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湃的诗
@我的马
我的马,遇草食草,遇沙吻沙。
它冲出陈旧的厩舍就只为投入荒原。
像风暴,没有根由,没有出处,
只有方向,嘶鸣,冲击,心里的莫大的渴望。
草原和荒漠没有本质分别。这是我的马儿
四蹄敲打的太平鼓;垂直,斜角,或信仰般的
力度,使草烟腾起,沙尘弥漫。黄云扮演着
山,水,梦境,飞禽走兽的样子。另外
还有一些人间剧情,是孤独牧马人的秘密,
——眼角的盐碱和耳轮的裂口,咬得紧了又紧。
我的马,狂野的奔跑成沙梁的弧线
草色的波涛;浑日久悬浩空,沉睡,觉醒
以及不晓倦怠的疯魔追逐,皆于一洞里。
那日光煌煌疑为洞口的光景。马儿饮泉,
马的灵魂的鬃丛,是谁的旌帜?
而我卑微的马厩里有栖息的粪土,
有时光的起源。
我是我的马的拴马桩啊,天地之间,再无一物
@胡杨林
请问谁还尊重我衰老的身体?我至死珍藏着
一万米高的鹰眼牢牢盯着季节河的虹影。一种
欲燃而无烟火的静止。牢牢盯着。
胡杨林唯一色调的异类。
谁还会给我衰老的脸颊划一道刀口,我的血
是九月夜半的风沙。
好在我并没有失去无边冷漠,你看这
冰河白发三千尺,拍岸黄叶掩阳关。
蔽日遮天的胡杨林,死的死,倒的倒,
从里到外的自我撕裂,不亏欠沧桑
不亏欠天地虎狼。也莫抬举火种或火的记性
此处并非焦土,并非焚身成仁,而鹰的盘旋
是我心脏。
人间矫情哪去了,人间的冷月,热风
和荣耀,不齿,胶合为一体了吗?
你看这单一个体与拥挤的整体组成的
苍古巨阵,以肉身之名
抗衡金钱,铁刃,文字,乞丐,苦行僧,诗人
如若一夜之间黄叶尽落季节河而奔腾无眠,
那些年轻的生命赶紧醒来恐怕已然晚了,
那些勾销和城堡的意义
赶快蚀骨成沫,香熏芦席,都太迟了。
而太阳般不落的鹰,
是我的心脏。
@冰河
我守着你,很长时间,
仿佛一千年的晨祈。一千年呼吸一次的灵石。
春潮来过我胸口,那时以梦捕捉你的温柔。
接近于熄灭,这负荷命运的婴孩之体,
渴望褐瞳在琥珀色黄昏里放声啼哭,拉长子夜
闪烁的触摸,久久不松手。是的
整条河面不曾化开,冰厚十尺余,河底的同胞
呐喊传来已是不可捉摸的毫毛。即若是擂鼓
即若是鸣炮,即若是喷薄的火山。我守着
整个命运的体温,融化日出的洞孔。
你们都离开这里吧,兽群,禽羽,或物语
你们在山林,草场,钢铁里,听我的消息。
永恒,寂静的消息。绵延若梦的消息。
@旧巢
我是弱者,需要大地有刺,时光有芒。
有古人,有德,有我读不尽的文章,
有无法知晓的谬误与正解。
有摧毁,有雄辩。有危崖下的苦栗树。
我只是用嘴折弯绒绒的细草,——更弱者——
以唾液搅拌黄土,在繁茂枝叶间垒小小的窝。
我需要存在,培育三个我。
——悲悯的,快乐的,幻想的。
在浓叶下隐忍,闭目听风雨。
用心目睹万物凋敝。被无以遮蔽的
环型的坠落惊魂突变时,无法顾及
谁,还未破壳而出。次年
是我复还,登临枝头,唯此唯旧,
潸然而下。
@崇山
众神,即巨手。将崇山推出黎明的微亮,
帷幕,高而浅显的舞台。众神指引
百鸟齐声合唱,指引独来独往的野马
独霸高原。连鹰或巨蟒
均属阴影的深度。
众神不需要尘世满屋亮堂。
无知而纯洁的婴儿般的使者,为什么
把星星背上崇山之顶,换取种子,
爱欲的种子。未来的迷幻的芒刺
为崇山之中唯一的遗恨。比爱和责任还苦累,
比崇山之中坟茔亦可空虚。
@被缚的斑鸠
姐姐无法听到父亲和妹妹,说了什么,
父亲搬不动山,河流有妹妹的身影。
塬上盘旋。这塬上本来的事物
不需要动。纵然栖身薄暮惊鸿。
被缚的斑鸠,父女仨,
它们维系有稀奇的爱欲。寻找传说的母亲。
维系有稀奇的暴力或走入梦想的方向。
不分籽草与粗砺谷物的标本,折断,舔湿
废弃迷宫的檐角,搭起灰朦朦的月光。
我祈祷神灵让它们飞去,
让它们盲目的生活,或盲目的坠地
作为不要动的……事物,
或盲目的主宰。
@坐在你身边看云
城堡是杀不死的。
鞑靼人的抛石机和天马独角,潜伏于林,
白瞳,皮毛,掉落风里。勇士之尸
在城堡外墙挂了一个秋天。枪杆和嘶吼声里
栖满黑蛆,冥草,秃鸠。
吴三桂绕道而行。
壮伐时南方军中参事说:城堡是杀不死的。
城堡可以流血,可以恶梦连连,但绝壁于深渊
笔直而上,没有放弃的必要。城堡
是父性兀出山之绝顶,巨石堆垒,风景,刀剑神域。穷苦人,富翁,贩夫和圣贤,
忠诚的黑獒,双头的知更鸟。还有一种
岁月积累暴力呼唤,自墓地传向未经之时光。
画像不曾老去。画像手挽画像,手挽祖父
去城堡高处看云,——苍狗,蜃楼,龙族,
河水流经之地。祖父手挽我去看麦垛,牛羊,
新娘和游匪的马队。
祖父三九天从祆内取出七月盛唱的蚂蚱,
镜子之翼血斑中我看到,我的云。
如今我褪下铠甲,不去攻击任何事物;
释怀或放逐之刃已然是缥缈的未来之鹰。
尘埃一页一页增厚。我得
坐在你身边看云,天边雷霆打断骨头连着筋。
城堡一动不动。
@关于春的三首诗
1.春夜雷雨
隐身于习惯静候,
隐身于默念,永久的操持,倾覆与清洗;
山谷里无眠,时刻准备溯源穷流上行,
还有多些孩子光腚于无字之席而不肯涉世一步
难说这不是悲愤。在拥挤的家什中翻身,
或喉节在春夜生发的紧急耸动当中
——炙热的滚动。裂隙光明虬龙乍显,
定会追随一场浸透脊背的山雨。此刻
山窑的火团暂次敛起笼罩的翎膀,而若
村姑待闺剪梦,面朝日头踏歌旧路
系紧花苞。
2.春泥
物我两忘,
皆于腐朽。
难道真有巨手拍栏高喝:站住,
原来你在这里醉得不省人事。
看豆芽,勺药,在暖暖的雨润之后
拦截一山逆入昨夜的悔意而勿忘物,勿忘我。
3.点燃我心
无际的雪地,已有了一望便知消融的力量,
每一毫米前移,不是出让,而是进取;
粉碎,汲取热力和狂想澄明,
无数小小的刀具在无数伤痛之唇
献身。那么这头雄性野牦牛
顶风来到我湿润的眼角未尽之余嗔,
那里的荆棘已然复活。或亘古亟待。
我必然要拾起粪铲,必然
洒满韭菜园的草灰。暂时放弃
麦田里于未来一般模样的麦芒,而往高原放火
与春云连在一起翻腾。
栅栏里红日:干,这碗滔天巨浪般
青铜淀出的酒,把雪水浇灌于我一身,
点燃,点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