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四五|诗六首
空调屋
窗外的光线明亮
屋顶上的灰尘
不知缘故地落下来
像一堆
挥洒的锯末
伐木工,四年前走了
他坐在屋子里
盘着双膝,左手
抱着自残过的身子
右手立了个佛掌
他走得平静
与他的诗截然相反
他说了很多年的话
我不太懂
但他走了,就走了
我还是守在那里
沉默着,一天,两天…
仿佛有一天
他会跳出来
和我们说说话
说他的诗,说他为之
奋斗一生的事业
但是,刚才,我睡不着
我点开电脑
那个叫跋涉者的群
突然解散了
惊雷
还记得那个夜晚吗?那个
雨水淋漓的夜晚,母亲
随父亲走后,我在灶膛
一把一把烧着落叶
屋子里的炊烟很大,你
靠在墙边,不时擦着眼睛
你说,哥哥,她还会不会回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吵过很多次了,这一次
她是沉默的,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
收拾行李,在镜子前理理头发
然后,像面对一段往事
一个空洞的境地扫过我们
可能不会要我们了,她
太绝望也应该绝望。在这里
这片竹林笼罩的屋子
整日阴沉沉地,不是大雾
就是雨水,偶尔一阵风
仅仅分开林子的局部
那个夜晚,山坡上的狗叫
屋顶的嘀嗒声,奇奇怪怪的
脚步声,充斥在耳旁
你不让我离开,问
很多很多问题。而门外
像什么东西一直在撕裂
伴随着闪电的光亮
又像什么事物突然盛开
转瞬又凋零。你紧紧抱着我
小小身躯止不住颤抖
那个夜晚,你不到四岁
而我像是,已经度过整个童年
麦田
每年五月,她都会挎上一个竹篓
拄桑木拐杖,从张家湾
走到江水回滩,在堤坝内的
麦田里,捡拾零落的麦穗
我跟着她,从田的西头
走到田的东头,有时候
她将麦穗放在手心
反复揉搓,然后
迎着阳光,吹掉轻轻壳皮
她将几颗小麦放在我的嘴里
也放在她的嘴里,一股
淡淡的,带着甜粉味的麦香
溢满口腔。那时候,我不知道
这种滋味意味着什么。到了
九月,洪水复来,所有土地
成为一汪浑浊的鱼池,我瞒着她
在水里摸索,黄昏时
满身泥浆地提着鱼回去
她总是责备自己,没有给我
足够营养。我的奶奶
就是这样,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
那时候,我不知道她的责备
意味着什么,只是现在,偶尔想她
就想起那一片宽阔麦田
有时长着金黄的麦苗
有时跳着闪亮的鱼群
而她与我穿梭其间:在耀眼却不炽烈的
太阳下,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像是
攀登在镜面,被交错的光芒安抚
中秋辞
母亲端出两根长凳,将簸箕
搭成圆形供台。然后
放上一个月饼,一捧花生
母亲说,这是让月亮婆婆先吃的
过了很久,月亮也没有下来
盘中的月饼也没有缺少。母亲
站在院子里,月光透过树林
落在她的身上。她将月饼分成
四块,一块给我,一块给
年幼妹妹,她在咀嚼中,用手
接住月饼碎屑,我们和她一样
深怕漏走一丁点。剩下的一块
一直摆在那里,没有人动
我知道,这是母亲留给父亲的
父亲,晚上要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我们站在院子里等他。天晚了,
就坐在屋子里等。困了,就躺在
稻草铺垫的床上等。好不容易
到了午夜,随着轻轻的敲门声,
父亲,回来了。背着蛇皮口袋
我很开心,但我没有起来,
我流着泪。我听他和母亲小声
说话。这么多年,父亲
终于回来了一次。一次...就够了
哑之乐章
他喜欢在上学和放学的时候坐在
小学外的机耕路边看来来去去的
学生,朝他们扔小土疙瘩,指着
他们哦哦地叫嚷,他的身体
像一个巨大磨盘,身后是青苗
身前是坡地和涪江。他常常在
学生消失的时候看着奔腾的江流
如一条平滑而空荡的高速公路
他必然不了解高速公路是何物
连偶尔驶过的拖拉机都抱有不解的
神色和黑烟中难去的怒容。但他
只要见到学生,就会像一个年长的
孩子抚掌或是指着对方,如果
得到回应,便会朝着远处的涪江
来回比划。一天,小学的上空
飞临一架轰鸣的客机,他连忙
收回朝向江面的手指,摇遥晃晃地
从地面撑起来,指了指我,然后
指着天空庞大的机身哦哦地欢叫
他甚至在原地激动地跳起来,跟着
飞机跃过的方向奔跑,他在农田上
奔跑了很久很久,像一个不再
回头的浪子,他的黑框眼镜从脸上
落下来,像一条奇怪的领带
挂在脖子上,他的身体就在领带里
涌动,融合在山顶覆盖的,炫目的黄昏
蚕豆与蜗牛
婴儿在陌生的地方哭泣
哭了一会,停下来
开口喊妈妈。在这里
有些婴儿是长不大的
有些,长大了
像只蠕动的蜗牛,扬起触角
碰撞辽阔的虚空
它似乎感觉到白昼
某种惊人的振幅。妈妈
坐在家里,修建漂亮瓦舍
妈妈说,这,谁也夺不走
这是我们的小窝
想种花就种花,想种草
就种草,什么鸟
爱来就来:摆窝、筑巢
玩腻了,扑楞楞飞走
妈妈说完,躺在床上
生下一只带血的蚕豆。它被扔在
门前的野地上,生根
发芽,没有人清楚
又似乎,每个人都清楚
它死了就是活着。它留在这里
就是累赘;就是
不合时宜;就是意外
蚕豆,散落在蜗牛爬行的
地方,蚕豆带着壳
就像蜗牛生来将壳去掉
再换上一副坚硬的甲胄
那是它的房子,也是
妈妈最后的传承
(发表于 中国诗歌流派-论坛-原创诗歌 2021-4-11 21:38 荐稿编辑 余光之瞳 忘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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