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有一块石头在飞
麦萨写乌鸦飞
像一块石头的影子在飞
那么，地上
一定有一块石头在飞
我们看不见
我们只看见
地上满是密匝匝沉默的人群
密匝匝沉默
如密不透风的影子的人群
但一定有一块石头
穿过这群影子在飞
像人们没说出的
坚硬的话
在飞
它穿过一群群影子在飞
它的影子
在天空中像一只乌鸦在飞
2023.4.15午11:40
合上眼睑
合上眼睑，世界看不见我
我此刻所在的这条走廊也看不见我
如果未来日子里的我经过这儿
他也看不见我。但他有一双
清澈，柔和，慈悲的眼睛
是那双眼睛，决定了此刻的我
将世界暂且关闭
是我的未来，决定了我的现在
2023/4/15上午9:28
我们
我牵着女儿
在外婆邻舍的场院里
看农妇操作脱粒机
千篇一律的动作，我们却看不厌
暑热渐退，暮色升起
还有一只狗悄悄到来，也仰头看着
我们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脱粒的谷物
有的作了种子，生出田间无数金色的黄昏
有的作了食粮，点亮无数人家的灯火
2023.4.15上午9:15
一滴水
他们活在
仅仅活着就需要耗尽全部的力气的层面
他们竟然
还有力气相约去死
他们中的一个
女孩子
竟然还有力量举起装满毒药水的水杯：
你好世界，再见
这个透明的
映照着天空的水杯
竟然会一直举着——直到我们的后代
看过来
看见照破梦一般昏沉往昔的
一滴水
2023.4.14傍晚18:17
流水线上
他们默默地在流水线上做工
默默地在流水线上
专注地、出神地、恍惚地，做工……
他们感觉不到自己在缓缓移动
他们感觉不到自己在缓缓移动……
他们感觉不到自己也在一条
巨大的流水传送带上
缓缓移动……
不，他们不是被传送往成品车间
他们生来就是成品
他们生来就是自己妈妈的
洁净的、美好的、满怀希望闪闪发光的成品
如今在巨大的流水传送带上
一边默默地、专注地、出神地、恍惚地，做工……
一边缓缓地被传送到
废弃场地
2023.4.14下午17:13
厚待
2014年，许立志创作21首诗
《故事三则》最后一首
由《爱情故事》、《友情故事》、《亲情故事》构成
在每则故事的结尾
许立志都附上了“1990-2014”的落款
更可见其去意决绝
许立志是2014年9月30日
选择离开的
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气温与春天相似
却没有春天的波动与浮躁
平静，柔和，淡远
万物都在静静地做着告别的准备
在早已决意离去的这一年中
选择这个日子远行
是诗人许立志一生中最后一次
从这个世界领受到一份
难得的厚待吧
2023.4.14下午15:04
于地铁3号线上
熟悉的梦
月亮会在漫长的时光中
看见地上相同的情景吗
一定会的
比如两个人相见
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廊下，相对看着
久久的，不说话
呵气而成的霜雾
飘起在他们中间
月亮想：我怎么
又梦见那个熟悉的梦了
两人中一人
微笑着说：怎么觉得
像在一个从未梦见过
但却无比熟悉的梦中
2023.4.14上午9:20
他侧身而卧
他垫在脸颊下的手掌
掌纹在炙亮射灯下
清晰可见
在隔离审查
稀罕的睡眠中
他多么安详
仿佛那不是他
而是他用全部生命线捧起
并隔离在现实之外的
梦中纯净的自己
2023.4.14上午8:56
一再提醒自己
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锥心的痛
令我一再提醒自己：
不要由着性情
干那些将来会令我痛悔
然而无法弥补的事
——不要因为没有给予
每天遇见的卑微而愁苦的生命
（也包括我自己）
本可以给出的一丝善意
而留下终生悔恨
我不知道他们中的谁
下一刻就会说：你好世界，再见
我也不知道下一个
说你好世界，再见
的人，会不会是我
2023.4.13夜21:58
他给妻子的信上有这样几句
这个月劳动任务特重
没写信关心儿子成长
读到你狠狠地责备我的话
我落泪了
不是因被责备而落泪
是因感动而落泪
你不啻告诉我：
囚犯不是只配得到同情
囚犯同样要担负起责任
牢狱不是生活的停顿
牢狱只是生活背景的一种
人在其中
该干啥还干啥
该怎么做人，还怎么做人
2023.4.13上午9:07
月光
火车上挥别的人远行了
送站的人回去了
坐在空空的小火车站内临窗长椅上
看他们的我
知道：待会儿
我醒了，消失了
就只有月光留在这儿了
2023/4/13上午8:57
回声
我喊山
然后，等着回声
久久，没有回声
风中一个轻柔的声音对我耳语：
我多年前喊山
今天终于等到了回声
你喊出的
是我的回声
2023/4/13上午8:35
离别租住屋
最后一次
从这儿的窗户看远山了
我用相机拍下的山景
四周有木头窗框
我是故意的
为那木头上
相熟了的疤痕
2023.4.12午13:33
很好的
在给女儿选生日礼物的
厂区内宁静的小书店
忽然想：如果余生在这儿
当个店员
每当日暮
人们归家的时刻
踱出书店门外
想起久远的事，和遥远的人
也是很好的呀
2023.4.12上午9:34
最重要的一点
读到一则
关于张家界四个孩子相约跳崖的报道
说他们有着共同点：
全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
家庭条件、学历、工作，都不好
唯独有一颗善良的心
我的目光停在最后一句上，湿润了
正是这一点
才是最重要的呀
一个人家庭条件、学历、工作，都不好
都没啥
但这这样一个世界上
一个人家庭条件、学历、工作，都不好
却拥有一颗善良的心
就悲剧了
2023.4.11上午11:04
于地铁2号线上
我认得他们
茨维塔耶娃回到阔别的故乡
惊喜地发现她心爱的椴树还在
她告诉阿赫玛托娃
并叮嘱：不要说出去
他们知道了，会砍树
友问我，她说的他们是谁
我说，她没说他们的姓名
但我知道他们
我认得他们
2023.4.11上午10:46
于地铁2号线-春熙路站内
春天是看花的时节
2023年4月4日相约跳崖的四个孩子
他们跳崖的地方
有花盛开吗
一定有的吧
即便是嶙峋的危崖
也一定有从贫瘠苦涩的岩缝中挣扎而出
在风中摇摆的小野花吧
跳崖的四个孩子
（尤其是女孩子）
舍生之前
注视过那些小花吗
对它们在心中默默说过：我走了
你们这些苦命的小花
要好好活下去呀
这样的话吗
2023.4.11上午10:22
于地铁2号线上
就用手吧
我的到来让这个贫寒农家一阵慌乱
茶具洗了又烫
从罐里拿茶叶时
他打开罐口，又慌忙中去找勺子舀茶叶
我拉住他手：
就用手吧
就用手
2023.4.11上午8:34
于地铁2号线上
幸运
看着餐馆后院待宰的鸡鸭兔鱼
我感到自己比它们幸运：
我可以不吃荤腥
不参与杀生害命
自己也不被杀
但在不参与杀生害命这一点上
它们与我
同样幸运
2023.4.11晨8:22
于地铁2号线上
小纸片
盒子里
只装着一张
揉皱过的小纸片
上面写着他打工的地址
他母亲攥着它
来找过他
他不扔
甚至不舍得把它弄平
他觉得那纸的皱纹
是永远走了的母亲
的掌纹
仍然攥着他打工的地址
2023.4.10下午17:22
于地铁3号线上
一个真正的诗人一生会写多少诗？
我如此爱着石川啄木的诗
十一年前读了他那么多诗
随后是苦寒岁月的断层
随后，是回到故乡
又重读他的诗
今天，仍读到一首从未读过的他的诗：
有一天，
把屋里的纸门重新裱糊了一遍，
因此这一天就心平气和了。
一个真正的诗人一生会写多少诗
即便这个诗人
只活了二十七年
2023/4/10上午9:32
主持人腔是躲不开的
地铁车厢内，对面座椅上的男人
手机传出铿锵的主持人腔
我起身离开
走到两节车厢连接处站着
仍然听得见
仍然听得清
我明白了：
主持人腔
是无论躲多远都躲不开的
这地铁，这轨道，这地下，这地上，这我，这我们……
哪一个
不是被主持人预先主持了
才有的呢
2023.4.10上午8:42
于地铁2号线上
巨大的无罪
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
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我们，就四散了。
哦不。我们是捡大石头去了。
我们，谁抢先捡到最大的石头
拿来打那个有罪的妇人，
谁就最能显明自己无罪。
我们，一个个的无罪
都有双手合抱的大石头那么大。
2023.4.10晨8:30
于地铁2号线上
他是谁的儿子
一群人
一如既往
聊起了他们最爱聊最关切的
上面人事变动
不仅对人名、职务、履历，了如指掌
对每一个的背景
尤其隐而不宣的背景
也如数家珍
但今天
他们对其中一个的背景
不甚了了
“他是谁的儿子呢”
“好像听说过，但忘了，他是谁的儿子呢”
一个偶然到来
第一次听见他们热切话题的人
插进来说：
我晓得他是谁的儿子
他是他爸的儿子
2023.4.10晨8:01
于地铁3号线上
更相配了
酒桌上，他们总结中国古代
科举制的好
“学而优则仕
学而优则仕……”
一个纠正另一个：
不读si
而读shi
sh-i-shi！
早已学而优则仕
却发音不规范的这位
卷着舌头矫正了发音
他与自己
更相配了
2023.4.9深夜22:49
有这样一个群
我在群里发了一首诗
写那四个不堪生命苦累而跳崖的四个人中
带头那女孩
死前高举的装满毒药的水杯
是透明的
我相信有一天审判我们这个世界的灯
无论多么炙亮夺目
也是透明的
晚上不到十点
我发了这首诗之后
这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群的几百名诗人
都睡着了
2023.4.9夜22:30
吃饭比天大
一个囚犯组长用大铁勺恶狠狠敲打饭桶
对一个打饭来晚的囚犯破口大骂
“……（一连串粗口）
常言说吃饭比天大！
吃饭比天大！！
……（一连串花团锦簇的粗口）”
他不是恨那个囚犯迟到耽误了他
而是恨这世上竟然有人
不像自己一样
吃饭比天大
2023.4.9晨7:42
我们怎么能这样写
我评三远一首
饱含悲悯之情写被屠宰的羊的诗
下面有留言：
假慈悲是伪善
读得出写这个留言的恼恨
他可是真恼恨啊
我们怎么能这样写
我们怎么能这样写
好好儿的
败坏人家吃羊肉的胃口
2023.4.9晨7:20
配得上
小火车站候车室长椅上
她睡着了
除她之外唯一的一个我
像是她梦境中的人
我在窗外斜投进来的下午阳光中
宁静，而淡远
配得上
她梦境中的人的样子
2023.4.8夜22:44
大象之心
有人说过，大师，都有一颗大象之心
厚重，朴拙，沉稳，节制
内心虽有万千悲愤，万千风暴
但纸上只隐约透出
雷霆之眼的深邃、清澈、冷峻、和仁慈
但大象绝非粗苯
能用鼻子捡起地上的一根针
——为眼目浑浊的老妇人
当然同样能挡在孩子们身前
拈起一朵玫瑰，举到黑洞洞的枪口前
那些举着枪的人
在它面前需要仰视
枪声依然会响起，即便举枪者是仰视
枪声当然会响起，正因举枪者是仰视
一颗大象之心，甚至会以自己的死
唤醒一个举枪者的心
上世纪初，亚洲，缅甸，英国皇家警察埃里克.布莱尔
在成千名渴望分食象肉的当地暴民簇拥下
扮演了主宰大象生死的暴君
射象的子弹，射醒他自己的心：
看清了专制独裁者
与他统治下的被奴役者之间的同构与共生
此后，埃里克.布莱尔，脱掉制服，改名乔治·奥威尔
于一九四八年，写出《一九八四》
几十年，又几十年……
人类文明前行步履激扬而起的尘埃中，传来的
是一颗大象之心的搏动声
2023.4.8午12:53
在小镇
他遇见了二十年前
自己旅居过的小屋
屋内亮着灯
灯光的色泽，与黄昏的色泽一样
他感到自己在那灯下
偶然抬头，遇见了
驻足在街对面小邮局门口的
二十年后的自己
2023.4.8晨8:12
于地铁3号线上
秋天的第一片落叶
本来可能是
夏天的最后一片落叶的
为了一只从它身上爬过的蚂蚁
安全经过
它在树枝上
多坚持了几秒
2023.4.8晨6:27 |
发表于 2023-4-15 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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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15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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