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病态诗歌写作》
皿成千
二十一世纪以来,我对诗歌倾注了很大的热情。我与欧阳福荣办刊的目的,主要是发现尚未被发现的好作品好诗人,并梳理出一个诗歌写作状态,或者叫方向。而所说的好,我们这份《狼域》民刊下了个定义,就是真诚地给出自我,尽可能朴素一些。从我做起。熟悉我与欧阳福荣的人都估计要问,你俩写作似乎完全不同?对,也不对。对,是欧阳福荣大多用的是扭曲、变形的腔调,而我大多用了硬功夫。一种是聚集思维,一种是发散思维。不对是,欧阳福荣的嘻哈风,别人看他有病,我直白,我看自己都有病。直白是一种自信的从容,直白基于简单,简单里有朴素,有大美,能消除那些被现实和繁杂语言高压下的大疲惫。这就是我要说的,病态诗歌写作。
病态诗歌写作基于现实主义,与大多写作方向理论上相交,唯一强调病态。发现社会和人、事的病,但不对症下药。这种无用,免除了医患关系,仅作为一种良知,一种存在,提供给同样孤独的医者或良知者。简单说,好好做人。回过头不就是真诚、朴素嘛!
诗人与诗是要分开的。诗人写诗是在建塔,不同的是,也向下建,诗人是塔顶的舍利子。诗也就是无数人的征程,少数人的荣耀。如果中国还剩下有真正让我开怀的诗人,我看,黄永玉老先生算是一位。九十多岁高龄,活出的语言,活出的一个玩字。他是真正的大师,却说:“我算什么大师,毕加索、吴道子才是大师,今天教授满街走,大师多如狗。”办画展,记者问他要不要参加宴会的人打领结、穿晚礼服?他哈哈大笑说:“最好是裸体。”对此种种,他曾自嘲说:“你们都太正经,我只好老不正经。”从黄老先生的各种人生态度看,算是真诗人。由此再说诗,关于诗,我看是伤肾的。黄老先生也有一句话很经典:“我最后一次进入女人的身体,是参观自由女神像。”对的,诗要进入,才能感到舒服,才能得自由之精血。不行常道、裸之,这里的裸是一种给出度,让人看到你的真诚。
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写诗,诗写什么,怎么写?关于这么大的问题我想是无法准确地回答它。在老家,我喜爱在山上高声唱歌,把心中的忧伤和快乐释放出来。到深圳后这方面条件有限制,心中的所思所想总是积压起来,这时候,写,就成了另一种发声。
可以说,我的写基本是个人的需要。写什么与这个时代这种环境是有密切关系的。但有一点,诗这一种发声,首先是向生的!我一直思考的都是这个问题,人,怎样生怎样活。咱们不敢谈什么活着的终极价值。写诗只是认识自己,完善完成自我。发声当然就成了向世界传递一种存在的信号。
诗同时也是一种话语,自言自语是一种内心关照,高调发声就是一种表演,它对艺术的要求自然就会高了许多。因为权利,确切说是诗歌的话语权,最终还是在于艺术的感染力上。艺术之美诸多,审美各有所好,然而美首先是以人而言的,有了人就有了审美,所以我认为诗歌的发声,要发人声,说话说人话,人性与命运才是诗歌当有的内容。所以在我看来,诗也许不要读者,有时有诗人自己就够了。当然也不会拒绝读者。那么我写诗就是不断否定诗,然后再写。即是向死而生。
这就好比下棋,棋子人们都认识,做成棋局后,内容才会出现。思路思考才会有。所以,我对诗写和读在意的是一个局。诗人如何设局传递内容。
谈诗,谈新生结构和沉睡期从诗的第三只眼(叶如钢的提法)和超结构(熊重阳的提法)、经验唤醒(于坚的提法)谈起。第三只眼是诗人的,超结构是指诗作所指能指在语言框之外,可以认为是,一首诗的核,很难交流的个人化东西。难,不是不能。那么我们是与能定论,交流就需要沉得住气。
那么,结构,变得十分明确了。我们分自然结构和新生结构。一方面形式的:自然结构可以是旧体的七言五言和平仄格律,也可以是新诗的题图写景及一些状物的有机体等等,新生结构就不好一言概之,比如田字格,在诗经验中是作业本内部结构,可定性为自然结构,但田字格一旦反经验(有迹可循),李清照雁字归时,雁字与田字在同一结构上,当一诗中要启用这一结构时,这就是新生结构。
内容的结构一般也是建立在形式之上。很多作品或作品中的思考重点相近时,作者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联,是并联还是串联,形成方向性,只有这样,一首诗的内容表现才更有力,更趋于建设好诗者的思想和诗学体系。
关系到一个诗者,终点何为,我认为,写诗,完善与完成自我更有效些。所以,我认为,超结构之说,当以内核为重点讨论,这第三只眼,建立在诗者实际写作中的形式自觉,而后所及之处是过去和当下不及之处,也正是一种探索。说白了也只是一个真正诗者必须。一生为诗,只为能有一诗,这一,不是一首,是一句一首和一个整体诗性。
面对大量诗,从中挑出一些你认为好的诗,这时候,你会发现,没有或者少。这种现象,我认为是遮蔽现象,一者是诗作本身沉睡,诗者没有醒来,写的是自我梦语。另者是你在给自身经验陪葬,没有活起来。唯一能让你不睡不死的就是时常更新学识,走不同的路,让学识和途中的内容唤醒自己的经验,然后同样唤醒读者,也是一种活法。因为决定你诗写和评审诗客观高低的不是别的,是各人的视野和能量。第三只眼就是你更新中的窗口。
关于诗的新生结构,在这里进一步阐述,我想也是有必要的。
语言有语言的自然结构,物体有物体的自然结构(物质特性),因此,诗在言说过程中往往不能好好说话,比如没有每个词都能像“嫉妒”反过来也一样。虽说诗忌用词,却也有必需的时候,这样反过来用时,一般出于押韵或者语感会反词结构运用,我认为这当属新生结构的一种。再看物体特性,汽车四个轮子为自然结构,当诗性需要时,诗中出现八只脚十只脚的,我们也视作新生结构。如果诗中出现“七脚汽车八脚不等,急行于XX高速。”不奇怪。
关于诗者的沉睡期,我想也有必要谈谈。我认为诗者是有天生性特征的,有的人一辈子写不了一首像样的诗作,有的人一出道就佳作连连。这其中正是因为诗者还在沉睡期与被唤醒。换言之就是悟性。但我认为叫沉睡期确切,因为,有悟性的诗者也不一定写得出过硬的作品,因为诗需要的不仅仅是悟性。诗写是不断更新的过程,心中必定另藏活物,叫第三只眼不为过。要唤醒它就必须惊梦,不断学习、行走,不断充电加强能量,吸收精华知识,当与诗相遇时,就会产生火花,这样的结果就是一种经验唤醒。
再补充谈谈现代诗语言,现代诗语言的磨损与出新。
其实,谈论现代诗,成本真的很高,一个点要很多个点去补充,因为现代诗的基础知识(共识)少呀,主要还是在语言上。
在我看来,文学作品,特别是诗,语言是基础中的基础,往往又是核心中的核心。现代文学,语言好的中国作家,鲁迅、周作人、沈从文、汪曾祺、老舍等是值得写诗的学习的。好,好在哪里?两个字,出新。说来出新,我们会很自然认为是陌生化。我要说不够,还要个性化和简单化。陌生而独特地表达的,并不是口头禅模式,而是带着自己生命体验的简单言语,不搞玄虚。落实、及物、入微(长诗可能会有所不同,其更要求结构的参差,而不是精致,局部不避精致)三要素。汉语还有一个微妙的语言现象,随着气息流动,会有病句效应,病态语言反而表达更准确。比如古代语法并未能强调的主语,这种古典语言,在今天很可能就是病句。病句只是气息的需要,以情绪来主导一首诗,因为大多时候,情绪占的份量要比内容大多了,但诗还是离不开落实、及物、入微三要素。举例我自己写到过认为出新的句子。“每一种姓氏都是植物的宗亲,水让植物向上,而血让姓氏向下。”当然,一首诗还得有句子间气息的贯通来完成一种情绪言语,和处理好句子间的关系,方能算是一首成功的诗。
诗歌到了今天,现代诗必然要有现代特征。当下整个人类都是病态的。中国更为突出。社会问题层出不穷。有些人害怕了,没有担当,就必然会有破坏。大众无知或者知难而退,这时候,只有诗人来充当皇帝新衣里那个孩子。用一种存在传承下去。有人发布了李锐去世的消息,演员陈佩斯留言:“经常看到有人撕心裂肺的质问,我们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告诉你原因。”“1,因为你爷爷贪婪,选择了谎言;2,因为你爸爸愚蠢,配合了谎言;3,因为你懦弱,默认了谎言,以后你的后代们,继续生活在谎言中,衡量你的祖辈,你的父母,还有你,你也不配别人对你的尊重。”这么来看,做一个真诚、朴素的人,一个用文字发声的人,要么社会有病,要么自己有病。这种病态,在汉语诗人中普遍存在。也是诗人区别于普通人的气质所在。说到这里,我认为很有必要提陈丹青先生。和黄永玉先生一样,又是画家里头不务正业,抢诗人饭碗最出色的一位。而从文本来说,抽样几个诗人,似乎很有必要。
先举例欧阳福荣。
读欧阳福荣的这一大组《顺逆流》我看到的是一种形式的自觉,更确切说是对古诗的传统优点的继承。断句,节奏,和轻柔之风明显在他诗中成了景观。然而现代诗的思,也是明显要去经验化的,要“非诗”的,才算是诗。“古诗用诗的语言写散文,而现代诗是用散文的语言在写诗。”这是韩作荣先生的总结,我认为当是这样。欧阳福荣的诗语言看上去是散的,而《顺逆流》可以说是一个组诗,我认为是一首长诗,组诗式长诗。这个屈原早就这么做了。作为长诗分了二十多首短诗来写,这考验着写作者的各方面能力。其中重要还是结构的能力。如何将所思结构成不同于众的诗?从“我”的艺术手段来说,是与社会紧密相关的。那么,《顺逆流》一诗,它写的正是这一时代的大流之下,无法置于身事外的“我”是如何应对的。人入大流当然不得不流。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都认不得自家人,何况一介布衣呀!“我”顺了流,却要求稳求生,像一种鱼,逆流而上,选个能生儿育女的地方。这就关注着命运,这样的诗就有了生命的温度,其思可以让我好好读下去。其情可以让我好好思考它。
俗话说,懵懵懂懂,清明浸种。意思就是季节是分明的,到了清明才催芽的种子,已经迟了。节气,指一年中的气候变化。气候,天气,一个群体所具有的环境条件,结果,前途,风格、神态等等。这是个自传体,却写小“我”而见大“我”。
读文本:“倒退的河,美。”、“一件的确良,憋三泡//处红,到达坂田路十七巷。父亲的脊背,少年的额//贴着新式标签,用章贡的水,冲击//弯出了九连山,站在珠江口//求油墨、电批、裁剪、卡尺,承让。”这样的诗行,不分行一样情深意浓。倒退的河,也是月落西山,水常东。如此其一。又可沿着河道的南下车,河流看上去是往后走的。此其二。处红,新词,可理解是对尿的另一种延伸义。求油墨、电批、裁剪、卡尺,承让。这样的句子,现代与古典结合,十分巧妙。
再读:“九七年的抛物线,优美地将胜利弧度//夸张,越过郁孤台//抵达流水线上。”、“没有祖国的//门票//广生一巷的白兰地//要堆积樟木头,//少年啦,快跑。”很显然我(白兰地)九七年从赣州兴国出门打工,谋生艰难到要逃暂住证维系。而白兰地也可以是指酒,又是另一种解读。郁孤台又叫望阙台,在赣州市西南角,台下有二水合一入清江,辛弃疾曾留下名句:“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因此,结合起来,可通。可见作者是有意加重了沧桑感的。抛物线、堆积,这两个词给出了新的生命。我认为,诗正是要让字、词、语再生,否则,凭什么你写的就好,别人写的就不好呢?当然,有的诗是以整体构成新意,构成言语再生。
再读:“少年发笑,有些暗哑。//啊--。啊--。//哦嗬!//碎了一地打破碗碗花。”想起鲁迅先生的杂文,深刻而不失妙趣。“啊--。啊--。//哦嗬!”这看似无任何意义的,却正是这闲笔的几个字抓好到了人性的点子上,极微妙的情绪和细节变化都要在这里了,也是中国式的自嘲。“碎了一地打破碗碗花。”两个碗字连用,一是增强节奏感,二是,分别表达两层意思,前者是指生存的条件,后者只是名词。自嘲是一种哲学,能把失当成得更是一种境界。读这几句,我很震惊,这是多么狠的冷幽默啊!
再读:“一堆娃娃,左边哭,右边笑。//别吵,别吵,//种子、人工、农药、肥料……//一头牛受惊,奔跑……//哦嗬,老爷的天,肥料,两百块的肥料……”又是一个狠字了得。读着总是揪心的难受。生存空间如此狭小,生命如此之重,发声如此之轻。
再读:“霞光问少年:还回吗?//月色,暗下来。”两行如日本俳句,张力十足,却轻巧得很。这里霞光和月色分别意味两种脸色——刚刚还放光彩的样子,转脸就沉下来了。
在这首诗中比比皆是的妙语联珠。而最后是这样结尾的:“黑暗叼走夜的光。//还好,还有一盏祖传的马灯。”黑夜这大的空间,对应祖传的马灯这内在的亮堂,是全诗最有希望的燃点。因此诗变得并不消极,变得生机勃勃。
看懂了周星驰电影的人都晓得,嘻嘻哈哈,似不正经,内心的苦和不甘,都在这里头。相对于那些苦,表面的失态、变形,一点儿也不算夸张,不是搞笑。
再举例郭金牛(冲动的钻石)。
出名前他的作品基本是刊物毒药,发表无门。是北京文艺网杨炼先生,中国诗歌流派网徐敬亚、韩庆成、李小雨等先生,通过网络等方式推出。我是见证者之一。我比较早(算同期)预见他的作品出色,并有相应的批评文本,发在新浪博客,后综合批评文发在微信公号,又在《诗歌周刊》301期(见《此心安处是吾乡》具体作品分析,可网络搜索,在此不再赘述)再次发表。
他的作品,关注现实、关照内心、思考未来。他谦虚地认为是在向自己挖矿阶段。自己有矿必须挖,而且这种矿是越挖越能促进再生能力,肉身不灭,感知世界越深。他的作品不论是《纸上还乡》《庞大的单数》集,还是单首近作《杀人回忆》等,都具有郭氏轻功(杨炼语)特点,举重若轻。有批评认为,他的诗语言华丽,没有体系构建。又有反批评认为,诗只有语言之最,没有体系认证。就我看,他的诗语言,姿态是低的,贴心补脑。时间、地点、人物都是眼前的,数字、符号、叹词、虚词、副词、象声词都是关键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得很好。可以说,他的诗是金刚不坏,环环相扣。以轻松的语言说着沉重的现实。诗句“少年,某个凌晨,/从一楼数到十三楼。 数完就到了楼顶。/ 他。 飞啊飞。/鸟的动作,不可模仿。…… ”一个自杀者是不可能数着楼层来跳楼的。这个具数,只是个虚虚实实的所指。其实这少年是第十三个跳楼的人。这样就与事实保持了距离又蓄意点出一个符号性的数据,达到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的艺术效果。
他的诗作形成了强大的纵深力度,可以让读者以点连线,以线带面,然后建起立体的想象,空间大而又有质感。在诗人郭金牛眼里,社会是病态的。
再再举例付正洪(围围)。
与他60后写诗同道张凡修先生比,他显然是无名者,在深圳,几乎无人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写诗。
他的诗以思维推动想象,非常精彩。比如《一次性的聊斋》“这里有人吗?/我掏出香烟,表示否认。/可以坐一坐吗?/我给香烟点火,表示肯定。//可以聊聊吗?//我吸了一口,叹气,摇头,算是默许。//在下名风:身份证上姓东,//居住证上姓西,结婚证上姓南,/离婚证上姓北——阁下呢?//鄙人名水:出生证上姓羊,//毕业证上姓江,//驾驶证上姓清,行驶证上姓浊。//……”用孤芳自赏的思维形式,打开一个“大我”像一块放大的电路图,一些认识的,更多熟悉的电子元件摆开来,然后合上去就是一台好看好用的电器。
再比如《死水》//桌子上的一杯水,倒在地上,有杯子那么高。//杯子那么高的水,踩一脚,和脚掌一样大。//如果很生气,用刀子划,它只剩一条线,和刀刃一样长。////这样一首诗跟着他的思维,你可以打开想象。在他的眼里,社会同样是一种病态。
汉语诗歌自觉或不自觉有很多诗人已经进入到病态诗歌写作中了。这不得不让我们正视。我不得不适时提出这一诗学概念。
2019-02-(17-18)
李祚福:曾用笔名皿成千等,江西人在深圳打工,业余写点文字,分行与不分行区别着写,主编《狼域》民刊,文字少量发表在《诗刊》《诗选刊》《诗潮》《山东文学》《星火》《新诗路》《诗歌周刊》《诗托邦》等刊,入选《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等十几个选本,获鲁迅文学院和《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选到》《南风》《绿风》《芒种》等全国征文奖,并有翻译到国外。多个诗歌奖提名,《诗歌周刊》年度批评家提名,中国诗歌流派网好诗榜提名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