在众多诗歌写作者中,高校教师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这缘于他们职业上得天独厚的优势,课时的安排,节假日的充裕,身体的解放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从事诗歌写作。阅读、授业、品评,也让他们行走在诗歌创作的第一战线上。有鉴于他们与众不同的生活环境,外界一般视其为学院派诗人。如果以这个标准来划分,个中代表非臧棣莫属。——虽然,对学院派的称呼,臧棣本人并不是太认同。
喜欢臧棣的人说:臧棣长于语言。反感者认为:臧棣晦涩难懂。普遍的说法是:臧棣致力于追求思辨的力量及语言的陌生化,为汉语的发展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对臧棣的诗歌,我没有细读,因为以仅“初中文凭”的我来说,真的读不进去。我曾写过一首小诗《鸟鸣》:一只鸟在鸣叫:/它告诉我,/你不是一只鸟。诗歌的不俗意义在于它会选择属于它的读者,对于不属于它的读者,它能和和气气地避而远之。我想,臧棣的诗不是写给我的。甚至当一个诗歌爱好者向臧棣抱怨读不懂他的诗时,臧棣本人也自嘲道:他的诗是写给上帝一个人看的。臧棣曲高和寡如此,的确让人难解个中滋味。虽然在文字的理解与认同上,其不乏追随认同者,但对文字幽微隐秘的癖好让他越来越疏离普通的阅读者,也是不争的事实。也许,诗人的宗旨并不是一味取悦读者、迎合大众的口味,他应该有自己的坚持。
学院派的另一个代表非伊沙莫属。
我把伊沙归入学院派写作,可能很多人不理解,因为在大家眼里只有像臧棣这样追求古典的现代性承现,讲究语言的陡峭或绚丽,注重修辞与意象的儒生才像钻在象牙塔里皓首穷经的学者型诗人,而伊沙一直自诩为民间、先锋,他的文字随意、任性,是看不出学究气的。且我们想象的学院派应该是儒雅、和善、宽容的长者,像伊沙这样动不动就暴跳如雷、撒泼骂街的人实在是与其背道而驰。其实我们认真思考,如果像伊沙这样出校园即为人师,“受教育”结束即开始“授教育”,毕业即就业,一生执教鞭,发表渠道通畅的人说自己是民间诗人的话,那这世上估计全是民间诗人了。甚至在地方作协有一官半职的官员诗人也可以叫苦连天:相比伊沙,我这种想发表却无门路的,有文本却得不到认可的,才是真正的民间诗人!对学院写作,我们应该理性、客观、辩证看待。我觉得臧棣和伊沙分别代表了学院派写作的两极:臧棣代表了学院派的精致、雅化、紧缩、峭刻;伊沙则代表了学院派的粗痞、匪气、魔性、狂妄。
也许有人对此并不认同,觉得民间只是种立场,并不是其职业、财富、圈子所决定的。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自号“犬儒主义”者实际上更擅长霸占一切有利于已的资源、名号,以博取声誉。如果生活优裕、朋党众多、拥有相对话语权、不缺发表阵地的伊沙都称自己是民间诗人,那游走于旷野、蜗居于工棚漏巷的未名诗人如何命名自己?真正的民间诗人置身于这场命名权的争夺可有发言与表达立场的机会?——喧嚷不已的盘峰论争归根结底还是一场知识分子对于诗歌命名权的争夺。
出于师道尊严,我们对学院派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上古时期,理所当然地认为学院派或知识分子都是以训雅、洁净的文字来表达,及至伊沙反其道而行之,以叛逆者、破坏者与魔头的形象出现,破天荒地说了一句“狗日的”,就以为他代表了民间地里、乡野城郊了。但是在真正的民间诗人那里,“民间”并不仅是粗野鄙陋,放荡狂妄,其有着城市或学院诗人无法理解的博大深沉、坚韧顽强的意境。我们综观伊沙作品,其自命民间却无乡野之美;号称先锋,却一味随意任性,实在是达不到为任何一派代言的水平。标榜民间与在野的姿态只是出于一个大学教授的狡狯与精明,——想从庞大的诗歌圣餐中分取一杯残羹。
臧棣和伊沙共同的遗憾在于对火热生活的远离,安逸的波澜不惊的经历让他们无法体验时代的变化和穷苦百姓的酸甜苦辣。社会的巨变也无法在其心里形成时代转化留下的裂痕与溶洞。我一直认为生活造就一个诗人甚于学识造就一个诗人。或者说,学识能造就一个诗人,但却不足以成就一个诗人的伟大性与丰富性。知识分子天性的迟钝素来让他们对纷繁复杂的社会变化应接不暇。而随着人口素质的普遍性提高,诗歌写作不再是学者与士大夫专有的垄断性资源,底层诗人正在一步一个脚印地夯实自己的写作门路,成为真正的普罗大众的代言人。
人们认可臧棣将语言和修辞融入诗意的努力,却不支持伊沙将诗歌朝庸俗浅薄靠拢的追求。诚然,两个诗人都是创作精力旺盛,在当今有重大影响的大家,为诗歌的传承与推广耗尽心血。如果说臧棣陷入自己的诗意洁癖里,于无物之境中挣脱不出,格局稍显狭隘;那么伊沙则沉沦于咆哮式的情绪宣泄中,退化成粗俗浅陋的变异怪兽。对于臧棣,流露在作品中的是其品格上的自律和对现实的漠不关心。值得称道的是,他保持着当今社会难有的内心的宁静。对于伊沙,我想讲一个故事:一个老和尚让一个小和尚去河边捡一块石头,去市场叫卖,非万两白银不售。最开始,人家对这样高价的石头只是好奇,但一天天过去,小和尚一直声称他的石头是宝石,绝不贱卖。逛市场的人也不禁对那石头重新掂量,再做评估,有人认为可能真是宝石,否则小和尚不会这么执着。而今伊沙正拿着一块类似的石头,日复一日地兜售着,冀望将来,有人脑门一热,高价而沽。
在学院派教授争先恐后地为自己贴上“民间”、“底层”、“先锋”的标签时,倒是真正的民间诗人显得很淡定。他们中的优秀者甚至认为应该取消掉这些充满同情、怜悯的字眼,他们更希望通过自己的文本实力被平等对待,而不是成为概念炒作下的附属物。毕竟,真正的好诗不应再附加底层身份、身体缺陷、官员背景、娱乐头衔、性别标志、立场主义、口语书面,诗歌应仅仅以好坏为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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