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无数,她却在海底潜行 —— 读海饼干诗集《我知道所有事物的尽头》随笔
文/子青悠然
认识海饼干,是先认识海饼干的诗歌,那时候,我还未与她零距离接触,但我知道她是我们马鞍山优秀诗人之一。她的诗歌,最先吸引我的是文字中的思想性,以及那种西式味道。着重说明一点,这西式属于饼干西式,有她自己糅合过的饼干味道——耐咀嚼,赋予精神餐饮的可口点心。之后,我们越发走近,这样的感受加深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味道——我喜欢、欣赏她的净(明澈的意味)、静(安静的心气)、精(修行的态度,当然此处乃文字的修行)。
捧读诗集《我知道所有事物的尽头》,我想我不是她扉页上题赠的“闲翻”二字。她的文字,你读了,就能够想到很多,思考不少,回味良久。
诗集第一章《感知与视野》中,诗歌《工作的夜》,她写夜的轮廓,写“我对着空气讲话/像个深谙尘世的孩子”。读此处,不禁叫人莞尔。山中花朵、树上果子、流浪的野猫,于她都是灵物。尤其花朵、果子,在饼干看来都是能够果腹的。她甚至还没能认出它们的乳名,可因其鲜活、因其美好,忍不住就摘下一朵、一颗,以毫无戒备的心理,欣悦地走向自然之风物。于尘世,她以极其纯净的目光打量现实的世界,却以思想的清晰反刍所有的打量。她抽出一根线头慢慢捻成灯芯,浸入时间的燃油里,静静发出属于她的思想之光。正如她在诗歌末节所语:“月亮太远了,我只看见——一道弧形的光。周遭好像再没有其他声响了/但此刻,键盘却好像被神秘的事物/点燃。”
海饼干,她有自己的世界。当外界驳杂、喧腾,她能安静待在她自己“思想的博物馆”冥思前行。现实不可能完美,有时甚至逼仄与丑陋,海饼干从不因此沉沦,她的意志力和定力,始终让她保持积极向上的状态。在《梦呓》中,她写:我穿着铁鞋子,走在谎言的/万花筒内……我从万物的低语中看到/新路径,月亮神秘的光辉洒下来,仿佛神/赋予了人们自我的屋舍——/个人思想的博物馆。”在《工作》中,她写:我递过微笑,长舌雀就合起/ 嘴巴飞走了,仿佛它忌讳真诚的笑容/甚于绽开的花蕾。
私以为,饼干之所以能够如此独立、清醒,不受外界无端干扰,是与她个体认定的信仰、目标,分不开。因为信仰的追求,来自于灵魂的践行,而非形式的仪式。诗集第二章《存在与虚无》中,诗歌《在教堂门前》,她写一位老人,仿佛一片落叶,即将被秋天吞噬//教堂内祈祷声柔和/如神降临/站在门口的人捧着《圣经》/神情肃穆地诵读,没有人觉得/她是一个看不见光的人。这些分行,如果没有敏锐的捕捉,安静地思考,无法透散思想生发的暗香。
《在慈湖河堤上看白鹭》,一只白鹭的姿态,也引起饼干的思考:它跃起,翅膀展开/如两扇柔软的门,向无边处开合/我赞叹这完美的镜像// 我在堤岸上行走,强劲的风/贯穿我的身体,仿佛它的声音指引我/走向虚无。
《在地铁站》,车厢内常人所见之平常,而在饼干脑海的回旋中,她想起人性中欲望的挣扎与纠结,她这样写:“抓手从两侧一字摊开/那么多无望又不愿放弃的手/在迷失中举起/又放下。”
《在文化馆》,周边人正盯着手机屏幕,“沉浸在另一种认知里”,而饼干呢?她思想的脉动已然不与此同等频率,她诗性的笔这样投射:“一只甲壳虫/在桌子上旋转,快速地// 显然失去了方向,你看着/其他人的脸,看着它厚重的盔甲/在这个夏天,有什么比裹紧自己/更让人迷失的呢?”
在这些日常生活的诗意呈现中,无疑,海饼干早已选定了自己仰望的方向。否则,她不可能和外界保持警觉、保持距离,持守自己锁定的精神高度。饼干能如此坚毅,苦行僧般行走于文学的殿堂,也许我们在诗集第三章《给他们》,那些给大师的方正字块中,觅得海饼干所受文学精神浸染的一部分。
《给海子》一诗中,海饼干直抒胸臆:我把你的枝桠/嫁接在我的骨头上,那么坚实,像信念/从坚定的事物出发/去远行、流浪/在路上、在铁轨中、在自由中/像蒲公英的种子,简单/而随性地,散落、飘走。
《向死去•的大师致敬》诗行中,她崇尚的精神意义跃然纸上:威廉•特雷弗,我打开他的短故事/世界在我关上的门后/消失,我阅读他/即进入另外的世界,语言的花丛/盛开思想。即便光阴不听从我们的呼唤/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留下了那么多……
是的,之于诗歌,之于文学,最终之于生活中的存在,我们终究要叩问灵魂的回音,希望握住和追索的到底是什么,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的答案。海饼干,以她的平仄、以她的断行,以她的诗语发出了幽蓝的思想之光。
诗集第四章《夜的语言》,当你静心潜读,能够触摸一个诗人的步履是如何行走在漫漫理想的行途中。诗歌《当你在夜色下醒来》:你在空旷的视觉里/游荡,但有那么一瞬,孤独如巨大的雪球/击中了你,你不停地翻转自己,摁住/冰冷的胃// 如抱住坚硬的葫芦……你开始蜕变/成为自我的巨人……仿佛春天绑在你赤裸的脚踝上/飞速带动着你/奔跑的心。
一颗奔跑的心,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海饼干她说要抓住“春天的绿犄角荡秋千”。在第五章《光阴慢》中,饼干的视角低向尘埃。诗歌《十月》中,她写:“无数蚂蚁/从我的眼睛匆匆而过,它们有和我一样的/面孔,却唱着/不一样的歌。”
的确,是歌声,就各有音调,各有自己的抑扬顿挫、悲凉婉转和高亢。即便存在不完美,又怎样呢?诗集最后一章第六章《破碎即完美》,也许潜在印证了海饼干的生活美学与存在的哲性思考,她在《雨后》中这样写:“尘世的水面隐现/ 湖泊、沙漠,或喧嚣的城市/涟漪不经意打碎这一切,我们从破碎的自我开始/抚摸这个残缺的世界。”
纵观海饼干的诗歌,她的诗歌技巧,我不想妄自剖析。对一个相对成熟的优秀诗人来说,她的诗艺是不知不觉运用的。从文本切入,潜进、跳转、轻扬、停留,“通感”植入以及整体呈现,必定自然若水流。即便结构上有特意的建构,也深思熟虑,努力不着痕迹。海饼干的诗歌,文字的思想就搁在那儿,跑不掉、也忽略不了。这里,我想浅谈一下她的诗歌语言:素白、纯然、冷抒情。她在悼好友翟文熙的《玛丽•奥利弗》一诗中写道:不谈悲伤,不提死亡,气氛更像一种开始/ “避免华丽的表达”你摁住了我的笔/ 我缓缓对着空气说:“呈现远远/胜于表达”。这其间,饼干不经意说出了她对于文字写作要求的自我标准。她是这样说,也是这样践行的。
法国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让-保罗•萨特在他的散文《写作》中,关于诗歌语言,曾有这么一段精彩表述:对于诗人来说,语言是外部世界的一种结构,说话的人位于语言内部,他受词语的包围,词语是他感官的延长,是他的螯,他的触角,他的眼镜;他从内部操纵词语,他像感知自己的身体一样感知它们,他被语言的实体包围,但他几乎意识不到这一影响遍及世界的语言实体的存在。诗人处在语言外部,他从反面看词语,好像他不是人类的一分子,而是他向人类走去,首先遇到语言犹如路障挡在他面前似的。他不是首先通过事物的名称来认识物,而是首先与物有一种沉默的接触,然后转向对他来说本是另一种物的词语,触摸它们,试探他们,他在它们身上发现一种洁净的、小小的亮光……全部语言对于诗人来说是世界的镜子……它的视觉形态合在一起为诗人组成一张有血有肉的脸,这张脸与其说是表达意义,不如说它表现意义……
而文学创作不就是和“意义”打交道的吗?海饼干诗歌存在的意义,也正在行途之中。偶然读到饼干写的一段心语,她说:从梦里跑出来那一刻,仿佛看到一个体型消瘦的人和我一起跑出来,她是另一个我,是我从没满意的自己,我看到她身体里有大量雪白的空格,像一个没有边际的书架,又像口腔医院里的牙齿,我盯着它们,这些空格让我发慌,我快速打开一篇文章,说的是作者心里放着加缪的照片,当然后来他也挂上了卡夫卡的,我看着他们的照片,不自觉的把头低了下去…
“未知的永远大于呈现的”。一个不停在路上行走、且不缺少思考、潜心修行的人,不会迷失自己,迷失方向。祝福海饼干,愿她的文字经过磨砺和生长,能发出钻石的光亮,让更多的人读到它,明亮尘世心灵。
附 海饼干两首诗歌:
@ 玛丽.奥利弗
—— 悼好友翟文熙
她隐身在黑水潭
鹅绕着她的膝盖奔跑,人们看见
有人与矮灌木聊天:
一个孤独的老人。也许他们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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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你年迈的
女神,一个有着美国血统的女孩子。
而现在,你也将与深爱的事物相遇,它们会呵护你
如初生的麋鹿,阳光也会照亮智者
平和的脸。
此刻,我仿佛正与你们在一起
不谈悲伤,不提死亡,气氛更像一种开始
“避免华丽的表达”你摁住了我的笔
我缓缓对着空气说:“呈现远远
胜于表达”。
@ 与己书
你忘记生的日子,去工作
像赶赴重要的约会,金河口咧开丑陋的
嘴巴,贪婪地与你对视。
阴暗的人
给你留下杂物或别的
像牛的排泄物。你一个人点蜡烛
吹灭、想妈妈,现实像许愿树般堆满房间
你看着木讷的自己
人们眼中的诗人、独行者、尚未
凋谢的女人。你给自己梳辫子,两根
如铃铛般挂在胸前,你捏着它们,仿佛潜伏的童真
突然充满你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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