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牘之詩

余境熹〈大宮〉誤讀

 

秀實

 

 　　2015年我創立「婕詩派」，提倡「以繁複句子書寫繁複世相而進入真相」的多句長行和單句長行的書寫形式。當時想法是，現代與古時已出現斷層式的連接，而非一種緩慢上升或下降的坡度。故而古今之異，非但體現在客觀事物的繁簡上，更體現在思想的變易上，其情況除了程度的差別走向極端外，更有某些高階思想境界的近乎喪失，某些平庸思想層次的大肆流行。譬如人與自然關係的「與萬化冥合」，即為現代人所稀缺，而「以假作真」與「得勢不饒」等行徑，又為現代人所普遍認同接納的。單就詩人而言，「懷抱天下」的好像沒有了，而「鼠目寸光」的卻比比皆是。其出現的現象是，真相更不容易被發見。而詩歌，其在當今存在的價值之一，即為對真相的尋找與保存。

集詩評家與詩人於一身的余境熹以「仿婕詩派」之名，寫下了數十首作品。婕詩派於長行上的主張，並無定譜。而詩人曾有誇張的嘗試。其中〈大宮〉一詩，四節八行，各句的「字元長」（包含漢字與非漢字及標點符號的長度）如後：

 

　　帶著明治三十五年的情緒來，為應該慶祝，還是又闔上簾子猶豫 28

　　挾一紙盟書赴約，抑或又、進退蹣跚，在你兩難的菊與刀 25

 

　　問我，要點昭和二年的手信回去嗎？拿鼻孔享受幾齣有聲電影 27

　　槍炮披上正義長袍，房屋因寧靜失火，人們這邊廂結婚，那邊廂截斷多出的手指35

 

　　平成時代，不再是孩子的你，見證金錢從喉嚨流入口袋 24

　　興奮地看某場試驗將駁通幕府臥室，趕回家，發一條沒人關注的舞會訊息 32

 

　　然後到令和紀元的今天依舊頹唐，灰濛濛風中販售自信微笑 26

　　都說是真實，像不穿衣服的樣子；必須儀式，捧起神器，深情吻清垢泥 31

 

　　八行小詩共228字。奇詩之謂也。我稱「長句長行，兩行一節」的詩為「簡牘體」（婕詩派之一種形式）。因竹簡一雙雙並列，而其空間有限，書寫時必得節約，而又須盡量刻上文字。就這個文本而言，適合以長行的書寫方式。原因是，詩在述說一段冗長的日本歷史。當中指涉的事物雖則具極大跳躍性，但局限於單一某事上卻依然不能去繁就簡。

　　詩中涉及四個近代及當代的日本年號，即：明治，昭和，平成，令和。而有明確標示年份的有二：第一節的明治三十五年與第二節的昭和二年。這兩個明確的年分也成為解詩的重要鑰匙。

　　查明治三十五年即西元1902年。是年簽訂「英日同盟」Anglo–Japanese Alliance。這個盟約為日本帶來了重大的轉折。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發生，日本便是藉口日英同盟出兵侵佔德國在中國山東的租借地膠州灣。詩句「挾一紙盟書赴約」指的便是這回事。這是一件讓日本政府猶豫不決的事，因為它有著「兩難的菊與刀」。「菊與刀」或說「菊與劍」，是日本文化上一個常見的象徵。美國學者魯斯・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 1887-1948對此有深入的研究。刀象徵武士文化。可以用殘忍的自殺來為生命雪恥。十六花瓣的菊花則呈現了生命涓細之價值。日本自古皇室與民間都有賞菊之傳統風俗。其可視作近代文明之象徵。當時日本是為了準備戰爭而簽訂「英日同盟」，選擇野蠻的戰爭還是文明的非戰，確如詩句所言：「抑或又、進退蹣跚」。

　　查昭和二年即西元1927年。是年日本內部發生巨大的金融危機，加快了日本對外侵略的步伐。詩句「要點昭和二年的手信回去嗎？」則表明了所述說之事在昭和二年後。昭和七年即西元1932年。日本侵略中國東北，建立「偽滿州國」。此一階段為日本軍國主義的第三期，每五年必發動一次戰爭。所謂「槍炮披上正義長袍，房屋因寧靜失火」是也。戰爭帶來年青人的死亡。詩句「人們這邊廂結婚，那邊廂截斷多出的手指」，便道出了這種窮兵黷武的實況。政府鼓年輕人結婚生育，增加人口。卻又把大批的年輕人送往戰場。「手指」，即為五兄弟也。詩句「拿鼻孔享受幾齣有聲電影」難解。日本的有聲電影始於1931年。此處的年份可與前面推論相呼應。「拿鼻孔享受」應該是指當時年輕人對這種嶄新科技娛樂的嚮往。

　　至此，我提出另一個問題，明治與昭和間，日本有年號大正。由1912.7.30到

1926.12.25間。在詩歌裡，這是消失了的十五年。如果是我，第二節首行會添加上「大正之後，」。因為這是自然不過的，鋪陳為32字元長句，如下：

 

　　大正之後，問我，要點昭和二年的手信回去嗎？拿鼻孔享受幾齣有聲電影 32

                        

    但詩人刻意忽略，明顯這「大正」是詩人所忌諱的。其所忌諱者何？這裡先作

簡單的解構。大正承繼了明治維新後社會的繁榮。國家在甲午、日俄兩次戰爭的勝利後躊躇滿志。1914-1918年間發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更借口英日同盟向德國宣戰，佔領了中國山東膠州灣。這是日本國力迅速澎脹的時期。也是日後全面對中國侵略的肇因。然1923年日本發生關東大地震。按「維基百科」所載，「關東大地震是一場在1923年（大正12年）9月1日上午11時58分，發生在日本關東平原的地震災害，矩震級高達8.1，震源深度15千米，震中位于神奈川縣相模灣的伊豆大島，屬上下震動型的强烈地震。根據鹿島建設的研究報告顯示，直到2005年9月爲止，總共有105,000人證實死于關東大地震。」這些人禍與天災都是擺陳著的事實。詩人所忌諱者何，所逃避者何，其剪裁取捨由詩人自主而作出了文學的暗示。

　　在文化上，歷史學家認為大正時代是個「短暫卻相對繁榮而平穩的浪漫時代」。思想上漸臻開放，借鏡西洋，追求民主，其體現在風俗上有所謂「大正浪漫」。如男生穿著「詰襟」（つめえり，tsu-me-e-ri），即立領制服，然後再搭配木屐與西式硬帽，女生則會穿著「袴」（はかま，ha-ka-ma）這種行動較便利的和服，再搭配髮帶與皮鞋，大正9年更開始改穿水手服。和服傳統以外，社會上出現了「摩登女孩」（モダン．ガール）的風格特色。總結大正時代的日本，出現了「對外侵略，全盤西化，大自然的懲罰」這三個垷象。

　　在歷史的拐彎中，人總是有著身不由已之慨歎，而渴求安慰。詩第三﹑四節筆鋒聚焦於「不再是孩子的你」的某人。這個不再是孩子，就算他25-35歲吧，然則他是成長於「大正浪漫」時代的一代人。明治維新後，國家強大了，但同時社會風氣卻在變改，以往那些家國情懷漸行漸遠。受西方帝國主義與經濟貿易的侵蝕，社會風氣呈現衰敗之象。許多人像某人一樣，暗中操作著暗黑交易。從秘道進入幕府權貴之家，完事後夤夜趕回家去。「金錢從喉嚨流入口袋」一句，與第四節並讀，可作情色解。「發一條沒人關注的舞會訊息」該不是在報刊上發，而是經由社交軟件發。查各種社交軟件的誕生，whatsapp最早，在2009年出現。平成年代由1989至2019年。即某人此事發生在2009年後無疑。第四節「令和紀元的今天」已是2020年。其間相差又復11年。則詩到末節，此人已為哀樂中年。然這個「人」並非任意的一人，應為詩人的朋友。伶人或藝伎到了中年，其可憑稚�之伎倆漸失。然他仍能在頽唐的生活中展現自信微笑，其為俊俏之徒無疑。只是這個「人」所作之事，止於傳聞。友儕間「都說是真實」。朋友間的言說是怎樣的，詩末有具體的描述：「必須儀式，捧起神器，深情吻清垢泥」。詩前兩節為高度概括的大寫意，後兩節則聚焦於一人的特寫。詩的布局鋪排，嚴謹若此。

　　詩題「大宮」。是埼玉縣埼玉市的大宮區。位處東京東北約一小時的車程。那裡有日本最古老的神社武藏一宮，距今有2400年的歷史。當中供奉的「須佐之男命」為驅趕瘟疫之神，「稻田姬命」為他的妻子，「大己貴命」為孕育生命，具大自然能量之神。都與日本開國的神話相關。拈此為題，喻示了詩人對古日本的緬懷。

　　時下不少詩人，不講究遣詞，其作品已淪為詞語的犧牲品。詩家用語，一是節約，好比古代竹簡為書，一卷迭，只能刻上百餘字。節約除了是述說上的「當止即止」，也是空間上的「長行形式」。二是免去陳腔濫調。唐朝韓愈〈答李翊書〉主張「惟陳言之務去」。法國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 1907-2003說，「陳腔濫調洩露了一種既慵懶又順從的理智，它遲鈍，並被引向，獻給了一種它並不指導的語言。」（見《文字即垃圾：危機之後的文學》，白輕編，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30-31。）境熹有才學，復潛心於詩藝。此詩兼容雅俗，理論與實踐並修，或細雕琢，或大寫意，均以詞語取勝，故不乏可觀之處。而在「難題的缺席」之述說中，從第一﹑二節對大時代的概括書寫，國力賁張，西化自強，到三﹑四節抽樣寫社會腐化，財帛掛帥。八片竹簡，又是一部日本興衰史的縮影。

 

2020.4.19 凌晨1時將軍澳婕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