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000多幅插图及完整的索引 Over 2,000 Illustrations and a Complete Concordance
我们的旅行本应是这样的:
严肃,可铭记。
世界七大奇观陈旧过时了,
而且有点太熟,不过其它景观,
不计其数,尽管同样地忧伤,寂静,
却异乎寻常。很多时候那蹲着的阿拉伯人,
或那群阿拉伯人,在密谋,很有可能,
反对我们的基督教帝国,
远远地在一旁,用伸开的臂膀和手
指着陵,墓穴,冢(1)。
枣椰树的枝条看上去像队列。
卵石铺地的庭院,有口干涸的井,
像一张简图,砖砌的渠道
宽阔明显,人物
早在历史或神学中去了,
带着骆驼和忠心的马去了。
总是那沉默,那姿势,那斑点似的鸟儿
悬挂在看不见的线上,在古迹上方,
或是那隆重升起的烟,被线扯着。
只得到了一页,或由数个景观
构成的一页,排列成对角的长方形
或圆形,背景是点描的灰色,
得到了一个严峻的新月形开口,
在一个起首字母的辛劳中再现,
细想一下,它们都把自己分解了。
眼光下垂,沉重地,扫过刻刀
雕成的线条,分离的线条
犹如沙子上方的涟漪,
散布着风暴,上帝蔓延的指纹,
然后痛苦地,终于,扫过着火的线条,
在水一般光彩溢目的白与蓝中。
进入圣约翰斯(2)的狭窄水道,
山羊那令人怜惜的咩咩叫声传到了船上。
我们看了一眼,它们略呈红色,正窜上悬崖,
在被雾水浸湿的野草与柳穿鱼花之间。
而在圣彼得大教堂(3),风吹日晒得疯狂。
迅速地,目标明确地,神学士们列队行进,
带着黑衣在大广场上来回穿梭,犹如蚂蚁。
在墨西哥,死人躺在
蓝色的拱廊中;死火山
像复活节的百合一般闪亮。
自动点唱机继续播放“呵,哈利斯科!(4)”
而在沃卢比利斯(5),美丽的罂粟花
划破马赛克图案;肥胖的老向导在抛媚眼。
在丁格尔港(6),一段金色的黄昏
腐烂的船体承托起它们滴下的丝绒。
英国女人倒了茶,告诉我们
说公爵夫人要生小孩了。
而在马拉喀什(7)的妓院里,
满脸天花疤痕的小妓女
把茶托平衡在头上,
跳着肚皮舞;猛然间光着身子
冲过来,靠在我们的膝盖上傻笑,
讨取香烟。就在那儿附近的某个地方,
我看到了最令我惊恐的事物:
一座神圣的坟墓,看上去并不特别神圣,
只是锁孔状拱形石龛下墓群中的一座,
任由来自粉色沙漠的每一阵风吹入。
一处无遮盖的,粗砺的大理石食槽,刻有
一连串的劝诫文字,发黄了,
有如稀疏的牛齿;
半是尘土,甚至曾在那儿安息的
不幸的穆斯林先知的骨灰也不是。
穿着帅气连帽斗篷的卡杜尔笑着旁观。
一切只用“然后”和“然后”连接(8)。
翻开这本书。(镀金自书页的边缘
搓落,如传授花粉一样粘上了指尖。)
翻开这本厚重的书。为什么我们在那儿
没能看到这古老的基督诞生图?
──黑暗半开,岩石碎裂,有光出现,
一瓣平静,屏息的火焰,
无色,无火花,在禾秆上自由地燃烧,
还有,在其中安歇的一家人和宠物,
──看着,看着我们的婴儿情景消失。
(戴玨 译)
注:
1)陵,墓穴,冢与下文的井,原文是大写,指的都是各地的古迹。
2)加拿大纽芬兰省最大的城市,其港口是个狭窄的海湾。
3)位于梵蒂冈,可俯视圣彼得广场。
4)墨西哥西部一州。
5)位于摩洛哥北部的罗马古城。
6)位于爱尔兰西南部。
7)摩洛哥西北部一城市。
8)早期的英语圣经,如著名的钦定版圣经,为保留原文的文体风格,翻译时大量重复使用了连词and。现当代的英语译本则常换用其它连词以求变化,或省略以求简洁。
22)公鸡 Roosters
四点钟
在枪炮般铁青的黑暗中
我们听见第一只公鸡的第一声啼明,
正是来自
枪炮般铁青的窗子
下面,有一声回响立时
在远处传出
接着有一声传自后院的篱墙处,
接着有一声,带着骇人的执固,
有如受潮火柴
的刮擦声,从花椰菜田那边传来,
火光一闪,整个小镇便随之燃起了光采。
大量的啼唤
来自茅厕的门边,
来自涂满了粪便的鸡棚地板,
在那青蓝的朦胧里,
它们窸窣的妻子一片赏激,
一只只公鸡踏实了它们残暴的脚爪,瞪起
傻乎乎的眼睛,
自它们的利喙扬声
发出不受控制的传统啼鸣。
深深地发自前挺的胸膛,
上面佩戴着绿金的勋章,
想着要支配、恐吓身边的余党。
众多的妻子
过着母鸡的日子,
既享受殷勤,亦遭到鄙视;
深深地发自作痛的喉头,
一道无谓的号令飘然游走,
传遍了小镇。有只公鸡在我们的床头
自鸣得意,
啼声从生锈的铁皮
小屋,用旧床板筑成的墙篱,
传过我们的教堂,
即锡公鸡(1)栖息的地方,
传过我们北边的小木房,
从所有的
泥泞巷子里出击,画界,
标出的版图就如兰德•麦克拿利(2)地图册。
玻璃大头针,
孔雀石的绿与油漆上镀的金,
无烟煤的蓝(3),茜素(4)的橙红,夺目缤纷,
每一处标占(5),
都是视角的一种积极置换,
每一个都喊着:“这是我住的地盘!”
每一个都喊着:
“起来!别做梦了!”
公鸡,你们在自我表现什么?
你们,被希腊人
选中,挂在柱子上做靶子,成为祭品
的时候死命挣扎,他们这样描述你们:
“很有斗志...”
你们有什么权利下指示
要我们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
“这儿!”,“这儿!”地嚷嚷,
把我们唤醒,而这地方
有的却是没人要的爱,自大与对抗。
红色的冠冕
戴在你的小脑袋瓜上面,
你所有的争斗血液在其中充衍。
是的,那赘物
让你有了最雄壮的风度
还有那一切俗艳的光彩夺目。
此时在半空
他们成双作对地斗胜相攻。
第一根火焰般的羽毛坠落翻动,
有一只在飞,
浑身狂怒的英风豪气,
甚至对临死的知觉也不加理会。
有一只跌了下来,
被扯掉的血污羽毛仍在
小镇上方,缓缓地飘坠散开;
他唱过些什么
无关紧要。他被抛到了
灰色的灰堆上,在粪便里死去的
妻妾中间躺下,
血渌渌的双眼睁得很大,
而那些金属般的羽毛在生锈氧化。
圣彼得的罪过
比马利亚(6)的要严重的多,
她的罪过只是肉体之祸;
这是心灵的罪衍,
彼得在堕落,在火光下面,
在那些“仆人与军官”(7)中间。
古老的神圣雕刻
能够把所有这一切
都放进一个小场面,过去的和未来的:
基督站着,诧异非常,
彼得,竖起的两根手指伸向
吃惊的嘴唇,双方似乎都很迷惘。
但在两者之间,
有只小公鸡隐约可见,
雕刻在石灰华(8)中的一根昏暗圆柱上面,
柱子底下有脚注,
公鸡啼鸣;彼得哭。(9)
那里有不可避免的希望,中枢;
是的,就在那里
彼得的眼泪从我们的雄鸡
两侧淌下,将他的后距(10)装饰成了珠玑。
被眼泪厚厚地包住
作为中世纪的遗物
他等着。可怜的彼得,心低意沮,
依然不能猜透
那些喔喔声更有可能是种保佑,
他那可恶的公鸡原来意味着宽厚,
大教堂和谷仓上面
的一种测风向的新物件,
而在拉特兰宫(11)的外面
在一根斑岩柱子
上面始终都有一只
青铜公鸡,这样民众与教宗就会意识
到即便是使徒里
为首的那位(12)也早已
得到了宽恕,还要劝诲
所有与会的人
说明公鸡鸣晨
并非总是叫“否认,否认,否认”。
在后院,
黎明时分,有光线
在低回漂游,从下面
为花椰菜的
叶子一片片地镶上金色;
夜怎么会落得个咎由自取的下场呢?
镶着细小
飘逸的燕子的腹胞(13),
镶着天上粉红色云朵的线条,
白天的序言
就像大理石中的纹线,
公鸡的声音现在几乎已听不见。
阳光爬到
里面来了,跟着“看事情如何终了” (14),
就如敌人,或朋友一样可靠。
(戴玨 译)
注:
1) 指锡制的风信鸡。
2) 美国出版商。
3) 无烟煤的火焰呈蓝色。
4) 一种桔红色的晶体化合物,可用作染料。
5) 立标占据。
6) 即抹大拉的马利亚,耶稣为她驱除了体内的七个妖魔,她也是第一个见到耶稣复活的人。
7) 见《约翰福音》第18章17-18:
看门的婢女对彼得说:“你不也是那人的门徒吗?”他说:“我不是的。”
仆人与军官因天冷生了炭火,站着取暖;彼得便和他们站在一起取暖。
8) 一种淡色的多孔方解石,可形成钟乳石和石笋。
9) 原文是拉丁语,说明雕刻的是彼得三次否认认识耶稣的故事,譬如《马太福音》第26章74-75:
彼得就诅咒发誓说:“我不认识那个人!”接着公鸡就啼了。
彼得想起耶稣的话,说道:“公鸡啼鸣前,你会三次不认我”,便出去痛哭。
10) 雄鸡、雉等的足后突出如趾的部分。
11) 拉特兰宫是罗马大主教办公的地方,曾为教宗的行宫。
12) 彼得是《新约》中最常提到的使徒。
13) 肚子。
14) 见《马太福音》第26章58(这是耶稣被捕之后,彼得不认耶稣之前的片段):
彼得远远地跟着他,到了大祭司的府第,他走到里面,和仆人坐在一起,看事情如何终了。
23)鱼 The Fish
我捕到了一条可怖的鱼,
提在船边上,
半出水面,我的钩子
牢牢的在他嘴角里。
他没有反抗,
他完全没有反抗过。
他吊着,一个咕咙的重物,
饱受打击,令人起敬,
形貌平平。他的褐色皮肤
一条条地在各处贴着,
像古老的壁纸,
其更深的褐色组成了图案,
确实像壁纸:
形状像盛开的蔷薇花
被染污了,因岁月久远而无法恢复。
他身上一点点的满是藤壶(1),
精致的玫瑰形石灰斑点,
还寄生了
微小的白色海虱,
而且底部垂挂着
两三条绿藻碎片。
他的腮正在吸取
可恶的氧气
──吓人的腮,
鲜活硬实,带着血,
能把人割成重伤──
我想到了像羽毛一样
塞在里面的粗糙白肉,
大鱼刺和小鱼刺,
他那闪亮内脏的
惹人注目的红与黑,
还有粉红色的鳔
犹如一朵大牡丹。
我看着他的眼睛,
远比我的要大,
但是比较浅,而且泛黄,
透过陈旧,有刮痕的
鱼胶晶状体可以看到
其虹膜衬上并裹上了
失去了光泽的锡箔。
它们稍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
回应我的注视。
──更像是一个物体
侧向了有光的方向。
我钦佩他那阴沉的脸,
嘴巴的构造,
然后我看到
他的下唇
──要是可以称之为唇的话──
严厉,濡湿,有如武器,
上面挂着五根旧鱼线
或四根,还有一段金属接钩线,
仍然缚着旋轴,
它们的五个大钩子全部
牢牢地长在了他的嘴里。
一根绿线,被他挣断的那头
摩损了,两根较粗的线,
和一根细黑丝
仍然皱皱的略带卷曲,自是因他
挣断并逃脱时的拉力与断裂造成。
就像一块块奖章,绶带
磨损了,在摇晃,
有五根毛发的智慧须
自他作痛的嘴巴蔓生。
我目不转睛地看了又看,
胜利填满了
这租来的小船,
自船底的那滩积水,
油污在那儿,在生锈的引擎周围
涂上了一道彩虹,
到锈成了橘黄的舀子,
被阳光晒裂的座板,
系了绳索的桨架,
船缘──直到一切
都成了彩虹,彩虹,彩虹!
然后我把鱼给放了。
(戴玨 译)
注:
1)一种附着于水下物体如岩石或船底的小甲壳动物。
24)深夜的旋律 Late Air
从一位魔术师夜半的袖子里
电台歌手们
将他们所有的情歌传唱
到了被露水沾湿的草坪上。
就像算命的人,
他们刺骨的推测就是一切你相信的东西。
然而在海军船坞的天线上,我发现了
夏日晚间更好
的爱的见证。
五盏遥远的红灯
在那儿筑了巢;长生鸟
静静地燃烧,露水是无法在那儿攀缘的。
(戴玨 译)
25)巴西,1502年1月1日(1) Brazil, January 1, 1502
...绣出的大自然...壁毯中的风景。
──《风景成为艺术》,肯尼斯‧克拉克爵士著
都是一月,收入我们眼底的大自然
必定和收入他们眼底的完全一样:
每一吋空间都填满了枝叶──
大叶子,小叶子,巨大的叶子,
蓝色,蓝绿色,还有橄榄绿,
偶尔还有较浅色的叶脉和叶边,
或一片翻转的,似缎的叶子底面;
犹如怪兽的蕨类
显出银灰色的凹凸轮廓,
花儿也是,就像高悬在空中的
巨大睡莲──应该说是高悬在叶子里──
紫色,黄色,两种黄色,粉红色,
红褐色,以及透绿的白色;
紧密而不失轻盈;清新,仿佛刚完成,
刚从绣架里取出来的一般。
一片蓝白的天空,一张简单的网,
为饰有羽毛的细部作背景;
短小的弧形,一个淡绿色的破车轮,
几株棕榈树,黝黑,短粗,但精细;
象征性的大鸟栖息在那儿,只能看到侧面,
尖喙大张,不作声,
每一只都只露出半边起伏的,毛绒绒的,
纯色或斑驳的胸脯。
依旧在前景中的有罪孽:
五条污黑的龙在一大堆岩石近旁,
岩石上绣了地衣,灰色的月光放射,
飞溅,重叠,
下方有苔藓的威胁,
冒着动人的冥绿火焰,
上方有藤萝的进攻,
有如爬梯,形状不一,但井然有序,
“一片叶子,对,一片叶子,不对”(葡萄牙语)
这些蜥蜴屏住呼吸;所有的目光
都落在了那较小的雌蜥蜴身上,来回看,
她的恶毒尾巴直竖并倒翘,
红得像红热的铁丝。
正是这样,一帮基督徒,像钉子一样坚实(2),
像钉子一样细小,闪闪发光,
身披锵锵的甲胄,来此发现了一切,
不陌生:
没有情侣的步道,没有凉亭,
没有樱桃可采撷,没有鲁特琴音乐,
却和旧日的一种
财富与奢华之梦相符,
他们离家时就已过时的梦──
财富,加上一种全新的乐趣。
弥撒一结束,可能哼着
披甲的男儿(3)或诸如此类的曲调,
他们便立刻攻入了那悬垂的织物,
人人都出去为自己抓一个印第安人──
那些恼人的小女人,不停地呼唤,
互相呼唤(莫非是鸟儿醒了?),
然后退却,一次又一次地退却,退至织物后面。
(戴玨 译)
注:
1)1502年1月1日,欧洲人头一次进入瓜那巴拉湾,他们误以为这是一条河的出海口,便将其西南岸称作里约热内卢,意为“一月之河”。另,因为在南半球,一月的巴西处于夏季。
2)原文hard as nails还有铁石心肠的意思。
3)十五世纪流行于欧洲的一首法语歌曲,不少作曲家用其曲调创作了弥撒音乐。
26)克鲁索在英格兰 Crusoe in England
一座新的火山爆发了,
报纸上说,上个礼拜我读到
有艘船看见了一座岛诞生:
起初只是些许蒸汽,在十哩以外;
然后一块黑斑──可能是玄武岩──
在大副的望远镜里升起,
出现在地平线上,像只苍蝇。
他们为它命了名。而我那可怜的老岛仍旧
未被重新发现,未能被重新命名。
没有一本书写对过。
呃,我有五十二座
凄惨的小火山可以攀爬,
只需几个滑行的跨步──
如灰堆般死寂的火山。
我以前经常坐在最高那座的边上,
还站起来点算其他那些,
裸露,铅灰,脑袋全给炸掉了。
我会想,要是它们有
我以为火山应有的大小,那我就
变成了巨人;
要是我变成了巨人,
我禁不住会想
山羊和海龟的大小,
或海鸥,或层迭的巨浪
──那些巨浪呈闪烁的六边形,
四面逼近,逼近,但总差那么一点,
闪烁,闪烁,虽然天空
几乎是阴霾一片。
我的岛似乎
是种云的存放处。这个半球所有
多余的云都来了,悬浮在
火山口的上方──它们干热的喉咙
摸起来滚烫。
是因为这样才下这么多雨的吗?
为什么有时候这整个地方都嘶嘶作响?
海龟笨重地爬过,背壳高高隆起,
像茶壶一样嘶嘶作响。
(当然,为了任何一种茶壶,
我定会付出好些个岁月,或取走一些。)
一层层熔岩,涌出来奔向大海,
会嘶嘶作响。我会转身,结果会发现
原来是更多的海龟。
海滩上全都是熔岩,色彩斑驳,
黑色,红色,和白色,还有灰色;
大理石般的色彩如精美的陈列。
我还有海龙卷。噢,
每次有半打之多,离岸很远,
它们来了又去,推进,后撤,
它们的脑袋在云里,它们的脚在磨蹭起的一片片
移动的白色里。
玻璃烟囱,能屈伸的,消瘦的,
神甫般的玻璃生物──我看着
水像烟一样在其中盘旋而上。
美,是的,但算不上什么同伴。
我常陷入自怜而不能自拔。
“这是我应得的?我想肯定是了。
要不然我不会在这里。是否
曾有一刻我其实自己选择了这个结局?
我不记得了,不过可能是有的。”
即便如此,自怜又有什么不对?
我的腿在一处火山口的边缘
肆意晃荡,我对自己说:
“可怜应该从家里开始”所以我越是
觉得可怜,便越是觉得像在家一样自在。
太阳在海里落下;同一个古怪的太阳
在海上升起,
只有一个它,只有一个我。
这岛每样事物都只有一种:
一种树蜗,明亮的紫蓝色,
薄薄的壳,什么都爬,
爬仅有的那一类树,
煤黑,矮灌木般的东西。
蜗牛壳成堆地在这些树下,
从远处看,
你会断言,那是一片片鸢尾花床。
只有一种莓果,深红色。
我尝过,一颗一颗地尝,隔几个小时来尝。
没那么酸,蛮不错,没有不良反应;
于是我自酿饮料。我会喝下
这糟糕的,起泡的,辛烈的,
直冲上我的脑门的东西,
吹起我自制的笛子
(我想它的音阶是天下最怪的),
在山羊群里醺醺起舞,大叫。
自制的,自制的!可我们不都是吗?
我深深地喜爱
我这最细微的岛上产业。
不,根本不是,因为最细微的
是种凄惨的哲学。
因为我懂的不够多。
为什么我没能通晓一些事?
希腊戏剧或天文学?我读过
的书充满了空白;
诗篇──呃,我试过
对着我的鸢尾花床朗诵:
“它们朝那内在的眼睛闪光,
这种极乐...”(1) 什么极乐?
我回来做的头几件事
之一便是翻查原文。
这岛有一股山羊与海鸟粪的气味。
山羊是白色的,海鸥也是,
两者都太温顺,或者它们以为
我也是只山羊,或海鸥。
咩,咩,咩,啾,啾,啾,
咩...啾...咩...我的耳朵依然
无法摆脱它们;如今它们让人难受。
充满疑问的啾啾,模棱两可的应答
在一地嘶嘶作响的雨,
和嘶嘶作响,徐步的海龟的上方,
实在令我心烦。
当所有海鸥同时飞起,它们的声响
就像强风中的一株大树,像它的树叶。
我会闭上眼睛想一株树,
一株橡树,譬如说,带有真正的树荫,在某处。
我听说过牛会得岛病。
我以为那些山羊就得了这病。
一只比利山羊会站在我命名为
希望之山或绝望之山的火山上
(我有充足的时间玩名字游戏),
咩,咩地叫,嗅着空气。
我会抓住它的胡子,看着它。
它的瞳孔,呈水平状,变窄,
没有表示,或显露点恶意。
我真看腻了那些颜色!
一天我用我的红莓果
把一只山羊羔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只想看看
略为不同的东西。
结果它妈妈都认不出它了。
梦最要命。当然我梦见了食物
和爱,可它们无非就是
愉快。然而我会梦见这样的事,
如割开婴儿的喉咙,误以为
它是只山羊羔。我会做
噩梦,发觉有其他的岛
从我的岛延伸出去,无尽
的岛,岛孵化岛,
就像青蛙的卵变成了岛
蝌蚪,而我知道我得在
这每一座岛上生活,最终度过
漫长岁月,记录它们的草木,
它们的鸟兽,它们的地理。
就在我以为我一分钟都不能
再忍受的时候,星期五来了。
(对那事的记述全不是那么回事。)
星期五不错。
星期五不错,而且我们是朋友。
要是他是女人就好了!
我想蕃衍我的同类,
我觉得他也想,可怜的小伙子!
有时他会抚摸山羊羔,
跟它们赛跑,或抱着一只到处走。
──好看;他有好看的身躯。
后来有一天他们来了,把我们带走了。
如今我住在这儿,另一个岛,
看起来不像岛,但谁来决定?
我的血里满是岛;我的脑子
孕育出来的岛。可是那群岛
渐渐消失了。我老了。
我也闷倦了,喝着我真正的茶,
周围是乏味的木料。
架子上的那把刀──
散发出意义,像个十字架。
它曾是活的。多少年了,我
求它,恳求它,别折断了?
我心里记着每一处缺口与刮痕,
浅蓝的刀刃,崩裂的刀尖,
刀柄上的木头纹理...
如今它根本不会看我。
活的灵魂涓流而去。
我的目光盯着它,然后继续移动。
本地博物馆要我
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他们:
笛子,刀子,皱巴巴的鞋子,
我那蜕毛的山羊皮裤子
(衣蛾进了毛皮),
阳伞,我花了不少时间
才记住怎样撑开伞橑。
它还能用,不过,折起来,
就像只拔了毛的瘦鸡。
怎么会有人要这种东西?
──而星期五,我亲爱的星期五,死于麻疹,
就在十七年前三月到来的时候。
(戴玨 译)
注:
1) 出自华兹华斯描写水仙花的著名诗作《我像云一样孤独地漫游》:
多少次,当我卧在榻床上,
闲空着,或沉浸于忧愁的思绪,
它们朝那内在的眼睛闪光,
这种极乐正是孤单的好处。
27)在候诊室里 In the Waiting Room
伍斯特,麻塞诸塞州,
我陪康苏维洛姑姑
去赴她的牙医约会,
在牙医的候诊室里
坐着等她。
是冬天。天黑得
早。候诊室里
满是大人,
保暖套鞋和大衣,
灯和杂志。
我姑姑在里面
好像很长时间了,
我一边等一边读
《国家地理杂志》
(我识字)并仔细
研究那些照片:
一座火山的内部,
黑黑的,满是尘土;
然后喷洒出
火的细流。
奥莎和马丁•约翰逊(1)
穿着马裤,
系鞋带的靴子,戴着软木遮阳帽。
一个死人吊在竿子上
──“长猪,”(2)标题写道。
婴儿的尖脑袋
缠着一圈又一圈的带子;
裸体黑女人的颈脖子
缠着一圈又一圈的铁丝,
就像灯泡的螺丝扣。
她们的乳房很吓人。
我一气读完,
羞得不敢停顿。
然后我看了看封面:
黄色页边,日期。
突然间,里面
传来一声痛苦的噢!
──康苏维洛姑姑的声音──
不是很响或很长。
我半点没觉得意外;
即便那时我也知道她是
一个傻乎乎的胆小女人。
我本来可能感到难堪,
但却没有。令我全然
感到意外的是
那就是我:
我的嗓音,就在我嘴里。
完全没有想到
我就是我那傻乎乎的姑姑,
我──我们──在跌落, 跌落,
我们的眼睛盯着
《国家地理杂志》的封面,
一九一八年二月。
我对自己说:再过三天,
你就七岁了。
我这样说是要抑制
那跌落的感觉,
从球形,转动的世界,
跌进寒冷,青黑的太空。
可是我感觉到了:你是个我,
你是个伊莉莎白,
你是她们其中一个。
为什么你也应该是其中一个?
我几乎不敢看,
看我究竟是什么。
我瞟了一眼
──我不能再往上看──
灰暗的膝盖,
裤子,裙子,靴子
和摆在灯下的
一双双不同的手。
我知道没有比这更怪的事
发生过,绝不会有
比这更怪的事发生。
为什么我应该是我姑姑,
或是我,或是任何人?
是哪些相似之处──
靴子,手,我在喉咙里感觉到的
家族的嗓音,甚至
《国家地理杂志》
和那些可怕的,耷拉着的乳房──
把我们全都抓在一起
或把我们全都混合,就只一体?
多么的──我不知道用什么
词来形容──多么的“不可能”...
我怎么会在这里,
像他们一样,无意中听到
一声痛苦的呻吟,一声可能会
很响,更惨却又未至于此的呻吟。
候诊室里很亮
而且太热。它在
一个,一个又一个的
黑色大浪下面滑动。
然后我回到里面。
战争上演了。外面,
伍斯特,麻塞诸塞州,
正是夜晚,雪泥和寒冷,
仍旧是五号,
一九一八年二月。
(戴玨 译)
注:
1) 这对夫妇为美国著名探险家。
2) 波利尼西亚食人族称人肉为长猪。
28)夏洛特的绅士(1) The Gentleman of Shalott
哪边的眼睛是他的眼睛?
哪边的胳膊或腿放在
镜子边上了?
因为腿和腿和
胳膊等等
这样布置,
一边不会比
另一边更清楚,
也不会有不同的颜色,
也不会遇见个陌生人。
按他的看法,
这显示了
在我们所谓脊梁
的线条某处
有镜子的映射。
他谦逊地感觉到
他的人是
半面照镜,
为什么他要
被加倍?
这镜子肯定延伸
到了他的腰部,
或者应该说到了边缘。
可是他不确定
哪一边在镜子的
里面或外面。
几乎没有出错的余地,
可是也没有证据。
如果他的半边脑袋被映射了,
思考,他认为,可能会受影响。
可是对这样简洁的设计
他听之任之。
如果镜子滑动
他会很尴尬──
只有一条腿,等等。可是
它不动的时候
他可以走可以跑,
而且他的手可以彼
此紧握。他说他发觉
那不确定性
让人快活。他喜爱
那种不断重新适应的感觉。
他希望被人引述现在这样说:
“一半就够了。”
(戴玨 译)
注:
1) 不少评论家认为这是对英国诗人丁尼生《夏洛特的淑女》一诗的戏仿。
29)海湾 The Bight
[生日作]
像这样低潮的时候,水真是清浅。
白色,破裂的泥灰罗纹凸起,怒视,
船只干燥,木桩干得像火柴。
吸收,而不是被吸收,
海湾里的水不打湿任何东西,
带有气体火焰的色彩,变得尽量低沉。
你能闻到它变成气体;如果你是波德莱尔,
你或许能听到它变成马林巴琴音乐。
赭色的小挖泥船在船坞尽头的水域工作,
已经奏起了生硬的,完全打在弱拍上的梆子。
禽鸟特别大。塘鹅以不必要的猛烈
直撞入这奇特的气体,
在我看来,就像鹤嘴锄,
很少带上来任何成果,
然后以滑稽的推挤姿势飞走。
黑白相间的军舰鸟乘着
无形的气流滑翔,
尾翼张开,恰似曲面上的剪刀,
或绷得像叉骨,直到它们颤抖起来。
邋遢的海绵船不断驶入,
带着猎犬追回猎物时的热心神气,
竖满了跳棒(1)般的鱼叉和鱼钩,
以绒线球般的海绵为装饰。
顺着船坞有一道镀锌铁丝网,
上面晾着青灰色的鲨鱼尾鳍,
像小犁头一样闪闪发亮,
准备供应给中餐行业。
有些小白船仍然相互
挤压在一起,或侧翻着,撞穿了,
还没有从最近的恶劣风暴中被抢救出来,
要是还会有人去抢救它们的话,
犹如撕开了,未回复的信件。
旧的应和(2)被乱扔在海湾各处。
嗒,嗒。挖泥船响着,
带起一嘴滴落的泥灰。
所有无条理的活动继续,
糟糕但快活。
(戴玨 译)
注:
1) 一种游戏,将很多细棒放在一起,游戏者每人每次拣起一根,不得触动其它细棒。
2) 波德莱尔曾作《应和》(Correspondances)一诗,描述人与自然之间,各种感官之间的感应。
30)失眠 Insomnia
衣柜镜子里的月亮
向外看,一百万哩远,
(或许带着骄傲,看她自己,
但她从未,从未露出笑颜)
远超出睡眠的范围,或者
她是位白天的沉睡者。
被这宇宙遗弃,
她会叫它见鬼去,
而且她会找到一面镜子
或一片水域,在那里定居。
那就用蛛网将烦恼包起来,
把它扔下井里去,
扔进那倒转的世界,
在那儿左边永远是右边,
在那儿影子其实是实体,
在那儿我们彻夜不能成眠,
在那儿天空浅近,正如海现在那么
深沉,而且你爱我。
(戴玨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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