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新乡土诗歌的“新”
----兼评2012年新乡土诗《短诗精选100家》
杨林
我于80年代末从事诗歌创作开始,就投身新乡土诗,参与了由江堤、彭国梁、陈惠芳等湖南诗人发起的诗歌运动。这是一段中国诗歌发展历史的缩影,也是湖南,乃至全国对乡土诗歌研究、创新的开始。近年回归诗歌,还是选择从新乡土诗歌入手,加入这个行列,并与陈惠芳等诗人发起成立新乡土诗歌研究会,也是投身诗歌、挖掘传统文化的一种立志和尝试。
在这样的诗歌路途中,我的好友刘毅祥编选了2012年新乡土诗《短诗精选100家》一书,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他邀请我写一篇评论,正好我有话要说,就将我的言谈作为评论交差了。
一、新乡土诗歌“新概念”与“新价值”。
当下中国诗歌流派纷繁复杂,诗歌分类五花八门,无论“知识分子”、“民间写作”,还是“中间代”、“70、80、90代际”划分,无论“先锋诗歌”、“口语写作”,还是“下半身”、“垃圾派”的标榜,这只是诗歌概念的一种倡导和主张,并不是诗歌标准和严格的分类。新乡土诗歌也一样,无法严格地用一个尺子和标准来定论,否则就成为了一种模式,这于新诗的发展是极其不利的。当然,没有概念的倡导,也就没有创作的有意识创新。我支持一切关于诗歌的概念倡导、探索和研究,更支持一切诗歌流派的发展和创新。
过去,新乡土诗歌是在中国诗歌流派大发展过程中树立起来的一种诗歌主张,在描写风土人情艺术手法的基础之上,以家园乡土文化为诗歌的精神源泉,创立了自己的诗歌风格,培养了一大批诗歌人才。随着城市化的发展,中国的乡土文化、乡土诗歌也在萎缩,而新乡土诗歌也正承载了这样一种使命,将乡土文化、乡土诗歌的研究、探索与创新作为己任,为新诗的发展贡献一己之力。
新乡土诗歌的概念,我以为,它与乡土诗的区别就在于它的“新”,以农村为题材的是纯乡土,以自然为基调、以朴素为要求、以精神回归为核心的,就是新乡土。它的“新”在于它是具有传统性、开放性、现实性和超越性的诗歌。
其一,新乡土诗,具有传统性。诗歌是必须继承传统的,这个传统就是中国文化的土壤。所有的文学其实根都是乡土的,中国就是农耕文明发展而来的,文学不能离开这个根。诗歌是必须扎根地域的,人离不开生存生活的环境,你的出生、成长,就是特定环境中特定意象、意境的积累,锻造了作者骨子里的情感积淀,创作就有了因果,地域性,也是乡土性。诗歌是必须挖掘民族的东西,血液、血脉、家园、亲情、民俗、风情,这些民族性的元素,是诗人创作的土壤。
其二,新乡土诗,应该具备开放性。乡土的元素,是很广泛的,家园意识、生命意识、自然意识,都是新乡土拓展的领地。打工者、农民工诗歌、对原生态的保护,以及对原乡的思念和忧患,都是值得反映的题材。现代的、传统的、西方的表现方式,都值得借鉴。
其三,新乡土诗,应该具备现实性。社会的发展,是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这就是对乡土根的破坏,只要诗歌涉及对反乡土的思考,介入当下的时代,“新”字才有意义,才符合现实的发展和要求,诗歌才更有效率。
其四,新乡土诗,应该具备超越性。人类是从与自然的斗争中成熟的,也在与自然的共处中矛盾着。人性的自由,无法离开土地的自由,新乡土诗就应该将这种哲学思考引入、引发、引导,让诗歌更有襟怀,更有高度。
二、新乡土诗歌“新风格”与“新作品”。
新乡土诗歌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在诗歌风格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的新乡土诗歌是建立在从农村出生的城市人,以“两栖人”身份抒写对乡土的眷恋和精神的回归之上的创作基础。如今,农村城市化、农民居民化、乡土虚无化,这些变化带来人类追求物质的度量,而导致精神的虚无,致使新乡土诗歌必须介入新的题材、新的农事生活、新的乡土情怀、新的价值取向。
从表现的方式上,“旧瓶”装“新酒”,我看到了新的反映。如陈惠芳的《细数灵魂的颗粒》,从抽象入手,结合具象,将回归家园、回归精神的旨意形象地反映出来。“如果灵魂结在秋天的稻穗上/我折一枝回家/从晨曦数到暮色//如果灵魂长成指纹的模样/我摊开手掌/从太阳数到月亮//如果灵魂像烟花一样上升/我转动头颅/从地面数到天空//如果灵魂像雪花一样降落/我丈量脚印/从肤浅数到深厚//灵魂只是流动在血脉中的/一叶扁舟,日夜穿梭/时而被凝固的血液禁止/时而被沸腾的血液颠覆//我只是触摸着灵魂的风浪/举着一朵浪花/游历一生”。还有新乡土诗的元老诗人隐子,他的《卖豆腐脑的女人》就是写的“城市的乡土”,把这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小人物”苦难而伟大的一生描写得细腻而新鲜,体现了新乡土新的价值追求和人文关怀:“水一样的女人/拖着水一样的声音/叫卖/包在水里的梦境//她的声音尖细/她的步履轻灵/她生怕把水珠喊醒/她生怕晃老了她的两桶鲜嫩//在春光里/在秋风中/女人在叫卖她的豆腐脑/也在叫卖自己的光阴”。侗族著名诗人雄黄,他的诗歌又具有民族性,反映了本民族的特质。如《风雨桥》:“那些歌声漫过喉结/唯一的琴弦收藏无声/漂泊无期,伏在肩头倾诉/一切都被预言托出水面//腹部的光阴潮起潮落/痴情拥着痴情/眼睛踮起脚尖,断开远方/包裹侗帕的曾经少年//两个人共饮两行泪/跟随月芽,走近你的襟怀/其实我们的风,就是你的雨//我们的悲苦沦为你珍稀的护佑”。
从继承的源头上,“旧居”翻“新样”,我看到了新的介质。如李少君的《春天里的闲意思》:“ 云给山顶戴了一顶白帽子/小径与藤蔓相互缠绕,牵挂些花花草草/溪水自山崖溅落,又急吼吼地奔淌入海/春风啊,尽做一些无赖的事情/吹得野花香四处飘溢,又让牛羊/和自驾的男男女女们在山间迷失……//这都只是一些闲意思/青山兀自不动,只管打坐入定”,对自然的写意,加入男女的活动与主观意识的介入,揭示人生的额外意义。还有施施然的诗《殇》:“姥姥说:只有登上千仞高峰,才会/听到雄虎的吼声”*。早年间/旗袍,枪炮,英语。穿唐装的基督,推开了/锁国时代的大门/辫子军西学东渐,大总统们掐算着日子登基,结果/猎鹰的成了养蚕的,天要下雨/自家炕上,找不到巴掌大一块干地界/如今,耗子仍在扛枪,恶邻正待翻墙而过/而藏在《史记》中的那条/真龙,在1949年的春天,已秘密地死去”。将历时典故巧妙引入诗歌,把现实的折射埋藏于隐喻和象征之中。还有舞月飘雪的《狐妖》,“她/美若天仙/深山,老林,失修的古院/一袭飘香的色彩/勾魂的眼眸//顺着笑声和洒落的芳踪/拐角的夜空,无人静寂/只要脚步迷离,身影倜傥/只要春风几渡玉门关/书生,你就陷进桃色/一线天的命脉/芊芊指尖,跃入/翻开的那本颜如玉”。她继承了传统古典诗词的特质,用浪漫主义笔调写现实意义之外的“狐妖”,揭示了她追求精神的“仙境”和自然的回归。
从超越的层面上,“旧乡”露“新地”,我看到了新的襟怀。如安琪的《极地之境》,从现实入手,在高处落笔,通过现在与过去的对比,表现了诗人对故乡、对人类的忧伤与精神的展现。“现在我在故乡已呆一月/朋友们陆续而来/陆续而去。他们安逸/自足,从未有过/我当年的悲哀。那时我年轻/青春激荡,梦想在别处/生活也在别处/现在我还乡,怀揣/人所共知的财富/和辛酸。我对朋友们说/你看你看,一个/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它的光芒刺痛”。还有诗人凌峰的《在大昭寺》,可以说是我见到的新乡土描写自然事物里具有高远胸襟的一首诗。“我是被一盏酥油灯诱惑/来到大昭寺的,佛光幽幽的闪烁/隔着铁环和幽深的洞穴/但我无法撩起他的门帘/我和佛的距离是空/那空中有蓝色的光斑闪耀/生和死两个字在交替沉浮,之后是红色的/但我触摸到一种温暖/从皮肤入侵,涌至胸腔,鼻腔,眼眶//我摘下脖子上的项链/在佛的镀金的胸怀蹭了一下……/我知道。这三十年来我立场不稳/怀着私欲和胆怯,我有亏欠,此时/随着转经的人们绕圈的时候/我似乎踩着活生生的肉体和呻吟,它使我踉跄/之后,那么多的善面向我涌来/洗刷我的无知和禁忌,我没有抵抗/任那些诵经的声浪把我淹没//我已经卸下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和争斗/并在不知不觉中触到佛光芒……//在大昭寺,我是怎样/被一片汪洋的的酥油灯淹没/又怎样在一滴泪光中泅渡/我相信没有人达到这样的境界”。
从介入的当下性上,“旧貌”换“新颜”,我看到了新的呈现。如黃曙辉的《膜》:“我知道一些物事的厚度与深度/眼睛能够看得见的/未必都能穿过/比如透明的水,比水透明的膜/不必要捅破那些不堪一击的隐喻/它们习惯于在隐晦的水草里藏匿/一尾游鱼的鳞片/足可以造就一万卷逻辑严密的法典/而鱼不可以穿越那些透明的事物/比如镜子,比如你的眼睛”。他描写的自然事物,是乡土的,而运用了象征、转喻等现代诗歌新方法,通过对事物的“膜”,来反映了现实的人的“隔膜”,具有批判现实主义的风格。如左岸的诗《半个月亮一样照家乡》,用当下流行的口语,并巧妙结合民谣的方式,揭示了现实与精神的差异性:“地里那个挥汗如雨的/应该是我的姐姐的刈草女呀/你为什么要这样辛苦,为什么/泪珠儿老在眼眶里打转转/你的一米八的大男人呢,/怎么就没有人接过你的镰,让你/在垄边坐下来,望一望/苦菜花儿正把半个月亮,举过头顶//听说你的男人在城里,又看上了/一个比你更白更嫩的小女人/早扔掉了南关岭以南那一挂斜斜的炊烟/和沾着草屑的心/好在孩子牛羊鸡鸭兔狗都很听话/还有脚下招人喜欢的,青青麦苗/乡村,夜晚的天空干净、明澈/什么都装得下//一个跛脚的老流浪艺人,路过这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边走边唱:/半个月亮不如满月圓/半个月亮不如整月亮/半个月亮一样照家乡”。
从切入的角度上,“旧土”培“新苗”,我看到了新的揭示。如伍培阳的《公鸡打鸣》:“鸣叫从黑夜伸出去/柔软坚忍的声音/一次次蹬动被窝/就挨近黎明了/朦胧里,翻过山的睡姿/几点了?妈妈的询问含混清晰/听见灶屋门响/晨曦白净氤氲/好象村庄呼出的浓重气息/一条条小路,依次铺开/田野,山冈,和远方/跟随牛蹄出村/站在土墙候送的公鸡,冠子殷红/我缓缓赶向山坡/一粒晶莹透亮的名词/在朝霞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大”。他的诗歌是典型的乡土诗,题材永远是乡村的人事、风光,可是他成熟的笔调永远是在客观陈述之上,将自己的思想无缝插入乡土具象之中,不着痕迹地反映了现代人新的意蕴和内涵,揭示了人们普遍的崇尚自然与关怀的“新感受”、“新愿望”。与他相似的还有任君行,如他的《瀑布》:“琢磨着/你何时停止梳妆/好让我顺着你的秀发/沿心路攀岩/沐着水雾/我在你的身段里裸泳/真想,为你盘上/可人的丝巾/然后,亲手为你别上/母亲留给儿媳的/那枚发夹”,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刘金国的诗也有这样的质地,如他的《摘花》:“摘一朵夏花/捧在心口/可以掩饰/内心的疲惫//风景出来了/心思出来了/掌在手心的快乐/再轻盈也会累//那是一种负罪/不知花会不会痛/一瓣一瓣的微笑牵着/一颗一颗的眼泪”。
三、新乡土诗歌“新思路”与“新途径”。
新乡土诗歌的研究、探索还在途中,新乡土诗歌要复兴也还是个漫长的过程。我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差距和不足。从这本2012年新乡土诗歌《短诗精选100家》里,还是存在很多诗意不够的文本。一些人对新乡土诗歌的认识还不清晰,对新乡土诗歌的发展还抱有成见。
新乡土诗歌的交流应该囿于“圈子”而开放“圈子”。应该广泛与外界诗人、流派,以及各种风格交流,吸取众家之长。如今的新乡土诗人,有的默守在自己的土地上,“注定要对这个村庄歌唱”,有的虽然已生活在城市,目光仍眷恋着乡村,他们的诗歌植根乡土,关注现实,非常扎实。诗评家李少君指出,中国新诗的产生有一个很大的断裂,造成新诗标准的混乱,把全国各地的从自己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具有本土性草根性的诗歌放到一起讨论,有助于寻找到新诗的标准。与会者还就诗歌的现代性进行争论。韩作荣认为,现代性不仅仅指写作手法的现代性,更重要的是诗歌的现实性。
新乡土诗歌的风格应该基于“原则”而鼓励“自由”。新乡土诗歌要求诗歌风格是:“坚实”、“简约”,这是一种倡导,无可厚非。但是,诗人的个性、风格各异,只要他们的诗歌,打破了传统乡土诗的模式,打破题材、地域的限制,用现代的眼光和现代手法,透视现代生活,反映现代乡村人、哪怕人类的命运和生活,表现出一种新的“乡土理念”。只要心中有这个理念,无论你怎么在形式上、角度切入上、题材选择上变化,都是可以激励的。
新乡土诗歌的探索应该源于“内核”而容许“争鸣”。诗歌的“核”是回归“精神家园”的,不能模仿乡土诗歌的老旧抒情套路,不能仅仅局限于乡土题材、乡土人事、乡土情怀,停留于简单的纯乡土范围诗歌,那这样的路子会越来越窄,进入新的死胡同。因此,新乡土诗歌还要注重创新,新的表现方法、新的深入角度、新的反映形式和新的思想和内涵,都要创新,要形成面上的繁荣,而不是点上的凤毛麟角。
2013年2月24日下午长沙金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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