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流光溢彩的文学魅影
2015年1月17日在“《北方船》首发式暨研讨会”上的现场发言
作者:林雪
很高兴能在今天来参加著名批评家、散文家、诗歌翻译家高海涛先生的译诗集《北方船》的首发暨研讨会。《北方船》的出版、研讨应该说是恰逢其时,对诗歌界翻译界乃至读者都有着即现实又独特的意义。一是藉此诗人雅集,谈文论道,探寻文学内在本质意义、真髓,是历来是作家作者读者们的一件盛事,其中会有人文精神与思想的火花、创作涉及的审美、社会影像的折射等激发碰撞,所思所感所悟会穿越年代时间的尘埃,结晶于文字和久远的记忆。二是诗人还乡,本身就是一个文学研究的一个母题,是一个关乎文艺发生学、现象学的研究素材,值得我们做进一步的探索。三是《北方船》虽低调出版,简朴发布,却以此汇集地方诗朋文友,将译者对语言的内功挖掘出来,将词语的魅力发散出来,使之扩大影响,源远流传。
我感悟之一是与海涛先生在同一部门供职,较之一般读者,多了几分见证他文学创作之切近的密察,多了几分因濡染而感悟其才华的欣赏,这些为我如何进一步思考辽宁文学态势、如何校正自己的创作都曾起用启示性的作用。海涛先生在创作上是多面手,他素以三种文学创作立世,三种文学身份给了他文学的多维镜,好望角,也累积着越来越不凡的荣誉。这个文学的多面手比专术一门的作家多了几分趣味、几分情怀。最初被他的才华叹服,是我到辽宁作协工作以后,负责定期对辽宁长篇小说进行追踪述评。老实说,我那时对辽宁文学的认知多少是有些偏差的。为什么呢,因为我还没有完全解决好一个习惯于用阅读世界名著的高标准审美要求作品的纯粹以满足自己口味的诗人身份向一个以推广和普及文学意义为己任、以文学弘扬为职责和道义为职能的文学工作者的角色转换。记得我参考的第一批文章,其中就有海涛先生发表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针对辽宁文学的系列批评文章。我把它们悉数下载、打印出来,在办公室里读,带回家里读。仔细通读几遍,我发现海涛先生不但具备一种历史和现实的宏观视角,不但学理严谨,精准而严肃地为辽宁长篇小说把脉,在例行的经验、不足之阐释之外,贵在更兼有一种热爱和自信的情愫,和一种生之于斯长之于斯的熟稔、自信,是一种以个体的文化适时自信觉醒融合整合汇入甚至是带动一个地方作家文化自信自觉的情怀。有没有热爱的情怀是完全不同的,这种情怀会造就两个完全不同的批评家。这也是为什么,当我现在也会偶尔遇到如我此前那样面对辽宁文学,只以一种纯粹审美来褒奖或否定的批评家们时,我会提醒他们理解和尊重一个地方文学的必要,较之只欣赏那些世界名著,有内在的不可或缺的意义:那就是从来就没有横空出世的世界名著,世界名著的高峰都是由辽阔地方的文化文学丘陵碰撞、激化、催生而成的。
感悟之二是近几年,我与其他同事、读者一起,见证了海涛先生系列散文经历了厚积勃发的孕育,创作的呈“井喷”且渐入佳境。他的散文频频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接连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选发,更获得如冰心散文奖等国家级或省级散文奖。那些文化含量高底蕴深厚的散文,在深受读者喜爱传诵同时,评论界也不吝推崇,成为国内散文界一匹昂然闯入的黑马。《青铜雨》等为标志的系列优秀散文,读来令人为之拍案称奇。为什么?以我个人为例,我的阅读经验一般是分成两种,一种是纯粹的中国传统散文,比如赋的铺排,比的神韵,兴的直接,形神兼备的语言中凸显中国式智慧,不管明迹或暗痕,刻画的都是中式的直接经验。那些东方式的人文智慧粘合了传统中不断碎裂变化的文化,在重新烹煮历史断片时,每个人都有和种游子原乡般的精神气质与现实疏离、回归、再疏离、再回归的心路历程。这种过程是每个中国作家别无选择的宿命。另外一种阅读是世界文学经验培植出来的间接经验感,虽然有的作品我们暂时还不能直接阅读原文,只能透过或流畅或阻滞的语感,揣摩体味另一种语言的恩遇,另一种文化的赠予。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犹如两股道上跑的车,有时它们并行成两条雪中的车轮,共同承载着人道主义在世界精神范畴内、在文学中以最高级别的形式实现,驾驭着人类理想向着更自由更民主更平等的社会形态进步。那些与吸收同时需要摒弃的未尽期其意的语言屏障,那些较之于本土经验的异乡村文学乌托邦,虽不是我们的文化习俗,却是世界文化的共同财富。所有这些奇迹,我们都乐见并纳悦着。无疑,海涛先生深谙此道,他在如何启迪我们设法打量世界的角度,洞开一扇窗子方面是个成功的智者。
海涛先生的散文搭建了一座独特的文学景观。在他多篇著名的散文里,中国的乡村人物景色都已经不再仅仅具有元初意义。诚然,他们虽然仍旧是本土的、中国的、传统的、贫穷的(有时甚至还带有那么一丝男权的),等等,但仍然有那古老板正的语法透出一股另外次大陆异域般的款款蔚蓝柔情,有那沉重的负载语气不时泛起人物觉悟前的质疑和悟道后的轻盈恢谐。那主人公们深陷其中的命运不再是沥青一样粘滞板结加上苛责的现实,而是时不时地让现实发生语境错位,由牵偶般的被动顺从和愤怒声讨,上升为跳出界外一声叹息,以一双阅历过世界文化风景后的目力,重新为逝去的幽暗生活追光,并炫出珍藏其内的灵魂华彩。
或许是因为海涛先生有了文学批评的理性高度之素养,有了散文中西风情合璧式的储备,涉猎诗歌翻译也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这三种文学体例在相成相生,犹如《狗年月》中,君特格拉斯笔下的向日葵,“把马恩特家菜园同公路隔离开来的那道篱笆旁的向日葵越长越大,它们在相互朝拜……”。
第三个感悟就要说到《北方船》。通读的感受是,精湛的句子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在阅读上享受如此密集的愉悦感受,实属少有。在拉金的诗《北方船》中“北方的天空高高升起、傲慢的大海被黑暗照亮”,江阳韵仍是无敌的:开阔深情,严峻饱满,《我记得我记得》中经典的一句“啊考文垂!我惊叹,我出生在这里。”将昔日熟悉甚至疲倦的故乡升格为一声审美意义上的惊叹。一位旅人途经故地,第一行诗就从字里行间透出玄机。旅人是作者,在写出了那么多的景色人物对话之后,他还要做什么?是留下荣归故里,还是继续漂泊人生?悬念一次次从诗句中隐语中跑出——虽然微弱,但已十足重要。译者追逐原作的精妙,追逐那些智力与心智的游戏,一切情节都像是假象,一切生活的围猎又如同真谛,一切命运的迷雾都等待消散,是否结局真相会对你如释重负,或者是意外一击?于是,阅读这首诗时体现出我们阅读经典时经常遇到的那种无时不在的紧张——似乎每一个单词每一个细节中都埋伏着伏笔,犹如“地雷”,我在心中暗自比喻。于是,我仿佛成了一个小心翼翼的排雷手,一方面惊叹圣物般的鬼斧神工,一边期待着在完美的设置中终于因为技艺的胜利而使某一处忽略的地方传来爆炸——好的阅读甚至可以比喻成为自毁:原先构建的阅读习惯在一种惊奇的感受中逐渐解构,重新排列其中的悦服序列。
我在上世纪90年代就初读过毕肖普的诗。她的诗一直因为是国内译界的难度和高度的挑战。因其难译,不少译者感叹遗憾多于自得。在阅读时,除去译的通达部分,译者的艰难也显而易见。但只要钟爱,总会找到心灵的路径。当我所期待的语言粘度以及张力在翻译过程中流失,我还会转而注意女诗人其她技巧的运用,比如象征、隐喻、独特经验在诗中浓缩而成的精典片断。现在,我读海涛先生的译诗,欣慰的是,过去无奈放弃的语言质感经由他的手重新又回归到诗中。犹如观赏一位成熟而浪漫的工匠,手持一只金属钻头娴熟地直捣词语秘密的巢穴深处。他尽知哪里是蜂房,哪里是工蜂,哪里是蜂后,哪里是蜜。他将那些冒充的词语,哪怕它们披着同义词近义词的外衣,误入宫殿的闯入者,他会把它们一一从美丽的庭院,花房,客厅,甚至是密室指认出来。在语言的天职可以昭示清白的地方一一将尽可能准确的词语陈示在太阳光下。比如《地图》中“或是陆地倾身把整个大海托起,不动声色,再把它拉近自己身边”再比如其他评论家引用的著名一句“有不同的人民,就有不同的海岸”这句。他熟知以往经典译本中哪些是隐语,哪些如惊鸿一现,他成功地将他们从隐藏在文本深处中一一找回,并在必要的地方如约重现。他还好像是与他们同在一支球队的奔跑的队员,即使是与他们临时组成同盟,但在一起做精神和体力的奔跑中毫不懈怠,共同的目标都是前面的球门,在有些地方,当其他译者渐显无力时,海涛先生却作通常一记大脚,将一记更准确的词语劲射入门。
阅读这本诗集中的佳作,还有一个感觉是在和海涛先生做一种智力竞赛,对他的力道和技术,我们需要调动足够的功力接住,理解并传递,中间也需经过曲折回环。何况,不少智慧超群的诗作还喜欢做些假动作迷惑你的感官,他可能把你引入平常境,你松弛了心智时,出奇不意地让你惊诧一下。或你以为那一切都不过如此的时候,却曲径幽处,别有洞天。有时,超强愿望的阅读会使读者一时以为自己走在了作品前面时,表示读者已经不满足作品中已有的渊数、定局,他希望参与其中,改变路径。幸运的时候,美妙的词语如量身定制,精彩的韵律不时冲开茅塞,还有或多情难舍人生,使柔肠更胜水,或坚强宣布信念,令精神大为振奋,以至于膨胀到觉得自己可以扳倒枯树。依依不舍,将书页反复阅读,等到突然醒悟,那诗中的一切终成定局,流连忘返,不由得一声赞叹。
1988年我在参加青春诗会的组诗中,有一首诗中《长女》的母牛形象,就是来自于毕肖普的一首诗《冷春天》。这是我最喜爱的诗之一。诗的复杂意象构成对智力的挑战激发,从而有了一个不易得到的享受。寒冷的春天是这样的:草地上的紫罗兰似有瑕疵/绿色的烟尘滚滚而来。那些山峦硕大而漫无目的,小牛诞生,母牛咀嚼胎盘,在如残破的旗帜边小牛趔趄地站起。麻雀攒足歌曲,枫叶甩响鞭子,流萤飞起,上升滑落,再上升,同时保持着下降的水平……海涛先生抓住诗中所有的现代意味,通过准确的词汇使之魅力得以再现重生,没有流失之憾。
1976年布罗茨基在美国大学课堂解析奥登的《1939年9月1日》中曾说过:“我们将检验这首诗的语言内涵,因为词汇正是区分此一作家与另一作家的东西。我们还将关注诗人表达出的思想以及他的韵律系统,因为后者为前者提供了一种必然的感觉。韵律使思想成为法则;就某种意义而言,每一首诗都是一部语言的古藉。”
我们可以在这首诗中找到海涛先生语言典藏或思想法则路径。春天与冬天是一场场季节对诀,其中的空虚或平静都呼之欲出。冬与春的意象如纷飞的解码,缠绕的电波,碰撞的磁极,交差的频道。语言或非语言的序曲,下方反方调解方的厮杀,肯定否定再肯定再否定的争战。一切都在方寸之间进行。生命一些触角开始包抄探入那里,小牛的面孔,他们的呼吸,语言,出生。成长,经历的命运。他们之间的关系,爱,恨。他们致命的幸运,和炫目的忧愁。他们的忍受,愚蠢,失败,事故,他们的光明阴暗,可耻的胜利或光荣的败迹。
据布罗茨基说,奥登在为悼念路易斯·麦克尼斯而写的一首诗中,表达了一种“如若可能,欲做大西洋的小歌德”的愿望。布罗茨基说,这里的关键词,不知你们相不相信,是大西洋而不是歌德。在开始其诗歌生涯的始初,奥登的脑中就已意识到,他用来写作的语言是一种跨越大西洋的语言,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帝国的语言……这并非指不列颠的殖民统治,而是指一种能造就一个帝国的语言…。因为,帝国的统一不是借助政治或军事力量、而是借助语言的。你们本有无数的机会成为伟大英语的公民。就像是为了证明布氏之论的正确,海涛先生正驾驶着汉语和英语的双桅船。用翻译诗这个文化实体,运用母语汉语和“继母语”英语联袂创造的奇观,用两个帝国的语言,成为当之无愧的诗歌世界的公民。
最后附带说的,省作协的职能之一就是策划、举办各类文学作品研讨会。多年来,海涛先生领导创意成功组织的各种学术规格、规模的研讨会不胜枚举,绝大多数都有很好的口碑和反响。但他把自己的研讨会选放在故乡朝阳,选交给乡亲和朋友之处,且以民间主办的方式举行,这里我要再一次表达对他的敬意。
(2015年1月17日在“《北方船》首发式暨研讨会”上的现场发言,2015年1月22日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