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以被称为“当代最受遮蔽的重要诗人之一”?
◆益达
安徽诗人方文竹于2013年被重庆诗人唐诗称为“当代最受遮蔽的重要诗人之一”?除了一些个人或社会因素外,更主要的缘于方文竹的作品将其深湛思理、智性隐集包裹在质朴的语言外壳内,看起来平淡平常、“同质化”,在这样一个功利、平面的时代无法作出深处的探究和体会其妙,因而“遗珠”乃为常事。虽然对于方文竹来说,语言即本体。当然,这里的“语言”是另外一个意思也是主要的意思即工具。
身为学哲学出身的方文竹,其作品的旨归并非“哲学”,而是“思”,是“诗”,这就是哲学的原始状态即源始。有一种古希腊的味道,“涌动”“生长”“飘摇”等。
读方文竹的诗,真的需要一番智力和审美的考验。下面随机抽样几首——
◆春渡宛溪河
如果消灭了比喻,意象
仍有一万种可能,像两岸的景致
浪花依然是浪,击打眼前的木板
我依然将栏杆拍遍。回复于
两千多年前的冲动
(简析:拆穿一部人类认知史。格物的努力一直在,但是“情味”(人类的文化行为)却变了,于是乎回复于“两千多年前”。由于“消灭了”“意象”,“浪花依然是浪”。诗人巧妙地利用反诗,却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诗”而表达了无限的空间意识和精神。多么别致的写法。)
◆胸怀
我埋葬了恶
地表却意外地肥沃
我移植了善
却让千年的土地硗薄
胸怀无边的疆土 一部善恶斗争史
它的门扉仅是一扇薄薄的肉骨
像一幅招贴画 带着血腥的游戏
你说它是 它就是
其实我只是接受一场泥土的教育
(简析:“土地”的比喻何其贴切!事与愿违,多么个体!可要在无边的时空、无边的人类史中,却是复杂的。仅闻出一丝儿人气,想不通吗?最终依然回归于个体的最初处接受“教育”。)
◆欲望的旗帜
他扛起了一面欲望的旗帜
让人想起一头母牛
从古希腊到中国先秦的纵横线上
奔窜
所有的言词都摸到了体温
他却为此流血至今
一个人剩下了一副骨架 只好打出
这一面招摇的名号
(简析:叔本华哲学的翻版,只因为人类文化将一切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欲望”的连环套会终结吗?)
◆勿忘我
开满了山坡 车子就从你的门前经过
日子很久了
我一直叫不出那花名
只知道说 勿忘我 勿忘我
多年后 苍老的我才知道
一个人的爱与花有关
(简析:天长日久,“情”在损耗;天长日久,“情”竟靠“物”招魂。而“物”竟是符号!机械化的行为。作品相当于一部沉痛的“爱情论”。)
◆一生
千秋关下西头湾的单四叔踩了一辈子山路
这下宽阔笔直的公路铺展在他的屋前
人老了 这条无用的公路
让他派上了用场 放上一台小仙桌
品上自酿的一壶米酒 崖头的小花
可以充当佐料了
不料遭到路警的处罚
(简析:看懂了吗?悲剧的人生充满反讽的喜剧性。)
◆我没有绝望
一个人分成了亲人 仇人 设迷局者 上门讨债者
自己的另一半 是敌 是友
命运的悬天瀑布分作了两股
刺破了生活的句号
我没有绝望 我的绝望
可以纵火 烧死另一些绝望
我只是陷在绝望的中转站
◆唯物症
多年来我成了一个杀梦的人
有人诊断为唯物症
给它治疗的人采取了非物的形式
包括用梦来疏导
过程中我拚命地抓呀抓住梦
结果抓到的只是梦的屁股
◆参观查济古民居
在一座废墟上 我简直成了一位伟人
推倒一堵墙 等于将一个时代推翻
在贵妇遗弃的梳妆台上 拼凑
二十年娇艳的容颜
脚下一只乱窜的老鼠替我传信
在一座窗前 明清的面孔匆匆走过
我也看到了未来穿着皇帝新装的人
抬头间 瞥见墙头一朵野花 香气扑鼻
啊 是春天了
猛然间 我慌了手脚
◆在大浦植物园
我在这里移植情绪
紫罗兰愤怒 薰衣草轻柔 白杨喜悦 杨柳焦急
金盏菊悲愁 黑木耳冷静 雪松傻里傻气
植物园成为我的化身
一时放空了自己
肉体有了
只是灵魂不好移植
灵魂或许是一场大火
可以一次性浇灭它们
当我这样想着 觉得周围的植物
看着我 包围我 点化我
进行一场自己与自己的衔接与对应
我像一株孤独的植物
移植在上帝的园子里
◆独语
我读了一夜尼采
狂人话语
摧毁意志
却连一句也插不上 无法
与超人对话
终归 有了——
“那人踩着独行桥
下面是万丈深渊”
◆上帝在洗手
一个意念
足以囊括宇宙间的一切毒素
这个时候
宛溪河畔的阳光转身一变为清理垃圾的助手
没有人看到过他 幽暗中的上帝在洗手
一个夜里天地间都是流水声
在这茫茫的人世 上帝洗的是我
◆伊甸园新编
他说 他有先验的床
她说 她是上帝的羔羊
他和她
之所以没有走到屠宰场
是因为完成了春光里的分配
睡吧 睡吧
第三者在暗处招呼着
繁衍子孙
喧闹地球
◆一元与多元
上帝没来时
人类在争吵
上帝来时
人类在争吵
上帝离去时
人类在争吵
◆真理
窗台上搁放的一本书
多年了落满灰尘
不敢打开 怕它从里面将自身的灰尘抖个不停
然后蹦了出来 烦扰我
它活在人间 两个字已被拆开
像破裂了的父子关系
或同床异梦的夫妻
生出了智障儿子
在窗台上放下落满灰尘的书
◆鳌峰公园
宋朝的古塔下躺着一只苹果
处于半腐烂状态
上面无数个伤口啜着朝露的泪珠
我想起昨夜的梦中
出现一个美丽的未亡人
神话般的境界多迷人
在时间之外 另一个自己
是否充当了成道肉身的杀手呢
◆人气
一个人往镜子里搬东西
越搬越多
喜马拉雅山搬了进来
太平洋搬了进来
他还想搬进银河系
上下五千年
突然 一个人影飘忽而过
抹去了这一切
天地变成了一面镜子
◆灵魂中的英雄
上半身的供给库
下半身的排泄站
他打造一道肉体的长长的战壕
却无敌可杀
在上半身与下半身之间的街道上
灵魂一直悠闲地溜达
◆一直
我只是一只零配件
一直在万物的背后躲着
她有一把金钥匙
一直在太阳下晃动
无边的黑夜里 我和她
一直在大海捞针
◆童年
一只金鼠咬啮着一个小祖国
一天一小块
直到山河破碎
后来将那些水土石草木
一一 整理出来 并且
经过一番耕种 五谷丰登
那一幅圣母图还隐藏于
世界的深处
◆美食小镇
一只红色甜老虎
在梦里奔窜
黎明时分啃着白云的方片糕
拧下一阵蔚蓝的酸性雨
柏拉图的天空下
尽是
刀片一样的风光
◆呼和浩特旅居
一场堵车 似乎
全世界的人和车都赶过来了
推开窗户 满天的星斗长发飘飘啊
一个发光的巨人向我走来
在一个人与无数个人之间
虚无喂饱的这头奶牛如此肥硕
我正将它赶往大草原
◆雪后
大雪后的宛溪河岸 挺着一个洁净的身子
却不招惹人类
有人爱惜 或者从一千年前开始挑选
放牧一地文字
又将双手轻轻地擦除
怕沾染了她
这一切被一位老人看见 心中
萌生一团火
想捂住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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