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所有制场房里的故事 (诗歌) 作者:张凤林
弥漫着一屋子烟霾,马先生
却继续抱着他的旱烟锅,
毫无顾及地吞云吐雾。
都坐在热炕上,就三个老头,
这小屋,虽不足十平米,
却土坯墙厚实,屋顶密封,
关门闭户,烟雾呛得老善人
不住声咳嗽。老场倌只好下炕,
拿起立在门背后灰耙,
把门上方通风口捣开,
随着一股风搅雪侵入,
他赶紧回到热炕上,把双腿
伸进暧和的热被窝。终究
是腊月寒天,社会主义
大地上,早已白雪茫茫,
西北风仍然一波儿一波儿
输送着西北利亚的修正主义
寒流,唯有集体主义的这小小场房
热炕上,还算暖和。地方虽小,
也足够三个私有制老汉,在这里
闭了门窗,口无遮拦地
说私家话,信口吹牛。
都是封建皇权专制土壤里
破土而生的秧苗,喝着
资本主义的水,踏着资本主义的
战火硝烟,被资本主义的马车,
输送到社会主义大地上,
现在,都老了,也无须
再梳理这主义,哪主义,
都知道,世世代代,无论谁统治,
作为庄稼汉,都得当差上粮,
唯有现在的政府,一切都
替人民当家作主,就连
天天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
用血汗种出的血汗粮,也粒粒
由人民公社强纳国库,替人民保管,
算是为人民服务。唯一
让庄家汉培感头痛的是,每月
按定量领回自己的口粮,
却得按公家定价付费方可
到手----。回销粮,名词儿
新鲜动听。每个劳动日不足
三分钱,还得等年终决算时
分红的庄稼汉,谁能每月
按九分钱一斤买回活命粮?
从满清王朝到民国政府,作为
剥削阶级统治,也没有如此
霸道,如此心狠手毒,还自我
标榜,社会主义好,人民公社
是政社合一的人民政府,
这也是共产主义试验与
前凑。为了美好前景,
都求爷爷告奶奶借钞,哪怕
买回三五斤,再忝些代食品
----例如树皮草根之类,让生命
在挟缝中延续,唯一的渴望,
是这个吃人的政府,
能立麻三刻倒掉----
----社会主义大地上,却总是
寒流滚滚,风雪飘飘。
又一股冷风卷着雪花
从通风口钻入,多亏炕洞里
羊粪火耐烧,土炕上始终暖和,
----见多识广的老场倌,乡村
秀才老善人,大字不识一个
的马先生,都是年逾花甲的
老头,因了是知心朋友,在这
冰雪封冻河山的时节,都很放心的
聚在一起,倾听老善人解读
他家祖传,现在又由他冒险
收藏的禁书,是他们
相聚在一起的主要原由!
这册被红色政权用专政手段
查禁的旧书,实际上
是明末清初的手抄本,
据说,还是顾炎武写作
《日知录》期间,为哥老会
弟兄抄录。线装,封皮上
醒目的三个大字:《透天机》
----嗬,这书名多么吸引渴望
变天者的眼球哟!----继续
听老善人一字一句解读:
什么"斗,斗,斗,没梁的口"
什么"千里扯长蔓,长安结大瓜"
性急的马先生对这些
全不感兴趣,也听不明白
其中的子丑寅卯,他几乎把烟锅
敲在老善人因谢顶而光亮的
脑门儿上,嚷嚷着:"什么时侯
改朝换代?下一次坐江山者,
能不能废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
回销粮制度? ----你的祖传宝贝
既然能透天机,咋就不核桃
枣儿全倒出来,尽这些
谁也听不懂的乱七八槽----"
老善人噗哧一声乐了,把手中书
递到他的小眼睛面前,开始耍笑:
"好吧!你也是先生,自己
在书中亲自去找!" 马先生
顿时愣住,大眼瞪小眼的瞬间,
蓦然间把一口烟喷给老善人,
算是对老秀才戏耍他这个文盲的
报复,达到目的,开心的笑!
就在这时,当当当的敲门声响亮
剌耳。三个老汉都收敛笑容。
老场倌开口:"谁呀!----"
"是我!"竟是治保主任的
声音,他身边,还有
陌生人在轻声叽叽咕咕。
又在敲门,老场倌应着声:
"来了!"他一把从六神无主的
老善人手中夺过《透天机》,
转身下炕,动作极快的
把禁书填进炕门洞,再抓
一把干麦草续上,把火烧得
更旺些,才去把门开开。
治保主任带来的是派出所长,
后边还跟着两个警服公安员,
都一脸横劲。所长一进屋就
用目光在小屋扫视一圈,又瞅着
三个老汉:"有人反映,你们
在这里偷看禁书----"马先生
吭的一声笑起来。其中一个
公安员忙向所长耳语:
"他是个文盲,连自己姓名
都不认识。"治保主任紧忙手指
老善人:"他是秀才,能写会读。"
公安中也有人认识他:"你不就是
老善人么?怎么会----"
治保主任接过话题:"这个老家伙,
早就是反动会道门积善会成员,
解放初期,政府取缔积善会时,
宽大了他,没料到他仍然恶习不改,
继续他那套吃素戒酒,见了
蚂蚁也绕道走的勾当!《透天机》
很可能就是他带到这里来的。"
老场倌赶紧手搭耳轮:
"----啥鸡?头田鸡?啥是头田鸡?
你说的----是不是那天
跑到场里来刨麦衣找食的
芦花鸡----? 芦花鸡是
赵队长家的,当天就被
赵队长媳妇抱回家了。"
"你捣什么乱?"治保主任火了,
望着老场倌发起脾气:"别装
糊涂了,派出所由所长带队
出警,是专门前来搜查反动坏书,
侦破坏人利用反动坏书
聚众搞反革命活动大案。"
到了这种份儿上,老场倌急中生智,
一把揭起炕上的被子,望着
连炕席都没有的土炕,说道:
"既然有人反映,公安同志
也冒着风雪出警,还是仔细
搜查一遍为好。"他用力抖着手中
被子。直到所长点头认可,
他又揭起衣襟,亮出腹背,
老善人和马先生,都照样去作。
但见派出所长脸上肌肉渐渐放松,
也示意搜查结束,并说::"就这点
屁股大个地方,一目了然。
何况,还是三个上了岁数的老汉?"
老场倌这才抖平衣襟,嘴里开始
嘟嚷:"----是哪个坏了天良的,在这种滴水成冰的日子,
竟用这种方式耍笑派出所
同志,既就对这些同志有意见,
也不该用这种手段把人家哄出来
受这种洋罪,都是人么,
咋就下得了这种狠心----"
派出所长扭头挖了治保主任一眼,
转面对三个老汉说:"让你们
受惊了。报案者----"他又
望着治保主任:"就三个老汉,
还有人是文盲,能看什么
反动书籍? 至于老善人,虽然
加入过积善会,政府早就取缔了
这个组织,人家现在积德行善
作好人,有什么不好? 以后
别没事找事,惹得大家
都不愉快!"他带着随行的
公安,踏着一地冰雪转身离去。
治保主任脸色白一阵,红一阵,
随后而行。老场倌把他们送到门口,
才发现远处还停放着待命的警车。
警车开走,社会主义的公安干警
随车而行,集体主义的治保主任也从
场门口离去,老场倌这才进屋,
把风雪严寒和公有制及集体所有制的
阴影不愉快都关到门外,
小土屋,又成为私有制的
三个老汉的自由场所。
未等老场倌回到热炕上,马先生
赶紧神密习习地对他说:"看到来么,
公安们腰里,都挂着铐子呢,
好玄忽!"说话间,已满把抹起
额头的汗珠。老善人却一脸哭丧相,
叹息着说:"----好端端的一部
祖传《透天机》,就这样
被填了炕门洞----" 老场倌
却不紧不慢地神密一笑,用那双
狡猾的眼睛把老善人瞅了好半天,
直到老善人开始纳闷儿,
他才变戏法似的,突然
从棉衣袖筒抖出了卷成卷儿
的老善人家祖传瑰宝,
竟丝毫无损,完璧归赵----
(2015.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