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路的囚徒(七首)
诗/熊林清
赶路,忆父亲
从来都是,我不和他并排着走
有时走在他前面,更多的是
走在他的后面,隔着三五步距离
尽管背有些佝偻,他总是昂着头
走着,从不回头看我
只在我落得太远时,喊一声
快来!可一转眼他就翻过山那边
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余晖里我却越落越远,越走越慢
快来呀!越来越多的人在前边,喊我
可我已经习惯了落在后面
佝偻着他一样的脊背,再也快不起来
水的边界
水该不该有边界?
他在岸上边走边思索着
小小的一碗水里
也有晃动的群山,也是树木葱茏
更深的地方,浓缩的云团边
阳光也一样猛烈,可以刺伤眼睛
但现在,他把脸庞无限接近湖面
他只看到自己的另一双眼睛
瞳孔扩张,放大着此刻对水的恐惧
借一把十月的湖水拍拍脸
仿佛一个新鲜的人,从水里走出来
他看到身后的群山还在拼命摇晃
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
水的边界到底在哪儿
他想到自己饮下了那么多水
时时从腹部传出的空响,可是
群山仍在腹腔里摇晃
寒流
空气中真的有什么在流动
偶尔呼啸有声
更多的时候听不到什么声息
但你能感到,像水一样
流过脸颊,或者其他部位
让你也像一片树叶那样
颤栗,不由自主去到更低的地方
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天
看更高的山巅
是霞光,还是彤云
它们的流向,像有一只手在拨弄
更远的地方则是星光微茫
那些空气中流动的事物
裹着你,让你无法静止下来
飘飞,跳跃,徘徊,匍匐
有一刻,你看见一棵树
被大风扶着,也在踉跄前行
还有什么不在空气中流动
如果在某个清晨看到以下景象
你也不必惊讶:那些被你俯视了
大半年的草忽然不见了
天下一片大白,那座平时埋伏在草下的
孤坟,突然就杵到了你的眼皮底下
像地球遗留的一颗肿瘤
囚徒
有段时间我发疯似的顺着公路
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
会被公路带到哪里
直到时间命令我必须回头
偶尔也就到了公路尽头
一扇或破旧或崭新的门前
我不敢推门进去,那些陌生的人或狗
让我逃避,越远越好
更多的是一身疲惫,在悬崖边停下来
仰望着崖顶的草木,或者瀑布
把身影埋在呼啸而过的汽车
掀起的尘土里,幸好没人会认识我
只有崖下的清潭,我不敢俯身打量
一个蓬头垢面贫病交加身无所寄的人
怎配让它的清波涤荡。同样是徘徊
我唯有在水尽处向着云影发一会儿呆
所有的人都太忙了,从身边匆匆闪过
只有我困在公路拧成的乱麻里
像一只野狗,闷得发疯
追着自己的影子,一个人越走越荒凉
明天开什么花
明天开什么花?
从江边的橙树到山顶的玉兰
都不会有这样的疑问
人非草木,我常常有这样的疑问
常常犹豫在似醒非醒间
——明天开什么花?
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
要是一直不开花,只有叶子陡长陡落
会不会有强加的刀斧
小心承接住投射来的目光
不管里面藏的是闪电还是刀片
战战兢兢,把浑身的骨头伸了又伸
做出就要开花的样子,鼓着身子
混迹在人群中,踌躇着
如何把今天的影子拉得更长
路边的树
它站在路旁的棘丛里
看我每天下山、上山
下山,步履匆忙;上山,迟缓、喘息
我也在看它,远近高低
每天都在变换着角度
从矮小到高耸,从高耸复变得矮小
有时静默如禅定,有时喧囂
如在抗议骤然大作的风雨
有时絮叨,我看到它手心里捧着巢窠
可我们从无交谈,无论是烈日里
我站在它的脚下,还是寒风中
它把落叶撒在我的头顶
直到它猝然倒下,横在路上
一队红蚁正从树洞里流出
像细细的血,就要枯竭
推开它,让它顺着路的方向
整个过程我仍没有说话
我怕一开口,也有血从喉咙倾泻而出
写诗的人
因为是自己和自己说话
所以就没顾着逻辑和条理
有一搭没一搭,甚至前言
不搭后语,断续,犹豫
有时又急吼吼的,跳珠乱雨
因为是自己听自己说的话
所以不急,把耳朵放低
每一次停顿都能听出弦外之音
听到转折处,总会停下来
闭上眼睛,默一默心中的远山
有时舌头打结,越说越痛苦
说着说着大雨如注,耳里都是雷声
有时也会昏聩,听不懂自己的话
每一句都是剜心的刀子
舌头和耳朵厮杀,直到筋疲力竭
那就闭上嘴,听听眼前的大江
如何说话,听听来自远方的长风
怎么把话说得入血入骨
听听摇晃的松林,如何朗诵浩然正气
听听鸟鸣,听听虫声,如何把话说得大雅大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