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把锤子》
/李威
读一首关于锤子的诗
猛然想起:我见过
一把锤子的木柄上
被深深嵌钉进一枚钉子
并且是毫无意义、毫无作用、毫无目的
的一种钉入
那一刻是怎样的精准
怎样的锋利
怎样的一种
——心情
我说的不是这枚钉子
也不是钉入这枚钉子的
锤子的主人
而是把这枚钉子钉入一把锤子的木柄的
另一把锤子
《没计算过》
/李威
没计算过,此生中
遇见过多少守夜人
多少次接过他们递来的滚烫茶水
此时闪烁的不是夜空
而是蒙着霜花的窗玻璃
它含着夜
但插在夜之中。它不理解
自己的脆薄和坚硬
它上面有我的脸容
《一排亮灯的平房的窗》
/李威
一排流淌的雾中亮灯的平房的窗
一排亮灯的平房的窗在静止的雾中走过
不是被窗中蒙着金辉的人们举着
而是被它们自己举着
被它们自己的回忆举着
看它们的他
意识到自己也在这样一幅窗中时
捏了捏怀中小猫的脚
温热,柔软,毛绒绒
他知道自己是
自己回忆中一幅窗画中的
但他触到了温热,柔软,毛绒绒
他触到了回忆的脚
《电影镜头》
/李威
记不得是梦见,还是真看过
这样一个电影镜头:
一新入狱的囚犯
为外间牢房铁门上
一阵猛烈的锤击声而欣喜:有人砸锁!
一老犯稳如泰山:
那是在加固门锁。
新犯出去看了
回来沮丧地说:真是加固门锁
你怎么知道的?这里这样吗?
老犯说:我来五年了
也是第一次听见这声音
我怎么知道的?
不是这里的经验
而是在整个世界中的经验:
这世上加固门锁的声音
往往比砸开门锁的声音
更像砸开门锁的声音
《天地间的人》
文/李威
他从火车车窗
看缓缓向后滑去的荒原
远处,一个流浪汉行走在泥泞中
荒草中零落的水洼
映出晦暗的天空
他想,如果那人的鞋不进水
如果他的脚和袜子
(如果他穿有袜子的话)
是干的,就可以说:他多么自在
他转念又觉自己可笑
脚干爽,对一个天地间的人而言
有那么重要?
有。他想起乔治.奥威尔
写自己年轻当警察时
目睹一死刑犯
被两名警察押向绞架
死刑犯的光脚在即将踩进一处水洼时
又收回,移落到
旁边的干地上
《我不知道》
/李威
这盏灯
不像是它自己
倒像是它回忆中的自己
灯下的我们
都在
我不知道此刻的我们
是在我的
还是在我们中另外某个人的
回忆中
《没有你最重要》
/李威
虽然有在911失去了怀孕6个月女儿的美国公民唐纳尔
在本•拉登被击毙后说:
“我们不是一个会庆祝死亡的家庭
不管死的是谁。”
虽然此话得到很多人喝彩
我仍然不能对这种作为人
却在世间给出神的宽恕的言行
给出理解
我永远
不会忘记张牧之在鹅城打败恶霸黄四郎
令其自杀前,问:你说
是你对我更重要,还是钱对我更重要
黄四郎猜:我更重要。错
黄四郎又猜:难道钱对你更重要?又错
张牧之说:没有你
最重要
《电影中人》
/李威
我们此刻也有好多事情
正谁备发生
我们正在一部
在未来看的电影中
只不过我们不晓得
人常常看电影
看着看着就成了电影中人
《从没了开始》
/李威
记得包尘写过一首诗
大约是说春天
是从青蛙染上绿漆开始的
青蛙绿了,也就是没了蝌蚪尾巴
因此春天也是
从没了一些事物开始的
我认识一位诗人
他说他写诗的目的是写出一个
没有了他的诗句的时代
我们摇摇头,说他是疯子
又说,疯子还是少点好
并不是说没了疯子
世界就好了
从小没这样被教过
而教过我们的是:
说疯子还是少点好
(并且遇见疯子时一定要这样说)
就证明你不是一个疯子
《只有他显出影子》
/李威
他救治的流浪猫小黑
出院后,夜里住他办公室
白天走哪儿都跟着他
像他的一小团影子
成都的天多是阴天,人不见影子
只有他显出影子
小黑治好了,也只是暂时
疾病复发的可能,它不幸的命运
他感到像是自己的罪
这罪,就住在他的影子里
单位院里百十来号人
来单位办事的更多人
都神采奕奕,见不到影子
只有他一个儿,走哪
都显出他的影子
《在监狱会见室》
/李威
囚服肩头蓝白相间的条纹
本就像被囚的阳光
隔着玻璃墙看见他走来
窗户斜射的阳光
落在他肩头上
这是被囚的真正的阳光
并且是主动找去
被囚的阳光
《行囊》
/李威
阴郁的天空下的那条黄泥路
大约我一生没走过
但我怎感觉像走过一样
甚至感觉到走过时
背上的行囊
行囊不记它走过的路
只在缝隙中留点路上的尘土
或许我就是我的行囊
而我己在阴郁的天空下
那条黄泥路上走远
《我最爱的与友对饮的境界》
文/李威
不是我醉欲眠君且去
而是,我要睡了,我的梦深而且长
你随意喝
也可随意睡
你若离开时,不用叫醒我
我醒来,时辰已星移
如果你还在
还醒着,那是不是
那是不是有一种隔世
重逢的惊喜
《我今天还活着的原因》
/李威
我不知道那些灾难与事故中的死难者
有没有也叫我的名字的人
想必总有某个、或某些灾难与事故中
有也叫我的名字的人
但我不知道
我们的死难者众的灾难与事故
只公布数字
不公布每一个死难者的名字
因此我至今没遇见过
在灾难与事故中有叫我的名字的死难者
也许这就是
叫我的名字的我
今天还活着的原因
《老茶馆内》
文/李威
成都茉莉花茶,须沸水冲泡
早年,在一老茶馆内
一边等水沸腾
一边读书
老灶台上铜壶里的水噗噗翻滚了
我叫茶师傅泡茶
师傅说:不急,让水沸一会儿
今晨,一边等书桌上
水壶里的水沸腾
一边忆起老茶馆内
我刚开始写诗时这件往事
把它写成诗
怎么差点写成师傅说:
不急,让子弹飞一会儿
《无声电影》
文/李威
一群群人,一群群老老少少的人
走过时
转脸看过来
为什么只是嘴形翕动
听不见声音
是被风雨声遮去了吗
是的,是被风雪声遮去了
可是没听见风雨声呀
风雨声太大,把它自己都遮去了
你也嘴形翕动
你也没感到风雨
也没感到自己在说话
你心里风雨声也太大
把你都遮去了
《黑白电影》
/李威
有人说梦是黑白的
似乎还是一本书上专业人士说的
但我记得我的梦是彩色的
后来让我确信这一点
的证据是
我记得自己在一个梦中
看黑白电影
但也难说,梦是反的
(何况专业人士的话总是对的)
或许真实情况是
我在一个黑白梦中
看一部彩色电影
是不是可以由此反推
当我们把过去的黑白片
看成今天的彩色片
就说明我们身在
一个黑白电影般的梦中
《黑色闪电》
/李威
读到一文:中国2000多个县城生活实录
今天,中国有近九亿人正生活在
这2000多个普通县城
县城虽小,却五脏俱全
县城公务员成为了全国最庞大的公务员群体
城中只有一成大学生及以上文凭
大多数人每年阅读量为零本
最常转发的文章是"不转不是中国人"……
文章标题用一句话概括了这里的生活:
除了性生活只剩打麻将。(注)
如果他们有心让年阅读量从零本飞跃至一本
如果向他们推荐一本书
我首推俄国作家库普林的小说《黑色闪电》
小说讲旧俄国一小县城
没落贵族和公职人员的生活:
互访,美食,舞会,然后互访,美食,舞会
不看世界,不谈论
美食、男女、巷议以外的一切
他们已经知道一切
踌躇满志,只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
凡没见过、没摸过,就是不存在的
黑色闪电当然更不存在
他们报以无情嘲笑
当他们中一人,一天
在俄罗斯广袤的荒原上迷了路
头顶上炸裂出一道道黑色闪电——
不是感觉像黑色的闪电
而是真正黑色的闪电——一道道炸裂的时刻
此人在泥泞中连滚带爬
一边声泪俱下,一边连滚带爬地逃命
(注:相关内容摘引自公众号《爱派的》:《除了性生活只剩打麻将:中国2000多个县城生活实录》)
《赢谁呢》
文/李威
成都话说忙得没空闲
说忙不赢
似乎正因为没赢
才如此忙
遇见身边一个个儿的
尽是忙不赢的人
可是要赢谁呢
呃,这个,呃,这个赢谁
先暂且不去管他
总之,先赢了再说
《我的影子不怕因此破碎》
文/李威
东院桥畔林荫道,有阳光的寂静午后
我的影子领着我走
忽然从我的影子中飞出一只鸟的影子
仿佛我体内有一只鸟飞出
片刻,又飞出一只鸟的影子
提醒我,我的体内
可以飞出一只又一只鸟
我的影子不怕因此破碎
因为它除了是它自己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不是
我怎么知道我的影子不怕破碎
因为它是我的影子,它领着我走
它领着我走,仿佛它是我
而我才是它的影子
《在鲁迅面前》
文/李威
我写过“吃人”。
我写的是已有定论的过去时代的吃人。
鲁迅写的是他生活的
当代的吃人。
是近在他身旁的吃人。
是至亲的人中的吃人与被吃。
是他猛然发现:自己也吃过人!
是他拿出吃人的凶狠
与吃人者搏斗
(包括与自己搏斗)
在鲁迅面前,我都不配写下“吃人”。
我只是一个果园里捏软柿子的。
《坐在小路旁的长木椅上》
/李威
开始,是为等一个人
很多年过去,似乎不为等某个人了
他不知道
他是在等自己的等
后来,他的等,来了,空空的
坐下来,不为等他
也不为等他等过的那个人
他的等,等到了自己,空空的
《又是秋天了》
文 / 李威
天又黑得早了
18年秋,阔别之后回成都
至今,这样的感觉,经历第三次了:
下班进地铁站时天还亮着
出站时,地铁站外
迎接我的是夜空
像清晨我早早出门时还未亮的天空
我就会觉得身在清晨,想:
一天正在开始
一天中遇见的人还未出门
一天中错过的人也未出门
而错过,本身也是一个人
他名叫错过
他的一生就是错过
他此刻也未出门,坐在窗前
看偶尔经过的早行人
都像他错过的自己
《我儿时的私章到哪儿去了》
文/李威
我儿时的私章——不止一枚
到哪儿去了
要找到,先要找到口琴
它们总放在同一个抽屉
那是父亲青年时代的
锃亮的口琴
我不会,只呜哇乱吹一气
我儿时有过小提琴
父亲见我不好好学
说把小提琴送人了吧
我说好啊,只是把擦弓弦的松香留下吧
真的只留下松香
我若能先找到松香
——琥珀色的、馥郁的、时光一样的松香
就能看见其中的我,对我说:
你就是我的私章
你是我私章上的名字,在世上走
我才是你,我才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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