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豁亮与空旷
——李小洛诗歌《省下我》赏析
李小洛
当今社会,经济飞速发展,文化相互融合,价值趋向多元,许多东西都在被物化和世俗化。这不是一个精神的时代,当然也就不是一个诗歌的时代。人们大多忙于生计,忙于生活,或者说在为生存并改变生存状态而努力奋斗着。诗歌在绝大部分人眼里无关紧要,甚至在文化人眼里也可有可无,更有部分所谓诗人也把诗歌不当一回事了。他们中,有的附庸风雅,有的无病呻吟,有的故作深沉,有的胡说八道,有的疯疯癫癫……他们不是真正的诗人,他们以庸俗的方式在败坏读者的味口,以世俗的方式在败坏诗歌的形象。这一部分人还挺多的,所以,导致社会用“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诗人比诗歌还多”等话语来讽刺诗歌,揶揄诗人。
这也难怪,随着文化的普及,电脑的运用,写诗似乎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写诗,任何人都可以玩弄诗歌。一方面,诗歌是我们生活中的“奢侈品”,一方面,诗歌又在被泛化。泛化是可怕的,诗歌的崇高精神、诗歌的时代价值都在这种泛化的情形之下,变得日渐稀薄和淡漠了。大量的“口水诗”充斥着诗坛,直白而粗鄙,低劣而无聊,使得很多的好诗被遮蔽着,被淹没着。另外,我们也必须看到,另有一部分诗人在心性如火地在关注时代,心性如水地在从事写作,他们在诗歌的领空里孤独而芬芳,他们在精神的高地上寂寞而嘹亮。
真正的好诗是遮蔽不住的,也是淹没不了的。它们在打动你,唤醒你,让你心有所思,心有所悟,甚至直抵你的内心,引领你的心灵从浮躁走向宁静,从混沌走向澄明。这也是我阅读李小洛诗歌《省下我》的一种感觉——
省下我吃的蔬菜、粮食和水果
省下我用的书本、稿纸和笔墨。
省下我穿的丝绸,我用的口红、香水
省下我拨打的电话,佩戴的首饰。
省下我坐的车辆,让道路宽畅
省下我住的房子,收留父亲。
省下我的恋爱,节省玫瑰和戒指
省下我的泪水,去浇灌麦子和菊梅。
省下我对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愿望和要求吧
省下我对这个世界一切的罪罚和折磨。
然后,请把我拿走。
拿走一个多余的人,一个
这样多余的活着
多余的用着姓名的人。
(原载《花城》2004年第3期)
李小洛,女,1973年生于陕西安康。曾获第四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是“新世纪十佳女诗人”,2006年参加第22届青春诗会。2004年在《花城》第3期发表组诗《孤独书》,受到诗坛关注,《省下我》便是其中的一首。
全诗一共只有十四行,字数也不多,分为三节。诗的第一节八行,全部以“省下我……”这种排比句式贯通下来,两行一组,涉及“我”吃的蔬菜、粮食和水果,用的书本、稿纸、笔墨、口红、香水,穿的丝绸,戴的首饰,打的电话,坐的车辆,住的房子,所有这些东西,一个人生存的最基本的衣食住行,诗人都要“省下”。读完前四句,读者不免要产生疑问:为何要将它们“省下”呢?继续往下读,后四句就有变化了,就给读者以答案了。“省下我坐的车辆,让道路宽畅/省下我住的房子,收留父亲。”非常明确地把“省下”的目的告诉了读者。不仅如此,他还要“省下我的恋爱,节省玫瑰和戒指/省下我的泪水,去浇灌麦子和菊梅。” 她连正常的感情也要节省掉:省下自己的爱情,把玫瑰和戒指留给更需要的人;省下自己的伤心和激动,让庄稼长得更茂盛,让花朵开得更鲜艳。诗人的心灵是宁静的,娓娓的陈述中,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即使是正常、正当、正义的需要,都要全部“省下”,也把自己的“与众不同”和独特情怀表现出来。
诗的第二节只有一行, “省下我对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愿望和要求吧。”诗人合理的需要都“省下”了,何况那些“无休无止”的欲望呢?这是整首诗中情感的聚焦,可以说是全诗的诗眼。仅有一句,来得十分猛烈,十分突兀,给读者很强的视觉冲击。它像迎面射来的一道亮光,能够让你豁然开朗;也像眼前舞动的一条鞭子,能够让人警觉和醒悟;它更像是一把利剑,穿过事物的表面和假象,而直指其核心和本质。原来那些“愿望和要求”,也并不是合乎情理的,而是过分的、贪婪的。“无休无止”一词,表达得多么恰当和充分,将我们对世界、对他人要求的合法性予以否定。
逐渐物化的世界,已经把人逼进了一条幽暗的单向的并越走越窄的胡同。社会的激烈竞争,现代化进程中人的异化和焦虑,物质对人的压抑和控制,欲望的膨胀和扩张给人的灵魂带来的撕扯和失望……都已成为普遍的事实。毋庸置疑,社会的飞速发展使人获得了更多实现自我的机会和空间,但是,人总是在得到满足的同时又产生新的想法,新的要求,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得到”即“失去”,“到达”即“不达”,这一过程也是“无休无止”的,追名逐利实际上使人永恒地失去了自我,变成了名利的奴隶,宿命般地陷入其间而不能自拔。缺乏规约的、泛滥的物欲,正在成为人们普遍生存的追求,甚至成为了时尚,控制了主流意识形态,没有人甘于放下利益,终止欲望,而是在不断的“明争暗斗”中竭尽全力,唯恐败下阵来,物质和欲望支配人,过多的“愿望和要求”恰恰让人失去了自己。
因此,“我”对这个世界已经要求得太多了,这不是“我”所需要的,“我”完全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对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愿望和要求”,不仅构成了对自己的奴役,而且同时构成了对外在世界的“罪罚和折磨”,二者形成互相冲突、不可调和的关系。对这种关系的构成使“我”产生了某种“罪恶感”。“省下我对这个世界一切的罪罚和折磨”,这是诗的第三节的第一句,需要诗人“省下”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是说不完的,诗人用省下“一切”来归结前文前意,“省下”就到此为止吧。“然后,请把我拿走。/拿走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这样多余的活着/多余的用着姓名的人。”——就连诗人自身也应该被“省下”,一切都是多余的,都需要“拿走”。正是与世界的这种疏离、背叛、冲突,甚或融合和认同,使“我”认识不到其价值和意义,所以,“我”需要摆脱这种状态,需要了结这种关系。“多余的人”,丰富了诗歌的内涵,也留给读者很大的解读空间。“我”是多余的活着,连“我”的姓名也是“多余的用着”的,一样应该“拿走”,可见诗人态度的坚决。相比现实生活中那些为达某种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我们诗人的内心是多么豁亮和空旷。
诗人李小洛不同凡响,她在物欲横流、欲望至上的社会氛围中停住了脚步。她冷静地审视着时代的流行病症,然后作出了与众不同的价值选择,她没有顺着这个时代,而是逆潮流而动,呈现自己独特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这也正是诗人的良知和责任所在。诗人就是要在别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地方发现问题,并作出清醒的判断和警示。王蒙说:“文学就是发现。”现实存在的一切并不都是真实的,它们也有虚伪的一面,就像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每一个人,貌似强大,内心却很柔弱、疼痛,或许只有这样的内心才更为真实,更为本质。诗歌《省下我》深入人的内心,在人的心灵深处闪耀着灵魂的光芒。
这首诗,在艺术也有自己的特点,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少技巧:简单的构架,质朴的语言,平实的格调。但它的内涵又是十分丰富的,日常物象经过诗人的内心的照耀而变成了意象,通过一种有序组合,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在一种生活化的言说方式中,内在表达的却是现代主义的思想内涵。这首诗不以技巧取胜,但内容与形式达到了高度统一,无技巧是最高明的技巧。诗歌语言运用的是日常口语,简单而直白,但它意蕴深厚,生动而凝练,口感好,既有活力和弹性,又有深度和光亮。尤其是“省下”一词,和“我”相连在一起,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甚至具有了某种哲学意义,妙不可言。整首诗,感情内敛,态度温和,然而又是毫不妥协、力透纸背的,恰是刚柔相济。其节奏张弛有度,有起有伏,句式长短结合,恰如其分,这种外在的表现形式,很好地表达了内在的情感力量。
老诗人林莽说:“李小洛是新世纪以来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女诗人,她的创作衔接传统,摒却矫情,缘于生活,感悟生命,在当下诗坛具有相当的代表性。”2006年11月,我们应《十月》杂志之邀,参加在河南桐柏举行的“红叶笔会”,我向她提及这首诗并谈了我的一些感想,她轻轻一笑,说:“我是一个平常的人,一个很平常的诗人,只不过多年来一直坚持在行走,坚持用心灵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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