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在风中摇摆 
文/李威  
 
花枝的影子也在风中摆动 
看久了,觉得风 
也吹得花枝的影子摆动 
这贴在地面的影子 
这不能自主的影子 
风也不放弃它,吹它,摇它 
我相信有些花枝 
就是它们自己的影子被风摇醒 
站起来 
成为了自己的 
年年有花枝的影子被摇醒 
站起来成为了自己 
摇醒它们的风消逝了 
风一经让你感到,就是正在消逝 
因此一株花枝在一丝最小的风中也摆动 
它要对得起风 
它与风离别的方式是相逢 
 
 
蚂蚁 
文/李威 
 
一只蚂蚁是一滴延迟撤退的夜 
事实上它因为延迟 
于是不撤退了 
下一个夜就要来了 
它为何甘于身陷危险 
穿越人类的白昼? 
因为人类的白昼不点灯 
此刻,它举着它小小的灯: 
一粒白亮的米饭 
行走在人们的忽视与践蹈之下 
像两个黑夜遥遥相望的灯火之间 
的信使 
 
 
身体好不是比什么都好 
文/李威 
 
我常劝已逾古稀之年的父母 
散散步,会会友,打打麻将,适量运动 
但从不建议他们参与广场舞 
我常关心他们身体,也劝他们关心自己身体 
但从不说:身体好比什么都好 
 
我们家世代相继穿越这苦难的人间 
确实个个身体都好,个个高寿 
但所靠的不是身体好 
我们也在艰难跋涉中失去了一部分身体 
早年当牧师的祖父落下肺心病的原因我是知道的 
但为何坏了一只眼,我只猜想,从没问 
直到他离世多年的今天,父辈也没说 
不说,是不是对我猜想的默认? 
 
当我还是个孩子,就从祖父的《圣经》上读到: 
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 
 
 
在甘孜州所悟 
文/李威 
 
为什么远看一座大山永远看不厌 
因为云影 
投在大山身上的云影 
一日之中没片刻是静止的 
没有片刻是不变的 
 
远看一个伟岸的人为什么永远看不厌 
因为扑到他身上的 
人群的影子 
没有片刻是静止的,没有片刻是不变的 
 
 
痛吧 
文/李威 
 
也也写他有次骂一个姓胡的 
“你终会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此人笑:“耻辱柱上的所有名字都没有痛感” 
 
读到这儿我觉得心很痛 
很痛很痛 
痛吧,既然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名字都没有痛感 
那就让我替他们痛吧 
谁叫我和他们看上去像同一个物种 
谁叫我和他们都用一种文字写下名字 
 
 
死因 
文/李威 
 
高尔基的死因至今仍众说纷纭 
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其实答案无关紧要了 
高尔基从死前五年 
住进斯大林为他量身定制的一切前 
就已经死了 
 
阿赫玛托娃为免于迫害 
把写给被斯大林当局 
无辜杀害的古米廖夫的悼亡诗 
落款时间提前七年 
有灵魂的生命 
不在乎悼亡提前七年 
甚至一生都在被悼亡中 
无灵魂的生命 
肉体生命可延长五年 
如果主人开心 
还可延长无数个五年又五年 
 
 
电影《卡桑德拉大桥》结尾 
文/李威 
 
刚刚忠实地执行了上级命令 
为掩盖国家丑闻 
将一列车感染传染病的旅客 
送上卡桑德拉大桥去坠毁而死 
的上校,收拾皮包准备下班 
他的下属,一个刚刚忠实地听他指挥 
圆满完成任务的年轻军官 
问他去不去附近一家新开的餐馆 
——那里味道不错 
上校没兴趣,走了 
刚出门,年轻军官拨通一个电话: 
他走了,明白…… 
明白……已经派人监视了…… 
 
 
看电影《波斯语课》 
文/李威 
 
一卡车被运去枪杀的犹太人 
其中一青年,用一本偷来的珍版书 
向一男孩换取唯一一个三明治 
一到手,狼吞虎咽 
说,这时候,顾不上不得偷盗的诫命了 
他知道他片刻之后就要死了吗 
知道又怎样呢,这时候 
很多人也顾不上活了,能吃一口,就吃 
我想到普里莫•莱维 
他说,好人都死在集中营里了 
他说纳粹,你们赢了,从集中营活下来的人 
承继了你们身上一些东西 
他于1987年自尽的四十多年前 
就已死于奥斯维辛 
四十多年的写作、回忆、反思 
直面人性的深渊 
不过是拉长到四十多年的一次死 
为要证明死不能战胜一切 
为要证明人在死中能够有尊严地活 
或者说,人能够用活一生 
来完成一次有尊严的死 
 
 
骨气存于柔弱的骨头里 
文/李威 
 
罗曼•罗兰夫妇为没了活路的富农孩子 
而痛苦和困惑。 
当陪同的高尔基说,为多数人利益 
应当牺牲少数人利益。 
罗曼•罗兰夫人立即反问: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资格 
去骂隔壁那个迫害犹太人的希特勒? 
 
刘瑜说:人吃动物的唯一理由 
似乎就是人类比它们强大智慧。 
但是如果强大智慧就是干掉弱小生物的理由, 
那么希特勒屠杀病残儿 
似乎就天经地义。 
 
何其相似的两段话,都以希特勒为参照。 
一个说的是多数与少数。 
一个说的是强大与弱小。 
说者都是柔弱的女性。 
都是,必然的,人群中的少数。 
值得一提的是,她们发出令人尴尬的诘问, 
并非因为自身处于受损害圈层。 
为哑默者开口的骨气 
永远不可能来自 
为了替自己分回一亩三分地。 
 
 
枪响之后 
文/李威 
 
天空少了一只鸽子 
多了一个鸽子形的空洞 
难道你看不见 
越来越多鸽子形的空洞? 
哦现在我也看不见了 
空洞已连成 
一个空洞的天空  
 
 
阔别之后 
文/李威 
 
他到来是在一个风雪夜 
发上、眉上、胡须上 
都扑满雪花 
她打来温水让他洗把脸 
再看,发、眉,黑了 
胡须却仍花白 
她抚摸他胡须 
盈着泪,说:这些雪花 
来了,就不想走了 
不想走了,就让它们留下吧 
 
 
这是在我的春天 
文/李威 
 
这路口不知名的花树又盛开了 
这就说明那年 
与你走过这儿时是春天 
季节在记忆中常常混淆 
春秋气温相近,六月也会飞雪 
但这花树,一年只盛开一季 
就像我们,一生只盛开一季 
其它季节里也有繁花 
但我们让它们开在记忆里 
为要区别出我们一起走过的 
迷蒙,清寂,不乏艰涩 
但却值得一走的季节 
为以后的人,无论年青或年老 
经历相似的旅程时 
惊喜地认出,欣悦地说: 
啊,这是在我的春天 
 
 
不微且大 
文/李威 
 
他写单位简报最爱用“微服私访” 
厅长微服私访 
科长微服私访 
股长微服私访 
领导把他找去:微服私访这个词 
一定级别以上才能用 
既然微服,说明本身不微 
不仅不微,而且很大 
唯其如此,才能令人感动 
好比我常说:走进老百姓中去 
和老百姓打成一片 
我这话 
你以为是个老百姓随便说得的? 
 
 
树总要举起些什么 
文/李威 
 
举绿叶,举花朵,举果实 
举枯叶 
枯叶在肃杀的风中落尽 
就举自己 
不是举手投降,不是举手同意 
当一个生命 
落尽自己 
又举起全部的自己 
也就是举起了闪电的形状 
黑色的 
沉默的 
闪电的形状 
像铁灰色天幕的裂隙 
 
 
你们懂的 
文/李威 
 
一熟人说,中国封建时代 
主要是青天太少 
主要是青天太少 
若是青天多一些 
那时的中国哪至于没落 
我说,我们单位一把手 
若在古代就是青天 
他在大会上说: 
我不耍权整人泄私愤 
大家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大家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我听来却像说: 
我有资格耍权整人泄私愤 
只不过我高尚 
目前还没耍权整人泄私愤 
你们适可而止 
你们好自为之 
你们懂的,你们懂的 
 
 
买菜 
文/李威 
 
我买菜时,欢喜地看见各种菜 
想它们一个个的名字 
谐音的吉祥含义 
这不,昨天难得地买回榆钱 
想到“余钱” 
往往最后买两根苦瓜 
心中怀着温柔的亲切 
这与欢喜是不同的——仿佛 
面对自己和亲人 
而那欢喜,是给邻人的 
 
 
其中有你 
文/李威 
 
 
在一篇文章中读到 
有人提出为大邑县大地主刘文彩平反 
我同意文章作者的观点: 
平反不太可能。依仗家族中的军阀势力 
靠鸦片事业发达 
固然兴建学校,致力于公益和慈善 
今天世界中这种阔人究竟如何 
我们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但加在刘文彩身上的 
栽赃就是栽赃,诬陷就是诬陷 
后者的毒,并不小于成批量的鸦片 
相对于为刘氏平反,我倒赞成 
把当年诬陷者的名字公布出来 
把类似于诬陷刘氏的全国其他诬陷者名字公布出来 
一个不漏刻在一面墙上 
不要每到清算之日就把罪责归给时代 
以后,再有人为自己开脱说那是时代的罪 
就指给他看墙上的名字:时代 
由有名有姓的人组成,其中有你 
 
 
他(她)给出的很多 
文 / 李威   
 
耶稣见一个穷寡妇捐了两个小钱, 
说,她投的比众人还多。 
众人给出的是自己有余, 
她是自己不足,把一切都给出了。 
 
我也见过给出很多很多的: 
每到年关,有身份的人 
到贫困人家去给点儿的时候。 
我说的不是那个信封, 
虽然给出的人像捧着很重很重的钱财, 
虽然围绕的人哗哗地拍照。 
 
我说的是伸出空空的双手 
去接那个信封的穷人。 
他(她)是自己不足, 
却把一年中一切的宽容和微笑, 
都向这些到他(她)家来留下美好影像的人士 
给出了。 
 
 
我们已经提倡很多次了 
文/李威 
 
我们已经提倡很多次了! 
我们已经提倡很多次了!! 
我们已经提倡很多次了!!! 
他在台上连说三次之后 
全场冷凝的哑静 
稍后,他稍稍和缓语气: 
为什么有的人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做呢 
非得像小孩子一样对待吗 
人是要长大的 
怎样才是人长大了? 
就是无需家长说出口,无需家长抬抬眼皮子 
就知道家长希望你怎样做 
你就自觉怎样做 
这就是长大了 
非要闹得大家不好看么! 
怎样不好看?我说了算 
搞清楚,刚才我说的我们,就是我 
只是我说我的时候习惯了说我们 
 
 
读到“他回不去了”这几个字想起很多人 
文/李威 
 
从一个人罹难 
到他的母亲收到噩耗之前 
是有一个过程的 
有时较长,有时很短 
我希望这个过程长、再长一点 
既然灾难已然发生 
母亲收到噩耗 
是不可避免 
那么我们能避免什么 
那么我们以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气概 
所能做的 
难道仅仅是避免 
消息在途中走得久一点 
多出了一个黄昏 
在这个多出来的黄昏里 
母亲还可以打个盹 
在梦中再见到 
孩子回来一次 
啊,这个黄昏怎么成了孩子离家那个黄昏 
妈妈在阳台上喊:儿啊 
回不回来吃晚饭 
孩子回头笑:妈 
不一定,您不等我 
如果我回来吃,有啥吃啥 
 
 
大福份 
文/李威 
 
一对老夫妻,每天早上 
一个先醒,总要担心 
另一个会不会不再醒来 
这是多大的福份啊 
 
我说的不是他们能活到老龄 
也不是他们相互关切 
而是信心 
他们无疑彼此深怀信心: 
最终,会平静地,像睡着了一样走 
我在重症医院的经历 
告诉我,能这样走的人 
人中十之一二 
能这样走,是因无愧无憾地活过 
每天干好每天的事 
直到走之前入睡那一刻 
既不落下一件 
也不多干一件 
也有被强制离去的人 
怀着这样的平静 
瞿秋白临刑的早上,仍如常地读完 
每天照例要读的一首古诗 
既不因为临刑而落下 
也不因此而多读一首 
 
 
谁在看星星 
 文/李威 
 
谁在看星星,星星就是谁的 
谁看得见多少星星,多少星星就是谁的 
有多少人在看星星,星星就是他们每一个人的 
这笔大得惊人的财富 
怎么能既属于一个人,又属于另一个人? 
天上的律法,就是如此不同于人间的律法 
挥霍吧,谁在奢侈地享用星光 
这个人的星光就越多 
有多少人在挥霍,多少人的这笔财富就越增长 
这些富翁,越是富有 
身体越是贫穷,越是卑弱 
直到穷弱得不能承受自己的财富 
直到富强得不能承受自己的财富 
 
 
正常事 
文/李威 
 
“你的那一套已经腐朽” 
这样的话,能达到打击对方的目的吧 
 
他却显出惊讶:这世上 
有不朽之物吗?朽,不是我早就知道的 
正常事吗 
况且,我早就说过,愿我的文字速朽 
 
顿一顿,他不无忧虑地说: 
我倒是担心,你们气急败坏咒它朽 
恰恰证明它还不到 
朽的时候啊 
 
知道他是谁了吧。他是鲁迅 
 
 
萍末 
文/李威 
 
他家内家外,都乐于当妻管严 
他和妻双双所在的单位 
人人知道他是妻管严,他笑呵呵接受 
妻的命令他从不怠慢 
但这一次,当台上说:同意的同志请举手 
会场齐刷刷竖起手掌的丛林 
他垂着双手。身旁的妻大惊:快举手! 
他垂着双手。妻用垂着那只手碰他的手:快举! 
他垂着双手。平静着脸。平视台上 
妻惊呆了。不敢再有动作,怕引起更大注意 
台上扫视的眼光无非例行公事 
或许甚至看不见有一个人没举手 
台上满意地说好,通过 
丛林垂下。一切似乎没发生过 
但妻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于他俩,于单位,在一切似乎没发生之下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以前同级别同事说自己是小草 
他俩笑说自己小草都不是,是浮萍 
妻这时想起:飓风起于萍末 
妻活了大半生才知道,一片浮萍之下 
深藏着怎样沉静的风暴 
于是又想到自己这片浮萍,不也是这样? 
妻想流泪,但不是伤心的泪 
 
 
风是风跑过时在空气中留下的痕迹 
文/李威 
 
那么,跑过时在空气中留下痕迹 
的那个风,又是什么呢 
不是什么 
风除了是它自己跑过时在空气中留下的痕迹 
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也是如此 
你也是如此 
现在就是一道痕迹与另一道痕迹 
以为自己在说话 
我们后来有一阵不说了 
一阵微风从我们中问拂过 
 
 
人生过半在今年清明第一次想到去问一问 
文/李威 
 
今晨读无鞋的诗《对一块骨头的鉴定》 
写一块埋地三尺的白骨 
被一台挖掘机挖过 
被一台推土机填过 
被一台夯实机平过 
 
不知道夯实机是不是压路机 
我们儿时最喜欢看它——像坦克 
 
今天也有人酷爱看它 
酷爱看城市和乡村变成一个大工场 
——我们在发展 
 
我今天要去问问这种人 
压路机是不是就是夯实机 
这是我第一次想到去了解 
压路机是不是就是夯实机 
——在今年清明 
 
也是第一次想到 
被压实的地面下,三尺深 
会不会有一块白骨 
 
 
就像搞运动一样一阵一阵的 
文/李威 
 
城里商场、餐饮场所已不强行要求戴口罩了 
这空旷的山林公墓 
却忽见几个值守在门口的人 
要求人人戴口罩 
人们纷纷找出口罩戴上,进去 
公墓内,我见祭奠先人的人 
个个脱了口罩 
不是怕先人认不出自己 
无论你遮不遮脸,那边的人都认得出你 
但每个人还是愿意脱下口罩 
以自己的脸容面对先人 
 
 
找衣服 
文/李威 
 
今晨,他苦于找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 
这样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一生中的早上,随手选一件就穿上 
今晨,第一次陷入了困境 
衣橱内的一件件衣服 
种种样式、颜色、商标、图案…… 
啊,种种象征、暗示、影射…… 
他无法选出一件没问题的衣服 
他垂头丧气——他一垂下来 
才发现,自己是一件衣服 
他需要找的是一个没问题的衣架 
他在一夜之内就能做完的 
作为人的一生的梦 
只需一个没问题的衣架就能为他长久撑下去 
 
 
他说他不媚任何东西 
文/李威 
 
我不媚权 
这是众人都知道的 
 
我不媚上 
这是众人都知道的 
 
我不媚俗 
这是众人都知道的 
 
我不媚雅 
这是众人都知道的 
 
…… 
 
你那么在乎众人知不知道 
你媚不媚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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