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了》
我哭了。在冬天,这个阳光照耀的清晨。
一个人在原野泪流满面。
哭声来自我的温热身躯,来自脚下的深厚土地。
大地结着冰。茫茫枯草,下面埋着土。土里埋着根、种子、昆虫,埋着腐叶、蚯蚓、清凉,埋着先人的嘴唇、牙齿、颤抖的喉结,埋着陶罐、瓦砾、屋脊,埋着石器、铁器、骨殖、市井,埋着重重叠叠的的风、脚印与歌哭……
河流在地面蜿蜒,是黑色的。十二月结冰的河流,默默行进在无边的白色旷野上,仿佛装载了马戏团的一列闷罐列车,携带着黑熊的牢笼,山羊的托盘,猴子的独轮车,和各处搜罗来的杂耍灯光。在失去站台的漫长旅途中,出发时的戏笑变成了深夜的呜咽,一支小丑的队伍流浪途中变成了难民,在昏暗的天底被皮鞭抽打着前行,朝着前面刀子下黑绵羊的一缕曙色……
河岸上,树林莽莽苍苍。是白杨。银白的树干内,也行进着一列列的旧车皮。它的里面,是黑色的人群,没有面孔,像无数的虫类与兽类,患着各种的疾病:疟疾,癫痫,瘟疫……它的穷人领着最小的儿子,打着竹板唱着莲花落,肚子里找不到一粒米;它的夜晚漆黑,星空下老翁逾墙,老妪饮泣;它春天的泥土弹坑密布,开满星星点点的野花…..
他们在自己的大地上哭泣,哭了多少个世代!哭成了无声。
天空依然灿烂。天空闪耀着无数的针尖。有时候,它将骤雨敲打在黑色的脊背,打在破烂的草帽,打在小庙的屋脊。那么多的黝黑的脊背啊,仿佛一堵堵深厚的墙,在正午日光之下,仿佛深渊的土地,精卫的大海。多少年,上面刷满着红漆、红布、红十字,以及标语、咒语,陈旧的血液……多少年,里面有牢狱,无数的文字和冤魂;有动物园,无数撕破脸皮的狮虎和歌颂的鹦鹉;有一张口,一口锅,一眼井,一座黑煤窑,黑人,游荡的黑鬼…..那么多的脊背,佝偻在大街上,背负着一口口酱缸。没有人看到面孔。它背负全部的阴影,像一堵堵箭簇的墙屹立在大街上。我的祖国的脊背啊。
大地上面,曾经有多少庙宇,现在它们都去了哪里?那么多的土地庙,不再吞吐烟火,只抱着自己的残砖破絮,坐在清凉的土地之下。
村庄的老屋吐不出炊烟,大地上不再弥漫五谷的骨髓芳香。一个个崭新的村庄竖起,矗立,多么华丽,而又空荡!一切都像土碗,跌落地面,碎了,不再完整。儿子们进城或者搬出去了,盖起了楼房,父母们留在老屋,混入大地的暮色。他们的一双儿女,儿子被河流淹死了,女儿被带入城市。连河流都破碎了,被采砂的机器挖得千疮百孔,被庞大的工厂咀嚼,又慢慢吐出,像一个被遗弃的老妇,带着伤心与泡沫,蹒跚走在原野……
我哭了。
泪水滴落土地,流进自己的肚肠。像霜雪,结在枯草。几千里的土地啊,几万座的村庄,沉默无声。我的眼前,新的楼房拔地而起,新的庙宇装扮一新,等待着剪彩,新的财神们衣装簇新,面带微笑。
而总有哭泣啊。几千年的历史,哭泣不绝如缕。在冬天,酿雪的黄昏;在白杨根部,大地的底层;在春天,簇新的山河;在废弃的祠堂,低矮的石桥;在崭新的皮袄里,高楼顶上;在高大的城墙边,明月之下……那些脊背背向人群,他们在哭泣。抽噎着哭泣,笑着哭泣,星空下哭泣。泪水像河流,打湿了草木和土地。
有一个声音,清晰而又浑浊。我一个人,独立苍茫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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