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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内心中被隐藏的部分 徐敬亚 “承担”与“见证”,这四个汉字,结实、有力,如同一对无法回避的、逼视的目光。在我们这样的国家的当下,对于一位诗人来说,它不是两可之间的犹豫或选择,而是明晃晃的叫板与质问。 看看这个国家的诗,纸张上的,电流里的,一派平庸、无聊的气息。千人一面,万人雷同。到处是相似的表情,到处充斥着温吞吞的叙事、油腻腻的小聪明、打情骂俏的口水,或者像家庭妇女一样嘟嘟囔囔的、琐碎的日常絮语……诗那一根根敏感、尖利、触电般的神经正在向世俗的镜像投降,诗歌那颗忧郁、悲悯、神子一样的头颅正一天天低垂。30多年来,中国现代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无聊、低俗与堕落。从诗学角度看,它积年累月形成的三大弊端,我早已忍无可忍:第一,诗人整体意识崩溃导致的碎片化;第二,诗人直觉系统的缺损导致的平面化;第三,诗人伦理人文价值的枯萎导致的空心化。 碎片化、平面化、空心化的诗,就不可能承担,不可能见证。不承担,就是放弃;不见证,就是无视。 为什么放弃,为什么无视——就是自我遮蔽,就是麻木。 一句话,就是内心存在着一种巨大的缺失。 下面,我想着重讲一下,我们的内心空间里究竟缺失些什么?也就是说,我想探讨一下,这些年来,我们内心中那些被隐藏不见的部分。 三十八年前的1979年,中国发生过三件和诗相关的事。 一个是,渤海二号钻井平台沉船事故,72人死亡轰动海内外,当时出了很多诗,舒婷写过《风暴过去之后》;另一个是,24岁的范熊熊四次写信10次去纪委揭发单位领导无果后,留下遗书跳海自杀,引起举国震惊,也出了很多诗。我还写过一首《海之魂》发在《诗刊》上。 那一年,还出了一首诗,叫《将军不能这样作》。只是因为某将军为了修别墅而拆了一座幼儿园,引起诗人愤慨,并继而全社会共愤……诗人叶文福因此遭受了半生的磨难。 如今,这些罪恶,不是在减少,而是在增加,并且是百倍千倍增加。但这些屡屡发生在我们每天生存背景下的日常经验,我们视而不见,很少进入诗人们的写作。 有人说,写了《将军不能这样作》也没用。对此我曾写过一段话:“尽管被他所制止的,昨天、今天、明天仍将不断发生,但被制止过的历史将成为另一种有意味的历史。” 三十八年前,国人的心、诗人的心,还是鲜嫩的、敏感的,像眼睛容不得沙子。现在呢?我们每个人都该自问:我们的那些痛感还在吗?它们去哪儿了?如果在,它们被我们放置在什么位置?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如当头棒喝,甚至是一个人类范畴内的意识与思维方式的问题。值得每位诗人或者号称写作的人深思。 我前面所说的诗歌的三个美学缺失:碎片化、平面化、空心化,不只是简单的诗歌现状,它其实是当代诗人内心现状的一个折射。 多少年来,我们向往一种现代化的生活,但现代生活来临之后,我们忽然发现它的可怕。在每天像核爆一样的信息轰炸面前,我们每个人都仿佛被日夜追赶。我们的内心呈现一派碎片化的景象:一切感觉都是零散的、琐碎的、浅层的、表意识的、灵机一动的、随心的、未经智慧浸泡的、没有经过理性过滤的……等等。我们的内心也是一片平面:一切都按部就班,日常的、事务的、衔接的、无层次的、无波澜的……我们的内心日益空心化:无灵魂、无感觉、无直觉、无意识、无理性、无机智,一切全是冰冷的惯性排列的事物…… 这,肯定不是我们的全部。与此对立的,是我们作为人的整体思维、整体意识、悲剧意识、人文意识,除了这些,我们还有悲悯,有敬畏,有恐惧,有怀疑,有勇气,有胆识……有作为完整的人而存在的包括历史记忆、现实直觉、理性判断等表层意识+潜表意识+潜意识在内的全部智慧空间。 我们那些非碎片、非平面、非空心的意识,是怎样被隐藏、被遮蔽,它们在我们内心中是一个什么状况呢?我想到它大致有以下三种存在方式,与大家探讨。 1、那些沉重而阴暗的部分,被生存安全地遮蔽着 带着对父辈生存的深深恐惧,我们被猪狗一样的温饱生活迷惑着,那些粗励的、强悍的、激昂的情感,被深深地挤压着。盘点一下我们的感觉世界:味觉、视觉、嗅觉……一片平庸。我们已经没有疼痛、没有同情,只有忘记,只有消失。我们不是没有伤感与耻辱,但我们惟恐提起那些沉重而阴沉的往事。像诗人唐不遇写的那样:鞭子,早已“被烟熏成腊肠/鞭痕都已结痂”。顺从于惯性,对于诗人来说就是顺从于魔鬼。如果我们的记忆被隐蔽了,那么我们的历史就被隐蔽了,我们的一部分也跟着被隐蔽掉了。 2、那些敏感而麻烦的部分,被无形而严厉地禁止着 从我们降生起,就被告知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一系列事件、人物,甚至词语,成为几十年的禁区。在个人意识依附于整体意识的国家里,一条血管又一条血管被阻塞,不能不带来意识空间中大片失血的部位。久而久之,被禁止的部分慢慢失去现场感与真实性,直至失去意识自由的那种侮辱感也一天天淡漠。而与之相对应的悲怆意识、反省意识、怀疑精神在智力时空中逐渐被挤压,直至消失。禁止感的终极临床效果是,它的病人仿佛从来没有被禁止过一样。因此,可怕的,不是禁止,而是消失,而是麻木。 3、那些刚刚萌生的念头,被我们无时无刻地自我审查着、屏蔽着 所有的禁止,都是自我禁止。因此,“自我审查”便成为集权力量钻进每个人心中不知不觉的阴魂。在意识的深处,自我审查总是比禁止者早一步到达现场。它绝不讨价还价地代替着暴政行使着权利,无声地砍掉任何一个微小的念头,扼杀一切危险的意识信号。在自我审查方面,鬼精鬼灵的中国人的内心指针,远比西方知识分子更精准、更微妙、更灵动,永远微微颤抖。久而久之,每个人都成了展转腾挪的、自我泯灭的大师。一个向度又一个向度的思维屏蔽,必然导致思维空间的扭曲与感觉系统的残缺。可怕的是,自我审查已经成为中国文人的一种思维定式、生存定式。其结果,就如索尔仁尼琴所说:“任何一个胆小到不敢捍卫自己灵魂的人,就不配自称为学者、艺术家、将军、或者其他尊称。他只能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听话的人,我是一个懦夫。只要能够吃饱穿暖,让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说到这里,我的心很烦乱。不要跟我侈谈什么大师巨匠,不要再说什么无聊的诗学不诗学。我们就是那个嘻皮笑脸的脑残者,我们就是连五脏六腑都不齐全的人。我们每个人被隐藏的、没有显露的部分,恰恰是我们最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我们一次次用心智强力克制下去的东西,可能正是我们的立文立字的根本。伊凡•克里玛说:“没有历史,也就没有存在。遗忘是死亡的症状。没有记忆,我们就不再成为人……”不要再跟我谈什么反理性、反文化、反意象,反抒情,反来反去,使诗只剩下了干巴巴的一根筯。我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我们是不是还有自由的灵魂。那些惊悚的、悲悯的、惊天动地的感觉还在不在?无效的冲动、无效的感觉,还是不是感觉?久而久之失去的力气还有没有?我们还能不能让记忆翻个身?内心深处风雪交加的寒暑攻袭还能不能出现?那些暗中的、神一样的委托还能不能送达?当逃避已经暗中成为个人伦理生活的主流,被一张又一张密集的筛网隔断的,还能不能从那些安居乐业的诗中泄漏出来?我们溃散的内心在不同的时间单元里受到的摧残还能不能康复?在我们内心形成的、纠结的内在逻辑和矛盾的构造会不会成为生物的基因遗传? 从诗歌发生学的角度,我一生信奉克罗齐的“直觉即表现、直觉即艺术”的观点。我不知道,当一个人的意识世界被七零八落地遮蔽、被隐藏、被禁止之后,残缺的意识怎样组织出一个完整的直觉品。当我们的认识因素与情感因素这两大直觉材质发生异变的时候,我们的原创力会怎样损失。那种纯属自发的表达,类似柏格森所说的生命冲动还有没有。我只知道,被压抑掉的,被隐藏掉的,可能是我们灵魂中活力与能量最大的一部分。 我曾说,这个五味杂陈的国家与时代,恰恰是诗歌最佳的受虐之地。但今天我说,我们拿不出与受虐者身份相对等的诗,正是我们早已经受虐自残的证据。 我知道,诗歌合法性的本质,就是没有阻力的无限想象与奔跑。在这个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们向下拉坠的年代,我惟一的希望是:站在这股向下力量的反面,向这个世界讨回我们全部被隐藏的自己。 徐敬亚 2017/7/1深圳 |
8 整个天空都充满了他的翅膀
徐敬亚
二 《 放纵妖娆和忍住忧伤——薄小凉诗歌印象》 黄土层 自本期始,韩总对《发现》栏目进行了改革,此举无疑是惊人的。呼啦啦一下子贴出65首诗待评,这是流派网从来没有的,对各方都构成了挑战。而我还在想一个问题,不是别人,恰恰是薄小凉的诗歌引起了这样的改革,为什么?通读一遍的印象,简单的回答是薄小凉诗歌的确质量稳定,新意迭出,各具巧思,难以割舍,你很难忍心说65个小生命,谁就是不重要的不可爱的可以不要的。《发现》栏目如果还按以往的习惯只选一首不及其余,那是完全诠释了“挂一漏万”这个词,所以,韩总略一踌躇之后果断做出了这样的改革(当然这是我的臆测)。依照“惊艳篇”(39首)和“苦难篇”(25首)这样的分类,我拟从三方面评述我对薄小凉诗歌的印象: 1、艳情妖娆的热烈翻腾 花了点时间通读了薄小凉的这一组诗歌,总体感觉这是一个古典诗歌、旧体小说、元杂剧底子很深的现代诗人,所有诗篇都是现代化古典或古典涌向现代分行。叙事性,故事性,细节,戏剧,对白,抒情,反抒情等多种表现手法融合其中。每一首都有可取之处,甚至瑕瑜互见。甚至有些篇目显得单薄,微小,但又不是那么简单。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薄小凉的诗歌里挺立而不疲软,我想应该是它的自由、灵动、激情的精神火苗。说她的诗歌有惊艳和苦难之分,这也是相对的。其实,惊艳和苦难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苦难是惊艳燃后的灰烬,惊艳是苦难之上绽开的花朵。 在写本文之前浏览了几篇大家的作品,有的大加赞赏,有的刻意诋毁。本来对于诗歌的褒贬是属于正常的,只要在一个评述的基本层面之上尽可指手画脚,即便反对得很严厉也是允许的,想必聪明大度的作者也不会太在意。但是,有些反对者近乎诋毁,甚至人身攻击,完全突破了底线,除了粗暴蛮横,就是无理取闹。这就很不好了。一个不会尊重他人的人何来自尊?何来“评论的构建”?何来评论者的底气?这是最近在流派网发现的局部混乱和不堪之象。 笔者以为读一首诗最要紧的不是诗人用了什么词,使用了什么句式,营造了什么意境,涉及了什么禁区,而是他逃避了什么暗示了什么,何处突然岔开了,何处突然聚拢并反复敲打。 以上是在有意回避着“爱”这个主题,它是那么重大又是那么忧伤。不愿触及又渴望触及,在真实的人性的视野里,不论多么忧伤,“小女子”依然放纵了那么多的妖娆。如: 这一首写绝了人格化“尤物”的百般狐媚的情态,的确分外妖娆!但这首诗又明确揭示作为一个成熟的女子,对于“开花”这些傻事不是“我”想要的。多少次的谎花凋谢和流水青春证明再绚烂的开放不如“撬开每一颗胡桃,甜杏仁”来得实在,来得更有尊严。再如: 读这首诗我对小凉精准聚焦一个女子对情感中“不可得”部分的咬牙切齿功夫感佩,对于这种单方面燃烧的情感,一般女子可能会把这爱恨的银币两面反转得飞快,断不会承认“可我爱着他们/可恨的那一部分”,坦诚需要勇气,勇气又来自一颗诚挚之心。 承接《青衫集》我们再读这首《考布斯基》,诗人将女子的复杂情感奠基在没完没了的悖论之上,又向前推近了一步。“你混蛋,我爱你”,爱什么呢?突破常理,不守规则,不专一,但具有撩拨心弦的新鲜气息。“我要我们互为悬崖”(《楠渡镇》)。 小凉的惊艳篇一组诗歌里多有关于情感、爱、性,床帏等私人经验,但在有限的几个意象里,对于这个主题的尺度把握得非常好。诗歌得有张力之美,也得有和谐之美。小凉诗歌二者兼而有之。这全赖于她对于生命体验的深层感受力和诗歌语句的驾驭力。 读这些诗歌,心性的活泼是一个基本的资质,肆无忌惮地在文字森林里翻腾跳跃是女子可以纵情的技能,而吃定了掐死了瞅准了情感对象的软肋并且烈火烹油般地再辅着“妖娆”,不论结局如何,诗歌的布局和构建都会立于不败之地。她是不消停,不安生,折磨人的。她将一个女人的爱恨情仇熬煮成一剂一剂的诗歌汤药而气淡神闲,面若桃花。不仅“气人”还能引来这么多的“人气”,着实不易。 2、世情浇薄的冷静呈现 这个主题之下主要讨论的是“苦难篇”(25首),涉及的内容是丰富的。一首《冬赋》将一种沉重抑郁的心情像冰块一样包裹起来。写到打工回来的老人家,她,拾破烂的老大娘,彭师傅,结扎,电瓶厂,装卸工,一块巧克力,三月,玉米,丸口街写生……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底层》: 写尽物质和精神双重穷困之人的悲苦心酸! 《一块巧克力》是根据一个新闻事件所写,一个13岁的女孩子因为没忍住吃了超市里未付款的一块巧克力被训斥,被羞辱,不堪人世生存之重而桥楼自杀。这首诗歌一连用了五个“颤抖的”,最后给了孩子一个“宁愿”的假设。诗歌的色调是哀怨的,悲苦性也具有分量,这样总算平衡了表达上的平铺直叙。读这首诗,“颤抖”具有传递性——孩子的,诗人的,以及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对于父母的情感关照,由《毛毛》和《我的父母亲》两首诗可以代表。一只叫毛毛的小狗给空巢老人带来无限的乐趣。“儿女做不到的事情/毛毛做到了”,这就是现实版的“夕阳红”。 读薄小凉的诗歌并不需要多加阐释,只要是用心的读者,一读就可以领会她要表达的浑朴的诗意。即便是一个十分挑剔的读者,在这样明白晓畅的语境下,感人至深的表意面前,也不忍心再挑剔什么。 3、苦难惊艳的冰炭博弈 综合看这65首诗歌,薄小凉诗歌的质地是纯净的,诗写的态度是诚恳的,尤其在弘扬古典意象在现代语境之下获得新生是有贡献的。不论疯得有天无日的惊艳诗还是冷静迷茫的苦难诗,都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苦难之所以能够忍受因为惊艳的权利和能力还是存在的,惊艳之所以时不时发生苦难暂时退居在边缘地带。她放纵妖娆,忍住忧伤,将“惊艳”和“苦难”变作生命前行的两个维度,二者交织纠结,又互攻互化。在苦难惊艳的冰炭博弈中,不断开拓着自己的诗歌表意之路。 这是怎样的哀痛和悲凉,又是怎样的达观和淡定! 末了,只说一句。薄小凉的诗歌取得目前的成绩实属不易,但是精进的空间还很大。少用些花拳绣腿,多增强出拳的力道,或许会获得更阔大雄奇的气象。祝福薄小凉! 2017/5/8 字数3300 一《分界、旁置以及对旁置的拆解》 黄土层 诗是什么?越来越认同的观点是,诗是关于隐的艺术。古人以及一切写古体诗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自从意象诗出现以后,相当于为日后意象(及深度意象)诗的营造晦涩,驾驭失控,以至于词句的佶屈聱牙和意境的云山雾罩埋下了祸根。所以,诗是关于隐的艺术,还得加上一句,任何“通幽”处,得留有一条灰白的“曲径”。没有这样的“显豁”之道,在接受面和转播学上都是一种危机。口语和文言自人类文明以来斗争时日可谓亘古绵长,时至当下自然是口语胜出了。但出于文明的血肉关系,它们之间有断裂但也不可能彻底断裂。口语诗不是个新玩意,自古就有。只不过现在有人在新诗百年历程里着意强调它罢了。写诗时间长了,大家对“显”和“隐”这一对词语都有自己的见解,过于显失去了“显豁”的真义,过于隐失去了“隐微”的真义。隐不住,就兜不住,词语一秃噜出去,张力丧失,那是诗艺不老道的表现。过于隐,过于藏,词语磕磕绊绊,集结在一起凝滞不动,那也毫无张力可言,同样是诗艺不老道的表现。所以,好诗不在于什么类别或流派,而在于显隐之间的博弈和平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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