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派”华侨诗人,2013年12月17日在杭州去世,95岁
冀汸(1918.12.8-2013.12.17),生于印尼 韦泱摄于2009年春
冀汸第一本诗集《跃动的夜》,1942年11月由桂林南天出版社出版。
冀汸第二本诗集《有翅膀的》,1950年由上海泥土社出版。
冀汸第一部长篇小说《走夜路的人们》,1950年由上海作家书屋出版。
1947年夏,冀汸在武昌黄鹤楼遗址。
每年去风景秀美的杭州,总会去西湖上的苏堤白堤散散步,也必定会到坐落湖畔的浙江医院,去探望“七月派”老诗人冀汸先生,与他随意闲聊。“七月派”以胡风主编的刊物《七月》得名,围绕着这份杂志写作的一批诗人被称为“七月派”诗人。12月17日,冀老在杭州去世,享年95岁。
今年11月2日下午,我随《上海文学》社长、诗人赵丽宏一起,去杭州浙江医院看望冀老,浙江诗人奕林作陪,并介绍了老人的近况。
冀老住此,将近15个年头了。我每次去,总听他说想早点回家。其实,人入老境,免不了与医院多打交道。医院的护理及医疗条件等,自然方便优越。我照例如此安慰老人几句,自知未必有效,却是期望他的心绪能得稍安。
闲谈中,自然会聊些过去的文事。新中国成立后,冀老虽然长住杭州,但早年对上海却并不陌生。1918年,冀汸出生于印尼爪哇岛。后随祖父母回国,在重庆读完中学,考入抗战中内迁的复旦大学历史系。1946年抗战胜利后,又随复旦大学回迁上海。毕业后,即在上海居住,本想找一个固定工作,正巧有朋友找他,便应邀去南京一所小学教书。冀汸的专著,大都在上海印行出版。最早的诗集《跃动的夜》,在桂林初版后,1947年1月由上海希望社再版印梓。他的第二本诗集《有翅膀的》,由上海泥土社于1950年出版。诗集《喜日》,由上海华东新华书店出版于1951年,诗集《桥与墙》,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于1952年。第一部长篇小说《走夜路的人们》,1950年由上海作家书屋出版。另一部长篇小说《这里没有冬天》,1954年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如此说来,上海慷慨地接纳了他的创作。也可以说,冀汸与上海有缘,并对上海留有许多美好的印象。
继1940年在重庆第一次见到胡风,1946年冀汸刚到上海,第一个去看望的,是住在雷米路(今永康路)文安坊的胡风。在上海,冀汸一面继续在复旦大学读西洋中古史、心理卫生最后两门课程,一面写作长篇小说《走夜路的人们》,同时编成了第二部诗集《有翅膀的》,交胡风准备列入《七月诗丛》第二集出版。
这就说到了他的诗歌创作。1937年,还是中学生的冀汸,已成为胡风在上海创办的《七月》杂志热心读者。之后,《七月》迁往武汉。而他已考入一所师范学校,开始有了创作欲,第一个瞄准的投稿目标,就是《七月》。他尝试着一次次投稿。一天,收到编辑部寄来的大信封,内附一信,称他这位师范学校二年级学生为“先生”,说“诗都读过,选不出可发表的,如有新作,可再寄来”,署名“编者”。这是退稿信,却更多地给了他信心,说明《七月》没有拒绝他,等待他的“新作”。他把退回的诗稿全烧了,欲重整旗鼓。只是把仅有几句话的那封短信留了下来。
1939年11月,冀汸将刚写完的一首三百行长诗《跃动的夜》,寄给《七月》。很快,有了回信,信中说“可以发表,作了一些增删”,信末署名“胡风”。冀汸一看乐了,这笔迹,与上次署名“编者”是一样的,说明他的作品胡风都认真看过。果然,此诗在1940年1月号的《七月》杂志刊出。经胡风增删后,整首诗明朗、乐观的情调更和谐统一了。诗作首次发表后,冀汸感觉甚好,以为找到了诗歌写作成功的捷径。他按此写下去,一首更长的四百多行的诗歌《两岸》又一挥而就,他自以为比《跃动的夜》写得更好,迫不及待地立马寄给胡风。接着是难熬的等待或者说期盼。然而,他盼来的却是一盆“冷水”。胡风回信说,此诗“是反现实主义的失败之作”。冀汸后又几经修改,仍无济于事。只有一个章节觉得尚显完整,便将其单独抽出,改诗题为《渡》,刊于《诗垦地》第三辑。这次自我模仿的失败,对冀汸来说,不啻是一帖清醒剂。他认识到诗歌的生命在于创新,重复别人或自己都是一条死胡同。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胡风从香港回到桂林。在桂林的青年诗人朱谷忠、米军、彭燕郊等正在筹办一家出版社,得到了胡风的支持,定名为南天出版社。胡风应邀为他们挂帅主编的第一种出版物,即《七月诗丛》第一集,共十一种。胡风写信给诗人邹荻帆,让他找绿原和冀汸,各编一本诗集列入这套诗丛出版。冀汸就把手头的四首诗《跃动的夜》《渡》《旷野》《夏日》,整理成薄薄的一叠诗稿寄给胡风。胡风看后回信说“为什么不多收几首,让诗集厚一些”,同时指出《夏日》一诗有小资情绪,他打算改一改。这样,冀汸的第一本诗集《跃动的夜》,于1942年11月由南天出版社初版,作为《七月诗丛》第一集的一种,印了三千册。这套诗丛还有艾青的《向大地》,胡风的《为祖国而歌》,孙钿的《旗》,田间的《给战斗者》等。那日,冀汸看我取出他的旧版诗集《跃动的夜》请他签名时,精神瞬间焕发,话语多了起来。一册旧著,勾起了他对往昔的追忆。
当年,胡风在《跃动的夜》出版之际,称冀汸的诗“是纯洁的乐观、开朗的心怀以及醉酒一样的战斗气魄。在诗人的面前,一切都现出友爱的笑容,一切都发出亲密的声音,罪恶和污秽都销声匿迹了”。这是胡风第一次对冀汸的处女诗集作出热情而中肯的评价。上世纪50年代初,时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的王瑶先生,在大学课堂首次开设现代文学专业,讲课中首次评说《跃动的夜》,说此诗“歌颂劳动和收获的愉快,写出中国在抗战中健壮的生命。诗中有‘听/鸡声四野/已经唱出了黎明’,对中国的明天寄予了热望。他的诗艺是声音响亮,句子有力,摄取题材的范围比较广”。这些评论,是权威给出的,也是十分贴切的。
每次给冀老拍照时,我心中就想,冀汸生于印尼,其脸型也有点像东南亚人的模样。另一位“七月派”诗人阿垅早期描述得更为准确、形象——“隆凸的额和深陷的眼睛,突然会射出明亮的光束”。尽管冀汸现在老了,年逾九旬,饱经岁月的风霜。然而,他给我的印象,仍不失诗人的“单纯与勇壮”。我又想到,我曾看到过几帧冀汸与友人合影于上世纪50年代初的旧照。年轻的冀汸,胸前挎着一架相机,风华正茂,真是帅气。那时,即使在年轻知识分子中,玩相机的也寥寥无几,可见冀汸是个兴趣爱好甚为广泛的活跃分子。
所幸的是,到了暮年,冀汸仍葆有对新事物的兴趣。在病房的一角,搁一张小小的写字桌,桌上置一部手提式电脑,他说近十年来,每遇有所思有所感,就在电脑上写写小文,不求功利,聊以解闷。西湖边,有柳浪闻莺,有平湖秋色,而住在湖边灵隐路上的冀汸老人,每日敲打字句,那一串串“嘀哒”之声,洒向静静的湖中。冀老映在窗棂上的身影,莫不是西湖边上一道新的风景。
如今,诗人已去。这一切,莫不成为一个时代的绝响。
(作者韦泱:系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