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远或近的雪（七首）

熊林清

或远或近的雪（七首）
（重庆）熊林清

疼痛

父亲蹲在雪地上，挥舞斧子
一下一下，剁着树丛中最粗的那棵柞木

木屑飞溅。白嵌入白，白绞杀白，白颠覆白
狼藉的雪地上， 白被白践踏得污黑不堪

但父亲只专注于伐木，他呼出的白气
随着他剁树的节奏忽闪，仿佛柞木被提前点燃

在他旁边，我分明感受到了
我所倚靠着的那株松树，也在随着节奏抖动

那么轻微，却又力道十足，直到今天
仍让我感到，我的骨骼还在跟着抖动

还有屑末从骨骼里溅出，被无处不在的雪
无声无息地掩埋，消融


赤甲白雪

谁都没想到这场雪的份量
足够让赤甲山严肃起来

挟着雷声，从清晨开始
人们目睹了一亿片雪叠向山顶

而大地在不断矮下来，平下来
天空向远方倾斜，试图和大地混为一体

罩着巨大的灰袍子，打坐，修行
赤甲山，已把甲藏到最深处

只举着陡峭的头颅
承接着无处可去的风雪，和蜂拥而至的目光


遥远的雪

老家又下雪了
我不知道那些雪
在瓦棱上停留了多久
是一触即化，还是盘桓一夜，一天

它们一定不记得给炊烟留一条路了
铺满倾斜的屋顶
也不记得天窗在哪儿
让照进屋里的晨光暗淡下去

被雪光惊醒的麻雀上下跳跃
在崭新的舞台上撒下凌乱的足迹
没有丝毫怜惜。竹梢上的雪
从它们的啼叫中簌簌下坠

多么遥远的世界，雪一定下了一场
又一场。隔了万水千山
火炉边，背影越来越凉暗，昏困
何时？才能有一场雪点亮我的眼睛


雪夜围炉

天色阴沉，对面的山岭被大雾笼罩
已经有三天了
我们缩在房间里，无所事事
烤着小火，喝点小酒

直到这个黄昏，友人从山上下来
说雪已经把路全封了
他是一步一个脚印走下来的
还摔了好多个跟头，膝盖还疼着

他的眼睛似乎还在弥漫着大雪
一身寒气，加入到小火炉边
拿过酒杯就喝了起来
把我们对多年罕见大雪的好奇晾在一旁

那山坳上，我们的村庄和山林
应该已经沦陷，在这场雪里
每株松树都修炼成了浮图
而躲在山下的我们已没法功德圆满


小寒

雪一落下，天空便意识到
这条浪漫的消息发错了，于是马上撤回

大地阴着脸保持沉默
地面上，只剩下灰色的影子

那些雪，那些纯洁的词多么无辜
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惊叹和赞美
就被隐匿，甚至没能留下半片记忆

而怨恨和诅咒却在周遭弥漫
空气在凝聚冰霜，借以加重自己
压坠枝头最后那片银杏树叶

这时，一个妇女牵着孩子走在空旷的路面
她们呼出的白气格外醒目，像
两座移动的烽火台，正冒出微弱的狼烟


卖橘子的老妇人

那些雪下着，下得小心翼翼屏气凝神
趁着暮色，沾在尘土上

一个妇人把她的围巾
轻轻地遮在筐里还没卖完的橘子上
那些橘子，鲜亮，饱满
和雪光一起辉映着她的脸

被吸干了汁水，瘪了下来
起皱的脸，多像
半张被剥开被随手抛在街边的橘皮

“买一斤橘子吧，多甜的橘子！”
半筐橘子挤在一起
多像躲在围巾里取暖的小女孩

不肯让雪光染上她们红润圆润的脸
害怕陌生人领走，害怕
只剩下橘皮抛在街边


岁末书

亲爱的，原谅我的爱
就像原谅我的的恨一样
那些爱，总引诱我们去舔
挂在刀尖上的蜜

原谅这场雪，是它
让我们点燃密室里的小火炉
现在让我们头脑昏沉
原谅我打碎的玻璃有透明的锋利
原谅血，还有无法冷却的热

原谅黎明，如同原谅黑夜
原谅我带给你的阴影
已经抹不去你眼睛里的黄昏
在那里，我已认不出
放牧在天空里不归的鹰

亲爱的，原谅我，也原谅你自己
原谅把乌云点燃的闪电
也原谅这缓缓翻到末尾的册页
最终将我们深深覆盖在一起

王美林

一下一下，剁着树丛中最粗的那棵柞木

木屑飞溅。白嵌入白，白绞杀白，白颠覆白
狼藉的雪地上， 白被白践踏得污黑不堪

但父亲只专注于伐木，他呼出的白气
随着他剁树的节奏忽闪，仿佛柞木被提前点燃

在他旁边，我分明感受到了
我所倚靠着的那株松树，也在随着节奏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