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步不移 
文/李威 
 
有远距离、超远距离狙击 
子弹飞行的过程中 
被击杀者兴许还会想起一句话 
甚至一首诗 
有没有更长久的射杀 
让人在被射杀的过程中写出一首又一首诗 
“不会。冗长的时间内 
人会移动,会偏离。” 
但真正的写诗人是不会移动的 
哪怕知道子弹已飞来 
他(她)仍在他(她)的诗中 
寸步不移 
 
 
一些林中墓边是可以坐下小歇的 
文/李威 
 
林中的墓,也是有的端肃 
有的宽厚,而亲切 
亲切得像我的墓 
 
遗憾啊,不会有 
我坐在我的墓边小歇的情形 
坐在我的墓边的 
只能是另一个人 
或许一个素昧平生的旅人 
 
但林间有的墓真的亲切得 
像我的墓 
我小歇在它旁边 
我亲切得像一个与我素昧平生的旅人 
 
 
现在就举杯 
文/李威 
 
我写过一对友人在离别前 
相聚一冬,在小屋内喝了一冬的酒 
那是温暖的酒啊 
因为小屋小,因为即将的分别 
将拉开两人不同的命运 
将要留下的,将要顶着风雪走的 
不会感到幸,或不幸 
他们知道各人有各人的时候 
时候一到,都要起身走 
我所指不是命令,而是呼召 
可是那酒,真那么重要? 
重要。我记得电影《辛德勒的名单》 
“最后处理”开始了 
辛德勒安慰犹太会计史顿: 
会过去的,到时候我们喝一杯 
史顿眼中闪着喜乐的泪光: 
还不如,我们现在就举杯 
 
 
不过愚人节 
文/李威 
 
今天一早没读到 
关于愚人节的文字 
(至少我是如此) 
与往年大不同啊 
想想,明白了,愚人节是洋节 
怎么能过洋节呢 
我们今天来特意不过愚人节吧 
但我们会陷入两难: 
为不过愚人节 
我们就该说真话 
但说惯了假话的我们 
一说真话 
就像在过愚人节一样 
 
 
母亲又住院了 
文/李威 
 
这才忆起前年母亲住过院 
一家私营医院,开业不久,不出名 
不冷漠,不凶狠,不霸凌 
术后的母亲面带微笑 
躺在窗户投进的夕照中 
又像多年前一样,对我聊起更多年以前 
那些像早晨一样的人生啊 
让我每天下班后,陪着母亲 
仿佛又一次身在早晨 
 
那是2020开始以前的最后一年 
新世纪以来与母亲一起最好的记忆 
竟是在病房里 
妈妈,原谅我这么说 
其实医院以外的我们谁又不在病房里? 
在哪,都会有暖人心的筵席 
是前年那次母亲住院 
让我将“不是所有从事高尚职业的人都是好人” 
这句话换个说法: 
不是所有从事高尚职业的人都是坏人 
 
 
人喝下去的那好东西怎么叫百草枯呢 
文/李威 
 
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人心里也会长草吗 
说明人心里是不能长草的吗 
人哪,草一样的人哪 
你长在哪、怎么长都行 
可见,可控,可管 
唯独你心里不能长草 
草的心里长了草 
就像人的心里有了人 
心里有了 
那些灭身体不能灭灵魂的力量 
灭不掉的人 
 
 
找衣服 
文/李威 
 
今晨,他苦于找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 
这样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一生中的早上,随手选一件就穿上 
今晨,第一次陷入了困境 
衣橱内的一件件衣服 
种种样式、颜色、商标、图案…… 
啊,种种象征、暗示、影射…… 
他无法选出一件没问题的衣服 
他垂头丧气——他一垂下来 
才发现,自己是一件衣服 
他需要找的是一个没问题的衣架 
他在一夜之内就能做完的 
作为人的一生的梦 
只需一个没问题的衣架就能为他长久撑下去  
 
 
我们不会晓得 
 文/李威 
 
我们不会知道一只旧笔 
曾被用于写过好的,还是坏的字 
也不晓得它还会被用于 
写好的,还是坏的字 
 
曼德尔斯塔姆入狱时签下名字的笔 
也许是办案者罗织他罪状的笔 
但也可能是上一个蒙冤者 
入狱时签过名字的笔 
 
这只笔,也可能被下一个蒙冤者 
继续用于签名 
也可能被办案者顺手揣入口袋 
随后在嘉许名册上 
白纸黑字,落下姓名 
俄国人的姓名,有姓,有名,中间有父名 
  
 
声色犬马之外 
文/李威 
 
汉武帝时期,丞相武安侯田罗织罪名 
欲诛杀不趋炎附势的大将军灌夫 
以曾经平定“吴楚七国叛乱” 
和正直忠义闻名朝野的窦婴 
在朝廷为灌夫辩解 
并揭发田作为国戚为非作歹的罪行 
田说:我所好不过声色犬马 
哪像窦婴、灌夫之流招聚豪杰壮士议论国事 
对皇上腹诽而心谤,不知居心何在 
于是灌夫被诛九族,窦婴被斩首于市 
 
不难想见武安侯田的得意 
他不啻也向后来长长的封建专制岁月中 
跻身朝堂内的人们宣告: 
最安全莫过于只管声色犬马 
最危险莫过于议论国事,并保持清醒 
因为清醒,即便什么也不说 
也可能被定罪为腹诽 
我都能看见他倨傲而放肆的笑容 
他对于后来的封建时代中 
也确有声色犬马者被定罪的案例 
胸有成竹:不,这不足以否定我的论断 
那些家伙即便真的声色犬马 
也一定没做到仅仅声色犬马 
他们罪名虽然是声色犬马 
但他们倒霉一定是因为别的什么 
声色犬马之外的原因 
 
 
故事 
文/李威 
 
一个离乡远行的人,走了多年,越走越远 
他每晚给家人的信 
的邮程也越来越长 
在那靠马车邮递的年代 
他收到家人的信上 
讲到他们的事 
以及回复他上封信谈及的事 
隔得越来越久远 
他仿佛读着另一些人的久远故事 
他不明白自己 
为什么要每天读写 
同一本别人的故事 
在茫茫大地上,他感到自己 
是一本讲别人的故事书中 
掉落出来的一个人 
他早已忘了离家远行的目的 
只知道必须永远走下去 
只有行走时他感到是自己 
一旦停下,或返程 
他就将成为 
一本伴了自己很多年的故事书中的人 
 
 
在我们中间 
文/李威 
 
他读他手中的书,一动不动 
对我们不小的动静充耳不闻 
对我们问他什么也充耳不闻 
他是一个雕像 
因为他知道我们有时说出一句话,一个词 
是如此艰难 
因此他把自己读成雕像 
读一句话,一个词 
读我们用一生写出了一句话,一个词 
 
他一只手的指间夹着的烟 
烟灰突然垂落 
我们被一个雕像手中 
石雕的烟灰突然断裂、垂落 
的无声 
打断了一下 
 
旋即,在复归常态的我们中间 
雕像的烟头又从内部,红了 
 
 
一个世纪 
文/李威 
 
雪停了 
风停了 
远处走来的人 
也停了一下 
在对突然亮起来的寂静 
的惊喜中 
停了一下 
她又走向我的小屋了 
但我停在 
她停的那一瞬中 
她走上台阶 
在门廊下 
跺掉靴子上雪泥的声音 
是另一个我在听 
我停在停中 
听见另一个我在静静地听 
她在门廊下跺掉靴子上雪泥的声音 
我和另一个我 
仿佛隔着 
一个世纪 
 
 
多数的形状 
文/李威 
 
十二年前,开始吃素那一天 
我就成了少数 
一张席桌上盛菜肴的碗盘 
我的筷子能拈的 
也成了少数 
有时一顿酒 
只需面前一个盛花生米的小碗就行 
碗很小,像喂鸡狗的碗 
这就好,与我相应 
我吃素的原因 
仅仅因为 
不愿参与到对动物的杀戮中 
随着我们舌尖上的进步 
小碗之外 
多数的碗盘 
也与它们所盛的食物相应: 
盛鱼的,鱼形 
盛鸭的,鸭形 
盛牛肉的,一只牦牛的形状 
随着视线往外推移 
我看见大快朵颐的食客们 
舒适地陷入其中的靠背椅:人形 
 
 
几乎不可能 
文/李威 
 
我们这儿宿舍区内 
听见小孩挨父母打 
是不能去制止的 
因为不能干涉别家内务 
一次在老吴家小聚 
听见隔壁小孩挨打的哭喊 
大家都陷入 
令人近乎窒息的哑默 
老吴说:我最心痛的 
不是那挨打的孩子 
而是那孩子长大后将要有的孩子 
那未来的孩子 
不挨父母打 
几乎不可能 
 
 
鲸鱼水柱 
文/李威 
 
童年时画鲸鱼 
一定要在它头顶 
画上一根喷射的水柱 
仿佛水柱是鲸鱼身体的一部分 
头顶有水柱的才是鲸鱼 
否则只是大鱼 
成年后不画鲸鱼了 
成年后什么也不画了 
也忘了鲸鱼头顶有水柱 
即使亲见鲸鱼的水柱 
也会以为是人工喷泉 
我们确实建设了太多人工喷泉 
让我们认不出鲸鱼水柱 
让我们把脚下的鲸鱼 
误认为大岛——陆地 
与儿时读过的书上的人们一样 
事实上我们越长大 
越成为我们儿时读过的书上的人们 
 
 
事实如此显明,为什么今天我才明白    
文/李威 
 
曼德尔斯塔姆罹难后 
娜杰日达为他守寡42年 
她不单单为纪念丈夫而活 
(固然她竟凭着口诵心记 
为我们传下曼德尔斯塔姆的诗) 
 
她是为了代替丈夫 
继续见证他所生活的时代 
一些人来到我们的世界 
乃是为了做出见证 
一些被众人送上被告席的人 
乃是审判庭内的证人 
 
一些人见被告刚被押走、消失 
平静、从容地自动走上被告席 
走上去不是为了纪念 
而是为了被告席不至空缺 
黑暗的被告席上 
永远不能缺了光明的证人 
 
 
创造力  
文/李威 
 
穿心莲 
不要以为它是植物或药剂 
是用拳头 
真击对方胸骨 
贝母鸡 
不要以为它是动物或菜品 
是跳起来,用手肘 
重击躬下腰的对方的背心 
乐山大佛 
不要以为这是佛像或景观 
是用断衣架弯成弓 
将人的额头弹打出一群包块 
够了,到此为止,仅举几例 
这都是狱中的花样 
但发明它们的 
不是警察,而是囚犯 
只有自身就处于挨打地位的人 
打起比自己更弱的人时 
才会释放出 
如此巨大、如此源源不绝的 
创造力 
 
 
你们看见的我 
文/李威 
 
我经常在夜里一边写诗 
一边想:啊他活了 
啊她活了 
啊它活了…… 
这些被我写活回来的生命 
安然坐在我书房 
我也安然了 
靠在藤椅上 
困了,睡了 
梦见自己醒回你们的世界中了 
你们看见的我 
或许就是我如此 
梦见的我吧 
 
 
读余伟《火车在呐喊》 
文/李威 
 
我记起有过这样的经历 
在重庆郊外,在以为废弃的铁道旁 
我和她,听见火车来了 
脚下感觉到火车来了 
沉默中散步的我们,开始说话 
火车近了,火车飞驰而过 
我们在它巨大的声音 
和令人窒息的风中 
拼命大声说话——仿佛两个哑巴 
拼命说着哑语 
我们近乎于嘶喊 
我看见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也差不多吧 
我们仅凭口型判断我们所说 
我们大可以等火车过去再说 
但仿佛都心知肚明 
如果不在巨大的喧嚣 
把我们变成哑巴时 
拼命喊出无声的话语 
等片刻之后,宁静到来 
我们将漠然相对,无话可说 
 
 
想听海上钢琴师弹琴 
文/李威 
 
想听他急风暴雨的琴声 
想听他让人们忘了自己忘了算计忘了作恶 
也忘了迎合作恶者对自己作恶 
的急风暴雨 
一个贵妇的假发 
被侍者的餐盘削掉了 
秃着脑袋张着嘴听傻了 
这些情景我偶尔见到 
我晓得海上钢琴师来了 
在翻滚着浮沫的大海上空 
乘着奔涌的雨云中的弗吉尼亚号来了 
 
 
山中小火车站 
文/李威 
 
常常想象山中小火车站内的告别 
常常犹豫于我该是 
站在空空站台上的一个 
还是倚在车窗前的一个 
 
我轮流当他们两个 
甚至想象过我是经过他们的扳道工 
经过时想象,他们是怎样的人 
虽然我曾经 
反复是他们 
但我还是愿意想象他们 
 
正如没有想象就没有山中的火车 
四外是苍茫的群山 
彼此终生不离别,不相拥 
它们的想象生出乘客稀少的火车 
和小火车站内告别的人 
 
在忽然到来的说话的停顿,在沉静中 
他们把目光转向群山 
 
 
山梦 
文/李威 
 
山梦见自己下山了 
在山腰,遇见一只翩翩上山的白蝴蝶 
这寒冷季节里的一只白蝴蝶 
像山梦见的醒 
它翩翩上山,渐渐 
消融在山下山后 
留下的雪峰之中 
 
 
不要去拥有使用寿命很长的东西 
文/李威 
 
尤其这些年经历这么多以后 
每当我使用一年前、两年前、五年前…… 
所拥有之物,不禁想: 
啊,那时,谁谁还在 
啊那时,谁谁还在我们中间 
为避免伤感,只拥有短暂之物多好 
如孑然一身的流浪者 
他触及的较长寿命之物 
只有自己的身体 
身体的寿命几十年 
人类之初亚当、挪亚的时代 
身体的寿命则长达几百年 
似乎上帝也是经历了许多之后 
不让所造的人身活那么长了 
祂不愿每当看见这个、那个人身 
引发自己的伤感: 
啊这个身体出生时,他的灵魂还在 
啊那个身体年少时,她最后一丝良知还在 
 
 
尊重 
文/李威 
 
曾坐在国外的碎石马路边喝酒 
我尊重这样的喝酒:非正式酒桌上的喝酒 
那时我长发,长胡须,像个流浪汉 
我尊重这样的我:非正式流浪汉的流浪人 
坐我身旁的酒伴也写诗 
我尊重这样的:非正式诗人身份的诗写者 
他是当地干警察的 
不当班,几乎穿件睡衣就出来喝酒 
我尊重这样的警察:非警察国度的警察 
 
 
他写诗 
文/李威 
 
他写自己在下雨天写诗 
写着写着,窗外雨真的下下来了 
他并不惊奇 
继续写,心想:既然 
我是被自己写出来的 
何不把自己写得 
更像一个在下雨天 
沉静的写诗人呢 
 
 
我常在行走中饮酒 
文/李威 
 
在荒草地上,在踱步中,站下 
掏出怀中的小酒瓶,一口、一口饮下 
小小的火焰 
 
酒瓶已被我揣热 
我好像掏出我的心 
饮它之中胆汁的火焰 
 
胆汁怎么会来自人的心 
胆汁只能够来自人的心 
 
那透明的、为空掉自己 
而存在的心 
正应了:神拣选那无有的, 
为要废掉那有的, 
使一切有血气的, 
在神面前一个也不能自夸。 
 
 
你在堵车路上写过诗吗 
文/李威 
 
在水泄不通、喘着粗气 
泛着金属光泽望不到尽头的铁流中 
我写过一首诗 
不是一行两行的微诗 
不是二十行以内的短诗 
而是一首 
比我一生中写过的最长的诗还长的长诗 
我写啊写啊 
估计这首诗的长度会超过堵车队伍的长度 
一个个字词还在加入进来 
这些用惯了的字词 
这些平时想都不去想 
它们每一个的意思和内涵 
信手拈来就用的 
成套成套的字词 
我第一次对它们有了感情 
觉得它们就是不断加入堵车队伍的汽车 
它每一个之中都有人 
每个人有自己的感情 
希冀、期待、渴望、焦虑、忧愁、悲伤、愤怒…… 
我第一次为自己 
多少年写作中想都不想 
信手拈来成套成套字词就用 
而忏悔 
我让一个个有生命的字词 
绝望地停在我制造的 
一行行令人绝望的堵车路上 
 
 
一首诗 
文/李威 
 
1959年2月16日 
苏联克格勃主席谢列平 
在呈交给苏共中央的报告中写到: 
国家安全机关查明帕斯捷尔纳克 
同以下苏联公民保持联系: 
“作家尼.科.楚科夫斯基、 
作家弗.维.伊万诺夫、 
音乐家海.古.涅高兹、 
苏联人民演员鲍.尼.利瓦诺夫、 
诗人安.沃兹涅先斯基、 
国家文艺出版社编辑H.B.班尼科夫、 
女翻译伊温斯卡娅” 
“2月8日是帕斯捷尔纳克的生日, 
前去探望他的有 
作曲家斯克里亚宾的女儿、 
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的遗孀、 
钢琴家里希特偕妻子, 
以及苏联人民演员利瓦诺夫的妻子” 
“对于帕斯捷尔纳克 
产生负面影响的还有 
作家弗谢沃洛德.伊万诺夫及其妻子, 
以及女诗人玛.茨维塔耶娃的女儿埃夫朗” 
我将上述句子分行抄录 
确实很难说是一首诗 
并且有点无聊和冗长 
但我知道,这就是一首诗 
我将它抄录下来这件事就是一首诗 
我抄下来,你读到 
想一想,或笑一笑,或忘了它 
或忘了后又在将来 
某个契机下偶然想起它 
这一切,共同组成了一首诗 
 
 
看照片 
文/李威 
  
一群人(其中有我) 
对着照片外说着什么 
听不见 
很多年来,听不见 
无论我怎样看 
无论我看多久 
他们说什么,依然听不见 
我看啊看啊 
几乎肯定 
如果他们的声音发出来 
他们就能从里面 
活出来 
 
 
 
钉子 
文/李威 
 
挂在墙壁钉子上网兜里的土豆 
发了很长的芽了 
发芽了好,偶尔来个人看见会说 
土豆发芽了不能吃 
这土豆是她还在时 
和他一起买回的 
 
还没说到钉子 
哦钉子,是早年间他钉墙上去的 
她看着他钉 
在一个春天的上午 
那盒钉子其余的那些 
不知在哪了 
他看看钉子,想,就它一个儿 
被选中,钉墙上,一生 
 
一生,等来了这发芽的土豆 
 
 
一说起垃圾 
文/李威 
 
有人想到捡垃圾的人 
有人想到垃圾一样的人 
而我想到垃圾山上长大的羊 
它们灰色的毛已洗不白了 
也洗不黑了 
我多想它们长出獠牙利爪 
让觊觎它们血肉的人以血还血 
可它们仍然是柔顺的羊 
可垃圾仍然喂养出善良 
 
 
读到“他回不去了”这几个字想起很多人 
文/李威 
 
从一个人罹难 
到他的母亲收到噩耗之前 
是有一个过程的 
有时较长,有时很短 
我希望这个过程长、再长一点 
既然灾难是不可避免 
既然灾难已然发生 
母亲收到噩耗 
是不可避免 
那么我们能避免什么 
那么我们以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气概 
所能做的 
难道仅仅是 
避免消息在途中走得久了一点 
多出了一个黄昏 
在这个多出来的黄昏里 
母亲还可以打个盹 
在梦中再见到 
孩子回来一次 
啊,这个黄昏怎么成了孩子离家那个黄昏 
妈妈在阳台上喊:儿啊 
回不回来吃晚饭 
孩子回头笑:妈 
不一定,您不等我 
如果我回来吃,有啥吃啥 
 
 
正常事 
文/李威 
 
“你的那一套已经腐朽” 
这样的话,能达到打击对方的目的吧 
 
他却显出惊讶:这世上 
有不朽之物吗?朽,不是我早就知道的 
正常事吗 
况且,我早就说过,愿我的文字速朽 
 
顿一顿,他不无忧虑地说: 
我倒是担心,你们气急败坏咒它朽 
恰恰证明它还不到 
朽的时候啊 
 
知道他是谁了吧。他是鲁迅 
 
 
笼房 
文/李威 
 
今晨读荒原的诗中有个词:笼房 
这是我第一次读到这个词 
不写住房。但未必不是住房 
不写牢房。但未必不是牢房 
谁知道呢,何必去分清呢 
我做过一个梦 
老陶双手抓住窗栅向远方眺望 
我说,老陶,别这样看啊 
像个囚犯一样 
老陶慢慢转过头 
沐着一圈窗外的光,他笑: 
我本来就是个囚犯 
那个梦中我们所在的房子是什么房 
直到梦醒我都没去留意 
 
 
阔佬之一种型号 
文/李威 
 
不能说他肥硕 
他肥躯中潜伏着遒劲的块状肉 
他后颈肥厚得起了老褶皱 
黑里透红,好似老盐蛋翻砂那种黑里透红 
让人想到这一身血气 
是多少年一以贯之 
用多少海鲜、牛肉、羊杂滋养的结果 
吃,在人声鼎沸的红店 
一桌人相互听不清说什么 
他无需听清说什么 
对嘴来说,硬道理只有盘中的肉 
吃,也在优雅的场所 
餐巾纸相对于遒劲的嘴唇显得太过柔弱 
同样,他不关心说什么 
说什么他都胸有成竹 
待会他就要亮出他的手指了 
多少年一以贯之的高级漂白生活 
也只能体现在手指上了 
他不慌不忙——迟早的事 
待会他就将伸出他粗短 
但白皙如肥蛆的手指 
在柔嫩如餐巾纸的女人大腿上滑来滑去 
 
 
它服了 
文/李威 
 
它服了! 
他用一把锤子 
让一枚钉子服了 
再也不用让他看见 
一枚钉子硬铮铮的样子 
 
但其实钉子只是陷进一堵墙 
的黑暗中去了 
许多年以后 
墙塌了 
钉子还在 
 
捡起它的小孩拭去铁锈 
把它放在铁轨上 
火车过去后 
它就是一把 
孩子的亮闪闪的战刀 
 
 
好人们啊 
文/李威 
 
常常想那些被多数人的潮流 
裹卷进罪恶 
那在纳粹投降后 
一脸无辜相地咒骂 
欺骗了他蛊惑了他的邪恶政党 
“啊,今天才知道 
你们原来是邪恶的啊” 
的平庸的好人们 
 
亲爱的好人啊 
我长久以来感兴趣的是 
你们真的是 
直到邪恶机器破败的那一天 
才知道它是邪恶的吗 
 
今晨在川藏立交地铁站外 
读到连岳的话: 
因果有时候 
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产生报应 
但你身处其中 
却在一瞬间 
就可以知道其本质 
 
 
不小心 
文/李威 
 
在为二战期间饱受屠戮的犹太人 
发同情之声的满世界文字中 
汉娜•阿伦特率先指出 
犹太人的柔顺和不反抗 
也应当为犹太人被大量屠杀负一定责任 
汉娜•阿伦特,不像一些写作者 
迎着,甚至预先调研 
人们爱读什么,就去写什么 
也不像一些写作者所说 
现实就是如此,众怒难犯啊 
写作的人要小心 
汉娜•阿伦特,本身也是一个犹太人 
她写东西,多么不小心 
 
但她所论及的犹太人 
是一个从漫长苦难中不小心幸存下来的民族 
痛定之后,勇敢地承受了 
她所指出应当为民族受难承当的责任 
从此,捍卫独立与自由 
从不吝惜以血还血 
这正符合林肯对两件事的论断 
这里,我颠倒一下两者的顺序: 
维护自己的自由,和给人自由 
两者同样是崇高的事业 
 
 
谁在看星星 
文/李威 
 
谁在看星星,星星就是谁的 
谁看得见多少星星,多少星星就是谁的 
有多少人在看星星,星星就是他们每一个人的 
这笔大得惊人的财富 
怎么能既属于一个人,又属于另一个人? 
天上的律法,就是如此不同于人间的律法 
挥霍吧,谁在奢侈地享用星光 
这个人的星光就越多 
有多少人在挥霍,多少人的这笔财富就越增长 
这些富翁,越是富有 
身体越是贫穷,越是卑弱 
直到穷弱得不能承受自己的财富 
直到富强得不能承受自己的财富 
 
 
黑夜 
文/李威 
 
纯净、纯粹的里夜 
就像黑夜被拆掉之后的黑洞 
 
醒着的沉默也如此 
 
还有什么事物存在时 
就像它本身被消失了之后的黑洞呢 
无所失,无所畏,令我心生敬意 
  
 
忘 
文/李威 
 
酒,能让人忘掉很多 
 
当然只是,忘掉一会儿 
 
此刻,他拿着一瓶酒 
觉得一瓶酒,就是忘的形状 
 
原来忘,也有不同标签,红的,蓝的,花的,金的…… 
他喜欢绿色的忘 
忘也有不同品牌 
他只能拥有廉价的忘 
他想,昂贵的忘 
一定能让人忘得更久,忘一生 
能让人忘得更多 
那些喝天价酒的人 
一定把自己来世上最主要的事儿 
都忘了 
 
一瓶忘,其中的内容 
也有不同颜色 
白的,红的,棕色的…… 
不过,喝光了之后都一样,空空的透明 
那就是把忘 
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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