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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之道] 诗人兰波(1854—1891):一生是流浪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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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7 21:5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诗人兰波(1854—1891)的一生是流浪的一生。他是这样写的,也是这样生活的。他仿佛有一种流浪的天性,使他不能安于现状,不安于此处和今天。他所向往的是远方,他渴求的东西永远只在远处。早在1870年3月的《感觉》一诗里,他就明确表达了这种渴望:“我将远去,到很远的地方,就像波西米亚人。”(《兰波作品全集》,王以培译,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P10.以下凡引此书只注明页码。)他不愿再住在他的故乡夏尔维勒,他于1870年8月25日写信给乔治?伊桑巴尔说:“我彷徨、痛苦、狂躁、愚钝、神魂颠倒;我渴望沐浴灿阳,无止境地漫步,歇息、旅行、冒险,总之,想云游四方。”(P321)在17岁这样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热情的、不受理性的枷锁束缚的兰波果真在四天后的8月29日(P323)从他的故乡夏尔维勒的火车站(P325)出发去了巴黎,从此开始了他流浪的一生。他是如此地不安定,如此渴望流浪,甚至他要以《流浪》(P71)为题写诗。他从不肯停下来过宁静的生活,也极少回到家乡。他死时也不在夏尔维勒,他死于马赛。(序P3)

他的渴望流浪首先来自他对他所置身的现实的极为不满甚至深恶痛绝,在我们上面提到的1870年8月25日的信中他对伊桑巴尔说:

您真幸运,不再住在夏尔维勒!
在外省的小城中,我故乡的城市显得及其愚昧。您瞧,在这一点上,我已不再抱任何幻想。因为它与梅西埃尔相邻,——一座人们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城市,——因为可以在它的街道上看见两三百人的步兵行军经过,这里貌似驯良的居民爱指手划脚,平庸而又自负,喜欢舞刀弄剑,与梅兹和斯特拉斯堡被围困的人们截然不同!实在可怕,连退休的杂货店老板都重新穿上了军服!太精彩了,所有这些猫儿狗儿:公证人、玻璃商贩、税务官、小木匠和所有的大肚皮,都抱着步枪,在梅西埃尔的大门口执行巡逻任务;我的故乡站立起来!……可我宁愿看见她坐着:不要披挂上阵!这是我的原则。

这段话表达了兰波对战争的厌恶,并表达了他对那些在战争中跃跃欲试的“平庸而又自负”
的人们的反感。(按:当时正值普法战争,1870年7月19日法国对普鲁士宣战,1871年1
月28日法国战败。)但我们不能就此认为兰波主张不反抗、束手就擒,他也希望他的国家获
胜。在《乌鸦》(P73)一诗中,他痛惜着“战争的失败已无可挽回”。然而他更为深刻地痛惜
着的是那些死难者。痛惜那些被糟践的生命。同诗中,他写道:

冬天,法兰西的原野上,
沉睡着刚刚倒下的死者,
你们黑鸦鸦的一群在上空盘旋,
为使每个行人驻足回想!
或是为了某种使命而声声召唤,
我们的黑鸟,在为谁送葬!
在《罪恶》(P61)一诗中,他痛恨人的被大量制造却又被蔑视和毁灭:
——可怜的死者!倒在夏日、草原,大自然的怀中,
大自然呵,是你创造了这些圣洁的生灵!……

在《乐曲声中?夏尔维勒站前广场》(P40)一诗中,他讽刺军乐队:
——花园中央,军乐队奏着短笛华尔兹,
摇晃着他们的圆筒军帽:
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站在前排探头探脑;
公证人炫耀着他刻着数字的表链。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兰波并没有鼓吹爱国,他更深刻,更博大,直接而又赤裸地揭露出战争对人性的扭曲。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宁愿他的故乡“不要披挂上阵”了。他讽刺那些“食利者”、“携着他们肥胖的太太”的“肥胖的公务员”、“殷勤的向导”、“指指划划”的“退休的杂货店主们”、“挺着佛拉芒人的大肚子,叼着烟斗”的“阔佬”(《乐曲声中》),他无法忍受他故乡的这一切,他要离开,他要去流浪。

兰波的流浪还缘于他对诗歌和自由的热爱。他潜藏的、即将爆发的诗歌天才以及他对自由的渴望像一股巨大的力推动了他的流浪历程。在1870年5月24日给邦维勒的信中(P319)他写道:

一两年之内,我会来巴黎。——让报界的先生们瞧着吧,我也将成为一名帕尔纳斯诗人!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的哪些……会逐渐滋长……——我起誓,亲爱的导师,永远崇拜这两位女神:缪斯和自由。

在兰波的心中,诗歌是与流浪联系在一起的:
拳头揣在破衣兜里,我走了,
外套看起来相当神气;
我在天空下行走,缪斯!我忠于你;

——正如梦想的小拇指,我一路
挥撒诗韵,我的客栈就是大熊星,(《流浪(幻想)》P71)

在他看来,诗人就是流浪的歌者,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新“行吟诗人”的形象。不
仅如此,他之所以想离开家乡,还因为他的诗才要求他去一个有浓厚文化氛围的地方,而他
的故乡夏尔维勒在文化上是荒芜的,这里“一本书也没有!这无异于死亡!在报刊方面,我
已沦落到读《阿尔当纳邮报》的份儿上”。(P321)因此他要去巴黎,那里有很多著名诗人,
他希望自己被发现,被认同。他祈求邦维勒:“亲爱的导师,请帮助我:我很年轻,助我一
臂之力……”(P320)他不断地寄诗给邦维勒、德梅尼等人,他问邦维勒:“我有进步吗?”
(P335)
兰波的缪斯还是一位高歌自由的缪斯。在《九二与九三年的死者》(P43)一诗中,他
歌颂法国大革命中为自由而死去的人们:

九二与九三年的死者,
脸色惨白,在自由的热吻中安睡,
而在你们的脚下,套在人类灵魂
与头脑中的枷锁被踏得粉碎;
他抨击与讽刺那些妄图扼杀自由的暴君:
二十年来的欢宴已使皇帝醉昏了头脑!
他自言自语:“我要像吹灭蜡烛一样,
轻轻一吹,就把自由吹灭!”
但自由再生!他奄奄一息!(《恺撒的疯狂》,P62)

而自由与流浪是相通的。我们所处身的地方永远不能令我们满意,仿佛只有远方才有一个自
由的地方,而这个远方又永远无法达到,所以寻找自由的过程就成了流浪的过程。当他第一
次出走巴黎却被迫返回家中时,他又写信给伊桑巴尔说:

我在平庸、恶意与灰暗中沉沦、死亡。怎么说呢,我疯狂地迷恋着自由的自由……
我甚至今天就想重新上路……上路,戴上帽子,裹着风衣,双拳插在兜里,出发。(P326)
在这里,自由与上路是同义词。他幻想着自己像一只摆脱了纤夫、“抛开所有船队”的“醉舟”,任水流托着漂流天涯。他说:

随着蓝色的静穆逐浪徘徊,
我痛惜那围在古老栅栏中的欧洲!(《醉舟》,P136)
他多想冲决那“古老栅栏”,摆脱一切束缚啊!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当热狂的少年兰波兴致冲冲地第一次来到巴黎,他“刚一下火车就被抓住,因为没有一分钱,还欠了13法郎的火车票钱”。(P323)当他在伊桑巴尔的帮助下回到家里,他无法忍受家中“平庸、恶意与灰暗” 的生活,他说:“好多次我都想重新上路。”

他的念头是十分潇洒的:
穿上新衣,卖掉手表,自由万岁!(P326)
但他“贫穷而又缺乏经验”(P336),他回顾自己第一次去巴黎的情形,他说:
我只是一个行路人,别的什么也不是;我身无分文,来到一座巨大的城市:(P336)
在他放弃文学创作,四处流浪时,他尝试过许多种职业,但他一再受挫,在流浪中,他“从一个放肆的孩子变成一个严峻的男人,面孔瘦削,深邃的目光中蕴藏着屡屡的失败。债主们追逼着他”。(序P2)他像一只在波浪中颠簸的“醉舟”,充满了疲惫和厌倦:

噢,波浪,在你的疲惫之中起伏跌宕,
我已无力去强占运棉者的航道,
无心再经受火焰与旗帜的荣光,
也不想再穿过那怒目而视的浮桥。(《醉舟》,P141)

他似乎厌倦了漂泊与流浪的生涯,1883年5月6日他在哈勒尔写信给家里说:

生活就是这样,孤独在人间不是什么好事。至于我,我很后悔没有结婚,建立一个家庭;而今被迫流浪,被遥远的事务所缠绕,日复一日,对于环境、生活方式,甚至欧洲语言,我都变得十分麻木。(P359)
他表达了想回家过宁静生活的愿望:

而我唯一感兴趣的是家里的事情,我总想坐在你们简朴的劳动场景中歇息。(P359)
然而他没有。因为现实虽然总是令他失望,但他坚信“在更远的地方能找到更好的生活”。
(P353)他义无反顾地继续着他孤寂而苦涩的流浪旅途,他说:

在任何情况都别指望我性情中的流浪气质会有所损减,恰恰相反,如果我有办法旅行,而不必在一个地方住下来工作以维持生计,人们就不会看见我在同一处住上超过两个月。世界很大,充满了神奇的地方,人就是有一千次生命也来不及一一寻访……(P385)
因此我们永远看到被一个地方、一种生活所围困的疲惫的兰波又满怀希望地向一个新的地
方、一种新的生活出发了:
看透了。形形色色的嘴脸一览无余。
受够了。城市的喧嚣,黄昏与白昼,日复一日。
见多了。人生的驿站。——噢,喧嚣与幻象!
出发,到新的爱与新的喧闹中去!(《出发》,P241)
至此,兰波以他全部的诗歌与行动为我们创造了一颗动荡的灵魂,一个永无休止地流浪着的
流浪者的形象。
黎  明①
我拥抱过夏日的黎明。

  宫殿的额头上依然鸦雀无声。水是死寂的。团聚的
影子没有离开树林的大道。我走过去,唤醒活泼、温馨
的清晨的呼吸,琼石闪动着晶莹目光,翅翼无声地起飞。

  第一桩事:在充满清新、熹微光亮的小径上,一朵
花告诉了我它的名字。

  我,向着金黄的飞瀑笑着,她披散着头发飘过松林,
在银光闪烁的梢头,我认出了女神。

  于是,我揭开她层层纱幔,在小路上,挥动着臂膊。
在平原上,我把她显示给公鸡。在大城市,她在钟楼和
穹顶间逃跑,我像个乞丐,在大理石的堤岸上追逐着。

    在大路高处,桂树林附近,我用她层层的纱披绕住
她,微微感到她阔大的躯体。黎明和孩子倒落在树林低
处。

    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
             葛 雷、梁 栋译

   ①此诗用散文体写成,诗人用细赋的笔触,描写了黎明到来时的情
  景,抒发了作者对光明追求的心情,把读者引入一种似梦非梦的意境


通灵者,今安在?——纪念兰波诞辰150 周年

    作者:王以培
    发布时间:2005-6-8 22 :46


    很少有这样的诗人,时过境迁,只要他的诗歌与灵魂再现,总令人耳目一新
;他像一个温柔的孩子,只要喃喃低语,总发出梦幻般的语音,而这种声音不仅
发人深省,又在不经意间,将人们带入一个又一个深美的梦境——这就是法国诗
人,通灵者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 1854 年10月20日-1891 年11月10
日)。而越是这样的诗人,这样的通灵者,越容易被淹没在“大师”与“天才”
的赞誉中,这些赞誉与其说是光环,不如说是圈套,套住了世代的孩子,转世的
兰波——因为当他们说出谁是“大师”或“天才”的时候,这个人已和常人相隔
万里;而它的潜台词则是:除了兰波,还会有第二个“通灵者”吗?不会有了,
而兰波这个天才也已经死了。可如果这些人与兰波生活在同时代,他们又会怎样
对待他呢?有这样一些细节一直为世人所忽略,而骄傲的巴黎人就更不愿意提起
了:1870年8 月29日,当16岁的兰波带着美梦离开家乡,那个沉闷的小城夏尔维
勒(Charleville ),第一次来到巴黎的时候,——“刚下火车就被抓住,因为
没有一分钱,还欠了13法郎的火车票钱,我被带到了警察局”(兰波书信,1870
年9 月5 日),幸亏他的老师乔治。伊桑巴尔收到他从监狱里寄出的求助信,才
将这个可怜的孩子保释;而现如今,在巴黎,从塞纳河畔的书摊,到大大小小的
精品书屋,纷纷将兰波诗集和兰波肖像、手迹放在最显著的位置,谁愿提起那不
愉快的当初?然而这一切,后世的人们不应该忘记;除了阅读兰波从监狱里发出
的求救信,最好再了解一下兰波在放弃文学之后的经历和他当时的心情:“糟糕
的食物、肮脏的住所、单薄的衣衫,种种忧郁、烦愁”(兰波书信,1891年2 月
20日) .可想而知,这一切不仅来自于病痛及长年在沙漠中的旅行、漂泊,更缘
于心中的悲苦、孤寂。我想,了解并重新认识这一切,是我们今天重读兰波诗歌
的前提。否则,一个“天才”再加一个“大师”,死去的兰波将再次死去,孤寂
的兰波将更加孤寂。

    我们今天纪念兰波,有必要忏悔、反省,想想兰波如果活在今天,会比当初
更幸运么?我们今天纪念兰波,就是要将这位曾经忍受了种种孤独和苦难的孩子,
迎回人类温暖的家庭——如果说今天的人类还有些温暖,那么这些暖意也只来自
于尊重灵魂的心灵。而一个受苦的孩子,为什么会在他所处的时代创造出奇迹?
我想,也许正因为他在苦难的岁月里始终保持着一颗敏锐的童心。孩童的心灵也
许正是成为一个通灵者的前提,正好像“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花魂、鸟魂,才真
正配得上“通灵宝玉”。

    听听兰波对“通灵者”(voyant)的描述:“必须使各种感觉经历长期的、
广泛的、有意识的错轨,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
者;他寻找自我,并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在难以形容的折磨中,他需
要坚定的信仰与超人的力量;他与众不同,将成为伟大的病夫、伟大的罪犯,伟
大的诅咒者——至高无上的智者!——因为他达到了未知!他培育了比别人更加
丰富的灵魂!他达到未知;当他陷入迷狂,最终失去视觉时,却看见了视觉本身!”
(兰波书信1871年5 月15日)

    重读兰波的诗歌、书信并回顾他的生平,让我们重新思考这个通灵的孩子如
今会给我们怎样的启示:

    (一),“起初的爱心”;将伤痛化为美兰波诗歌的开篇,就献上了一份《
孤儿的新年礼物》,诗中写道:

    卧室布满阴影,人们隐约听见两个孩子温柔伤心的低语。

    他们正歪着脑袋,昏沉沉地梦想,长长的白窗帘随风颤抖、飘扬……

    ——窗外受冻的鸟儿正互相贴近……

    这首诗是写两个伤心的孩子,在新年到来之际,躲在大窗帘后面互相取暖,
因为他们的母亲刚刚去世;在这个“没有羽毛,没有温暖的巢穴”里,这两个孩
子又经历了一场场美梦,梦见“金光闪闪的糖果,亮晶晶的首饰”,旋转的舞步,
母亲的亲吻……

    像这样凄美的场景在兰波的诗歌中一幕又一幕地出现,惊心动魄。比如在诗
歌《奥菲利娅》中:

    黑暗沉寂的波浪上安睡着晚星,洁白的奥菲利娅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随风飘动
……

    千年就这样过去,自从忧伤的奥菲利娅,这白色幽灵在黑色长河上漂移……

    在这样的场景中,诗人拨动了心弦,触及到人类心灵深处、梦想深处最深切
的诗意与苦楚,而这些“纯客观”的描述同时蕴含着至深的爱与同情,因而使得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诗句刻骨铭心——再看《惊呆的孩子》:一群饥寒交迫的穷
孩子在雪雾之中,撅着屁股扒在窗前,看那面包师油腔滑调地哼着歌谣,从炉膛
里取出热烘烘的面包……

    还有《乌鸦》、《星星在呻吟》中所描绘的战争之后的场面:乌鸦成群地飞
过,无辜的牺牲者静卧荒野。尤其是在《深谷睡者》中,诗人动情地描述了这样
一位年轻的士兵,像一个病弱的孩子,脸色苍白,仰面朝天,躺在深谷的花丛中,
“阳光在他的绿床上洒下泪雨”,但是——

    花香已不再使他的鼻翼颤动,他安睡在阳光里,一只手搁在前胸,在他胸腔
右侧,有两个红色的弹孔。

    时光流逝,生命消失,留在人类记忆深处的,并非轰轰烈烈的战争场面,而
是硝烟刚刚散去之后的情景。尽管这一切只是瞬间的画面,但却包含了历史,包
含了人间的悲欢离合。而一代又一代,人类至今重演着以往的悲剧,也正因为如
此,通灵者的诗歌愈读愈美,诗中我们仿佛与逝去的灵魂面面相觑。

    我常想,为什么二十世纪诸多现代派的诗歌及绘画作品,在经历了一个世纪
的风雨之后纷纷凋零;就连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今天看起来也已失去了当年的
神奇与魅力;为什么兰波的诗歌却越读越美好、清新?道理并不复杂:化腐朽为
神奇,不如将伤痛化为美;而做到这一点,一个人必须保存“起初的爱心”。

    有爱才有灵;而单凭技巧的种种艺术,都将随时光的流逝凋零、枯萎。正如
《新约?启示录》(第2 章4 节)说:“有一件事我要责备你,就是你把起初的
爱心离弃了。”而兰波兰波,一读他的诗,爱与美一同苏醒。

    (二)让酒神与日神干杯尼采(Nietzsche 1844-1900 )在他的第一部著作
《悲剧的诞生》中曾以酒神与日神来表述艺术的起源,这与柏拉图的灵感说其实
存在某种契合——柏拉图将艺术灵感的来源描述为神灵附体,陷入“迷狂”状态。
尼采认为,当酒神从内心迸发,产生“整个情绪的激动与亢奋”,艺术“作为驱
向放纵之力”,支配并迫使人们开始创作,以释放所有情绪。这与兰波所说的
“经历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不谋
而合。而这里的“毒药”(les poisions)似乎比酒更烈,对人伤害更深;事实
上也正是如此,兰波因啜饮“毒药”(不仅是麻醉品),在灵光四射的同时也过
早地耗尽了年轻的生命。

    兰波在书信中更明确说出:“当他(诗人)陷入迷狂(affol é),终于失
去视觉时,却看见了视觉本身!”——“视觉”,不正是日神引领人类看见的景
象么?——尼采说:“我们用日神的名称通称美的外观的无数幻觉”。日神“作
为驱向幻觉的力量”,它的状态是梦,主导造型艺术,如绘画、雕塑;酒神作为
“驱向放纵之力”,它的状态是醉,主导非造型艺术,如音乐。那么诗歌呢?应
该是先醉后梦。

    尼采用酒神与日神的学说完美地解释了希腊神话与《荷马史诗》的诞生:一
个因内心冲突而痛饮美酒的古希腊人,醉卧牧场,梦见四周的山林溪谷中,现出
形形色色半人半兽的神灵……而比尼采晚十年出生,早九年去世的兰波说:“所
有的古诗都归于希腊诗歌,和谐的生命”——兰波并没有读过尼采,他自己的内
心明明是冲突(像尼采所说的那样,像古希腊人一样),但他认为,古希腊人的
生命归于和谐。巧合的是,兰波关于“通灵者”的书信与尼采的《悲剧的诞生》
写于同一年,1871年。这是怎样的英雄所见略同!

    如果说尼采是酒神与日神学说的奠基者;兰波则是这一理论的实践者甚至化
身。所不同的是,尼采强调的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并且认为崇尚酒神的艺术高于
崇尚日神的艺术;而兰波这个通灵的孩子则认为,诗人应该是个voyant(voyant
这个词源于voir(看),拉丁文videre,而voyant则是“慧眼人”、“视觉超凡
者”,译成通灵者属意译);与此同时,兰波也强调“迷狂”,并有诗为证。看
看《地狱一季》的狂乱篇章,再读一读《醉舟》,那比比皆是的“神圣的混乱”,
还用别的什么来证明兰波确曾醉得飘飘欲仙,甚至不醒人事么?

    可见兰波这个自称“被缪斯的手指触碰过的孩子”(兰波书信,1870年5 月
24日)也确曾被酒神触碰过;岂止是碰过,分明是爱过,赏赐过。少年时期,他
常常沉醉于自己内心的原始冲动。比如在《太阳与肉身》一诗中,诗人抑制不住
对希腊古神的崇拜,纵情放歌——

    太阳,这温情与生命的火炉,将燃烧的爱情注入沉醉的泥土,当你躺在山谷,
你会感觉大地正在受孕,并溢出鲜血……

    思想,这匹被禁锢了太久的野马,让它从人类的头脑里窜出!

    灵魂在诗中找到“光辉的肉体”,思想窜出苍白的牢笼,希腊众神一一从梦
中现形,从心底复活。这是怎样的形象——

    在夏日朦胧的月光里,德律阿得斯(树神)

    赤身裸体,站在镀金的苍白之中,呜咽的河水浸染了他的满头青丝,在阴暗
的林间空地,青苔布满星辰,这位林间仙女,默默仰望着苍穹……

    在此,生命的原始冲动化为了真实可见的形体甚至肉体。再看《醉舟》,是
一只小船喝醉了,还是诗人自己心醉了?总之,这里的“我”已不再是作者本人,
而是自言自语、浪迹天涯的一叶醉舟——

    我梦见雪花纷飞的绿色夜晚缓缓升腾,亲吻大海的眼睛,新奇的液汁涌流循
环,轻歌的磷光在橙黄与碧蓝中苏醒!

    …………

    我看见恒星的群岛,岛上迷狂的苍天向着航海者敞开:你就在这无底的深夜
安睡、流放?

    夜间金鸟成群地飞翔,噢,那便是蓬勃的未来?

    全诗整整一百行,通篇都是ABAB的交叉韵,自然天成,天衣无缝。记得后期
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Paul Valéry 1871-1945)曾说过:诗永无定稿。意思是
诗歌都可以无止境地改下去,越改越好。也许瓦雷里或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
é 1842-1898)的诗歌就是这样。但这种说法在兰波这里似乎行不通,兰波的诗
一气呵成(虽无从考证),与前两者相比,兰波很显然更得酒神的恩宠。而在瓦
雷里与马拉美这两位诗人那里,似乎只有日神大行其道。

    从兰波的全部作品和他一生的经历来看,他的灵魂乃至生命正如一叶醉舟,
由醉入梦,由梦成为“通灵者”,继而看见“视觉本身”,看见梦的深处,心灵
深处,最壮丽、奇异的景色。

    (三)“我”是另一个;超越“有我”与“无我”

    如果将《醉舟》中的“我”理解为作者本人,有些地方就不合适了,比如:

    比酸苹果肉在孩子的嘴里更甜蜜,绿水浸入我的松木船身……

    我正航行,这时,沉睡的浮尸碰到我脆弱的缆绳,牵着我后退!

    我,一叶迷失的轻舟陷入杂草丛生的海湾,又被风暴卷入一片无鸟的天湖…


    可见这里的“我”并非作者本人,而是醉舟;是小舟在说话,自言自语,自
歌自舞;这样看来,醉舟顿时获得了灵性,与飘荡的灵魂相互应和。

    通读兰波的诗文,其中的“我”一会儿是流浪儿,一会儿是小铁匠,一会儿
是苦闷的少年修士,一会儿又是狂奔狂喜的醉舟,随后又变成了不知什么人,飘
到不知什么地方,直到折戟沉沙,又变回一个无辜的孩童,却依然一名勇敢的
“盗火者” .这已不是什么秘密。早在1871年5 月15日的那封文学书信中,兰波
就大声宣布:“我”是另一个。用兰波的话来说就是:Je est un autre . 这是
一种有意违反常理,但另有一番道理的说法,相当于英语的I is someone else.
而非I am someone else (法语通常的说法应该是Je suis un autre)。为什么
这样说呢?再读一遍《醉舟》就明白了:既然“另一个”(un autre)是第三人
称单数,那么前面的动词不也要随之改变么?与其说是“我”后面的动词变了,
不如说是那个“我”变了,“我”已不再是原先那个固定、单一的“我”,而顷
刻间变成一个自由人,甚至自由的物体,自由的灵魂了!

    这岂止是一种文字游戏;即便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严肃的、有突破性意义的
游戏;为了多一点这样的游戏,还需要多一些像兰波这样的孩子,这样的通灵者。
由于有了对自我的突破,有了自由飞翔的灵魂——不仅是“神灵附体”,而且是
“我”的灵魂,穿透他人的心胸,附着到别人与别的物体上去了!

    兰波就是这样,以文字解放心灵,由心灵解放文字;直到文字与心灵彼此渗
透,创造出奇幻的新世界。而这种创造,这个变换不定的“我”,给我们怎样的
启示呢?

    提到文学中的“我”,我们自然会想到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的精辟
论述:“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
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但除此之外,是否还有
另一种境界呢?

    从兰波的诗中我们看到,有一种既非“有我”,也非“无我”的境界:“无
我”,但有“我”:“有我”,但非“我”。“我”是谁?“我”不是我,“我”
是另一个(Je est un autre )。

    说起来有点玄,但其实不难理解。除了兰波的《醉舟》之外,再看看鲁迅的
《孔乙己》,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就明白了;其中的确并非“有我之境”,
也非“无我之境”:“我”在“有我”与“无我”之间:当你把“我”看成作者
的时候,你错了;当你把“我”看成不是作者的时候,你又错了。

    总之,有如“一朵花告诉我她的姓名”;兰波告诉我们:“我”是另一个。

    (四)字母也是象形文字;那么汉语呢?

    18世纪的德国美学家莱辛(Lessing 1729-1781 )在他的著名美学论文《拉
奥孔》(1776年出版,副标题“论诗与画的界限”)中,论述了诗歌与造型艺术
的区别,指出诗与画首先是媒介不同:画用颜色和线条为媒介;诗歌用语言做媒
介。其次,从题材上看,画较适宜描绘静止的物体;诗更适宜描写流动的动作。
第三,从受众的所用的感官来看,画是通过视觉来感受静止的物体;诗是通过听
觉来捕捉流动的声音。总之,这两者的区别,即“空间艺术”与“时间艺术”的
区别。莱辛继而又论述这两者之间如何取长补短 .莱辛的这一理论在大部分情况
下,在西方语言的范畴中,当然是正确的,但对于东方语言,尤其是至今保存着
象形文字的汉语而言,就未必合适了。这里不一一列举汉语古文字中的象形文字,
只说一句唐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黄鹤楼》)。即
使在今天的简体字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其中草木、河流、太阳与飞鸟的形象和颜
色。其中那个“川”字不还在流动么?用眼睛也能欣赏到诗中的颜色与线条,这
在汉语十分普遍。

    而我们这里谈论的是兰波。兰波与此有什么关系呢?请看通灵者的《文字炼
金术》:“现在,让我来讲讲有关我的疯狂的故事。很久以来,我自诩能享有一
切可能出现的风暴,可以嘲弄现代诗歌与绘画的名流。”尽管在这里兰波并没有
嘲笑莱辛先生,也不知《拉奥孔》这篇论文兰波是否读过;尽管莱辛先生在今天
依然很值得尊重,但《拉奥孔》中所说的美学原则,的确被兰波的一首小诗打破。
这首诗就是一度被称为“天书”的《元音字母》:

    A 黑,E 白,I 红,U 绿,O 蓝:元音,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隐秘的身世
:A ,围着腐臭嗡嗡地飞行,苍蝇身上的黑绒胸衣。

    阴暗的海湾;E ,汽船与乌篷的纯朴,巍巍冰山的尖峰,白袍皇帝,伞形花
的颤动;I ,殷红,咳出的鲜血,醉酒或愤怒时朱唇上的笑容;

    U ,圆圈,青绿海水神圣的激荡,遍布牛羊的牧场的宁静,炼金术士深刻在
皱纹上的智者的安详。

    O ,奇异、尖锐而庄严的号角,穿越星宿与天使的寂寥:——噢,奥米茄眼
中紫色的幽光!

    这首十四行诗看起来有点古怪,好像儿童的拼字游戏,但仔细想来,它应是
诗人“文字炼金术”的代表作。“鼎为炼银,炉为炼金”;17岁的诗人(作于1871
年)在此想炼什么?

    用兰波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尝试过发明新的花、新的星、新的肉和新的语言,
我相信自己已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而“诗歌中古老的成分(la vieillerie
poétique )在我的文字炼金术中占有重要地位。”这种“古老的成分”是什么?
与字母“隐秘的身世”有什么联系?兰波没有说。我想就是象形文字。

    从《说文解字(卷十五)》中我们了解到,古人“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
于地”,观察鸟兽的痕迹,创造了八卦及文字。想来人类的祖先在最初创造文字
时,都离不开“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所造就的象形文字。

    而透过已经抽象化了的字母文字,这位Voyant终于看破了它们隐秘的身世和
来历。在此,想象力与洞察力合而为一;儿童的“炼金术”将字母一一“回炉”,
还原为它们原始的形象,本来面目。他成功了!

    通灵诗人用一场“文字游戏”告诉我们:像孩童一样望文生义,透视文字的
原形,追忆文字的起源;你将从最古老的成分中,获得最新的发现。

    (五)新的道与新的禅;兰波生命的启示“道”与“禅”是两个地道的中国
字,在西方文字中几乎找不到与之相应的词,然而“道”与“禅”的精神和智慧
却是人类所共有的。尽管兰波生前无缘接触到汉语(他学过拉丁文、俄文和阿拉
伯文等多种文字),未能用前人留下的象形文字创作——那将是怎样的光景?但
他给我们的启示不仅在文字与诗歌中,更在生命的道路上。

    兰波全部的文学生涯是14岁到19岁,19岁之后就放弃了文学,先是去参加了
荷兰的雇佣军;三星期后便开小差,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意大利等地旅行;1878
年又到塞浦路斯当了一名监工;1880年去了埃塞俄比亚、亚丁……做过武器贩子、
咖啡出口商、摄影记者、勘探队员……生活中的屡屡失败使他便得神色严峻、面
容憔悴;直到1891年回到马赛,在做了截肢手术之后悲惨地死去,这位曾写出《
醉舟》的诗人生前用的最后一个比喻竟是“我的右腿现在已肿得像个大南瓜”,
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邮船公司的经理说的:“告诉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我送
到码头?”——文如其人,生命中的兰波也同样不惜一切代价,奋力冲向未知,
结果使得他的生命与文字同样陷入了“神圣的混乱”:痛哭、狂喜,颓败、胜利,
孱弱、强力,逃亡、进军,诅咒、赞美,邪念、善心,亵渎、虔诚,混乱、纯粹
……所有这些对立的因素交织、缠绕在一起,相互矛盾、冲突,却浑然一体。正
如“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但在这里,我们没有必要再去探究混沌中的混沌,恍惚中的恍惚;那是许多
“学者文人”最爱干的事情。相反,我们在这里纪念兰波,就是要将诗人的灵魂
从恍惚与混沌中解救出来,寻找那一叶醉舟漂泊天涯的轨迹,找到那条承载诗人
灵魂的生命河流。

    在今天看来,兰波的生命是清澈的,他的灵魂如此圣洁。可为什么不仅在世
俗的眼里,就连在他自己看来,他的身心也都充斥着罪恶;于是——“我拿起武
器反抗正义”……“‘你将是个恶棍……’魔王又大声叫喊,——他给我戴上一
顶如此美丽的罂粟花冠。‘用你所有的胃口、你的私心和所有深重的罪孽,去赢
得死亡。’”这是怎样的一个魔鬼,他使出了怎样的魔法呢?兰波并不明白。

    丹麦童话家安徒生(1805-1875 年)在一篇童话《白雪皇后》中说了这样一
个故事,在我看来,这个故事里包含了对这个问题的明确答案:“有一天,魔鬼
造出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最美丽的风景在这镜子里就会
像煮烂了的菠菜;最好的人不是现出使人憎恶的样子,就是头朝下,脚朝上,没
有身躯,面孔变了形,认不出来。”我想,会施魔法的兰波不幸也中了魔鬼的魔
法,常常从魔鬼造的这面镜子里照自己——《地狱一季》为证。然而更可怕的是,
安徒生告诉我们,后来这面镜子碎了,碎成粉末,飘到世人的眼睛里,而每一粒
粉末,都具有整个镜子的魔力。——兰波就是这样被变成了一个“恶棍”。连他
自己也不清楚,“出于怎样的疯狂、怎样的错误,现实中我才如此虚弱?”但如
果换一面镜子呢?从天光云影中,我们将看见怎样一个兰波?

    “同样的沙漠,同样的夜,我又在银色的星辉下睁开疲惫的双眼,而生命的
主、朝拜初生耶稣的三博士,心、灵与思想依然无动于衷。我们何时才能在沙滩
与群峰之上,向着新的劳动、新的智慧致敬!为暴君、魔鬼的逃亡,迷信的终结
而欢呼——成为最初的使者——迎接人间的圣诞!

    天国之歌,人民的脚步!奴隶们,我们从不诅咒生活。“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兰波。他的一生从发明新的语言,到创造新的智慧,新
的生命,至死不与世俗妥协,而通灵者探寻“未知”的脚步何曾停息?

    许多人都为兰波日后放弃文学而扼腕叹息。我想,其实兰波一生从未停止创
作,只是把原先写在纸页上的诗歌写到烈日之下的荒漠、丛林中去了!

    我们今天在心里纪念兰波,只盼这位通灵者的灵魂能够复活,像一个远古和
未来的孩子,回到我们当中。是的,这位昔日走向荒漠的诗人,至今仍走在我们
的前面——“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处无为之事,行不言
之教” .今天,当我们为兰波的诗歌而沉醉,是否应低头沉思,并抬头望去——
通灵者,今安在?那么多人想成为文学家、诗人,可谁来承担诗人悲惨的命运?

兰波 阿尔蒂尔•兰波(ArthurRimbaud)(1854~1891)法国诗人。他用谜一般的诗篇和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吸引了众多的读者,成为法国文学史上最引人注目的诗人之一。兰波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也是一个天才辈出的时代。1854年10月20日,阿尔蒂尔•兰波出生在法国香槟区夏尔维尔市的贝雷戈瓦大街上。他的父亲长期服役在外,喜欢冒险,在兰波六岁时离家出走;母亲却呆板孤僻,对子女管束十分严厉。家庭的不和造就了兰波矛盾不安的灵魂,这对他日后的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幼年时就喜欢将自己扮成先知的模样,少年时期便显露出来令人震惊的诗才,后来多次不辞而别前往巴黎,渴望着漂泊。这个被“缪斯的手指触碰过的孩子”,从14岁开始写诗,到19岁完成《地狱一季》,短短的5年时间就完成了作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全部作品,实现了他在文字上“我愿成为任何人”的狂想。在向往已久的巴黎,兰波结识了魏尔伦,并得到魏尔伦的赏识和推荐,从此跻身诗坛。今日的兰波被奉为象征派的代表,甚至被贴上“第一位朋克诗人”、“垮掉派先驱”的标签,他的作品对超现实主义和意识流小说也影响深远,但真正的兰波是难以归类的,因为“他是众多流派之父,而不是任何流派的亲人”。兰波16岁不到就写出了名诗《奥菲莉亚》,据说参加过巴黎公社运动,曾为法国那个反抗的时代留下了许多充满战斗激情的诗篇。但当巴黎公社失败后,年轻的诗人十分失望和愤怒,狂野得要与现实中的一切决裂,包括诗歌。他告别了旧作中那些带有浪漫派痕迹的抒写和咏叹,尝试将诗的语言“综合一切,芬芳,声音,颜色,思想与思想交错”,变成“灵魂与灵魂的交谈”。在1871年那两封著名的《通灵者书信》中,兰波表达了他对诗歌革新的看法:“在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折磨下,他要保持全部信念,全部超越于人的力量,他要成为一切人中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被诅咒的人——同时却也是最精深的博学之士——因为他进入了未知的领域。”自此,兰波以“通灵者”的身份开创了一种求索于潜意识和幻想的力量的自由诗风,他的《元音》和《醉舟》成为象征派诗歌的代表作。而在其最后两部散文诗作品《彩画集》和《地狱一季》中,兰波更是化身为“任何人”轮流登场,自导自演,自问自答,在身心俱裂的矛盾中探求存在与超越。天才都是个人主义者,他们具有超乎常人的自我意识,但此时的兰波已经将自我意识完全释放出来,勇敢地脱离了某种依靠而存在,他可能是最早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极端的自我意识的天才,所以当他愿意成为任何人时,他也能够成为任何人。这时的兰波己成了魏尔伦的挚友,两人难舍难分,并结伴去国外漫游。但旅途中两人发生争吵,最后酿成惨剧,魏尔伦枪伤兰波,锒铛入狱。胳膊受伤的兰波挂着绷带,独自从比利时的医院步行回家。在苦闷和失望之中,他闭门不出,埋头写作,以排遣心中的惆怅。《地狱一季》就是在这种情景下写出来的。2个月后,这部不朽的散文诗宣布出版,兰波宣布告别诗坛。此后,19岁的诗人停止了诗歌的写作,在欧洲各地游荡数年之后,辗转至亚洲、非洲多国度过了12年,变换多种职业,直到1891年因治疗脚部肿瘤才回国,却在做截肢手术后去世,年仅37岁。后来有传记作家以“强烈的表演欲”来解释天才诗人不可思议的后半生,认为兰波从小就喜欢被关注,甚至不惮做出疯狂和极端的姿态。穿奇装异服、留长发、言语粗野是一种方式,挑选有同性恋倾向的诗作寄给魏尔伦是一种方式,与魏尔伦的惊世恋情是一种方式,当他在被魏尔伦枪击后2个月就出版《地狱一季》时,写作也被看做一种方式。兰波沉醉于多变的人生,如此执着地尝试着成为“任何人”,却不愿也不能在任何地方多做停留。兰波的传奇,为后来的世界确立了一种生存和反叛的范式,20世纪后“兰波族”成为了专有名词,崇拜、模仿兰波的群体越来越壮大。二战结束后不久,美国著名作家亨利•米勒就曾预言:在未来的世界上,兰波型将取代哈姆雷特型和浮士德型,其趋势是走向更深的分裂。在1968那个反叛的年代,法国巴黎反叛的学生就将兰波的诗句写在革命的街垒上——“我愿成为任何人”、“要么一切,要么全无”!青春的灵魂如此相似,自由的生命从来就不甘于平庸的人生。即使兰波转向了现实的生活,即使“雅皮士”最终回归了主流,“成为任何人”依然是他们的梦想之翼和实践之根,他们就是新世界的创造者。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罚下地狱,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蛆虫: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仅献身于力与美。——阿尔蒂尔•兰波《地狱一季•言语炼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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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21:57 | 只看该作者
兰波《灵光集》
何家炜 发表于:诗生活•翻译论坛
  
洪水过后(1)


    洪水的幽魂刚刚消散(2),
    一只野兔在驴食草和摇晃的吊钟花丛中停下,隔着
蛛网向彩虹倾吐它的祷告(3)。
    哦!那些宝石已经躲藏,——而花朵已经在张望(4)。
    肮脏的大街上肉铺子已经摆开,人们驾一只只小舟
驶向级级升高的大海,如同行在版画上(5)。
    血流着,在蓝胡子家里,——在屠宰场,——在竞
技场,上帝的印章照得窗子灰白。血和奶在流(6)。
    河狸在筑巢(7)。咖啡杯在小酒馆里冒着热气(8)。
    在装有窗玻璃的湿淋淋的大房子里,带孝的孩子们
观看着这些美妙的图景。
    一扇门"砰"地一声(9),还有各地的风标和钟楼上的
公鸡,在响亮的雹雨中。
    ***夫人在阿尔卑斯山上架起了钢琴。弥撒和初领
圣体在教堂的成千上万个祭台上举行。
    商旅出发了。而辉煌宾馆建起在冰块的混乱和极地
之夜中(10)。
    此后,月亮听到豺的哀嚎穿过百里香沙漠,——而
木鞋在果园里低吟着怨歌(11)。接着,在发出新芽的紫色
乔木林里,欧夏丽丝对我说这就是春天(12)。
    翻涌吧,池塘,——水沫,滚过桥面和树林上空吧,
——黑呢绒和管风琴,——闪电和雷鸣,——升高吧,滚
动吧;——大水和哀伤,升高并托起洪水吧(13)。
    因为自洪水消退之后,——哦,那些宝石正在藏匿,
那些花儿正在开放!这可真是恼恨!而那女王,那女巫,
点燃了泥坛里的火炭,她永不会向我们讲述她所知晓,而
我们一无所知的事物(14)。


1  我们无从知道是兰波本人拟或编辑者费南翁(Fénéon,1861-1944)
把此篇放在《灵光集》的卷首的。显然,《洪水过后》预示了《灵光集》
的若干主题:花和宝石的神秘世界,讥讽的口吻,革命的暴力,……在
《圣经•创始纪》里,洪水是一种彻底摧毁的力量,兰波拒绝这个充斥着
商业、罪行和宗教的所谓文明世界,他试图运用诗歌的招魂术唤起一场新
的洪水来清扫这大地。围绕着水这一主题,血、奶、小咖啡馆等意象层层
铺开。

2  幽魂(Idée)一词有观念、思想等意思,此处当从词源学意义上解作
幽魂。洪水过后,其幽魂渐渐消散,一切将重新开始:首先是自然生命,
而后是人类文明。

3  雨后的蛛网沾满水滴,是诗人对乡村的记忆。彩虹一词定有所指:
“我是被彩虹罚下地狱的”(《地狱一季》);在圣经里,彩虹是上帝与
人类立约的标记,于是彩虹成了宗教信仰的象征。

4  “花朵张望”“宝石躲藏”,兰波的泛灵论第一次在这里显露,试
比较《晨曦》一篇中的句子:宝石在张望,花朵说出它的名字。奈瓦尔
在《金色诗句》中写过的:“一朵花就是大自然一粒初绽的灵魂,……
纯粹的精神在石块表皮下暗自生长。”

5  兰波式的幻觉:大海级级升高,如同一块版画,而人在版画般的
大海上航行。

6  注意这一小段的色彩:红、蓝、白映照。上帝的印章即太阳。血和奶
带有圣经色彩。

7  兰波阅读大量游记,一定知道河狸在水边觅食,筑巢。

8  咖啡(mazagran)原是阿尔及利亚一城市名,此处是一种加水或酒的
杯装咖啡。

9  孩子指的是兰波自己吗?或者他记起了每次出走时的情景?

10  此处暗示文明(艺术、宗教、商业)的入侵。辉煌宾馆原文是
Splendide-Hotel

11  田园生活,牧歌情爱:“月亮听到”、“木鞋低吟”,唯一的
在场者只能是“我”。

12  欧夏丽丝(Eucharis)是一位林泽仙女的名字,词源上来说有
恩典之意。

13  我们在这里看到,兰波是怎样把具体和抽象,风景和象征结合
起来的。

14  女巫可能来自米舍莱(Michelet),兰波曾大量阅读他的著作。
米舍莱认为中世纪的女巫已经有现代普罗米修斯的雏形,女巫点燃
火灾将脱离最后的赎罪。兰波也可能读过安徒生关于女巫的故事:女巫
能让人重新找回幸福并挖出藏在地下的宝石,但其奥秘今天的人因失去
了古老的力量而已经无从知晓。女王(Reine)、 女巫(Sorcière),
均为大写。


童年(1)

  这偶像,黑眼睛黄鬃毛,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园,比神话更高贵,这墨西哥
人,这佛莱芒人。他的领域,傲慢的蔚蓝和苍翠,奔跑在被没有航船的波浪命
名了的海滩上,那是凶残的希腊名,斯拉夫名,凯尔特名(2)。
  在森林边缘——梦之花在鸣响,在爆炸,发出电光,——那橘唇的少女,
双膝交叉在喷涌出小草场的明亮的暴雨中,她的裸身被彩虹、植物、大海笼上
阴影,渗透,并穿上衣裙(3)。
  那些在临近海水的露台上旋来转去的妇人:女童和女巨人在灰绿的泡沫中
格外黝黑,如同在解冻的小花园和小树丛肥沃的泥土上直立的珍宝,——年轻
的母亲和大姐们满含朝圣的目光,迈着苏丹女王或公主们的步姿,衣着有如暴
君,这些小小的异乡女子,这些悄悄不幸着的人们(4)。
  怎样的恼恨,“爱躯”和“甜心”的时分(5)。


  是她,小小的女尸,在玫瑰花丛后面(6)。死去的年轻妈妈走下台阶。——
堂兄的敞篷马车在沙滩上喊叫。——那个弟弟(他在印度),面对落日,站在石
竹花小牧场上。——那些被直直地埋葬在桂竹香残墙里的老人(7)。
  一簇簇金色的树叶围绕着将军的房屋(8)。正是中午。——我们沿红色大道
走向空空的客栈。城堡待售:百叶窗已经散解。本堂神甫定是带走了小教堂的
钥匙。——在公园四周,看园人的门房空无人住。栅栏是如此之高,以致只能
看到簌簌作响的树梢。另外,里面什么也见不到了。
  小牧场延伸到没有鸡鸣,没有铁砧的小村庄。闸门拉起。哦!骷髅地和沙漠
中的磨坊,岛屿和草垛(9)!

  神奇的花嗡嗡叫着。斜坡把他轻轻摇晃。美得惊人的野兽逡巡徘徊。乌云
密布于海之高处,这由热泪之永恒汇聚的海(10)。

三(11)
  树林里有一只鸟儿,它的歌声让你停下并把你染红。
  有一口没有鸣响的钟。
  有一片沼泽地里一个白色野兽做的窝。
  有一座下沉的教堂和一面上升的湖(12)。
  有一辆弃置在矮树林里的小车,或身披缎带正沿着小径飞奔而下。
  有一队穿着戏服的矮小的喜剧演员,在穿过树林边界的路上被瞥见(13)。
  最后,当你又饥又渴,有一个人在身后驱赶。

四(14)
  我是圣徒,跪在露台上祈祷,——就像那些太平洋野兽吃着草直到巴勒斯坦
海。
  我是学究,坐在阴暗的椅子里。树枝和雨水拍打着图书馆的窗棂。
  我是步行者,走在穿过矮树林的打道上:闸门的嘈杂声掩盖了我的步音。
我久久看着落日浸洗于忧郁的金色中。
  我也将是那个被弃在大海高处的防波堤上的孩子,那个沿着小径走去、额头
触天的仆童(15)。
  路途艰涩。小山冈染木覆荫。空气凝滞。鸟群和水源竟如此之远!前行,
只可能是世界的尽头(16)。


  我终于租成了这座坟墓,被石灰刷得雪白,并留有水泥浮雕的线条——离
地面很远(17)。
  我肘撑桌面,灯光极其明亮,照着这些我白痴般看了又看的报纸,这些
毫无趣味的书。
  在我这地下客厅高高之上,房屋建起,浓雾汇聚。泥浆或红或黑(18)。
魔怪城市,无尽的夜!
  在其之下,是阴沟。四下里只有地球的厚壁。也许是苍天的深渊,火之
深井。也许在这一平面,月亮和彗星相遇,沼泽和神话相亲。
  苦楚之时我想象自己是蓝宝石球,是金属球。我是寂静之主。为什么气窗
的表面使拱顶的一角微微发白(19)?


1. 这里五篇是否真的构成一组颇有疑问。第一篇可能是在“通灵”时期写的,
而第二篇,据其好友德拉埃伊(Delahaye)说,是对故乡夏尔维尔
(Charleville)周围环境的回忆。第三、第四篇也可能是经兰波的想象之后
风景的印象,是诗歌移形换位(transposition poétique)之后的产物。
2. 注意地理名称唤起的暗示,色彩的暗示,以及原文中的声音的谐振。此段
据称已宣告了后期印象派大师高更绘画的诞生。
3. 此段如同上段,以并列的短语结尾,节奏简洁明快,非在原文中不能感受。
4. 这幅富有异国情调的群女图在“灵光集”中只此一处。注意此段最后一句,
我们在这里似乎又看到了高更关于塔西提女人的作品。“满含朝圣的目光”为
后来的象征派诗人所推崇。
5. 作者一下从幻觉(hallucination)回到现实中。“恼恨”的主题经常出现
在兰波的诗歌和书信中。我们在《洪水之后》的结尾中已经读到。此句只可能
是影射和魏尔伦的共同生活。
6. 《童年》写于1874年,而兰波的一个妹妹维塔丽死于1875年12月,此处可能
指另一个死于哺乳期的妹妹(生于1857年6月)。下文的“弟弟”更为出奇,
兰波要到1876年才在爪哇岛的巴达维亚(今雅加达)。此处只可能是兰波在
1874年想着要离开欧洲,梦想着去印度。不管怎样,兰波让我们看到一些既
在场又缺失,既远离又在场的人。
7. 据Delahaye说,这种花长在一垛老墙上,兰波曾经常和他来这一带摘花玩。
8. 弗兰德公路上一座别墅,据说是Noiset将军的,就在夏尔维尔附近。然而这
无关紧要。如果说前面的段落展示了不在场者的在场(la présence des
absents),那么下面的段落为我们展示不在场(l'absence)和孤寂( la
solitude)。兰波显然对缺失和遗弃的感觉印象极深。
9. 磨坊的风叶在视觉上可以唤起骷髅地的十字架之联想,草垛唤起岛屿。这
暗示着寂静,沉重而空洞的寂静。
10.兰波在《永恒》中写过“这就是大海/与太阳同行”。这里出现的却是
“乌云,热泪”,“这由热泪之永恒汇聚的海”。
11. 这一篇的各段之间可能并无联系但其句式“有……”(il y a...)被后来的诗人所运用:Paul Claudel, Francis Jammes, Appolinaire, Breton......最后一句令人想起兰波乞丐般的童年流浪生活。试对照《地狱一季--不可能》中的“啊!
我的童年生活,任何时候都是大道一条,超自然的质朴,比最好的乞丐还要无私。”
12. 上升的湖指星空。戏剧化(la théatralisation)在“灵光集”中占非常
重要的位置。剧景、神话、传说、歌剧,层出不穷,风景本身也被作为布景。
兰波在诗歌中把世界看成一出正在上演的戏。戏剧化对现代派诗歌影响极大。
13. “披缎带的小车”,“喜剧演员”,在兰波这里创造了一个断层,与现实
拉开了距离,成为第二真实。
14. 这一篇让人想到《地狱一季•言语炼金术》里的话“每个人,在我看来都
象牵连着别的生命”。兰波寻找着生命存在的所有可能性。
15. “额头触天的仆童”,有如摄影中的仰摄,也不排除具有某种暗示,极言
地面之远。
16. 此乃人神交界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世界之尽头即另一个世界
(不可知世界)的开头。
17. 兰波曾表示要进夏尔维尔附近的一个山洞隐修。
18. 试比较《地狱一季•坏血统》“在城里,我突然看到污泥都呈红黑色”。
“魔怪城市”可能是指多雾的伦敦。
19. 这段最后一问句流露出如此渴望离群索居的寂静之主的我面临着一种不安,
一种自我毁灭的可能性。






寓言(1)


    一位王子为从未致力于追求俗世恩惠之完美而气恼。他预见到
惊人的爱情革命(2),并怀疑他的妻妾能否比天花乱坠的肆意讨好
做得更好。他想看看实情,基本欲求和满足的时刻。不管这是不是
一个虔诚的谬误,他只想看看。他至少拥有相当大的世俗权力。
    所有认识他的女人被统统谋杀。美人之花园,怎样一场洗劫!在
马刀下,她们称颂他。他不再要新的。(3)——女人又出现了。
    他杀死了所有尾随他狩猎和祭酒的人。——所有尾随他的人。
    他割喉宰杀华美之兽,以此取乐。他命人烧了王宫。他冲向人群,
把他们砍成碎片。——人群,金屋顶,美兽依然存在(4)。
    在摧毁中可以心醉神迷,残酷使人年轻!人民一声不吭。所有人
支持他的观点。
    一晚他傲慢地骑马奔驰。天神出现了(5),美得不可言说,甚至
不可示人。他的表情和举止流露出万千种复杂的情爱!不可言表,甚至
不可忍受的幸福!王子和天神可能是在必要的健康中互相销毁。他们
怎么不会死去呢?于是他们一起死了。
    这王子辞世了,在他的宫中,平常年纪。王子就是天神。天神就是
王子。
    我们的欲望中缺少精深的乐章(6)。

1.这是《灵光集》中唯一一篇寓言式的作品。有人认为这里的王子暗指魏尔伦,
天神指兰波。另一种说法认为王子指兰波自己,而天神指兰波身上神性的一面。

2.参看《地狱一季•地狱丈夫》:“爱还有待于重新发明。”兰波这种改造爱情
的渴望可能受到米舍莱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可能来自巴黎公社成员:妇女解放,
摒除奢华,自由恋爱。
3.参看《地狱一季•序》:“一晚,我让“美”坐在我膝上。——而我对她狠狠
地辱骂”。兰波式的暴力,反对女性和某种类型的美。
4.兰波企图摧毁一切,“改变生活”,但对自由和绝对的求索却遭到挫败。
5.这天神是兰波神性的一面。正因为其美得甚至不可示人幸福得“甚至不可忍受”,
无法存在于这人间,所以本身即埋藏着死亡的种子。作为人的兰波/王子,无法跟从
作为神的兰波/天神,只能“于平常年纪死于宫中”。
6.我们在《生命》中将看到这样的句子:“我甚至是一位音乐家,找到了某种
东西,如同爱的琴键”。


滑稽表演(1)

    特别强壮的几个怪家伙。好些人已经开发了你们的世界(2)。不紧不慢
地他们利用着你们的意识作为他们的光辉才能和经验,却并无此需。多么成熟
的人哪!夏夜般迟钝的眼睛,红色与黑色,三色(3),金色的星辰上变质的钢所
铸就;面容变形,包铅,发灰,被烧过;发笑的沙哑声,铜箔般残酷的步容!
——有几个年轻人,——他们怎么看着谢鲁班?——伴以惊恐的喊声和危险
的手势。他们被派去城里背东西,穿戴奢华,恶心而可笑(4)。
    哦,发疯似的鬼脸,最粗野的乐园!可不要同你们的苦行僧和其它的
舞台滑稽戏作比较。穿着即兴制作的戏服,带有恶梦的口味,他们唱着悲歌,
演着匪兵和神的悲剧,就像历史或宗教从未有过似的(5)。中国人,霍屯督人,
波希米亚人,矮人,鬣狗,刺蜥,老癫狂,恶魔,他们混淆了大众的、母性
的表达方式与兽性的姿态和柔情(6)。他们将演绎新的段子和“好姑娘”等歌曲。
杂技团领队们,他们变换了场地和人物,并排演引人入胜的喜剧。眼睛在燃烧,
血在歌唱,骨骼在膨张,泪水和红色的细流涓涓流淌。他们的嘲笑或恐惧只
持续了一分钟,或整整几个月。
    打开这野蛮的滑稽戏的钥匙,只有我一人拥有(7)。

1.又是一篇谜一般的作品,表现兰波对西方文明(宗教和帝国主义)的痛恨。

2.“好些人”可能指神父,或殖民者。参看《民主》:“服务于最庞大的工业和军事开发”。
3.三色(tricolores)即蓝白红三色旗。
4.谢鲁班(Cherubin) 是《费加罗婚礼》中的人物,初尝爱情的少年典型,最后出场时穿着军官制服。这里的“残酷的步容”和“穿戴奢华”影射军装。
5.匪兵、殖民者演出过历史,半神和十字架演出过宗教。
6.此句混合了种族、兽类,还有抽象的短语,是本篇中最奇特而又难解的。兰波好像
要把野蛮的、迷信的、痴狂的观念联成一体。霍屯督人是西南非的土著居民,又译
作火吐图人。刺蜥生长在澳大利亚,从前当地人以人牲为供品祭刺蜥。联系下面几句,我们知道这是一个集市的露天舞台。兰波是否想表现两种相悖的人类现象和情感:关于神的悲剧(恐惧),持续几个月;关于人的喜剧(嘲笑),持续一分钟。
7.兰波已经告诉我们唯有他才能破译这出“野蛮的滑稽戏”,或者说,除他之外无人能真正理解这篇作品。  


古代(1)

   
    潘可亲的儿子!你额头四周冠以小花,眼眶缀有浆果和宝珠,且摇摆不定。你的面颊凹陷,染有棕色的污渍(2)。你的獠牙闪亮。你的胸像把齐特拉琴,钟铃声在你浅栗色的肩膀间萦绕。你的心脏在睡着双性的肚子里跳动。散散步吧,夜啊,轻轻带动这条大腿,这第二条大腿还有这左小腿(3)。

1.此篇可能是受一些雕塑或文学作品的启发,潘(Pan)是希腊神中的畜牧神,因此兰波可能是写牧神(Faune),也有人认为是写半人马(Centaure)。
2.棕色污渍指酒渍,这是典型的牧神面貌,参看《牧神的头》里:棕红的嘴唇犹如
陈酒。
3.这最后一句显得奇特。跟帕尔纳斯派不同,兰波要赋以这座古代雕塑以动作
和生命。兰波的观察点首先在右大腿,然后在左大腿和左小腿。


BEING BEAUTEOUS(1)

   
    雪色前一个身材高挑的美的造物。死亡的呼哨,低沉的音乐涟漪,使这具可人的
身躯鬼魂般升起,扩展,颤动。鲜丽的肌肤里爆裂出猩红发黑的伤口(2)。生命的原色在加深,起舞,并在台上围绕着幻像渐渐消散。而震颤加升,并低低嗥叫,带来狂怒的滋味,承受着死亡的呼哨和嘶哑的乐音,被我们身后远远的尘世抛在我们的美之母身上,——她在后退,她站起来了。哦!我们的骨头又批上了一个新的情爱的肉身(3)。
* * *
   
    哦!面如灰烬,肩披鬃毛,水晶的胳膊!我必须穿过轻灵空气和树林的交混,猛扑这座大炮(4)!
                     
                  

1.又是一篇颇费解的诗。题为英语,即“美之存在”之意。魏尔伦也有一些诗是以英文作题。这首诗,研究者认为其灵感来自一位亚洲美女唤起。这“美之存在”是通灵诗人在远离喧嚣时看到的一个幻像,一种不可知的美。通过诗人的笔,这个美的幻像渐渐清晰,最终成为一个活物。

2.有一种猜测认为“猩红”指嘴,“黑”指眼睛。红与黑这两种颜色经常同时出现在兰波的诗歌中。“红”是血的颜色,血一干即成紫黑色的。
3.兰波好似记起了《以西结书》三十七章里的句子:“骨与骨互相联络。我观看,见骸骨上有筋,也长了肉,又有皮遮蔽其上”。
4.这一小段颇晦涩。第一句好似写一舞女;但第二句中“大炮”、“猛扑”又明明写战斗和死亡,树木、天空在倒下的人眼中摇晃并交混在一起。


生命(1)

  哦!圣国的大道,神庙的地坛,那位向我阐释过《箴言录》的婆罗门,
人们对他做过什么(2)?然而,在那边我甚至依然看见那些老妇!我想起
阳光下银色的时日,迈向河流,一只乡村的手搭在我肩上,我们站在撒满
胡椒的平原上轻轻爱抚。——一只猩红的鸽子飞起,雷鸣般响彻我的思绪。
——流放在此,我于是有了一个舞台,演出所有文学中的杰出剧作。我将
展示你们闻所未闻的财宝。我查究你们发现宝藏的历史(3)。我看到了续
文!我的智慧与混沌一样受到轻视。我的虚无是什么,在你们将要到来的
惊愕近旁?


    我是一位发明家,与我之前的所有人有明显不同的功劳;我是一位音乐
家,找到了某种东西如同爱的琴键(4)。而今,朴实无华的天空下,寒冷
刺骨的乡间,一位绅士,我,让自己沉浸于回忆,试图让自己激动起来:行乞
的童年,最初的学艺,或穿着木鞋而来,一场场论战,五六次寡居,还有几次
婚礼,在那儿我强健的头颅阻挠我与同伴们合拍(5)。我分享过神奇的快乐,
我不后悔:这寒冷乡间朴实的天空深深滋养着我残暴的怀疑主义。但是因为这
怀疑主义从今以后不会被付诸行动,另外我已献身于一种新的纷乱,——我等
着变成一个凶恶的疯子。

  在一间阁楼里被关到十二岁,我认识了世界,我为人间喜剧加上插图
(6)。在一个地窖里我学了历史。在一座北方都市的某个欢庆之夜,我
遇见了从前画家所有的女人(7)。在巴黎的一条老弄堂里,人们教给我
古典科学(8)。在一座为整个东方所包围的华美住宅里,我完成了我的
巨作而后功成隐退。我搅动我的血液。我的义务已经卸除。这事想都无需
再想。我确实是在九泉之下,不用祭物。
 

1.生命(Vies)一词用的是复数,兰波在这里讲述他想象或记忆中的几个生命
场景。兰波在《地狱一季•言语炼金术》中曾说过:“每个人,在我看来,
都像牵连着别的生命。”
2.《箴言录》此处显然不是指旧约里的箴言而是指印度的吠陀经。兰波用想像
来实现他对东方的向往。
3.对帕尔纳斯派及其他一些作家发现的所谓宝藏,兰波颇为不屑。
4.Clef既有钥匙,又有琴键之意,此处是双关语。
5.这里兰波为我们讲述了他的生活经历:童年的奔逃和流浪,初到巴黎时的笨拙
拘束,以及和魏尔伦及其朋友在巴黎的生活。兰波在巴黎经常与“同伴们”因
观点不同而发生争执。
6.兰波在家乡可能读过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
7.兰波可能在安特卫普看过鲁本斯的画。
8.兰波在这里真正埋葬了他过去的生活,这也是《地狱一季》的一个重要主题。


出发(1)

  


    看够了。视野已遍及所有天空。
    受够了。城市的喧闹,夜晚,以及阳光下,总是这样。
    经历够了。生命几度停滞。——哦,嘈杂与幻象!
    出发,在崭新的情爱和喧哗中(2)!


1.此篇如同上篇,是献给过往的祭词。最后一句又是向新生活的致礼,可能是
指与热尔曼•努福(Germain Nouveau)共赴伦敦(1974年)。
2.“看够了,受够了,经历够了”(assez vu,assez eu,assez connu)结尾
都是元音u。这篇短诗中词的反复,以及多处名词短语的运用所形成的节奏感
向来为人称道。


王权(1)

    一个美丽的清晨,极其温存的人群中,一对奇美的男女在广场上喊道:
“朋友们,我要她成为女王!”“我要做女王!”她笑着,颤动着。他告诉
朋友们一些隐秘,以及最终的考验(2)。他和她痴狂不已。
     事实上,整个早上他们就是国王和王后,他们在屋子上竖起胭红的挂毯,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从棕榈叶披盖的花园一角向前走去(3)。

1.关于此篇的象征意义有多种猜测。有人认为这是描述兰波的精神王国,有人
认为指兰波和魏尔伦的同居生活。真实与梦幻经过诗人的移形换位,要细究
其细节已极为困难。
2.“隐秘和最终的考验”令人想到通灵诗人在向不可知探索挺进。

3.“胭红的挂毯”和“棕榈叶”暗示着光荣和凯旋。兰波可能想到了耶稣进
耶路撒冷的情景。


    致一理式(1)



    你的手指一击,鼓就发射出所有的音,于是开始了新的和谐。
    你的脚步一开,即是人类的揭起和他们前进的步音。
   
    你的头颅转动:新的爱!你的头颅回转:——新的爱!(2)

    “改变我们的份,祛除灾祸,今天就开始,”孩子们向你唱到:“无论
身处何地,机运和祈愿,培育其实质。”人们向你如此要求。
    已永远地到来,它将带你无所不往。

1.兰波读过傅立叶、米舍莱、路易•布朗等关于建立社会新秩序的书。此篇
当与《神灵》写于同一时期,兰波此时仍相信通灵论,社会改造和移风易俗,
仍相信存在“改变生活”的秘密途径。兰波在此篇中歌颂新的爱,新的和谐,
这就是诗人在《神灵》中所说的“重新发明的完美尺度,出乎意料的奇妙的理”。

2.艾吕雅的诗歌一定因此句受益不浅。


醉之晨(1)

  哦,我的善!哦,我的美(2)!残暴的号角吹响,我可不会踉踉跄跄!
美妙的拷刑架(3)!为闻所未闻的作品欢呼,为美妙绝伦的肉身欢呼,为这
第一次欢呼!它始于孩童的笑声,并以此终。这毒药将留在我们全身的血脉
里,尽管号角转向,我们重返原先的不谐(4)。哦,眼下,这可真是我们应
得的苦刑!我们虔诚地汇集起它向我们的灵与肉所作的超凡的承诺:这承诺,
这痴狂!俊俏,科学,残暴(5)。我们得允诺要把善恶树埋葬在阴影里,放逐
暴虐的诚实,以便让我们获得纯粹的爱(6)。这由几阵恶心开始,随即结束,
——因它未能用这种永恒把我们就地擒获,----香销之时,它亦结束(7)。
  孩童之笑声,奴隶之谨慎,贞女之严厉,神色之恐惧,还有此间种种,今宵
的回忆好为你们祝圣。这始于粗野不堪,而今终以冰与火的天使。
  神圣的迷醉,短短一宵!而这只是为了你赐予我们的那块面具。我们肯定
这种方式!我们没有忘记你昨天曾赐予我们每人以年岁。我们信仰毒药。我们
知道每天都给我们整整一生送上毒药。
  这就是杀手的时辰(8)。


1. 此篇极有可能写于第一次吸哈吸石之后,兰波在《通灵人书信》中写过
“他探索自己,用尽自身一切毒药以保留精髓”。
2. 诗人找到了他自己的道德和美学,它超乎一切规则之上。
3. 诗人通过这拷刑架,通过“不可言喻的痛苦折磨”(《通灵人书信》)
走向不可知。
4. 波德莱尔在《人工天堂•诗歌》中写过“第一阶段是天真的快乐”。
“原先的不谐”指日常世界,兰波梦想着一个“和谐与美”的世界。波德莱尔
在《哈吸石诗歌》中曾提到吸哈吸石者这种“和谐与美的世界”的幻觉。

5. 此处无法同时译出这五个词的音和义(cette promesse, cette démence,
l'élégance, la science, la violence)。
6. 这纯粹的爱是脱离了西方文明统治的新爱,其基石和关注是灵魂和肉体。

7. 此句颇似暗示吸哈吸石者最初感到的恶心;至于“这种永恒”,
波德莱尔在《哈吸石诗歌》中曾描述过吸哈吸石者膨胀了的时间概念:
同一空间里领受着几次生命,每分钟都是一次永恒。
8. “杀手”一词复数大写(Assassins)从词源学上来说,其意来自
Haschischins或更早的阿拉伯语Hashishin。米舍莱在《法兰西历史》
第二卷中曾提到建立于古代波斯十一世纪的这一宗派,其成员必须执行
暗杀任务:“有一点可以肯定,为了赋予其成员以疯狂的勇气,首领让
他们喝某些迷幻药汤,把他们带到快乐的境地,然后说服他们已经品尝
到忠诚者的天堂之乐。”这些杀手显然是完全蔑视死亡的,由此我们可以
更好地理解上一段。


断句(1)

    当世界被缩小到只有一片黑树林,只留下我们惊呆的两双眼睛,——
缩小到一片沙滩,和沙滩上两个忠诚的孩子,——缩小到一间有音乐的屋子,
承载我们明晰的同感,——我就会找到你了。
    愿这儿只有一位孤单单的老人,平静,硕美,为“出奇的奢华”所包围,
——而我跪在您膝下。
    愿我恢复您所有的记忆,愿我是一个知道怎么捆绑您的女人,——我来
把您闷死。

~~~~~~~~~~~

    当我们年富力强时,——谁退却?快乐无比时,——谁因讥笑跌倒?
当我们凶神恶煞时,——人们对我们又能奈何?
    穿戴好吧,起舞,欢笑。我永远不能把爱抛出窗外。

~~~~~~~~~~~

   
    ——我的女伴,女乞丐,妖怪孩童!因为这些于你都一样,不幸,
阴谋,还有我的窘困。用你怪诞的呼叫(2)来依恋我们吧,你的呼叫!
这廉价的绝望中唯一的谄媚者。

* * *


    一个乌云密布的早晨,七月。空气中飞腾着一股灰烬的味道;——
一阵木头的气味渗入炉膛,——浸渍过的花,——劫掠在闲逛,——运河
给田野带来蒙蒙细雨——为什么已经没有了玩具和焚香(3)。

* * *

   
    我拉紧一座又一座钟楼的绳子;一扇又一扇窗子的花饰;一颗又一颗
星星的金链,我跳起了舞(4)。

* * *


   
    高处水塘烟雾不绝。哪一位巫女将站起在苍白的落日之上?哪簇紫色的
树叶将要坠落?

* * *


    当公共基金在博爱的庆典上流失期间,云中响起了玫瑰色火焰的钟声。

* * *

   
    墨汁迷人的味道在加剧,黑色的粉末轻轻落在我的夜晚(5)。我调弱
吊灯的火光,跳到床上,而后我从阴影的一角转过身来,我看见了你们,
我的姑娘!我的女王!

* * *


1.此篇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为三段,带有强烈的抒情意味;第二部分从“一个
乌云密布的早晨”开始,分为五段,更具描写性。从“当公共基金……”
一段看,可能写于庆祝法国大革命纪念日即七月十四日。至于年份,可能写于
1875年,因为1873年七月十日发生了布鲁塞尔悲剧(魏尔伦枪伤兰波),而
1874年七月兰波在伦敦。

2.这一段中的“女伴”,有人认为指魏尔伦,有研究者认为指兰波乞丐般的
童年,另有人认为指伦敦街头的一个女乞丐,还有的认为是影射魏尔伦的
妻子玛蒂尔德。

3.“玩具和焚香”使人想到圣诞节。兰波可能是想说天空阴沉,寒冷多雾,以致
于像在冬天一样。

4.此段给人极强的空间感。我们如同看到兰波逃脱了沉闷的现实,在诗的天空中
跳舞。最后一句让人想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句子:“尚需体内
一团混沌,孕育一颗飞舞的星”。
5.此句打通了味觉(墨汁的味道)与视觉(黑色的粉末),更有一“落”字,
夜晚变成可感之物。


工人们(1)

    哦,这二月热烘烘的早晨。不合时宜的南方来撩起我们无故贫穷的记忆,我们年纪轻轻就遭受的不幸。
    昂丽卡有一件棕白方格的棉布短裙,可能是上个世纪穿的,还有一顶有饰带的便帽,和一条丝巾。这真是比服丧还要哀伤。我们在郊区转了一圈。天空云层密布,南风激起了毁坏的花园和枯干的小牧场各种难闻的气味。
    这不会使我的女人疲惫,我也不会。在相当高处的一条小路上,她让我留意有些小小的鱼儿,在上个月的洪水留下的水坑里。
    城市,带着烟尘和职业的噪音(2),很远还在路上跟着我们。哦,另一个世界,住所受到天空和树荫的祝福!南方让我想起童年那些悲惨往事,我夏天的绝望,满身力量和学识,可出路总离我那么远。不!我们不在这个吝啬的国家过夏天,在这里我们永远只能是订了婚的孤儿。我要这变硬的胳膊不再拉出一个宝贝形像。

1 此篇中的女人,有人认为指魏尔伦,也有人认为是兰波在北欧认识的一个女子,因为昂丽卡(Henrika)这名字是斯堪的纳维亚名。
2 “职业的噪音”应是纺织机声,可能在法国北方或纺织业兴盛的英国。兰波梦想着另一个世界,远离工业,有纯净的天空,城市不会紧随郊区的漫步者。

桥(1)
   
    水晶般灰色的天空。桥的图形奇特,这座平直,那座拱起,另一些直落或斜跨于起先那些桥头之上。在被运河照亮的另一个圈中,这些形状在变幻更新,但都跟背负穹顶的河岸一样长而轻盈,并在降低,在缩小。这里有些桥还背负着破屋子(2)。另一些支撑着旗杆,标杆,易碎的栏杆。一些细小的弦相互交叉,衔接,一些弦线升起在陡岸。可以认出一件红上衣,许是出自别的戏服和乐器。这是民间小调,是领主音乐会的尾声,拟或是公众赞美歌的余音?河水灰蓝,宽阔如海的臂弯。——一道白光,自高空落下,消散了这幕喜剧(3)。

1 这篇《桥》有如印象派的画,是雾中伦敦的幻像。
2 最后一批建造在伦敦桥上的房屋已在十八世纪拆除,但在一些古雕板的版画上还可以看到,并有圣保罗教堂的拱顶。
3 幻像总是转瞬即逝,是“激烈而疾速的梦境”(见《长夜》)。此句与《童年》的最后一句“为什么气窗的表面使拱顶的一角微微发白”属同一主题:毁却,空无,孤寂。


城市(1)

    在现代粗俗的大都市里我是一个蜉蝣,一个极端不满的市民,因为无论室内陈设,房屋外部,还是城市规划,所有有名的爱好都已被规避。您在这里找不到一座迷信建筑的痕迹。伦理和语言减缩到最简单的表达,终于!这几百万无需相互认识的人如此相似地领受着教育、职业和衰老,以致于生命的流程肯定要比太多统计所显示的大陆人寿命短好多倍。还有,当站在窗前,我看见新的幽灵滚动着穿过厚重而永在的煤烟,——林木的阴影,我们的夏夜!——新的复仇女神们站在我的村舍前,它是我的祖国和心脏,因为这里所有的村舍都像它,——无泪的死神,我们勤劳的女儿和女仆,一场绝望的爱情,还有一桩漂亮的罪行,在街道的泥沼里啼哭。

1 《灵光集》中题为“城市”的诗共三篇(Ville,Villes,Villes),还有一篇《大都市》(Métropolitain)。这些城市一方面是兰波对真实城市的回忆,像这篇中的伦敦,另一方面又加进了诗人的玄想和幻觉。兰波常常任自己的喜好,用诗的语言来构建幻想中的城市。这一根源可能来自哈吸石,波德莱尔在《食鸦片者》中曾提到“惊人而庞大的建筑物在他的脑中耸立起来……梦中的露台、塔楼、城墙升向不可知的高度,并深深陷入地下。”

车辙(1)

    右首,夏日黎明唤醒了树叶、水汽和公园一角的喧闹,而左边的斜坡保留了千百道飞快的车辙,紫色阴影笼罩潮湿的路面(2)。仙境中的峡道。其实:是载有镀金木兽、旗杆和杂色布景的彩车,由二十花斑杂技马飞奔引领,还有骑着异兽的男人和孩子;——二十辆车,负重,披彩,缀花,如同古老传说中华丽的四轮马车,载满乔扮成郊区牧人的孩童。——甚至有几口棺材,在夜之华盖下披着乌木羽饰,紧随在蓝黑大母马的快步后面。

1 是杂志表演,是梦幻般的车马队伍,还是送葬队列,留下了这千百道飞快的车辙?描写介乎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的幻像,是《灵光集》显著的特点。
2 “阴影”不是黑色的,而是紫色的,是印象派画风。“紫色”曾见于《洪水过后》中“紫色乔木林”和《断句》中“紫色的叶簇”。


              城市(1)

    这就是城市,就是这人民登上了阿尔加尼山脉和幻梦般的黎巴嫩山脉。几间水晶木屋移动在隐形的铁轨和滑轮上。古老的火山口围绕着巨型雕像和铜棕榈,在火中带者旋律咆哮着(2)。运河悬挂在木屋后,河面上空鸣响着情爱的节日。钟声阵阵喧叫在峡谷。巨人合唱团也赶来了,身披闪亮的衣裳和焰形旗,有如峰顶的光。平地上,深壑中央,罗兰们唱颂着他们的英勇(3)。太阳的炽热给深谷的索道和客栈的屋顶饰以彩旗。神像倒塌,归于高处的田野,高洁的半人马女神在泥石流中翻滚。最高的浪峰之上,大海因维纳斯永远的诞生而浑浊,载负着合唱的浮标,珍珠的喧闹和珍奇的贝壳,——时而闪过致命的光芒,大海变得阴暗。在丰收的山坡上硕大的花朵在呼啸,如同我们的兵器和撕杀。马布们的队列穿着橙红、乳白的裙袍攀上激流(4)。高处,群鹿脚踩瀑布和荆棘,吮着狄安娜的奶(5)。郊外,酒神巴克库斯的女祭司在呜咽而月亮在燃烧,嗥叫。维纳斯走进铁匠和隐士的岩穴。一幢幢钟楼歌唱着民众的思想。兽骨筑就的城堡里飘出闻所未闻的音乐。所有传说都在演化而激情在市镇上涌动。暴风雨的天堂坍塌。夜之庆典,野人狂舞不休。一点钟我走进巴格达大街蠕动的人群,有乐团歌唱着新劳动的欢乐。微风阵阵,因无力回避山峰庞大的幽灵而回旋不止,可能在山巅上人们已重新找回自身。
    是哪一双友善的手臂,是哪一个美妙时辰将我归于这个地区,我的睡意和最细微的动作全都来自那里(6)?


1 是巴黎之梦(如波德莱尔),是未来的城市构图,还是对阿拉伯沙漠和索马里海岸的憧憬?兰波在此篇中汇聚了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神话传说和记忆、幻想,使之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发生。
2 酷似亚丁,兰波在1883年的家信里写道:“亚丁是一个火山底座,寸草不生。”
3 罗兰即中世纪的英雄史诗《罗兰之歌》的主人公。
4 马布(Mab)来自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5 狄安娜(Diane),罗马猎神。
6 “这个地区”是指新劳动预示的未来吗?还是指前面描述的人间仙境?或者是指疾速而辉煌的梦之王国?


                  浪子(1)

    可怜可悲的兄弟!曾是多么残酷的夜晚,多亏有他!“我并没有热衷于此事(2)。我嘲弄他的软弱。都是我的错,我们又沦落到流浪的境地,奴隶的生涯。”他猜想我命途古怪,晦气又无辜,他还加上一番令人不安的理由。
    我以冷笑来回答这位撒旦巫师,而后径自走到窗前。就在那边,我幻化出一片田野,乐队吹奏着奇罕的音乐穿行其间,还有未来夜之华彩中的鬼魂。
    这一番极有益于健康的消遣之后,我在草垫上舒展开四肢。然而,几乎每个夜里
,刚刚入睡不久,这可怜的兄弟就要起来,嘴巴糜烂,眼珠挂落,——这就是他梦见自己的模样!——并把我拉到客厅里,一边嗥叫着告诉我他那愚蠢而痛楚的梦。
    事实上,我满怀精神的赤诚,力图将他带回到太阳之子的原始状态(3),——于是我们四处漂泊,渴了就喝岩洞里的酒,饿了就吃路上带的干饼,而我正急于找到那应去之地和那必在的理式。

1 我们可以从此篇看出这对流浪儿之间的关系,一个性格软弱,另一个缺乏耐心,互不相容。只不过而今事过境迁,诗人的心头掠过一丝感激。
2 “此事”极可能指兰波的通灵实践。因兰波很快发现此事是徒劳,故魏尔伦在争吵时多次嘲笑过他的狂热。
3 “太阳之子”的原始状态,人兼具神性和兽性,回到原始灵魂状态。“太阳之子”一语可能来自关于墨西哥的游记,印加人的君王称“太阳之子”。

                       城市(1)

    官方的神殿夸大了最庞大的现代野蛮观念。无法表现这永是灰色的
天空制造出的暗淡的日光,砖石房屋上帝国的光芒,以及地面永远的积雪。
带着巨大无比的喜好和口味,人们复制了所有精彩的古典建筑(2)。在一些比
汉普顿宫大二十倍的地方(3),我出席了一些绘画展览。一位挪威的尼布
甲尼撒(4)派人建造了内阁的楼梯,我能看到的下属人员比印度僧侣更骄傲,
一见到高大的守卫和建筑官员我就发抖。人们清除掉广场建筑群,以及封闭的
宫廷和露台上的刻痕。所有公园呈现出用高超艺术造就的原始性。高区有些部分
无法解释:海的臂弯,没有船,在一个个高竖着的大灯柱的码头间翻卷着它那
蓝雪子的台布。一座短桥在圣夏佩莱教堂的拱穹下直接跨向一座暗门。这拱顶
由直径约为一万五千尺的艺术钢架构成。
    根据铜铸的小桥,平台,以及环绕市场和石柱的楼梯等处,我想能够
判断这城市的深度了!这是我不能设想的奇迹:在神殿之上或以下的域区究竟
有多高,有多深?对于我们时代的一个外乡人来说,要认识这些是不可能的。
商业区是统一的色卡斯风格,有阿卡德式长廊(5)。看不到商铺,但马路上的积雪
被碾压过。和伦敦星期天早晨的漫步者一样稀少的富豪们走向一辆钻石做的
驿车。几张红色天鹅绒沙发床:这里供应极地的酒水,价格从八百到八千卢比
不等(6)。出于在这条要道上寻找剧院的念头,我自忖商铺应该包括比较感伤的
戏剧。我想可能有一个警察局。但法律该是如此奇怪,以致于在这里我放弃了
冒险的念头。
    市郊,和巴黎的美丽街道一样漂亮,被赋于一个带光的天空。民主因素
拥有几百个灵魂人物。那儿,房屋也不一间间相连;市郊奇怪地消失在田野中,
那是伯爵领地,栽满永恒西方奇妙的丛林和庄稼,野蛮的绅士们在那儿追逐着
他们的编年史,身披某人幻化出的光芒。

1.此篇《城市》显得有记忆中伦敦的痕迹,甚至细节,但更多的是庞大得
像迷宫般的未来之城,并带有巴比伦建筑风格。兰波可能看过一些有关
巴比伦或尼尼微的版画。
2.兰波可能想起了伦敦的水晶广场,其拱顶由钢框架的玻璃构成;广场的走廊
镶嵌绘画和建筑杰作的复制品。

3.汉普顿宫(Hampton-Court)是十六世纪建于伦敦郊外的一处行宫。
4.尼布甲尼撒(Nabuchodonosor)是公元前六世纪的一位巴比伦王,是
他下令建造了巴比伦城。
5.色卡斯即Piccadilly Circus,是位于海德公园和摄政街之间的一条交通
要道,其长廊名叫Burlington Arcade。

6.卢比(roupie)印度、巴基斯坦等国的货币单位。


                   长夜(1)

                     一

    这就是明亮的休憩,既没有狂热,也没有感伤,躺在床上或草地上。
    这就是朋友,既不热情,也不软弱。朋友。
    这就是被爱的女人,既不折磨人,也不受折磨。被爱的女人。
    从未被探寻过的天空和人世。生命。
    ——那么是这个吗?
    ——而梦在变凉(2)。

                     二

    光亮又回到这屋之树上(3)。大厅两头,随便的装饰,与和谐的升腾
连接一起。醒着的人对面的墙,是檐壁剖面,大气带,以及地质断层的
心理延续。——激烈而疾速的梦境,各种表像中情感的组群,各种特征的
生命(4)。


                     三  

    长夜的灯火和地毯发出波涛的喧闹,夜,沿着船身,围绕统舱四周(5)。
    长夜之海,如同阿梅丽的胸。
    挂毯,直到半高处齿状矮树林,绿宝石颜色,夜之斑鸠扑向那里(6)。
…………………………………………………………………………………………………
    黑壁炉里的木板,真正的沙滩太阳:啊!魔法之井;此次唯一的
晨曦之光(7)。


1 这里《长夜》第三篇比前两篇更具迷幻色彩,可能写于不同时期。手稿中
前两篇在一张纸上,第三篇写在另一张纸上,而且原来另有题目长夜,“III”
是涂在“长夜”上的。第一篇应与《海滨》写于同一时期,兰波试图找到韵体诗
和散文的中间形式。
2 从梦的恢宏回到现实的失意,屡见于《灵光集》中许多诗篇的最后一句。
3“屋之树”可能指桅杆。
4 这“激烈而疾速的梦境”可用来形容整部《灵光集》:如雾如电,如梦如幻。
诗人蓬勃的生命力在唤起“一切表像”、“一切特征”的存在之物,以及各种
“情感组群”来获得诗性存在。
5 是渡海的夜舱吗,或是凝视着屋里的“灯火和地毯”出现的幻觉?
6 是挂毯直到墙的半高处,还是大海悬挂到夜空的半高处?“齿状矮树林”
是挂毯的绒毛,还是大海的波浪?一样的绿宝石般的颜色。而夜之斑鸠究竟
要飞向哪里?
7 诗人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产生了以上的幻觉,所以称燃烧的木板为
“真正的沙滩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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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21:57 | 只看该作者
神秘(1)

    火焰般的草地窜动着直到山丘顶。左边,山脊的沃土被所有的凶犯
和历次战役所践踏,而所有悲惨的声响纺织着它们的曲线(2)。右边山脊
的背后,是东方的线条,进步的线条(3)。
    而当海螺壳和尘世之夜萦绕、窜动的喧闹构成画面高处一带,
    星辰,天空及其余一切,花开般的甜蜜降落到斜坡对面,像一个花篮,
——迎着我们的脸,在下面做成一个开花的蓝色深渊(4)。

1 一幅神秘的画,中央是天使起舞的草坡,左边是人类的残杀,右边是东方
进步的线条,高处是大海和夜的声响,最后是星空降落的蓝色深渊。有研究者
认为高更的《听道后的幻觉》(1889年)受这篇诗启发而作。

2 给声音以视觉是兰波诗歌艺术的一大特点,如《BEING BEAUTEOUS》中
“低沉的音乐涟漪”。
3 “东方”有象征意义,即太阳从东方升起;而进步将取代摧毁性的残杀。
4 “花开般的”、“开花的”暗示着一种嗅觉。


         
             晨曦(1)

    我拥抱夏之晨曦。
    宫殿前一切尚无动静。池水死寂。阴影的营地没有离开林间的大道。我走着,
惊醒了温热的浓烈气息,而石块在张望,翅膀摇升,悄无声响。
    第一件奇事:在已经充满了清晰的灰暗亮光的小径上,一朵花向我道出它的
名字。
    我向着金色的瀑布欢笑,它披散着头发穿过丛林:在银光闪闪的顶上我认出了
女神(2)。
    于是我撩起一层又一层面纱。在林间道上,挥动着胳膊。我穿过原野,向公鸡
宣告她的到临。在大城市里,她逃逸于钟楼和拱顶之间,而我像一个乞丐,奔走在
大理石码头上,紧追不舍。
    大道高处,月桂林旁,我用拢集的面纱将她围困,我稍稍感觉到她那巨大无垠
的身躯。晨曦和孩子跌倒在树林深处(3)。
    醒来时已是正午。


1 此篇被认为是《灵光集》中最美又最易理解的诗篇之一。诗人对大自然的爱带有
探究的欲望和深深的质疑,他只能“稍稍感觉到她巨大无垠的身躯”。对不可知的
探寻,其结果依然令人失望。
2 瀑布(wasserfall)一词是德语。此诗应该写于德国,因为兰波在此之前连一个
德语词都不知道。女神即晨曦,她最先照亮了瀑布的顶,而后照亮了高的建筑:
钟楼,拱顶……
3 兰波用“孩子”这第三人称替代了“我”,具有某种暗示,因为最后一句说他
“醒来”了,即已是成人了,而童年那种想要“撩起大自然的面纱”的愿望已经
离他远去。



                群芳(1)

    从金的阶台,——在绸带,灰纱,绿绒,以及像阳光下的铜一样渐渐变黑
的水晶圆盘之间,——我看到毛地黄在银丝、眼睛和头发织就的地毯上开放。
    撒满黄金碎片的玛瑙,支撑着绿宝石拱顶的桃花芯木柱,束束白缎和细细的
红宝石竿,围绕着这朵水之玫瑰。
    如同一位蓝色大眼、雪般形体的神灵,大海和天空把一群群稚嫩茁壮的玫瑰
吸引到大理石露台上(2)。


1 题目是“花”的复数,故译成群芳。这篇诗非常有名,评论者阐释甚多。有研究者认为应从炼金术的角度来理解,因为“花”在炼金术中指金属纯粹的本质,是物质中
的精神。有人认为兰波仅仅是写“花”而已,但是富有诗意:兰波式的转换手法,带来一个鲜丽多姿的童话世界。有人从这篇诗中看出一曲各种色彩闪烁的交响乐:幻像 首先从水平面建起,然后转入垂直面,最后扩展到“大海和天空”。还有研究者从中看出一场芭蕾舞剧,戏剧化是兰波诗歌经常运用的手法。

2 “蓝色大眼”应是指“大海和天空”,而“雪般形体”像是指“大理石露台”。



                通俗小夜曲(1)

    一阵风吹开隔墙上歌剧般的裂缝,——扰乱了蛀蚀过的屋顶的支轴,
——消散了壁炉的边线,——遮住了窗棂(2)。
    沿着葡萄园,我脚撑一根排水管,——下了这辆华丽马车,凸状玻璃、
护板和镶边沙发标明马车的年代。睡意的柩车,孤寂,愚蠢充斥的牧羊人小
屋(3),车辆在一条模糊的大道的草坪上转弯:在一个死人眼里,右边玻璃
上部旋转着月亮灰白的脸,树叶,乳房;——深绿色和深蓝色侵入图像。一块
砂砾斑点的周围在卸牲口(4)。
    ——这里我们来为暴风雨,索多姆,——索里姆(5),还有猛兽和军队
吹起口哨。
    ——(为了将我在绸般泉水中溺得更深,直到眼睛,马车夫和梦之兽在
最令人窒息的乔木林里又启动了)
    ——而我们,被鞭打着穿过潺潺水流和溢出的酒,去滚动车轮,在一片
犬吠声中……
    ——一阵风消散了壁炉的边线。


1 这是一个不稳定的、游移的、逐渐消失的世界,一个哈吸石的世界,一个魔幻术
的世界,来自对炉火的凝视。参看《长夜》第三节。
2 一个随时变换布景的舞台:隔墙,屋顶,窗棂,这些生活中稳定而平常的房屋
结构被诗人的晕眩牢牢攫住,渐渐变形,模糊。
3“牧羊人小屋”隐射维尼的《牧羊人之屋》,这种小棚屋底座装有轮子,便以
迁移。
4 由于玻璃是凸状的,车外的物体都变了形,在玻璃上旋转而过。“一块砂砾斑点” 可能是一块淡颜色的斑点。这几句诗色彩的运用使人想起成立于1888年的独立画派
(nabis)的画。
5 索多姆(Sodome)是圣经中一座被洪水和天火摧毁的城,索里姆(Solyme)是圣经中
对耶路撒冷的称呼。兰波显然因其音色接近才不称Jérusalem。



          海滨(1)

    银制铜造的战车——
    钢制银造的船头——
    拍击着水沫,——
    托起荆棘的根须。
    荒野的激流,
    和退潮时宽大的车辙,
    轮番向东奔去,
    奔向森林的柱子,
    奔向海堤的树干,
    海堤的一角被光之旋风所撞击。

1 《海滨》和《运动》两首诗发表于象征派诗人创办的《风行》(La Vogue,
1886年)。这首诗里印象派绘画的成分比“通灵”的幻觉更多,试看:战车/船头,
水沫/根须,荒野的激流/退潮时的车辙,森林的柱子/海堤的树干。



              冬之节日(1)
   
    瀑布鸣响在滑稽歌剧的茅屋背后。烟花束束延长了落日的红与绿,在梅昂德尔河 边的果园和小径上(2)。第一帝国时期戴头饰的荷拉斯的林泽仙女,西伯利亚的圆舞曲,布歇的中国女人(3)。


1 对所见到的节日或一场滑稽戏剧快速而短促的追忆。
2 梅昂德尔河(Méandre)在小亚细亚弗里吉亚地区,非常蜿蜒曲折,以致
Méandre成了普通名词,意即河流蜿蜒曲折。
3 布歇(Boucher)的挂毯草图带有很浓的中国味,兰波可能在《艺术家》
杂志上见过。诗人在这里汇聚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物,这可能是一个
盛装的节日。


              焦虑(1)

    她是否可能使我宽恕那些被连续摧垮的野心,——一个宽裕的终结是否
可能修补 赤贫的年岁,——是否可能有战胜命定笨拙的耻辱的那一天,好让
我们安睡(2)?
    (哦,棕榈叶!钻石!——爱,力量!——高于一切欢乐和荣耀!——
无论如何,处处皆是,——魔鬼,上帝,——这个活物的青春:我!)(3)
    一桩桩科学魔力事件和一场场社会博爱运动是否可能像原始自由的逐步
重建那么可珍可爱(4)?……
    但是使我们重又变得和气的吸血女鬼,支配着我们去与她留给我们的东西
消遣作乐,否则就会让我们变得更为可笑。
    滚向伤口,穿过大海和令人疲倦的天空;滚向苦刑,穿过大水,空气杀人
的寂静;滚向开口大笑的酷刑,在残暴汹涌的沉寂中。


1 在这篇令人心乱如麻的诗中,我们看到诗人一会儿满腔激情,一会儿情绪低落,
一会儿又焦虑不安,而最终又充满了疯狂的希望。根据对诗中的“她”(Elle),
还有“吸血女鬼”的阐释不同,对这篇诗的理解也大相径庭。有人认为是兰波对
女性贬义的称呼(《梦想冬天》、《浪漫史》等诗篇中曾这样用过);但女人的
主题在《灵光集》中已近消失。有人认为是指圣母玛利亚,她给诗人的辩证体系
和个人的不安带来平衡法则。有人认为“吸血女鬼”即《洪水过后》中的女巫,
掌管不可知的神秘女王,兰波决定承担起普罗米修斯的角色,忍受所有可能的痛苦
折磨来达到不可知的境地。还有人认为“她”、“吸血女鬼”是指死亡,诗人
短短的一生一直在跟时间和死神搏斗。
2 “野心”可能指“改变生活”和“通灵”的野心。“赤贫的年岁”指乞丐的
童年,尤其可能指在英国的贫困生活。“命定笨拙”可能是指诗人无力抵达
不可知,成为永久的通灵人。
3 诗人回忆起他那“可珍可爱的青春,神奇壮美的青春,应该写在烫金书页上的
青春”(《地狱一季•清晨》)。
4 “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



             大都市(1)

    从靛蓝的海峡到莪相的大海,经香醇的天空洗涤过的玫瑰红和橙黄的沙滩上,刚刚升起相互交叉着的水晶般的林荫大道,那里立即住上了贫穷的年轻家庭,他们靠水果养活。没有一点财富。——城市。(2)
    从沥青的沙漠仓惶逃窜,连同空中层层可怕的带状雾幕,而天空弯折,后退,沉
降,弥漫着极凶险的黑烟,只有服丧的大西洋才有这样的黑烟,头盔,车轮,船艇,马臀在逃窜。——战斗。(3)
    抬起头:这座拱形木桥;萨马里最后的菜园;这些被寒夜鞭策的提灯下着色的面 具;河底,矮小的水妖穿着哗哗作响的裙袍;这些豌豆田里光亮的头——还有别的幻 影——乡村。(4)
    大道两旁是栅栏和墙,围裹着些小树丛,被称作“心肝”和“姐妹”的残酷的花朵,因其道路极长而直入地狱的大马士革(5),——外莱茵河,日本,古阿拉尼神仙般的贵族财产(6),还洁净得能够接收到先人的音乐。还有已永不再开张的客栈(7)——那里有公主们,如果你承受得了,还有天体研究——天空。
    和她一起的早晨,你们在雪片中搏斗,绿唇,冰块,黑旗,蓝光,极地太阳鲜红的芬芳,——你的力量。(8)

1 本篇结构比较奇特,每一段以一个名词结束:城市,战斗,乡村,天空,力量,给人一种综合的联想。每一段只有一句话,有时甚至没有动词,只有一连串事物的陈列。整篇诗的主体意义逐渐指向第四段和第五段,上篇中神秘的“她”又出现了。
2 莪相,相传是三世纪时的苏格兰诗人。“玫瑰红和橙黄的沙滩”无疑宣告了凡高的
名画《圣玛利亚海里的小船》。
3 与上一段鲜艳的颜色相反,这一段色调阴暗甚至漆黑:沥青的沙漠,带状雾幕,黑烟,服丧的大海。
4 萨马里(Samarie)这一地名出现在福音书中,位于巴勒斯坦中部。兰波在这一段里营造了一种魔幻的场景。
5 此处花朵(fleurs)、心肝(coeurs)、姐妹(soeurs)、长度(longueur)四个词的音色在译文中无法表现。
6 古阿拉尼(Guaranis)是南美的印第安人。古阿拉尼贵族在坟墓上种花。兰波把相距遥远的地名交混在一起。
7 兰波在《渴的喜剧》中写过:“绿色的小客栈/永不再向我开。”  
8 “鲜红的芬芳”让人想起波德莱尔《应和》中草地般绿色的芬芳。这里的颜色正是《元音》一诗中的五种:白(雪片、冰块),绿(唇),黑(旗),蓝(光),红(芬芳)。 但在《元音》中,嘴唇是鲜红的,这里是绿色的,更突出幻像的悲剧性,“黑旗”也具有同样的效果。



                     蛮子(1)

    就在日子、季节、生命和国度之后,
    海之绸和北极花朵之上飘扬血肉模糊的旗帜(2);(花朵并不存在。)
    重回古老的英雄号角——它们还在攻击我们的心脏和头颅——远离从前的
凶手(3)。
    哦!海之绸和北极花朵之上飘扬血肉模糊的旗帜;(花朵并不存在。)
    甜蜜!
    炭火,在夹霜的狂风中落下,——甜蜜!——钻石风雨中的火(4),
弃自我们那粒永远烧焦了的尘世的心。——哦,世界!——
    (远离我们听闻和感知的古老隐退,古老火焰,)
    炭火和水沫。音乐,深渊转向,星球上浮冰冲撞。
    哦甜蜜,哦世界,哦音乐!而那边,飘浮着身影,汗水,头发和眼睛。
还有白色的沸腾的泪,——哦甜蜜!——还有抵达火山底层和北极岩洞底部
的女音(5)。
    旗帜……

1 此篇中音乐性结构特别突出,要表现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现方式。
红与白的主题交相出现,炭火与霜,火与钻石,炭火与水沫……。根据第一
句,有研究者认为可能写于去爪哇途中(1876年),但也可能是诗人的想像,
因为“花朵并不存在”。
2 让人想到是一面红旗,兰波可能在去冰岛途中见过丹麦红底白十字的旗。
3 是哈吸石的记忆,参看《醉之晨》。
4 有研究者猜测“钻石风雨”来自对冰岛间歇泉的回忆。
5 各种感觉的交混塑造一个不依赖于外部世界而独立存在的生命体:蛮子。


            倾售(1)

    出售犹太人没有出售过的,高贵和罪恶没有体味过的,受诅咒的爱和大众
地狱般的正直所不知晓的,无论时间还是科学都没有承认的;
    那些重建的人声;汇聚所有合唱团和管弦乐的能量才得来博爱的觉醒和瞬间
的实施;唯一的时机,以解救我们的感知!
    无偿出售肉身,不属于任何种族,任何世界,任何性别,任何后代!财富
倾注于每一步伐!无限制倾售钻石!
    向大众出售安那其;向高级爱好者出售无法克制的畅意,向忠诚的人和
情侣们出售残忍的死亡(2)!
    出售定居和移民,体育运动,完美的仙境和家私,以及这一切带来的喧哗,
运动和未来!
    出售算术和闻所未闻的和谐跳跃。无可置疑的发现和主题,即时的拥有。
    无尽的疯狂冲动,向着不可见的光辉,向着不可感知的乐事(3),——每种
罪恶那摄人神魂的秘密——还有可怕的欢愉,出售给人群。
    出售肉身,人声,无可争议的巨大富足,这从不出售的一切。店员最后不会
被连同卖掉!游览者没这么早就付佣金!


1 这是一场对过去的清算:这个过去充满通灵与超人的野心,兰波要通过一次
“倾售”,彻底与那如今已显得毫无意义的一切决裂。有研究者以最后一句
“店员最后不会被卖掉!游览者没这么早就付佣金!”看到了一个乐观主义的
结局。
2 此处让人想到波德莱尔的《情侣之死》。安那其(Anarchie)即无政府主义。
3 这里用了三个否定词“无尽的”、“不可见的”、“不可感知的”,来表现
不可知的无名事物。

           
                 仙女(1)

    致海伦,纯粹暗影中的装饰性液汁和星辰沉寂中冷漠的光亮在密谋。
夏之炎热被逝去的情爱片段和沉降的芬芳无偿托付给喑哑的鸟,而所需的
麻木托付给一只哀伤的小船。
    ——树木堆积下,激流喧哗声中伐木女工的气息,山谷中回荡的畜铃
声,还有大草原上的喊叫,在此之后,——
    致海伦的童年,毛皮和暗影颤动——还有穷人的胸和天空的传说。
    而她绝妙的眼睛和舞蹈还映照于珍奇的光芒之中,处于寒冷的作用之
下(2),沉浸于唯一的布景和时辰之中。

1 对此篇的阐释可谓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同《BEING BEAUTEOUS》一样,因一舞女
而起;有人认为海伦象征爱的力量;有人认为指希腊诗歌消亡之后,嬗变为“天真
之歌”而复兴;有人认为此篇中,海伦的美妙童年酷似兰波的童年;有人认为兰波
可能读过马拉美1872年翻译的爱伦•坡的《致海伦》:“海伦,你的美对于我/就像
古代尼西亚的帆船,/它从芬芳的大海驶过,/轻轻载着憔悴的旅人,/将他送回故乡
的海岸。”马拉美1869年发表在《当代帕尔纳斯》上的《海洛底亚德》也可能影响
了这篇诗的冷调。
2 “珍奇的光芒”、“寒冷的作用”使人想起海洛底亚德钻石般明澈的目光。
《灵光集》惯有的盎然生机在此篇中被高贵和冷漠所取代。


                 战争(1)

    还是一个孩子,某些天空就精炼了我的视力(2):所有特征辨别出
细微的表情(3)。万般现象接连映照于此。——而今,时光永恒的转变
和数学的无限将我四处驱赶,在这曾被奇异的童年和超常的爱所尊重的
世间,我经受所有世俗的功(4)。我梦想一次战争,正义之战,或力量
之争,出乎意料地富有逻辑。
    此事简单如同一乐句(5)。

1 此篇是诗人对过去生活经历的一个小结,但或多或少已经过诗歌的转换。
2 艺术洞察力来自童年时对天空的凝视。视力(optique)一词是科技用语,一般
用vue。
3 此句看似与前句没多大联系,联系下文,可能是说:凝望天空的孩子,流云,
风雨等现象均反映在他的面部表情上。
4 “数学的无限”可能指1875年10月兰波想过要考科学业士。“世俗的功”兰波
从未经受过。“超常的爱”应指与魏尔伦的共同生活。
5 兰波回顾自己的一生,先是平静,而后曲折,为环境所重压,最后以冲锋结束,
如一乐句般起伏而短促。


                    青春(1)


                     一
                   星期天

    演算退旁(2),天空不可避免的坠落,还有回忆的造访和节奏的出场
充斥这住所,这头颅和精神世界。
    一匹马在市郊赛马场奔跑,并沿着耕作区和植树带,被碳瘟刺穿(3)。
一个悲惨女伶,在世界某地,渴望着不大可能的遗弃(4)。燃烧的头颅在
风暴、酒醉和受伤之后日渐衰弱(5)。一些小孩沿着河边平息了诅咒。
    凶残的著作在聚集,堆积成山,让我们在它的嘈杂声中继续学习。

                     二
            
                    商籁
    普通构造的人,肉身可曾是果园里悬挂的果实(6),哦,童年的时日!
身体可曾是任其挥霍的宝藏;哦,爱恋,是灵魂的灾祸还是力量?大地上有
王子和艺术家丰饶的山坡,血统和种族把我们推向罪衍和哀伤:世界是你们
的财富,你们的灾祸。但而今,这满负的苦工,你,你的算计,你,你的急躁,
没有固定,不受限制,不再只是你们的舞蹈,你们的声音(7),尽管是一个
季节里一件发明和成就双重之事,带有博爱和谨慎的人性,在一个没有影像的
宇宙里;——力量和权利思索着只在这时才被欣赏的舞蹈和声音。

   
                      三
                   二 十 岁(8)

    有教益的声音遭到流放……身体的纯朴已心酸地消退……缓慢地。
啊!少年时无尽的自私,盲目的乐观主义:愿这个夏天花满人间!天空
和形体在死去……合唱班,可以使无能和缺失得以平静!小夜曲的旋律
奏出一首酒杯的合唱曲……事实上,神经将要把这一切快速驱赶。

                      四

    你依然处于安东尼的诱惑之中。缩短了的虔诚的嬉戏,稚气骄傲的习癖,消沉与恐惧。但你将着手干这工作:和谐和建筑的可能性围绕你的中心晃动(9)。一些完美的事物意外地呈现在你的经验中。你的四周,梦幻般涌现昔时的人群那慵懒奢华的好奇心。你的记忆和感觉仅仅是创造推动力的养份(10)。至于世界,当你走出来,它将成为什么?无论如何,目前尚无迹像(11)。

1 此篇第一部分似涉及学生时代;第二部分是对一个遥远或新近的过去的追忆;第三部分简述了诗人的感情生活和创作历程;第四部分可能是在阅读福楼拜的《圣安东尼的诱惑》之后写的;兰波着手干一件新的工作,克服古老的诱惑,直入通灵的境地。
2 “演算退旁”,以便让位于幻像。
3“市郊赛马场”,是英国一特色。“碳瘟”指煤烟。
4 “悲惨女伶”可能指魏尔伦的妻子玛蒂尔德Mathilde,魏尔伦在英国期间一直为遗弃妻子而不安。
5“燃烧的头颅”(Desperado)是西班牙语,在英语中,记者或小说家用得很频繁,意即无所畏惧的人。
6 魏尔伦有一首十四行诗的首句是:“肉身!哦,此处园子里唯一被啃过的果。”
7 此处人称“你”变成“你们”,应指兰波和魏尔伦,舞蹈更适于前者,声音
(voix)更适于后者,这词在魏尔伦的诗歌中经常出现。
8 此篇当写于1874年,兰波二十岁,少年的美好时光已消逝,而又无力向前迈进,
无能(impuissance)和缺失(absence)使他陷于焦虑(angoisse)之中。
9 此句让我们看到音乐结构(structure musicale)在兰波诗歌中的重要性。
瓦雷里认为兰波发现了"和谐的间歇"(l'incohérence harmonique)的力量。
兰波搜寻着主题相关的“和谐”事物,把它们汇聚在一起,以产生音乐般的效果。
10 首先是直觉,而后是围绕着直觉的记忆,并使之结晶(cristalliser),成为创作的养份。
11 兰波在1874年已看到,写诗与其说是培育幻觉,毋宁说是一种创造行为。


                 海岬(1)

    金之晨曦和颤栗的夜在这座别墅和附属建筑的对面找到我们宽大的
双桅船,它们形成一个跟亚平宁半岛和伯罗奔尼撒半岛或日本岛,或
阿拉伯半岛一样大的海岬!仪仗队列的回返照亮了庙宇,处于现代海防线
的宽阔视线之中;温热花簇和酒神节妆点着山丘;迦太基大运河,朦胧的
威尼斯那些恩班克门特大道(2);埃特纳火山软绵绵地喷发,还有花之
裂缝和冰川之水;围以德国杨树的洗衣池;倾斜于阿拉伯或日本头顶的奇特
的山坡公园;王宫或斯加布罗或布罗克林高官府邸的圆形拱门(3);还有
铁路护卫着,挖掘着,突悬着这座大旅店的布局,那是从意大利、美洲和
亚洲最优美最庞大的建筑史中精选来的,窗户和露台现在照明充足,盛满
酒水,凉风习习,向着游览者和贵人们的精神敞开——白天他们允许跳各种
塔兰特舞(4),——甚至还有山谷里艺术卓越的舞蹈前奏,来奇妙地装饰
海岬宫的诸多门面。

1 兰波可能去过离伦敦380公里远的小城Scarborough(在此篇中写作Scarbro')。
这座水城风景迷人,一片罗马式堡垒的废墟之上耸立着美丽的海岬。
2 恩班克门特大道(embankments)即泰晤士河两岸的河堤,最有名的是Albert Embankments(1869年开通)和Victoria Embankments(1870年)。
3 这里显然是指王室酒店和大酒店,这两家酒店今天还在。斯加布罗
即Scarborough;布罗克林Brooklyn,让人联想到美国。
4 塔兰特舞(tarentelle)是意大利民间舞蹈。

                  场景(1)

    古老的喜剧追逐着和音,分隔了牧歌:
    有露天舞台的林荫大道。
    一头是长长的木堤(2),另一头是碎石地,光秃秃的树下野蛮
的人群在变换队形。
    在黑沙的走廊,跟随提灯披叶的漫步者的脚步。
    神秘的鸟群扑打着,被观众小船覆盖的群岛推移着砖石浮桥。
    伴随着笛声和鼓点的舞台,在顶棚下布置好的陋室里倾斜着,
在现代俱乐部客厅或古老东方的厅堂周围。
    仙境浮现于围有矮木的圆形剧场的顶上,——或摇晃或抑扬着
这群波俄提亚人(3),在文化之山脊上摇曳的乔木影子里。
    喜剧在交叉的山脊我们的舞台上分成十道由火之长廊竖起的隔墙。


1 戏剧化在《灵光集》中占据重要位置。兰波在此篇中把戏剧和风景相混,童话
般的奇妙图景出现了:我们分不清究竟是真实的风景变成了布景,还是舞台的
布景变成了风景。在兰波眼里,世界是一出戏,而戏剧借助于想像力,向我们
呈现另一个世界。
2 “堤”一词是英语Pier,和《海滨》中的jet一 样,把大海和乡村连结并
交叠在一起。
3 波俄提亚人Béotiens,古希腊时的野蛮人。


               历史性夜晚(1)
    某个夜晚,比如说,出现那个天真的旅游者,退出了我们的经济惨状,
他主子般的手赋以草地的羽管键琴以生机;有人在水塘底玩牌(2),水面
如镜,召来诸多女王和可爱的小姑娘的魂魄;日落之处,有圣女,纱衣,
和谐之子,并传奇色彩。
    他战战兢兢穿过猎队和游牧部落。喜剧滴水于草地上的露天舞台。还有
穷人和病弱者的窘困,这愚蠢的场面。
    出于奴隶的幻想,德国搭起脚手架要通向诸多月亮;鞑靼沙漠熠熠生辉;
古老的暴动云集于天朝中部(3);通过岩石筑就的楼梯和座椅,一个灰白
平坦的世界,非洲和西方,即将创建。接着是一曲大海和熟识之夜的芭蕾,
毫无价值的炼金术,和不可能的旋律。
    一样的资产者魔术,那箱子把我们搁置于无论何地。最本原的自然科学家
感觉到已不再可能屈服于这种个人环境,这种有形的愧疚之雾,此类观察已是
一种痛苦。
    不!闷热的时辰,升腾的大海,地下的大火,暴怒的行星,还有彻底的
毁灭,此类确定性在圣经和挪南传说中被如此少地恶毒地指出(4),这必将
由那严肃的人来唤醒。——这可不会只是一个传说。

1 此篇是《灵光集》中最能体现兰波诗歌特点的数篇之一,诗人把历史、
宇宙、革命运动和自己的幻觉交混在一起。
2 比较《地狱一季•言语炼金术》:“我看到……湖底的客厅”。
3 天朝(Céleste Empire),即中国。
4 挪南传说(Nornes),记载的是斯堪的纳维亚流传的神话传说。


                   BOTTOM(1)

    现实对我博大的性格来说过于棘手,——然而在夫人家里,我曾是
一只蓝灰的大鸟,向着天花板的线脚腾飞,在夜之暗影里拖着翅膀。
    在承载她可爱的首饰和肉体杰作的大床天盖脚下,我曾是一只紫色
牙龈的巨熊,皮毛哀伤已变白,眼睛是水晶和银的托座。
    这一切成了幻影和燃烧的水族馆。早上,——好斗的六月晨曦,——
我在田野里奔跑,像一头驴,宣扬并挥舞着我的不满,直到郊区的萨宾
女人来投身于我的胸前(2)。

1 题目是英语BOTTOM,即《底部》。原本的题目是《变形记》。可能是兰波
对一次情爱的回忆,据传诗人在流浪途中得到米兰一位贵夫人的悉心照料。
2 萨宾女人(Sabines)指一些大城市(如伦敦、米兰)郊区的妓女。


                   H(1)

    所有残酷的事都侵入了奥当丝残暴的姿势。她的孤独是色情的力学,
她的厌烦,那是情爱的原动力。在一个童年的监视之下,她曾是许多时代
许多种族炽热的健身术。她的门向苦难敞开。那儿,现存生物的道德观念
在她的情欲和行动中纷纷解体。哦,初爱那可怕的颤栗,在流血的泥土上,
闪亮的氢(2)!找到奥当丝(3)。

1 此诗以“找到奥当丝(Hortense)”结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谜。
诗中有些句子,如“许多种族炽热的健身术”,似暗示Hortense是妓女;
而“她的孤独,是色情的力学”一句似指自慰;也有人认为指同性性爱,
魏尔伦的诗“唯此狂情方称爱”中有两句正与诗中“她的情欲和行动”一句
应和:
    为填满他俩心愿,彼此轮作
    作无尚之举,得完美之迷醉

2 有人认为“流血的泥土”指红地毯,“氢”指煤气的气味。

3 奥当丝王后(Hortense)?奥德修斯(Hortensius)?兰波究竟要找到什么?或许是一个字谜(anagramme),在Hortense一词中,可以找到Eros一词,还可找到英语
词then?



             运动(1)

    曲折的运动在河流骤降的陡坡之上
    艉柱的漩涡,
    斜坡之迅捷,
    巨大急速的水流
    通过奇特的光芒
    和化学的新奇
    带领着山谷猎号和汹涌海流
    周围的旅行者
    这就是世界的征服者
    寻找着个人的化学财富;
    体育运动和舒适家居跟着他们一起旅行;
    他们统领着教育
    有关种族的、阶级的和野兽的,在这巨舟上
    休憩和晕眩
    在耀眼的光中
    在骇人的研究之夜。
    因为从机器、血、花朵、火、首饰之间的闲谈
    从动荡的计算到逃亡的岸边,
    ——可以看到,在水力机车的大道那边,
    像堤坝一样滚动,
    奇大无比,无尽地闪着光,——他们的学问存货;
    他们被驱逐,在和谐的迷醉
    和大发现的英雄主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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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21:58 | 只看该作者
追随兰波直到阴郁的天边
直到庸人充塞的城池
直到患寒热病的青春年岁
直到蓝色野蛮的黎明
直到发明新的星,新的肉,新的力

——选自潘维《追随兰波直到阴郁的天边》


1854年10月20日,让-尼古拉-阿尔蒂尔•兰波生于法国北部罗什的小城夏尔维勒。父亲弗雷德里克•兰波是一名步兵团上尉,一年前和维塔丽•居伊夫结婚。兰波在家里排行第二,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1860年以后弗雷德里克到格勒诺勃参军,很快退伍回到迪永,彻底与家里脱离关系。维塔丽因此受到沉重打击,从此缄口不提他的丈夫。兰波和兄妹们自幼在母亲的严格管束下成长,母亲担心子女们效仿父亲的恶例,变成一个随心所欲、对家庭了无责任感的人。
兰波兄弟就读于夏尔维勒罗萨特小学,1865年入夏尔维勒中学,在那里他遇见了后来成为他终生挚友的恩斯特•德拉阿依。兰波天资聪颖,在中学里屡屡得奖,尤以修辞学成绩最为优秀。1869年兰波在其学校的《中学辅导员》杂志上发表了三首拉丁文诗,其中《朱古达》获杜埃市科学院拉丁诗竞赛一等奖。他的一位老师佩雷特给予他这样的评价:他很聪明,但我不喜欢他的眼睛和微笑;他会有一个不太好的结局;任何平庸的东西都不会在他头脑里滋生;他将成为一个天才——一个非善即恶的天才!
1870年1月,兰波的诗作《孤儿的新年礼物》发表。修辞学教师、诗人乔治•伊赞巴尔读过后大为赞叹,专程从巴黎来到夏尔维勒寻访兰波,并把自己的私人图书馆给兰波使用。兰波在他的指点下阅读拉伯雷、雨果等人的作品,但兰波的母亲认为某些书对儿子有害。同年5月24日,兰波将自己的作品《感觉》、《奥菲利亚》、《我只相信她》三首诗寄给其时正在主编诗集《现代巴那斯》的特奥多尔•邦维尔,次年又寄去《与诗人谈花》,但都未获发表。
普法战争爆发后,法国国内一片混乱。伊赞巴尔远走杜埃,把图书馆留给兰波使用。17岁的早慧诗人感于时势,陷入深深的厌战情绪之中。在给伊赞巴尔的信中,他尤其流露出对夏尔维勒的不满:“在外省小城中,我故乡的城市显得及其愚昧……可以在它的街道上看到两三百人的步兵行军经过,这里貌似驯良的居民爱指手画脚,平庸而又自负,喜欢舞刀弄剑,与梅兹和斯特拉斯堡被围困的人们截然不同!……我的故乡站立起来!……可我宁愿看见它坐着:不要披挂上阵!这是我的原则。”
8月29日,兰波第一次经夏尔勒鲁瓦出走巴黎,因车票未付足在马扎被警方拘留,伊赞巴尔把他保释出来,送到杜埃自己婶婶简德尔夫人的家里住了半个月。兰波回家后不久,于10月7日再次出走比利时布鲁塞尔,仍然未果。其间,兰波写下了一批诗作寄给一位由伊赞巴尔引荐的年轻诗人:保罗•德梅尼。
11月1日,兰波的母亲申请警方将儿子送回家。其时学校已被临时征用作医院,兰波就整天泡在夏尔维勒的图书馆里。次年2月25日他第三次坐火车出走至巴黎,很快就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游荡了半个月后,只得于3月10日步行回到夏尔维勒。
3月18日的巴黎公社起义使兰波振奋不已,他接连写下了《巴黎战歌》、《让娜-玛丽的手》等诗作。他开始表现出无政府主义式的反叛、狂躁,热衷于酗酒放荡。在著名的“通灵者的信”中,他向伊赞巴尔和德梅尼解释他的举止和情感,提出“真正的诗人必须是通灵者”的观点,凭借这一标准,他批判包括波德莱尔在内的此前所有的法国诗人,并且认为自己先前的作品风格落伍,请求德梅尼烧毁他的诗稿。所幸后者没有这样做。
兰波的诗学思想和他作品中的独特气质引起了当时在欧洲已经小有名气的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的注意,他们开始了诗歌和书信往来。魏尔伦盛邀他到巴黎来参加各种文化界名流的沙龙:“来吧,亲爱的灵魂,你被召唤着,你被期盼着”。9月中旬,兰波终于来到巴黎,带着他的名作《醉舟》作为给魏尔伦的见面礼。
作为诗人,魏尔伦的性格有着女性般的敏感细腻,目光游移不定。他痴迷于兰波的非凡才华,但他的妻子玛蒂尔德出身于中产阶级,十分憎厌兰波的放荡脾气、粗鲁、邋遢的形貌和不羁的举止,他的到来顿时成为这个家庭的一桩天大丑闻。兰波又跟魏尔伦的其他朋友同住,惹来众人的反感,只有魏尔伦忘情地跟他在一起喝酒、谈天,让他加入了自己和夏尔•克罗举办的“醉哥们儿诗会”。酒吧招待恩斯特•卡巴纳用音乐色差理论指导兰波弹钢琴,他把元音音调和不同色彩联系在一起,这给了兰波极大的启示,他据此写出了著名短诗《元音》: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
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隐秘的身世,
A,苍蝇身上的黑绒胸衣,
围绕着腐臭嗡嗡地飞行。

阴暗的海湾;E,汽船和乌篷的天真,
巍巍冰山的尖顶,白袍皇帝,伞形花的颤动;
I,殷红,咳出的鲜血,醉酒
或愤怒时朱唇上的笑容;

U,圆圈,青绿海水神圣的激荡,
散步着牛羊的牧场的宁静,炼金术士
深刻在抬头纹上的智者的安详。

O,奇异尖锐的庄严号角,
穿越星球与天使的寂寥:
——噢,奥米茄眼中紫色的幽光!

波德莱尔曾经提出:世间万物间各各存在着对应关系,人的感官感受、人内心世界的种种主观体验都可以在外界找到它的对应物。兰波的《元音》便可视作“对应”说在诗歌中的具体运用。他试图把诗歌语言改造得能够“适应各种官能”,根据五个元音字母各自不同的特征赋予它们以人的五感,组成一首优美的十四行诗。《元音》是他挖掘诗歌语言容量的一次尝试。
兰波在那个俱乐部里做了几个月的伙计,后来干脆就住在俱乐部活动室里。他不时遭到人们的冷遇,只有魏尔伦陪伴他出没于巴黎的大小酒店咖啡馆,或谈文写诗或饮苦艾酒为乐,一时间巴黎文化界有关他们暧昧关系的传言铺天盖地。1872年3月兰波回夏尔维勒期间,魏尔伦承受不住压力,向他倍受煎熬的妻子许诺回家,这令兰波大为失望。他决心再次出走。一个月后,优柔寡断的魏尔伦竟然又被他说服,抛下了家庭和兰波一起去布鲁塞尔,9月初又去了英国。这次,魏尔伦的妻子再也无法忍受,回到巴黎向法院申请和丈夫分居。
在英国,兰波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他们和当地的巴黎公社流亡者欧金•维尔梅什、菲利克斯•拉加梅等人取得了联系,在后者的帮助下,他们在索霍镇霍兰大街34号安顿下来。兰波非常喜爱这座小城,他在这里完成了散文集《彩画集》的一部分。
然而好景不长,法院寄来的分居申请书和妻子措辞尖锐的信使魏尔伦的心中顿生愧疚,终日失魂落魄,直至病倒。烦躁不安的兰波此时接受了母亲的建议,于当年12月回到夏尔维勒住了三个星期。但是,在朋友病情加重、孤独无依的情况下,兰波又回到伦敦和魏尔伦的母亲一同在病榻前照料。
翌年4月4日,两人离开伦敦。魏尔伦想和妻子重归于好,却遭到了对方的冷淡。兰波则一个人回到罗什,他开始撰写一部“异教徒之书”,即著名的长诗《地狱一季》。
7月初,他和魏尔伦结伴重返伦敦,在坎登镇找到了住处。他们边教授法语边学习英文。其暧昧关系在伦敦流亡者群体中传开后,和以往一样招来众口一词的指责。敏感的魏尔伦再次感到自尊心被严重伤害了,他担心传言一旦进入巴黎,他将彻底失去妻子和家庭。在惶惶不安的氛围中,两人的关系也急转直下,数月间多次拔拳相向,甚至动刀。在发生了一次严重争执后,魏尔伦撇下兰波独自流亡布鲁塞尔,指望和妻子相会并尽释前嫌。出于冲动,魏尔伦在家信里提到自杀,他母亲急忙赶到布鲁塞尔,并电请兰波前来。
1873年7月10日是改变兰波一生的日子:情绪暴躁的魏尔伦持枪威胁兰波,不料手枪走火,一发子弹击中了兰波的手腕。兰波带着伤痕和疲惫孤零零地走向火车站,这两位共同度过两年倍受争议的同居生活的天才诗人最终劳燕分飞。不久,魏尔伦因故意伤人被捕入狱,法医检查得出了他有同性恋倾向的结论。8月8日,布鲁塞尔地方法院不顾兰波的极力辩护,判处魏尔伦两年徒刑和200法郎的罚款。兰波则住进医院,医生取出了他手腕中的子弹。
7月20日,绝望中的兰波回到罗什,在一间小阁楼上写完了《地狱一季》。8月,他把手稿交给布鲁塞尔的一家出版社。由于无力支付费用,他又声明放弃出版,把诗稿交给他仅有的几位朋友,还留了一份复本给正在服刑的魏尔伦。但是从四面八方迎接他的目光充满了鄙视:每个人都把原本是诗坛希望之星的魏尔伦的堕落归咎于他。
1874年3月,兰波和另一位年轻诗人——帮助他完成《彩画集》的热尔曼•努弗——重返伦敦,住在斯坦福大街178号。也许是担心兰波的恶名会连累他的前途,努弗很快于6月返回巴黎。众叛亲离的兰波沮丧不已,提起笔给母亲和妹妹维塔丽写了一封信。当年年底,这位少年天才终于结束了3年多的游荡回到故土。
兰波最后一次见到魏尔伦是在两年以后的德国斯图加特。兰波去那里做一名家庭教师,魏尔伦则刚刚出狱,正陷于宗教狂热之中。兰波给了他一份《彩画集》书稿让他帮忙出版。此后他们再也不曾见面。1875年5月,兰波离开斯图加特步行前往意大利,后相继到比利时及北欧各地游历。1879年在罗什养病期间,他又见到德拉阿依。德拉阿依惊讶地发现他年轻的诗人朋友完全变了:皮肤由白变黑,早年的圆脸此时已经瘦削下去,唇上长出一簇黄褐色卷曲的髭须,嗓音也低沉了许多,谈吐异常缓慢平和:
“吃过晚饭后,我小心翼翼得问他他是否还惦记着……文学。兰波摇晃着脑袋回答我:‘我永远不再想它了’。他脸上浮现出一种似笑似怒的表情,仿佛我问的是:‘你还在玩滚铁环吗?’”
此后的几年间,兰波受雇于一家贸易公司的亚非办事处,常年往来于亚丁和哈勒尔两地之间、从事贸易,或步行、或独自骑马或跟随沙漠商旅同行。他讲阿拉伯语,学会了当地的方言;他把自己彻底淹没在了茫茫人海中。
兰波对亚丁这个地方十分反感:“亚丁是一块可怕的岩石,没有一株草,没有一滴淡水:人们喝的都是用海水蒸馏的水。气候及其炎热,尤其是六月和九月,酷暑难耐。在一间通风的极为清爽的屋里,昼夜的温度都持续在35度。一切都很贵,就是这样,可我必须留在这里:我像一个囚徒,至少得在这里呆上三个月才能勉强维持生活或者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相比之下,哈勒尔给兰波的印象好得多:那里有充足的空气和绿色植被。
感到孤寂的时候,他又开始和家里通信。他给母亲和妹妹写了很多信,还把一部分积蓄托给她们保管。他订了些计划:拓展贸易渠道、探险、写一本有关哈勒尔人和盖拉人(埃塞俄比亚南部和与索马里毗邻地区的农、牧民)的村庄的书。他买了一架照相机,在几封家书中他都附上了自己的近照。他读了很多技术专业书,还对古兰经发生了浓厚兴趣。
然而,放弃诗歌的兰波依然终日郁郁寡欢。在1883年5月6日寄给家里的信里,他写道:“……生活就是这样,孤独在人世间不是什么好事。至于我,我很后悔没有结婚,建立一个家庭;而今被迫流浪,被遥远的事务所缠绕,日复一日,对于环境、生活方式、甚至欧洲语言,我都变得十分麻木。
“哎呀!在异国他乡来来回回地奔波、这些辛劳、这些历险、这些充斥记忆的语言、无名的痛苦,有何益处呢?如果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我还不能够在我逐渐喜爱的居所歇息,建立一个家庭,至少有一个儿子,和他在一起度过我的余生,并用我的思想来哺育他,用这个时代所能受到的最完善的教育来充实他,武装他,看到他成为一个著名的工程师,一个依靠科学而强大、富有的人?可谁知要到达这座山,我还得经历多少岁月?我会永远消失在这些部落游民之中,默无声息。”
1884年,兰波所属的总公司破产,哈勒尔办事处被关闭。兰波和一位埃塞俄比亚姑娘回到亚丁,他和这位姑娘共同生活了两年。亚丁办事处也被关闭后,兰波又打算趁埃塞俄比亚内战的机会做一笔军火生意。这场可悲的冒险耗费了他两年多的时光。其间,他的两名合伙人皮埃尔•勒巴杜和保罗•索莱耶先后被喉癌和车祸夺去了生命。他的生意也没做成:货物运输晚了点,兰波被迫把货低价卖出,所得的一大半用来偿还勒巴杜的债务。命运让天才诗人又一次受挫;兰波独自跟随沙漠商队离开埃塞俄比亚。
正在这时,巴黎有关他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魏尔伦出版了本名叫“被诅咒的诗人”的书,有一章题为“那个踏风而去的人”。1886年夏初,《彩画集》陆续刊登在了《时尚评论》。
1887年7月末,兰波到开罗休养了几个星期,年轻仆人雅米•瓦戴陪他同往。他在家信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悲苦心情:
“这些日子,腰部的风湿病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我的左腿也时不时出现麻痹症状,左膝关节疼痛难忍,右肩又出现风湿症状(已是老毛病);头发全部灰白。我想,我的生命已开始衰败。
“想象一下,一个人在没有衣食、没有水的情况下,经历了乘船漂洋过海,骑马长途跋涉的劳累之后,他的身体会是什么样子。
“我只有在疲惫与贫困的流浪生活中聊此残生,而惟一的前景就是在痛苦中死去。”
1888年,兰波又去往哈勒尔做生意。与此同时在法国,人们对他的兴趣越来越大,有关他的评论文章非常多。在那些知道他的踪迹人看来,兰波是一个沉默寡言、孤僻、不善交往、幽默感匮乏的诗人;一个诚实、谨慎、循规蹈矩的商人和出纳员;一个对别人和自己的要求都很高,过着一种简朴的、几乎是禁欲主义的生活的人;一个想通过救济穷人布善,却喜怒无常、性情暴躁、在命运的低潮期里会悲伤绝望的人。写诗时连人带作品都被鄙弃,彻底放弃写作很长一段时间后反倒引起人们的注意:通灵者为他超越时代的心灵不得不承受命运安排的尴尬。
1891年2月,右膝剧痛使兰波无法行走。他关闭了自己的办事处,人们把他放在一张帆布担架上,穿越300多公里的沙漠送到泽亚港。在亚丁,欧洲医生诊断他患了晚期滑膜炎,截肢已经在所难免。这种病相继夺去了兰波三兄妹的生命(伊莎贝尔于1922年病逝)。由于兰波长期疲劳和营养不良,病情迅速恶化成癌症。
5月27日,马赛康赛普逊医院为兰波施行了截肢手术。兰波的母亲匆匆赶来陪伴儿子,旋即离去,兰波为此痛苦万分。尽管他安装了一条木质假腿练习行走,但在给他最后岁月里唯一的倾诉对象——妹妹伊莎贝尔——的信中,他表露了彻底的绝望:
“……我开始拄着双拐走路——多么疲累,多么可悲!我想着我过去所有的旅行经历,仅仅5个月前我还是那样精力旺盛!我翻过的山呢?我的徒步旅行呢?马车、沙漠、河流和大海呢?现在,我只剩下残缺一条腿的生命。我开始明白,拐杖和假肢只是一堆可笑的东西,带着它们我们只能无力地痛苦挣扎。想想吧,我早先还打算这个夏天回法国结婚的!再见了,婚礼!再见了,家庭!再见了,我的未来!生命已逝,我只是一具僵死的躯壳……”
这封信写于1891年7月10日。两周后,兰波由伊莎贝尔护送,坐在一辆特制的马车里前往罗什。过了一个月他们又回到马赛。一下车站兰波就被送进了医院,癌症已经扩散到他的全身。他惊恐万状、神志不清,他嘶叫着要回哈勒尔,回到他的小仆人雅米居住的地方。
11月10,兰波逝世,终年37岁。遗体葬在夏尔维勒。伊莎贝尔遵照哥哥的遗嘱,把他的遗产750塔拉里寄给雅米。但是雅米也已经去世,据说是死于哈勒尔的饥馑。最后,这笔遗赠款被雅米的继承人得到。
格雷厄姆•霍夫说过:“战争、革命和流亡使许多诗人中断了创作生涯,然而,即使在这类事件还没有造成最坏结果之前,诗歌就已经与自己成长的世界有了矛盾。”的确,兰波二十岁时彻底改造了法国诗歌,而后来的一生中再也没有想到写诗。他同他的时代之间永远存在一种错位:他早年那样激烈地抵触时代并因此众叛亲离,而当他似乎渴望回归时又苦于无家可归;他横空出世的时候遭到那么多人反对,而当光环降临时他却早已远走异乡,再也不曾回首。总是这些流星一般的天才,被上帝选来开世人的玩笑。
可是,又有谁理解兰波的选择?也许对诗歌最好的坚持就是放弃?在“通灵者的信”中兰波说:“诗人才是真正的偷盗天火的巨人”,他20岁后的生活就像普罗米修斯那样,不停地为他的反叛偿还代价。兰波书信中的许多词句,都会让人联想到他的结局:
“……总是住在同一个地方,我总感到非常不幸。总之,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总是去他们不想去的地方,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情,他们的生死都与其愿望相悖,也不指望获得任何形式的补偿。……”(1885年1月15日于亚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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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21:58 | 只看该作者
兰波的诗歌美学:通灵者的灵魂之路

                         世宾


    像所有的伟大的诗人一样,阿尔蒂尔.兰波梦想成为“任何人”,他从14岁起便怀着对爱和自由的渴望,更主要是拒绝成为一个平庸生命的命运,他四处流浪,带着一个少年人的轻狂,寻找自我完善和出类拔萃的途径。他的梦想与他的同代人、生活于美国的思想家t.w.爱默生的观点相同:“(诗人)他是鹤立于庸人之中的完人,他向我们展示的不是他个人的而是人类的共同财富。”这种梦想召唤着兰波,使他不计后果把自己抛向流浪、酗酒、同性恋和巴黎的街头巷战的险恶道路。为了完成文学的成为“任何人”,他首先在现实中成为了“任何人”,但他用的不是一个老奸巨猾的成年人的策略、方法,而是一个少年人对陈腐世界的不满和内心天然的躁动。
    14岁之后的兰波听到了成为“任何人”——作为成为伟大诗人的基本保证——的命运的召唤,他在如此幼小的年龄便要担当起整个人类的命运。此时我们看到的是他天才的光芒,而不知他要承担多少人生的苦难。作为天才,兰波不幸生于这个被海德格尔称为“暗夜中的半夜”的十九世纪,农业时代已接近了尾声,机械以及借助器械的人类欲望在曾经被野草覆盖的大地上展开了它肆无忌惮的叙事。兰波作为农业时代末世的天才,已深感自身作为“必死者”(人类)行列中的一员的破碎性,他焦躁不安、狂癫,想以放荡不羁的行为来抵抗这个时代对一个灵魂的侵蚀。他已无法像但丁、莎士比亚,甚至像歌德一样带着人类的理性和伟大心灵沉稳的气质去建造一个宽阔的世界;他甚至也无力像他刚离世不久的前辈——与他有着共同传统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一样,用温柔的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他的心被焦虑和绝望煎熬着。
    兰波已意识到他的命运,他在《地狱一季 语言炼金术》一诗中说:“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罚下地狱/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俎虫/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献身于力和美”力和美是西方浪漫主义诗学之前的传统,但到了十九世纪中叶之后,工业革命的辉煌成果已遍布欧洲大陆,机器、厂房和摩天大楼已替代了原野、村庄和有着夜莺、玫瑰的花园,成为这块土地的主宰。特别是他看到普法战争所带来的法国的混乱,他对现实感到极大不满,面对自己的家乡,他这样说:“在外省小城中,我故乡的城市显得极其愚昧…….这里貌似驯良的居民爱指手划脚,平庸而又自负,喜欢舞刀弄剑……”对于现实的失望使他无法像他的前辈们一样去表现那“力和美”,而必须“找到一种语言,这种语言融合了芳香、声音和色彩,揽括一切足以把思想与思想联系起来”并促使“灵魂与灵魂相呼应”。而完成这一诗歌目标的途径,就是成为“通灵者”。但作为十九世纪末的“通灵者”,已不可能像浪漫主义时期之前的先知们一样,依靠心灵的敞开来倾听自然和神人结合的力量的美妙、神圣声音,而必须借助酒精、迷幻药和放荡不羁的行为来达到与“平庸心灵”拉开距离;必须成为“一切人中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被诅咒的人”,才能成为“通灵者”,进入“博学的”“未知领域”。
    兰波从他14岁到19岁之间,写出了包括《醉舟》、《元音》等140首左右诗歌,也完成他成为他时代的“通灵者”的历程。兰波的无政府主义的反叛、孤独和狂躁形象正是他的时代的觉悟者的象征,他们在挣扎,在不断抵抗腐朽制度的侵蚀,但他们找不到方向,就像《醉舟》一诗中失去了“纤夫”的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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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21:59 | 只看该作者
兰波的诗歌美学:通灵者的灵魂之路

                         世宾


    像所有的伟大的诗人一样,阿尔蒂尔.兰波梦想成为“任何人”,他从14岁起便怀着对爱和自由的渴望,更主要是拒绝成为一个平庸生命的命运,他四处流浪,带着一个少年人的轻狂,寻找自我完善和出类拔萃的途径。他的梦想与他的同代人、生活于美国的思想家t.w.爱默生的观点相同:“(诗人)他是鹤立于庸人之中的完人,他向我们展示的不是他个人的而是人类的共同财富。”这种梦想召唤着兰波,使他不计后果把自己抛向流浪、酗酒、同性恋和巴黎的街头巷战的险恶道路。为了完成文学的成为“任何人”,他首先在现实中成为了“任何人”,但他用的不是一个老奸巨猾的成年人的策略、方法,而是一个少年人对陈腐世界的不满和内心天然的躁动。
    14岁之后的兰波听到了成为“任何人”——作为成为伟大诗人的基本保证——的命运的召唤,他在如此幼小的年龄便要担当起整个人类的命运。此时我们看到的是他天才的光芒,而不知他要承担多少人生的苦难。作为天才,兰波不幸生于这个被海德格尔称为“暗夜中的半夜”的十九世纪,农业时代已接近了尾声,机械以及借助器械的人类欲望在曾经被野草覆盖的大地上展开了它肆无忌惮的叙事。兰波作为农业时代末世的天才,已深感自身作为“必死者”(人类)行列中的一员的破碎性,他焦躁不安、狂癫,想以放荡不羁的行为来抵抗这个时代对一个灵魂的侵蚀。他已无法像但丁、莎士比亚,甚至像歌德一样带着人类的理性和伟大心灵沉稳的气质去建造一个宽阔的世界;他甚至也无力像他刚离世不久的前辈——与他有着共同传统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一样,用温柔的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他的心被焦虑和绝望煎熬着。
    兰波已意识到他的命运,他在《地狱一季 语言炼金术》一诗中说:“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罚下地狱/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俎虫/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献身于力和美”力和美是西方浪漫主义诗学之前的传统,但到了十九世纪中叶之后,工业革命的辉煌成果已遍布欧洲大陆,机器、厂房和摩天大楼已替代了原野、村庄和有着夜莺、玫瑰的花园,成为这块土地的主宰。特别是他看到普法战争所带来的法国的混乱,他对现实感到极大不满,面对自己的家乡,他这样说:“在外省小城中,我故乡的城市显得极其愚昧…….这里貌似驯良的居民爱指手划脚,平庸而又自负,喜欢舞刀弄剑……”对于现实的失望使他无法像他的前辈们一样去表现那“力和美”,而必须“找到一种语言,这种语言融合了芳香、声音和色彩,揽括一切足以把思想与思想联系起来”并促使“灵魂与灵魂相呼应”。而完成这一诗歌目标的途径,就是成为“通灵者”。但作为十九世纪末的“通灵者”,已不可能像浪漫主义时期之前的先知们一样,依靠心灵的敞开来倾听自然和神人结合的力量的美妙、神圣声音,而必须借助酒精、迷幻药和放荡不羁的行为来达到与“平庸心灵”拉开距离;必须成为“一切人中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被诅咒的人”,才能成为“通灵者”,进入“博学的”“未知领域”。
    兰波从他14岁到19岁之间,写出了包括《醉舟》、《元音》等140首左右诗歌,也完成他成为他时代的“通灵者”的历程。兰波的无政府主义的反叛、孤独和狂躁形象正是他的时代的觉悟者的象征,他们在挣扎,在不断抵抗腐朽制度的侵蚀,但他们找不到方向,就像《醉舟》一诗中失去了“纤夫”的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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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21:59 | 只看该作者
关于法兰西象征主义诗人兰波
照片上的他是个高傲的少年,叼着烟,裹着风衣,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但是却长得很秀气,鹅蛋脸,神情显示着他的稚气,却又带着忧伤。犀利,冷峻的眼神似乎能东西洞悉世间的每一角黑暗。他的头发是栗色的,蓬乱且富有野性,但照片上略带着一丝淡淡的灰,仿佛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阿尔蒂尔。 兰波。
  之所以崇拜他,并不是为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也不是为他迷一般深邃的诗篇,而是崇拜他骨子里的那种精神。
  夏日蓝色的黄昏里,我将走上幽径,不顾麦茎刺肤,漫步地踏青;
  感受那清凉渗入脚心,我梦幻……
  长风啊,轻拂我的头顶。
                              ——《黄昏》
  我找到了。
  什么?
  永恒。
  那是太阳与海。
  交相辉映。
                              ——《永恒》
  我所有的轻蔑都有原因,因为我逃离,
  我逃离,
  我自我辩解。
                            ——《不可能》
  我研究着幸福神奇的形状,至今没人能将它猜透。
                    ——《噢,季节,噢,城楼》
  我会是一个弃儿,被抛弃在茫茫沧海的堤岸,或是一位赶车的小马夫,额头碰到苍天。
                              ——《童年》
  啊,生命的时钟刚刚停下,我已不在人世。
  ——神学庄严肃穆,地狱在下
  ——苍天在上
  ——恍惚,噩梦,睡在火焰上的巢穴之中。
                          ——《地狱之夜》
  当钟声鸣响,
  一切窒息,
  回忆悠远的岁月我哭泣。
                        ——魏尔伦 《秋歌》
【本书简介】


兰波短暂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作为少年叛逆者,他流浪巴黎,甘愿和乞丐混迹一起 ;作为“脚底生风”的漂泊者,他一次又一次地逃离那“极为愚昧”的故乡,到外面去呼吸“自由”的空气。他声称自己是“通灵者”,而人们给他贴上“小流氓”、“同性恋者”的标签。本书作者以浓重的笔墨描写了兰波那放荡不羁的性格,描述了他对未知世界的迷恋;他向传统习俗宣战,并与之决裂;他追求自由的美梦一再破灭,进而放弃文学,热衷于到东方去旅行,去追寻新的“彩图”。这位“脚底生风”的漂泊者奔波于丛林大漠之中,索然无味地生活,忍受疾病的折磨,直至死去。作者以兰波的书信为依据,讲述了兰波短暂传奇的一生。
作  者: 让-吕克•斯坦梅茨
出  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


再版序言



  拙作《兰波传》出版的那一年恰逢兰波逝世100周年,此后八年的时光又过去了,我们注意到有关兰波的研究似乎停顿下来。倒不是因为年轻学者们缺乏研究热情,他们对这位“脚底生风的人”一直很感兴趣,而是因为有些因素似乎暂时抑止了研究的激情,在十年当中,对兰波的研究曾掀起一个小高潮,1982年在塞里奇组织的研讨会(由阿兰?博莱尔、让-保罗•科塞蒂以及斯蒂夫?墨菲等人组织)以及皮埃尔?布吕内尔对《地狱一季》,安德烈•居约对《彩图集》的研究都对那个小高潮起到了推动作用。这些研究热情大概在1991年达到顶峰,各种研讨会和出版物令人目不暇接,人们本来担心这些研讨会及出版物是否会相互伤害,相互对立,而实际上它们是在促进一个丰富多彩的研究运动:积极探索,兼收并蓄,大胆创新。从那时起,《野性的炫耀》每一期都刊载丰富多彩的文章,尽管如此,文学批评研究则一直停滞不前,妨碍了传记作家全面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在近10年当中,我们有幸看到他们在发挥自己的创造性。然而,我们还是应该着重指出几位格律学家最新研究的意义,在此项研究中出类拔萃的学者当属伯努瓦?科尔尼利耶。前辈人留下来的文本遗产也展示出美好的前景,尤其是让?于格及雅克?盖然在德鲁奥拍卖场将自己珍藏的孤本拍卖之后,这一前景就变得更广阔了。“七星文库”最新版兰波全集里的所有诗文都是定本,全集由安德烈•居约编撰出版,而那些诗文的手稿在很长时间内都散失找不到了。1998年,公众对在热纳举办的有关兰波的大型展览感到非常兴奋,而皮埃尔?米雄的传记故事(《圣子兰波》)以及菲利普?索勒尔的概述也给我们带来极大的乐趣。在2000年就要到来之际,好几个版本的传记即将问世,传记作者们则大胆地认定自己的版本是“定本”。我们衷心希望这些版本值得用心去读,因为传记所记录的一生就是用文字和旅行锤炼出来的。

  无论是大众传媒的记者,还是热中于琐碎细节的报人;无论是偶像的崇拜者,还是文学评论家;无论是美化主人公的传记作家,还是狂热的挖掘真相的人,他们依然可以利用兰波这个名字大做文章。有些人则埋头整理悬而未决问题。而另一些人则让人为他们的档案支付费用。

  兰波希望能“在心灵和躯体中掌握真相”。拙作《兰波传》试图去感知那个真相(其实这个真相甚至是无法核实的)。本书是以兰波的诗歌为蓝图而构思,撰写的,它表达出诗歌本质上的激化作用,甚至于无声处也能体验到这一作用。正是对诗歌的解读走到了“最前面”,而且每时每刻都会毅然决然地走向更远的前方。

  让-吕克•斯坦梅茨

  1999年3月
前言(1)

 

  兰波的传说一直就没有中断过。他所表现出的个性,所引发的争议从中起到一定的作用,而他弃笔从商,退出文坛的做法更为这传说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或许只能求助于他的作品,可仔细想想,我们难免要琢磨,他本人是否希望我们看到他的作品(只有《地狱一季》除外,因为这部诗集是他亲自编撰出版的,但他很快就放弃了)。他对自己的创作不再感兴趣了,而且像流星似的在生活中一闪而过,这也使他成为一个蔑视文学,或从某种意义上说蔑视后世的“人物”。尽管如此,大家都知道,他只留给后世极少的证据,使人能在其生命的轨迹中辨别出他的模样来,因此后代人就更想去了解他,不管怎么样,那个生命轨迹似乎与某种秘密的意图重叠在一起。

  兰波的传记有许多版本。各种版本都试图去弥补明显的缺陷,去再现一个随时出现并跑遍各地的人。如果普鲁斯特在其《驳圣伯夫》中断言“一本书是另一个‘自我’的作品,而不是我们在日常生活,在社交生活,在陋习中所表现的那个人的作品”,那么兰波则以其生活方式无意间打造出一种行为典范,他的言行举止给人一种粗暴的训诫(有人曾称这一训诫为“行为诗歌”),并以必要的行为去挑战艺术研究,而艺术研究往往都是在平和的气氛中完成的。即使有人认为兰波的传记无关紧要,那也不可能让他甩掉巨大的活力,正是这个活力促使他成为一个漂泊者,成为一名旅行者,成为一个居无定所,浪迹天涯的人,我们不妨借用马拉美谈到他时所用的那句名言,他是一个“值得尊重的过客”。特里斯唐?查拉认定诗歌是一种“精神活动”,而不是一种“表达形式”,亨利?米勒(HenryMiller)①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密友,而美国“垮掉的一代”诗人则奉他为思想大师,然而他们并不满足于以兰波的作品来表现兰波。大部分作家及文学史家已意识到,兰波的作品主要是诗、《地狱一季》以及《彩图集》,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东西,诗文只是简单地表现出某一时段罢了,在那一时段内,兰波以为最好能走上艺术之路。1886年,费利克斯?费内翁(FélixFénéon)②向读者介绍了《彩图集》,他毫不犹豫地断言这些诗文“已超越了文学”。这话显然说得太夸张了,然而他已预感到,对于兰波来说,写作完全可以同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术相媲美,而

  ——————

  ①亨利?米勒(1891-1980):美国作家。——译者注

  ②费利克斯?费内翁(1861-1944):法国作家,与象征派作家交往密切,写出大量的文学批评文章,推动了印象派的发展。——译者注

  魔术的首要目标是要改变真实的状态。兰波虽然是作家,可他在文学界里的处境极不稳定,因为他的诗不符合艺术意愿,反而符合某种狂乱的愿望,这种愿望渴望改变人世间的基准。

  兰波的生平明确地表现出某一欲望的各个不同阶段,在我们看来,这一欲望显得那么遥远,就像某一景色鲜明的衬托物,而我们只能以渐进的眼光去看那景色。尽管如此,印象还是从中脱颖而出,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从显影和放大中脱颖而出,诗歌就像青春年华那样意味着一种转变。兰波并不满足于他所留给我们的文字,有些人以形式主义的严谨风格为依托,认为作者应当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而且只能这么做(这显然是指普鲁斯特所说的那个“自我”),但这一次他们搞错了,因为作品及艺术很快就遭到兰波的蔑视,而且在其欲望形成的过程中遭到否定,他的欲望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并且借用不同的变形,以便最终达到自己的目标(不管怎么样,那个目标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地狱一季》中充满了富有预知色彩的句子,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作者本人对自己的命运也有预知力,相反那些句子仅意味着某种追求,正是这一追求促使他下定决心,并引导他走向未来,虽然他在那个未来里遇到的只是障碍和失望。仔细观察他的生活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情绪,他的冲动。因此,他的“沉默”也应划入他的生命轨迹,他本人也确认这种夸张性的企图。诗中所断言的“梦想般的解脱”就是用沉默的形式来实现的,这绝不是各种情况的巧合,而是受“道德”意志的影响。

  当我本人也在竭力为兰波撰写一部传记时,我并不想仔细探究一个人的所有个性,心想这种个性必然会反映在他的作品里;我也不想将他的作品与地理环境,与家族遗传影响或社会环境挂上钩。事实上,兰波本人也会对这类环境因素提出质疑。他是惟一放弃文学的诗人,后来便甩开所有的艺术诱惑,继续履行自己的计划,这项计划感知性强,却难以理解。在他身上,文学在某一绝对时刻是可信的,接着却令人颇感失望,这样的文学已经过时了,已经毁灭了,从而让位于某种冒险的,表面看来更加现实的举动,虽然这一举动受同一欲望的驱使,这种欲望在支配着某一个人,必然会让他永不满足,这是一种既悲壮又奇妙的不满足感。

兰波的传记作家们早已意识到,他们的激情是得不到回报的,可他们还是义无返顾地去编撰兰波的传记,说实在的,他们根本没想到自己要写的东西竟会是那么难。每一位传记作家都抱着崇敬的心情去写,希望能把他笔下的兰波写活了。大家都想去书写兰波,于是他很快就成为鉴别的难点。艾田蒲仔细分析了兰波的所有作品,那一篇篇作品将他塑造成一个偶像,最早为兰波立传的是兰波的妹夫皮埃尔?迪富尔,又名帕泰诺?贝里雄(PaterneBerrichon)①,此人直率地声称:“至于说传记,我只承认一个主题,那就是我的主题,而所有其他的主题都是骗人的,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有人紧紧地拢住兰波,兰波本人很少说话,可拢住兰波的人却偏要让他说许多话。一部部有关《醉舟》作者的传记难免会让人感到失望,因为这些传记只关注某一种隐蔽的欲望,而且设法去披露这一隐蔽的欲望。最有启发性的传记就是伊妮德?斯塔基(énidStarkie)的版本②(克洛岱尔称她为“女才子”),尽管如此,斯塔基毫不掩饰地去挖掘某些有损兰波形象的假设,比如有人声称兰波是一个黑奴贩子。皮埃尔?阿尔努所描述的生活被人遗忘了,尽管此文有许多错误,但它以欢愉的风格和讲述故事的愿望,描述了“一位朋友的生活,人们本来可以更好地认识这位朋友,而且满怀激情地敬佩他”。皮埃尔?珀蒂菲斯最近推出的作品将大大小小的事件都写得非常清楚,以至于兰波的作品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珀蒂菲斯先生指责有些人“脑中带着某种固定的观念,却对那个有血有肉的人视而不见”,但他本人是否敢于描述这个血肉之躯的疯狂举动呢?最新出版的传记是阿兰?博莱尔撰写的《兰波在阿比西尼亚③》,此书一经推出便受到报界的一致好评,从各方面看,这部传记可以使读者更好地了解兰波那欲望的深度。博莱尔不想按照年代的顺序去写这部传记,于是便将读者带入一个主题,在这个主题里,兰波摆脱了时间的进程,却落入一种反复,重复的结构之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巧妙地编入一个对比的系统里,由此进入一个过于均衡的范畴之中。为了彻底推翻两个兰波的论点,即一个是作家兰波,另一个是默默无闻的兰波,一种连续性,一种逻辑性自童年时代起便建立起来,诗人一直固守自己的思维方式,以至于他自身的矛盾,他的踌躇,他的懊悔都被抹掉了。

  这些不同版本的传记让我学到许多东西。如果我没有亲自编撰出版兰波的诗集,如果那时我未意识到只出版他的作品是远远不够的,那么我也不会步这些传记作家的后尘,去撰写这部传记。在我看来,传记并非是有益的补充,而是从思想上审视整体的最佳手段,而这个整体则以兰波的诗文为起点,并越过诗文向纵深发展,涵盖了他的言谈举止,他的思维方式,他待人接物的态度,他的这些做法或多或少都是有据可查的。

  大概从1980年起,几乎所有可以再现兰波旅程的文件都已准确地统计出来。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希望能发现新的文件,虽然发现新文件的机会已变得微乎其微。诚然,只想着去整

  ————————

  ①帕泰诺?贝里雄:《让-阿尔蒂尔?兰波的一生》,法兰西信使出版社,1897年(PaterneBerrichon,laviedeJean-ArthurRimbaud,MercuredeFrance);伊莎贝尔?兰波:《我哥哥阿尔蒂尔》,布洛克出版社,1920年(IsabelleRimbaud,MonfrèreArthur,Bloch)。——原注

  ②伊妮德?斯塔基:《兰波在阿比西尼亚》(法文版)帕约出版社,1938年(énidStarkie,RimbaudenAbyssinie,Payot)——原注

  ③阿比西尼亚为埃塞俄比亚的旧称。——译者注

  理这类素材是远远不够的。与其让负责登记文件的官员无动于衷地待着,倒不如去解释现有的文件,这项工作(如果有可能这么做的话)似乎显得十分必要。尽管如此,我并不想打造一个易于理解的人物,将其过于简单地与各种幻觉重叠在一起,其实兰波早已在虚构的同代人身上描绘过这些幻觉了。我既不希望实现一个虚假的客观性,也不想迫使别人接受一个有效的形象,在那个流氓-通灵者-同性恋者-探险家的形象之外再加上一个图腾形象。首先应该辨别清楚兰波本人制造传说的方式。艾田蒲所撰写的多卷本《兰波的传说》里什么也不缺,惟独缺少那个人们在其生前所能见到的人,他是沙勒维尔的中学生、巴黎的流浪汉、伦敦的流亡者、爪哇人、亚丁或哈勒尔的商人,兰波正在为自己制作面具,设想着自己的角色。和兰波相似的人并不是那个在亚丁附近跑来跑去的同名者(他知道有一个和他同名的人),而是另一个人,他一直想成为这个人,并不断地追踪这个人,好像要剥去此人最易被人认出的外表,要弄清他那隐藏的真面目似的。要是撰写兰波的传记,人们以为会用某一近似的人物来代替他,然而,人们看到另一人油然而生,而兰波在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个人,此人就是他的秘密,是他那“天才”的秘密。因此,我需要去辨认和他有关的一个个传说,在这种情况下,那些传说不再是流言蜚语拼凑出的东西,但如果我们仔细想想的话,那些传说倒和他内心的愿望相吻合,尤其是他在同自己完美的观念反映作斗争,或者是故弄玄虚,这使他可以愚弄烦人的现实。
一个奇特的练习,首先是一个修辞学的练习在等着所有关注他生活的人,因为确实有必要和那些众所周知的逸事“打交道”,并对这类逸事的内容作出评价。每个人都会顺着那些早已发现的踪迹走下去,更多的工作是把后人所说的话衔接起来,组织起来,而不是亲自去核对事实的真相。现在所留下来的东西,也正是早已遗失的东西,但却以混杂的文字形式沉积下来,其中有他的作品、书信、官方文件等。因此要把那篇反复修改过的故事重新编写一遍,要是不能以奇特的方式去润色,去重写的话,那么重新编写的东西也不会有什么新意。各种版本的传记总会出现偏差,总会有许多微小的差别。同一个兰波(总是兰波!)的故事在此已成为另一个故事,成为一个任意发挥的故事。谈到兰波时,我并不认为应该告诉大家他会把我们引向何方,而且从未觉得有必要断定他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尤其要避免碰上两个暗礁:一个是不能把传记写成像警方的调查报告,另一个是不能作过多的叙述,因为过多的叙述往往是在竭力挖掘个人的幻想。“我躲起来了,其实我并未躲藏。”人们在《地狱一季》里读到这样的句子。或许最好能让叙述者占据一个幽灵般的位置。通过他的笔,那个“人物”还是从一页页纸中诞生或再现出来,因此跟随这个人物比创造这个人物更重要。

  一部传记其实就是时间的问题,现在时在此书中占主导地位,这并不是靠现实主义小说家使手腕来实现的,而是恰好同紧迫的状态相吻合,去陪伴一个爱散步的人。到目前为止,大部分传记作家都用描述过去动作、状态的时态来讲述兰波的故事,因此也就无法准确地再现他那最直接的活动,甚至将其推向论文集的层次。相反,最好要把他放在史实的风口浪尖上(不管他是处于绝境之中,还是身陷过渡时期),那时他正准备刺破“彩霞映红的天空,就像撕裂一堵墙那样”。

  相反,我倒宁愿摒弃现实的另一个简单的效果,这个手法就是让与某一“生活”有关的所有人物都参与对话,这一手法有时会让那些资料翔实的书披上诱人的色彩,从而把传记写得像小说似的。在撰写本传记的过程中,我所遵循的另一个原则就是只引用原作者的简短片段(当然可以在作品集里读到原作者的完整诗文),尤其是只引用他的书信片段,但引用某些书信可能会影响整个传记的叙述进程,从而在短时间内强迫大家接受另一种格调的文字,比如我怎么能把那封著名的“通灵者”的信全文引到这部传记里呢?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大量地借鉴他的书信,以再现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1880—1891),也就是他在阿拉伯半岛或在非洲经商的那段时间。有人认为那段时间是无关紧要的,因此应该把这段时光遮掩起来,然而他竟然接触到深远的终点,接触到一连串行动及文字的终点,这些行动及文字构成他自己的命运,可谁又能感觉到这一点呢?亚丁和哈勒尔的时刻在一封封信中回响着,就像无可辩驳的话语一样,那一时刻使我们从痛苦的内心深处更加了解兰波,因为他已渐渐地丧失了生活的理智,是荒谬在支配着他的行动。从此,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满腹经纶的空想者,因为他的设想注定是要失败的。

  掩卷之时,一个结论性的东西也许会得到大家的认可。兰波在这里只是一连串生动的图像,尽管这些图像提出许多问题,是对一个人物形象的再塑,况且不能只是把这个形象塑造得可信,让人觉得这个形象不容置疑。一个人的“命运”再次被刻画出来。在回想起萨特所著的《波德莱尔传》时,难道我们不应想想兰波是否配得上这样的命运吗?总之,绘画的画布已经铺开,人们肯定会发现许多素材,发现一个人的出走和返回,这不足以解释兰波在诗歌方面的天赋,但至少表明那是一个让人羡慕的领域,是一个受人非难的领域。

  其实并不存在两个兰波,这并非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兰波,而是一个向前迈进的人,他的变化令人迷惑不解,欲望及困惑的主题那含糊的特性一直在支配着这个变化。这个生命就是动荡的历程,虽然这动荡的历程使人困惑,而且好像希望他去经受这样曲折的经历似的。他的诗在字里行间显得极为平稳,却令人感到眩晕。殊途同归,因为不论是出走的方式,还是自由的努力,都是为了以彻底认识自己,像尽情地享受那样去感受。

  今天,“双手揣在衣兜里”,每个人都再次踏上新的征程,心想自己一定能追上那个他以为远在天涯的人。

  奥尔纳河畔的克兰尚

  1990年12月31日
年的生活片段(1)



  这一次,我不会到沙勒维尔去。我不会穿越火车站前的小广场,虽然广场上则耸立着兰波的半身雕像。我也不会追寻大家业已熟悉的老路,比如梯也尔街(以前称为拿破仑街),兰波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比如波旁街,兰波在那儿度过了童年时代;再比如玛德莱娜沿河街道5号甲,兰波在那儿写下了《醉舟》。我不会穿越迪卡尔广场,也不会走进市立图书馆,更不会去兰波当年念书的那所中学,以前他曾是这所中学里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当然,我也不会走进“老磨坊”,这是一所高屋顶的漂亮建筑,现已成为兰波博物馆。我不会注目观看马斯河,川流不息的河水带走了所有的梦境。兰波正是在这些地方度过他的童年,然而这地方却像羁绊一样束缚着他,他以顽强的意志冲破这个羁绊,意志与诗歌融合在一起。说实在的,在最初那种幻觉般的发现消失之后,即使以细心、虔诚的观察者身份回到这个地方,也不会看到任何新的东西。除了证实他早已离开人世之外,没有发现任何新东西。兰波生前曾就自己真的存在于世思索过,况且他发现自己的存在好像看不见似的,尽管他做出那么多标新立异的事,引来那么多好奇的目光。“有些我碰见过的人或许根本没有看见我。”不论是传说,还是史实,他从此构成一幅图像。从难以逾越的距离来看,从无法理解的人生轨迹来看,人们感觉到的恰好是他的失落感,他那故地的真实状况也印证了这一点。

  我在寻找一个人,可实际上却只是碰到一个虚构的想像,这是由他的作品、私人信件和官方文件构成的想像,然而这些作品或文件只给我提供某些与史实相近似的提示。当然,将这些文字联系起来的东西正是一个生命的主线,但这个生命却以逃避,以出走作为自己生存的前提。这个生命就像是一种现象,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道像他的眼睛那样的蓝色光芒。

  有关这位“梦笔生花”诗人的最初文字就是他的出生证和受洗礼证。所有人都会秉承自己先祖的特征,这位将来云游四方的人也不例外,他像每个人一样,也要接受遗传定律的制约,而遗传定律会长期地影响晚辈的身体及言谈举止。家长始终在编织着某一命运,在生命、基因及必要的痛苦中都能看到家长的影子。

  让-尼古拉?居夫,现年56岁,土地出租者,沙勒维尔市人,1854年10月20日晚5时,前来本市户籍管理处申报户口,其女玛丽?卡特琳娜?维塔丽?居夫,现年29岁,无业,系弗雷德里克?兰波之妻,于当日清晨6时在位于圣母区拿破仑街的让-尼古拉?居夫家生下一个男性婴儿,弗雷德里克?兰波现在里昂第47步兵团任上尉,并驻扎在里昂,他们为孩子取名为让-尼古拉?阿尔蒂尔,阿登省第二区沙勒维尔市户籍管理员弗朗索瓦?多米尼克?勒马勒将此登记在册。普罗斯珀?勒泰利耶,现年56岁,图书经营者和巴蒂斯特?埃默里,现年39岁,市政府职员,二人均为沙勒维尔人,他们在场为户口申报人作证。在阅读本证明之后,户口申报人及证人在本证明下方签字确认。

  居夫埃默里

  勒泰利耶勒马勒

  从那时起,人们注意到孩子的父亲兰波上尉并不在家,他当时驻扎在里昂。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征象后来却演变成极大的弊端,夫妻二人对此饱受痛苦,甚至闹到分手的地步。兰波是在居夫家里出生的,一个月后,即11月20日,他接受了洗礼,从那时起,他便完全托付给外祖父家。兰波后来和他兄妹一样,对父亲家一无所知。

  帕泰诺?贝里雄依照岳母兰波夫人的回忆,向我们描述了弗雷德里克?兰波,说他“是个中等身材的人,金黄头发,蓝眼睛,天庭饱满,鼻子很短,且微微向上翘着,嘴唇有些厚,在下巴处留着一绺胡须,这是当时时髦的样式”。弗雷德里克于1814年10月7日出生在多勒,他母亲是一个农户的女儿,父亲是个裁缝,他从18岁起便选择了军人这一行当。他从士兵一步步地提拔上来,从1841年起,他就驻扎在阿尔及利亚。那时正是殖民统治的高潮期,法国军队在比若元帅(maréchalBugeaud)①的指挥下同阿卜?埃尔-卡德(Abdel-Kader)②的军队作战。1845年,弗雷德里克被晋升为少尉,接着被任命为塞杜镇阿拉伯处的主任,这里距特莱姆森仅50公里。他主要负责行政方面的事务,针对各类不同的问题起草报告,他总是抱着满腔的热情去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那时大多人都认为这是一项令人厌烦的工作。此时,我想起了那位绰号叫“狼人”的贝特吕斯?博雷尔(PétrusBorel)③,此人自——————

  ①托马斯?比若(1784-1849):法国元帅,曾任阿尔及利亚总督。——译者注

  ②阿卜?埃尔-卡德(1807-1883):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部落首领。——译者注

  ③贝特吕斯?博雷尔(1809-1859):法国诗人,具有强烈的叛逆性格,自称“狼人”。——译者注

  1846年起担任穆斯塔加奈姆的殖民监察官。想像这两个人能在一起碰面决非是徒劳的空想,但弗雷德里克不是诗人,而博雷尔也没有任何行政官员的才华。命运就是这样形成的。当博雷尔在其思想的城堡里为其《消沉的马斯河》编写韵文时,弗雷德里克则精心地起草重要的报告,在他看来,起草报告是远远不够的,他还撰写了一篇《军事口才论文》,写这篇文章既出于消遣,也出于某种信念,这让人觉得他的口才一定和他的文笔一样充满了灵气。这类特殊的文学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十分罕见,比若元帅手下的许多军官都用优美的文笔来炫耀自己,从而给我们留下许多典雅的文字,让我们从中看到他们的修辞天赋。弗雷德里克显然比一般人要聪明。而且他非常珍惜自己所写的文字,那是他在既遥远又不十分太平的阿尔及利亚利用空隙时间所写的文字,他把这些文字带到沙勒维尔(后来就放在那里)。兰波小时候常常翻阅父亲写下的这些文字,但有些篇幅上还书写着稀奇古怪的字母,这引起小兰波的注意,其中有一本阿拉伯语字典,父亲在上面写下了评注。另外还有一些“阿拉伯草稿”,里面有一篇“笔记,标题是《玩笑与文字游戏》等”,以及“对话及歌曲集,这对学习阿拉伯语的人来说是很有用的”。
1848年革命后,驻扎在奥兰的部队,其中包括兰波中尉所属的野战营,宣布支持共和国。弗雷德里克在那儿一直驻扎到1850年,那一年他回到法国。两年后,他被晋升为第47步兵团上尉。现在,人们依然不知道这位在国外度过青春年华的士兵怎么会结识一位阿登省的姑娘。但军人的生活常常让他从一个营地轮换到另一个营地。1852年,他被派到梅济耶尔营地,这是距沙勒维尔很近的一个小城,今天此城已划归沙勒维尔管辖。一到星期天,军乐队的乐手们便拿着亮铮铮的管乐器,戴着红色军帽,来到沙勒维尔的音乐广场上为大家演奏,让附近的居民欢乐一番。维塔丽?居夫时年28岁,刚刚搬到城里来住,到广场上来看军乐队表演也算是散散心吧。她个子很高,举止庄重,她那副矜持的样子和美丽的蓝眼睛也能迷倒许多男人。兰波上尉注意到她。他们依照当时的礼仪认识了对方,恐怕这也和那些想撮合这门亲事的人不无关联,他们注意到两个人还是心仪对方的。

  维塔丽于1825年3月10日出生在罗什村,这个村子距沙勒维尔50公里。她的童年很不幸,在5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从那儿以后,她就一直住在这个小村庄里,和父亲让-尼古拉、哥哥让-夏尔?费利克斯(生于1824年)及弟弟夏尔—奥古斯特(生于1830年)在一起生活。她很快就接替母亲,将所有的家务活都承担下来,这些家务活整整一生都压在她身上。

  居夫一家是体面的农民家庭,他们家族有案可查的历史可追溯到大革命之前。兰波后来在《地狱一季》中毫无窘意地申明:“……我出身低贱。”其实他的远祖并不是缺食少穿的穷人。他的外高祖父让-巴蒂斯特?居夫手里有丰特尼耶庄园,那是一座古修道院。随着时间的推移,外高祖父把冯克、叙菲利等镇周围的土地买过来,渐渐变得富裕起来,最后在罗什村落下脚来,他的儿子们继承了他的财产,接着孙子让-尼古拉又继承了父辈的财产,让-尼古拉的孩子们就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维塔丽年轻时就很勤快,而且道德观念极强,但她的兄弟却恰好相反,他们俩性情乖戾,生活也很放荡。1841年,年仅17岁的让-夏尔?费利克斯便离开阿登省,跑到阿尔及利亚去当兵,那是为了躲避一件不光彩的事,要不然他非得被轻罪法庭送进监狱不可。他去阿尔及利亚的时候,兰波中尉恰好驻扎在那儿。让-夏尔?费利克斯只是在妹妹维塔丽结婚之后才返回法国,那时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村里的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称他是“非洲人”。至于说弟弟夏尔-奥古斯特,他整天什么活也不干,就知道饮酒纵乐。1852年,他还是结婚成了家。从那时起,新婚夫妻似乎使居夫这个大家庭产生了矛盾,结果维塔丽打算离开这个家。于是父亲让-尼古拉便把罗什村的土地交给夏尔—奥古斯特去经营,他给女儿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他们父女俩离开罗什,搬到拿破仑街12号的二楼居室里,这里位于圣母街区,距市中心不远。夏尔根本没有能力管理他的财产,守着酒坛子一天天地消沉下去,而且还抛弃了妻子。1854年,在神秘地失踪多年之后,哥哥费利克斯回到家乡,于是弟弟便把这份家产转让给哥哥。从那时起,他便在省内各地到处流浪,靠给别人打短工生活。家乡的酒好像让他活得很长寿,他一直活到1924年,在度过游手好闲,专横任性的一生后离开人世。兰波的传记作家戈德绍上校曾一再强调居夫兄弟这种不顺从,好叛逆的秉性。兰波还真的像他们!其实他并不了解这两个舅舅,只不过是听人传言,对他们的举止有所耳闻罢了,因为他母亲大概对自己兄弟的事什么也不想说。懒惰,酗酒,流浪正是兰波生活中的“惯例”,但人们不应将此归咎于祖传的陋习,这也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他后来所推崇的方法,即“清醒地让所有感官错乱”与酒鬼夏尔及“非洲人”费利克斯的榜样没有任何关联。相反,人们应该相信,在兰波看来,他母亲一直代表着久居一隅而又令人厌倦的稳定生活,所有的习惯在编织着他们每一天的生活,甚至压制了他的梦想和希望。

  在罗什居住的那些年,她确实过的是听天由命的日子,她进过小学学堂,但很早便习惯于做家务,成为操持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夏天,到了收割庄稼和草料的季节,她和男人们一起干活。后来,她搬到沙勒维尔来居住,这改变了她那没有欢乐的世界,但这个改变却出乎她的意料。自从结识弗雷德里克之后,她打消了自己逆来顺受的想法,也变得高兴起来。显然,未婚夫妻还是情投意合的。1853年2月,他们俩举办了婚礼,她带来一笔可观的嫁妆(3万法郎),后来罗什村地产的收入也划归在她的名下。至于说上尉嘛,他仪表堂堂,在部队里干得不错,而且还有晋升的机会。她爱这位帅气十足的军人,而他呢,在非洲孤独地度过那么多年后,可以期待着在她身边过上有人疼爱的安稳日子。
在他们结婚9个月后,结实的小弗雷德里克出生了,他的前途虽不如弟弟的那么辉煌,但他却比弟弟活得长寿。从1853年5月起,兰波上尉被派往里昂驻防。他利用短暂假期回家探亲,这次探亲后,他有了第二个孩子,就是让-尼古拉?阿尔蒂尔,未来的诗人,但孩子出生时,他未能赶回来,那时他正准备随部队开往克里米亚,拿破仑三世和英国人结盟,正试图联手攻打尼古拉一世的俄军,以武力来解决棘手的东方问题。战争打响后,兰波夫人极为焦虑不安,每天看报纸,查地图,关注战事的进展。诗人兰波年龄太小,恐怕对此不会有任何记忆,但他后来注意到家里挂着一幅描绘因克尔曼战役的版画(他父亲并未参加这次战役)。在讽刺诗篇《圣袍下的心》中,他倒更乐于向我们展示这样一幅版画,这幅画挂在令人尊敬的有钱人拉比奈特家的客厅里。

  因此,夫妻俩不得不天各一方,过上聚少离多的生活,这种生活最终导致夫妻二人彻底分手。维塔丽憧憬幸福生活的梦想也一天天地破灭了,所有的家务再次落到一个女人肩上,她得把家中的一切事情都承担起来,还得照料几个年幼孩子。兰波上尉最终安全地返回家乡,但他只能看望一下妻子和孩子们,最多在家待上一周,他又得去履行一个军人的职责,回到部队后,他被派往格勒诺布尔驻防。这次短暂的探亲让他得到一个女儿,但婴儿3个月大就夭折了。一年后,1858年6月15日,另一个女儿出生了。这是诗人兰波的大妹妹,名字也叫维塔丽,但她没有活到青春期就去世了,兰波后来一直很疼爱这个妹妹,妹妹背着他悄悄地写日记,通过她的日记,我们注意到,她是观察诗人在1873~1875年间日常生活的最朴实、最可靠的见证人。

  那几年的生活确实是平淡无奇,家庭中有新的生命来到人世,也有生命离开这个世界。父亲让—尼古拉于1858年7月去世了,兰波夫人感到非常悲痛,她常常回忆起“善良的父亲”,他是所有逝者中最让她惋惜的亲人。父亲死后,她继承了罗什村的那片耕地(她很快就将耕地租给几家农户)。此后不久,收获季节过后,她作出一项重大决定:她把孩子们交给邻居照料,独自一人跑到斯特拉斯堡附近的斯克雷茨塔,去看望正在那里驻防的丈夫。她守在丈夫身边度过几天。这个脾气暴躁的女子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令人感到吃惊。人们从中感觉到她那渴望爱情的决心,但这一渴望很快就再也不会表露出来了。上尉只是生养孩子的父亲,而不是疼爱妻子的丈夫。1860年6月1日,他又让妻子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孩子取名叫伊莎贝尔,后来命运使这个小妹成为诗人兰波的传记作家,让她去创建诗人的传奇。

  尽管这次短暂旅行让兰波夫人体验到甜美的生活,但她很快又回到累人的日常生活之中。膝下的四个孩子不会给她任何喘息的时间,大儿子才刚满7岁,最小的女儿还睡在摇篮里,而孩子们的父亲又常年不在家。由于现在住的这间居室太小,无法容纳这么一大家人,她离开这里,搬到波旁街73号,这是沙勒维尔市的工人住宅区。后来,兰波夫人搬了好几次家,她总觉得找不到合适的居所。自从维塔丽到斯特拉斯堡探望丈夫之后,上尉不再是这个家庭的稀客了,虽然他在家的时间比以前长久许多,但并未给这个家庭带来幸福。他几乎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们,而且好像很难忍受他们,况且他和妻子的关系也不和睦。对于这位“生性喜欢到处漂泊,懒散而又粗暴的人”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不和睦的借口。兰波夫妇经常吵闹不休,小兰波那时已6岁了,他还依然记得父母有一次争吵的情景,他后来的好朋友欧内斯特?德拉埃将此披露出来①:餐橱上放着一只银盆,父亲当时大发脾气,顺手抓起这只银盆,将其摔到地板上,“银盆在地板上反弹起来,发出悦耳的音乐声”。接着,父亲将银盆拾起来,又放在餐橱上。这时,兰波夫人可不甘心受丈夫的气,又抄起那只银盆,将其摔在地板上。这种粗暴的争吵真是荒谬,每个人都想以粗暴的举动来展示自己的权利。令人感到吃惊的是,这种争吵的场面已深深地印在小兰波的记忆里,但在这记忆的背后,大概还掩盖着更为真实、更令人生气的场面,而小兰波却将此永久性地埋藏在自己心底里,大家作出这样的猜测也是有道理的。兰波对此感到非常痛苦,他情愿只将某种“音乐声”记在自己的脑海里,以便让这音乐声掩盖住那激烈的吵架声。
1860年6月,上尉被调往康布雷市,这里距离自己的家人要近得多,然而上尉却永远地离开这个家,这是他亲手创建的家庭,但任何强有力的纽带都无法再拴住他。夫妻并未离婚,但他们还是分手了。1878年11月17日,弗雷德里克离开了人世。他死后,维塔丽得到部队发放的一笔抚恤金。后来,她竭力将丈夫的痕迹从家中抹掉,以前她曾试图将丈夫留在自己身边,但丈夫似乎从来没有爱过她,只是把她看作一个圈套(或许是因为她家那点财产吧),而他甘愿让自己被这个圈套套住。他们俩的脾气秉性截然不同。作为军人,上尉已习惯到各地驻防,他根本不理解这位节俭的乡下女人,不理解这位既虔诚又没有远大理想的女人。然而,兰波夫人临终前写过一封信,她在信里用伤感的语气回忆起婚后最初那段时间的生活,她好像感觉很幸福:“这里驻扎着许多军人,这让我感到很激动,我又想起你们的

  ————————

  ①本文所引用的德拉埃的证言大多源于《德拉埃:兰波的见证人》,此版本由弗雷德里克?埃德尔丁格与安德烈?冉德尔合作整理,纽沙泰尔,拉巴科涅尔出版社,1974年(NosréférencesàErnestDelahayerenverront,laplupartdutemps,àDelahayetémoindeRimbaud,éditionétablieparFrédéricEigeldingeretAndréGendre,Neuchatel,LaBaconnière,1974)。——原注

  父亲,要是没有孩子的话,我会很幸福,你们这几个孩子让我遭受那么大的痛苦。”这是记忆里突发的感想。仔细读过这句话之后,人们感觉倘若维塔丽不做母亲的话,那么也许她会很幸福。显然,人们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她用这种迟到的诡诈方式来原谅离家出走的丈夫,然而这并不能减轻他的责任。兰波夫人本来应该知道军人就是漂泊不定的过客!

  父亲离家的举动在小兰波看来就像是不公正的惩罚,他的感受要比人们想像的沉重得多,从此,他的内心里生出某些画面。客观地讲,这些画面属于他生活的一部分,因为生活同样也是由内心激情所构成的一个个幻想组成的。

  兰波在好几首诗中考问自己的记忆。确切地讲,在那首名为《记忆》的诗中,随着文字的展开,随着流动的河水,人们看到一个奇特、模糊的场景,一些人的名字和面孔在场景中陆续显现出来。读过《记忆》的人都有一种透过玻璃窗向外看的感觉,有时读者想抹去玻璃窗上的雾气。兰波追忆某些幻觉,这些幻觉正是他探索无意识的感受:有一座城市的城墙,“一个贞女保卫这座城市”;有夫人,有他本人,还有几个小姑娘;有包着红色皮革封面的图书,还有一个草场。有些带着追忆色彩的话语从这个梦一般的境界里流露出来,即使人们不知道这些话语所掩盖的东西:

  夫人挺直腰板站在附近的草场上,

  纺线绳像雪花似的纷飞飘落下来;

  手持小阳伞,脚踏伞形花,她为

  在草地上看红封面图书的孩子们

  感到自豪!真遗憾,他呢,却像

  成千名白色天使在路上分手道别,

  在远处山上渐行渐远,而她依然

  冷酷,忧伤,跑呀!男人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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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22:01 | 只看该作者
共有100个诗句,兰波在92个诗句旁划了竖线,表明这些诗句引起他的注意。杂志的第二期刊载的大多是泰奥多尔?德?邦维尔的诗,兰波非常喜欢他的《齐特拉琴》,尤其是此诗最后那几行诗句。相反,邦维尔的《快乐的叙事诗》和《喜剧》似乎并未引起兰波的兴致。杂志的第三期刊载了苏利-普吕多姆(Sully-Prudhomme)、魏尔伦、欧内斯特?戴尔维利(Ernestd’Hervilly)①、勒费比尔、布朗什科特夫人的诗。兰波极为欣赏魏尔伦的诗,可他却在嘲笑那位女诗人的诗,用奚落的语气修改她的诗句。“最新的痛苦沉重地压在我心头”被他改为:“最新的发髻沉重地压在我心头。”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了,这座沉睡的小城依然没有一丝变化。一切都显得平静极了。学校的课程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像缓缓流动的马斯河水一样。校长德杜埃先生还是像以往那样把学校的希望都寄托在兰波身上。在兰波夫人的默许下,校长让教员专门给兰波补课。学校在刻意培养这个“神童”。其实他不过是未来的拉马丁而已,因为他的拉丁文诗要比他的法语作文出色得多,他创作的拉丁文诗常常在学院举办的比赛中获奖。在高一第二学期期末时,他的诗文再次获得优异的成绩,诗文的题目极为简洁:“阿卜?埃尔-卡德”,这个题目激起许多历史的回忆。兰波中尉驻扎在塞杜镇时,曾在呈送上级的报告中多次提到这个名字。在6个小时当中,兰波写出83句六音步诗,他借用古典作家盖?德?巴尔扎克的一段话作为此诗的开篇引语:“天意会让同一个人跨越若干个世纪反复出现在公众眼前。”这句评语很中肯,不过要是将此用在兰波本人身上就显得不合理了!但这句话至少可以引出他的本意,因为作为熟悉古代历史的学生,他决意要拿阿卜?埃尔-卡德与其祖先朱古达进行科学的比较。自从与法军交战失败后,阿卜?埃尔-卡德一直被囚禁在法国,皇帝最终于1853年释放了这位卡比利亚的首领,在此诗文的结束语中,他赞赏皇帝的这一做法。“我的孩子,向新上帝臣服吧。”朱古达的亡灵向他的后世提出这样的忠告。实际上,尽管写出这样的诗句,但兰波并不相信“新上帝”,他认为这个新上帝不过是镇压法国人民的暴君。一年后,他找不出更严厉的词汇去痛斥拿破仑三世,这个“无能的家伙”竟然为统治法国20年而陶醉不已,在他的统治期内,他要“像吹灭蜡烛那样”去“扼杀自由”。

  ——————

  ①苏利-普吕多姆(1839-1907):法国诗人;欧内斯特?戴尔维利(1839-1911):法国诗人。——译者注
一位名叫伊藏巴尔的老师(1)



  在1869年暑假期间,人们猜测兰波还是很稳重的,但不知那时他们全家人是否去过罗什村,暑假过后,兰波就升入高二年级了,即进入有名的修辞班,修辞班有一整套教学计划,老师名叫弗亚特尔。兰波开始用法语写诗了,他注意到《大众杂志》有时发表读者寄送的稿件。借着新年庆典活动机会,他开始构思《孤儿的新年礼物》,这是一首分成五节的长诗,他是从雨果的《穷苦人》和勒布尔的《摇篮天使》中获得灵感创作出这首诗的。诗中有些段落写得很美,但也有明显的瑕疵。他在诗中表达了自己微妙的心理,表达了他的情感,全诗描绘出一个亲密的场景,这个场景就取自他本人的生活。两个孩子孤苦伶仃地待在家里。父亲远在他方,母亲刚刚去世。两个孤儿回想起过去每逢新年能得到礼物的幸福时光,以为葬礼上用的玻璃珠子就是人们送给他们的礼物,有人以他们的名义在那些玻璃珠子上刻着几个字:“献给亲爱的妈妈”。这是一首既凄凉又饱含温情的诗,孤独与幻想在诗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兰波首先想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其次才想着将现实生活转化为神奇的艺术。这首诗给《大众杂志》的编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在杂志的插页广告上建议兰波将该诗的篇幅缩减1/3,如果他想在杂志上发表此诗的话。兰波决定对此诗作出部分删改,1870年1月2日,他的诗在《大众杂志》上发表了,兰波夫人对此感到非常高兴。作为一名优秀的学生,兰波意识到走上文学生涯的道路看来并不难,只要找对了门路,提出申请就行了。

  就在同一个月里,弗亚特尔老师被调到其他班级去了。一个年轻的老师接替他,新老师名叫乔治?伊藏巴尔,他只有21岁,是文学学士,此前在哈兹布鲁克任教,那是距离杜埃很近的一个座小城,他是在杜埃长大的,姨妈冉德尔小姐收养了他。他的大脸胖乎乎的,鬓角留得很长,眼睛在夹鼻眼镜片后闪露出和蔼的目光。他一点也不像严厉的老师。他待人接物十分朴实,很快就博得同学们的好感。他的课大家都爱听,他不但让同学们对他的课感兴趣,而且激起大家的学习热情。在没有认识兰波之前,他就已经听到校长在夸耀兰波的品质了,对这个学生,德杜埃先生真是不吝赞美之词呀。然而,让老师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个“考试高手”、这个优秀的学生,而是这个日益觉醒的人,他已准备投身于诗歌的美好天地之中。虽然兰波后来也对伊藏巴尔做过忘恩负义的举动(在以后的很长时间内,他总是对喜爱他的人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此时他第一次感觉得到别人的理解,一个成年人在倾听他诉说,关心他的文学计划,他就像遇到一个大哥哥似的,而老师那渊博的学识会激发学生对生活中各种事物的好奇心。诚然,作为教员,伊藏巴尔要受种种严格规定的限制,但他热爱至高无上的艺术,同时他内心里也在反抗第二帝政时期那骄奢淫逸的社会风气。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似乎显得非常融洽,这样的关系有时是毁灭性的,然而在几个月里这一关系却产生出很好的效果。在兰波最初全身心地创作诗文时,伊藏巴尔给他许多鼓励,这种鼓励是必不可少的,也是兰波所期盼的,在这个过程中,伊藏巴尔丝毫没有去表露自己的个性,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平庸之辈。德拉埃那时不过是兰波的朋友,是只顾自己的那类人,况且他也没有什么才华,而伊藏巴尔却像一个旅行向导,但他尽量不露出良师益友的样子,虽然他本可以发挥这样的作用。在读过兰波的诗篇后,伊藏巴尔将自己的最初印象告诉他,以此来引导兰波,与此同时,他又是兰波的第一个评论者,而且感受到诗文中那难以抗拒的魅力,在这个初出茅庐的诗人身上,他隐约辨别出某种冒险的意图,那是微不足道的意图,或者是非凡的意图,总之,他自己也说不清。
兰波依然对自己那篇《孤儿的新年礼物》感到自豪,他是为自己的诗能够发表而感到自豪,倒不是因为那首诗写得特别出色。起初他只把写诗当作一种娱乐,一种更为抽象的娱乐,但结果却同样让人感到高兴,从此,他会以更严肃的态度来看待写作。法语作文的题目、课本文选都成为他创作的源泉。最初他还是模仿,但很快就开始创新了。有些作业依然在抄袭某一种模式,比如他写的《奥尔良公爵致路易十一的信,要求释放关押在布鲁瓦的弗朗索瓦?维永》。他将引用的诗句巧妙地编织在一起,采用维永本人惯用的中世纪法语,构成一个集句作品,此前他曾翻阅过维永的诗作。在沙勒维尔这个很闭塞的小城,大家相互传阅各种书籍,这些书给受束缚的思想送来宝贵的清风。伊藏巴尔转给兰波几本书,因为他知道图书馆的藏书少得可怜。因此在一段时间内,兰波手里有邦维尔的《格兰瓜尔》,这是一部优美的散文诗喜剧,他特别喜欢其中的叙事诗“路易王的果园”;还有《巴黎圣母院》,书中某些大胆的描写、艾斯米拉达的爱情故事深深地吸引着他。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没躲过兰波夫人的眼光。她看到兰波在读《巴黎圣母院》,但她以为是《悲惨世界》,因为她只注意到作者是维克多?雨果,雨果是共和分子,被放逐到国外,可他待在孤岛上依然向皇帝喝倒彩,并以《惩罚集》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情。她马上给伊藏巴尔老师写了一封信,要求他注意转交给学生的书籍,她还把这本饱受责备的书拿给校长看。接到兰波夫人的信后,伊藏巴尔来到兰波家向夫人道歉。她首先告诫他在政治上要顺从,接着便当着他的面羞辱雨果,说雨果是威胁皇室社稷的危险分子。伊藏巴尔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发现自己的学生竟生活在受限制的环境之中,因此就更加理解学生的反抗精神,理解他那惊人的洞察力。

  实际上,他让学生完成的作业从此变成一首首诗,这些诗篇课后就放在老师的讲台上。那段时间,兰波显得非常兴奋,他以精确的笔触,以全新的语言(尽管尚有一丝模仿的痕迹),表露出幻想的能力,那是梦境与现实糅合在一起的幻想。在《奥尔良公爵的信》之字里行间中,他描述的并不是一首叙事诗,而是一场吊死鬼的舞会,人们在那儿隐约看见萨拉丁的鬼魂,萨拉丁可是但丁那《神曲》“地狱”篇里的“英雄人物”,这是一个疯狂的画面,一个死神出于无奈,被迫去跳舞,这证明此前兰波确实读过波德莱尔的诗,哪怕只是发表在《帕尔纳斯》杂志上片段。他的诗并非刻意要固执地去讲述萎靡的痛苦,去描述少年的狂热。他的诗既不是灵丹妙药,也不是安慰剂。典雅完美、用词准确、比喻手法出人意料则体现出这些诗的价值。讽刺精神同样让这些诗充满了活力,比如那首《惩罚达尔杜夫》,此诗描绘出一个荒诞的人物,兰波以灵巧的手法将这个人物展现在我们眼前。有时,一篇拉丁文诗的构思会促使他创作出既悲伤并充满激情的诗,比如《奥菲利娅》(根据莎士比亚的同名剧改编),在那首诗当中,色彩使诗文更完美,无限的自由发出巨大的鸣响,那鸣响声如此之大,就像广阔的天空一样。惶恐的感觉在诗中不过是超越形式和词汇,去发现另一天地的方式而已。这些最初的习作倒颇有杰作的意味。这些近乎完美的诗只留给兰波一种选择,如果他想继续写下去的话,那就是要走得更远,甚至去超越诗歌。

  在伊藏巴尔的鼓励下,他开始精心打磨自己那忧郁的幽默感,他将这种幽默感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此时,他只满足于去发现同代诗人以及成年人的瑕疵,而将来有一天他也会加入到成年人的行列里。有机会的时候,他也画上几笔,用漫画形式将这些人画在作业本上,或画在旧地图册的空白页上,漫画画得还真是有模有样的。他只以嘲笑的方式去接受社会现实,而现实很快就向他提供了讽刺社会的话题,这一次,他把它写出来,而且写得极为成功。

从1808年起,沙勒维尔中学也接收附近神学院的教士,他们和本校的学生混编在一起,学习同样的课程。因此学校里有一种竞争的气氛,但这种气氛有时转化为公开的敌意,尤其是一个班明显分成两个阵营,而兰波作为学校里出类拔萃的学生,自然被他的伙伴们拥为领军人物,但他们在人数上明显少于对方。教士与中学生在一起上课的局面让兰波感到十分气恼,而最近刚看过的《伪君子》让他极为振奋,况且拉马丁的《若斯兰》也给他带来灵感,于是,他即席赋了一首散文诗,以日记的形式讲述了一个擅长写诗的神学院教士,在城里同事的家里结识了一位年轻姑娘,他为此而激动不已,这姑娘有点愚笨,可教士却甜美地称她为“仙女”。兰波为他们这种“亲密的关系”取了一个名字:《圣袍下的心》。这表明兰波颇有观察万象的天赋,但他却没有朝叙事方面发展,不禁令人感到遗憾。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此时,我们面前这位中学生真是了不起,他能抓住微不足道的琐事,将其改编成喜剧性的场面,他的艺术想像力真是充满了才气。诚然,他只是在抨击神学院的修士和神甫,他鄙夷这些人那假惺惺的样子,他们的道德品行也很成问题。然而,此时兰波还不是绝对蔑视社会的人。

  在激情创作的这几个月当中,兰波已逐渐成为诗人,随着自己长高的身体,随着自己的观念逐渐放开,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去感受社会,他会按照这一节奏成为诗人的。他为采用什么样的笔调而犹豫不决,他在摸索、实验,带着一股清新之气,走进韵律学这个严谨的世界,即使他脑子里装的依然是旧有的文化遗产,其中有许多杂书,要是他母亲看到了,会以更严厉的方式去责备他。伊藏巴尔把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借给他,大概还把米歇尔?莱维出版的《波德莱尔全集》的其他各卷也借给他,这本诗集犹如一把进入世界的钥匙,不管这个世界是天堂,还是地狱,而真正的诗篇则表明,诗中包含着难以避免的严酷现实。戈蒂埃的卷首简介中采用了“通灵者”这个词汇,这引起兰波的注意,他对《人工天国》赞叹不已,而《短篇散文诗》那严谨的特性更是让他叹为观止。伊藏巴尔甚至还把不为人所知的诗集借给兰波,比如阿尔贝?格拉蒂尼①的《疯狂的葡萄园》,格拉蒂尼后来遭到社会的排斥,在同行里是个十分滑稽的人物,但他非常喜欢有个性的东西,是个地地道道的诗人。然而,雨果的写作方式及其《世纪传说》让兰波着了迷,阿尔蒂尔也想尝试着去描绘伟大的历史画卷,他打造自己的《铁匠》,此诗表明他对1792年的无套裤汉深表同情,在大革命期间,正是这些人想要砍掉路易十六的脑袋。有一幅版画是参照梯也尔的《法国大革命史》绘制的,这幅版画给兰波带来灵感:1792年8月10日夜,屠夫勒让德尔(Legendre)②想让国王戴上红高帽。兰波支持这个“无赖”的做法,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好学生已经开始起来反抗了,他不仅仅反抗母亲、反抗学校、反抗神甫。他希望帝政垮台,等不了多久他就能看到帝政崩溃的那一天。

  然而,就在那几个月当中,他喜欢《当代帕尔纳斯》所介绍的新流派,从而进一步触及到神化体裁的内容。《我们信仰唯一》是一篇带着亵渎神明意味标题的诗文,他滑稽地模仿天主教的信德行为,描绘出一幅女人的色情画。兰波或许尚未有过性爱的经历,但他以惊人的肉欲感将人本性的觉醒、青春的力量描绘得惟妙惟肖。他颂扬异教的诸神,诗中带着邦维尔的华丽诗风,包含着缪塞的思想;他抨击黑暗的基督教,在后来所写的亵渎神明的诗中,

  ——————

  ①实际上在兰波早期创作诗歌时,阿尔贝?格拉蒂尼的诗曾给他带来许多灵感,但伊藏巴尔并未发现格拉蒂尼的才华,是布列塔尼向他推荐了这位诗人(AlbertGlatignyfut,eneffet,l’undesinspirateursdespremirèrespoésiesdeRimbaud.Ilestfortpossiblequ’Izambardnel’aitpasdécouvertparlui-même,maisgraceàBretagnequ’ilconnaissaitdéjà)。阿尔贝?格拉蒂尼(1839-1873):法国诗人。——原注

  ②路易?勒让德尔(1752-1797):法国政治家,职业为屠夫,曾参与攻打巴士底狱的战斗。——译者注

  他更加突出这种反抗精神。他所采用的词汇十分新颖,然而诗中所展现的思想却逊色多了。他的思想就是在模仿帕尔纳斯派的主题,以前戈蒂埃在为艺术而艺术的诗中,勒孔特?德?李勒在其长诗中都曾叙述过这些主题。这些诗篇肯定展示出远大的抱负,这对兰波是一种激励,他创作出文笔细腻的短小作品。这个作品就是由两首四行诗组成的《感觉》,在诗中,修辞手法被弃之不用,改用一种灵巧的表达方式,与此时此刻建立起真正的联系,即使这一时刻不过是由想像中的画面文字构成的。在此诗中,要能理解兰波所表达的将来时态,他把将来的时刻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那一时刻在言语的世界里说出各种各样的话来,用自己的计划引起人们的注意:

  感觉

  在蓝色的夏夜,我将漫步在小路上,

  在麦芒的刺激下,脚踏纤细的小草:

  梦幻中,我感觉脚下小草颇为凉爽,

  任凭微风在自己头顶上拂扫。

  我将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

  但无限的爱意却涌上心头,

  我跑得很远,很远,像个流浪者,

  到大自然里驰骋-像陪伴着女人那么幸福。
他陶醉了(在落水溺死之前,奥菲利娅手拿花冠,也是这么陶醉),但他在诗歌方面收获更大,尤其是他的诗写得非常单纯,那时“在麦芒的刺激下”,他突然感觉脚下的小草也变得“纤细”了。想逃走的欲望在诗里表达得淋漓尽致。最初他只是到外面去散步,就像在罗什村附近漫步那样,但有时他会越过眼前的天际,走得远远的,这时整个村庄的屋顶都看不见了。兰波长大后便鼓足勇气,朝江河的入海口冲去,打算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想成为一个漂泊四方的游侠,成为诺迪耶笔下那七个城堡之王,或成为“预言部落”里的人,这是波德莱尔颂扬过的人。只要看看兰波于1870年春所写的诗,就能知道这位少年已掌握所有做诗的技巧,尽管《铁匠》一诗表现出叛逆精神,但他已感觉到自然美的召唤,这种美与以希腊文化为代表的大理石雕塑美有着天壤之别。

  那么爱情呢?作为不满16岁的中学生,兰波对爱情的看法和德拉埃与拉巴里埃的看法一样。他创作出几首既活泼又轻佻的诗,这表明那时他已经读过魏尔伦的诗。《初夜》以及《妮娜的妙答》是直接写给一个小姑娘的,这两首诗描述了一个向女孩子施展魅力的场景,兰波夫人发现这类描述之后,免不了要打他几巴掌。兰波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看着屋前的大树长出新的树叶,在遐想之中,他试探着做出某种举止,想像着顽皮的话语。在上学的路上,他在街上隐约看见这个姑娘,或在马斯河岸旁瞥见她,难道他和同一个女孩子在乡间一起散步吗?他们一起迈向难以实现的幸福之路,迈向善良之路,善良这个字常常会出现在他的笔下,他想以此来驱走各种形式的不幸。《初夜》以及《妮娜的妙答》也都是用将来时,偶尔有些诗句采用条件式。只有最后一句诗回到现实之中,那是妮娜的提问:“而我的办公桌在哪儿呢?”兰波不在乎失望,他总是为自己保留着一个梦境,以便弥补自己暂时遭遇的挫折。有时,他也会去触动最忧郁的情感。他在最隐秘的诗中毁掉幸福的意象,而在其他诗中则以大胆的信念再将那意象树立起来。在《另一种形式的维纳斯》中,他以少有的粗暴态度破坏女人的形象,女人毕竟是美的典范。

  5月是爱情之月,也是诞生之月。他在以前的拉丁文诗中不是这样写道:“你将来是诗人”吗?他相信自己的才华,于是便给当时著名的诗人邦维尔写了一封信,虽然邦维尔当时名气很大,却连一点架子都没有。邦维尔和其他几个诗人一直十分关注《当代帕尔纳斯》杂志的命运。在刚开始写诗的时候,邦维尔也是到处漂泊,常常去拜访波德莱尔,而波德莱尔则给予他很高的评价。他的诗推动了戈蒂埃所开创的新潮流,在持续幻想的氛围内将诗的韵律写得极为完美,他的诗以精湛的技巧和令人欣喜的格调打动了兰波。1870年5月24日,兰波给“尊敬的大师”写了信,信的格调显得轻快、调皮。有时,他将各个潮流混淆在一起:“真正的诗人就是帕尔纳斯派诗人。”他信誓旦旦地说道,而且还把邦维尔看作是一个“地道的浪漫派诗人”,是龙沙的传人,是“1830年众多大师的兄弟”。他的愿望是什么呢?他毫不隐瞒自己的意图,就是想让自己的诗能发表在著名的《当代帕尔纳斯》杂志上,诗一旦被杂志选中,则无异于某种早到的殊荣,接着他就可以出诗集了。于是,他便将《我们信仰唯一》寄给杂志社,这首诗或许应理解为“信仰诗人”罢了。在将《感觉》和《奥菲利娅》整整齐齐地抄好后,他将这两首诗也一同寄给杂志社。
我们在此不必描述兰波焦急地等待答复的心情。他只是在信封上写上杂志主编兼出版商阿方斯?勒梅尔的地址,即巴黎舒瓦瑟尔小巷47号。我们知道邦维尔给他回了信,但信里写了哪些内容,我们不得而知。但邦维尔肯定不会给诗作者泼冷水。尽管如此,杂志社并没有接纳他的诗作,兰波对此感到很失望,因此他觉得没有必要把大师给他回信的事告诉给朋友们,但那封信或许写得很审慎,也很有分寸。

  他的诗歌习作,他那了不起的尝试并未影响他的学习。伊藏巴尔老师对他非常满意,而且他在学院组织的拉丁文诗歌创作竞赛中再次获得一等奖,校长德杜埃先生亲自送给他一本拉布吕耶尔的《性格》,并在书上题字,来奖励他。6月份,他再次参加拉丁文诗歌创作竞赛。这次竞赛的主题是桑丘?潘札哀叹他那死去的驴。同样,在将“维纳斯的祈祷”翻译成法语的竞赛中,兰波也完成得非常出色。然而,当时他采用一种偷梁换柱的手段,但那些大师们竟然谁也没有看出来,实际上,他把苏利-普吕多姆最近新译的诗重新抄写了一遍,然后按照自己的设想修改一番。给他判分的人并没有认真读过帕尔纳斯派诗人的作品。兰波轻而易举便把这些人蒙过去了。

  然而,这一学年很快就要结束了。那时,由于享有更大的自由,或者他给自己松了绑,尽管母亲为此没少责备他,他和德拉埃把沙勒维尔周边的各个地方都跑遍了,他常常陪着朋友一直走到梅济耶尔。在路上,他们俩交换着各种看法,德拉埃后来声称,他们俩当时交谈的内容他一直记得很清楚。每到星期天,他们就赶到火车站前广场,听军乐队演奏。1870年7月10日,第六防线驻军演奏了“短笛波尔卡—玛祖卡”。那天天气很热。有钱人一边用拐杖翻动着滚烫的沙子,一边谈论着各种条约,因为法国与普鲁士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一对对恋人在条条小径上散步。步兵们则在讨好女佣人。兰波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其中就有几个“家伙”,而那正是他后来一直憎恶的世界,即反诗歌的世界。此时他经受的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和令人难以忍受的平静。和谐的喧闹声让他感到很恼怒。在这画面的一角里,他衣冠不整就像一个穷学生,正瞧着那些“活泼的小姑娘们”呢。在这炎热的夏初,他体验过纯朴的爱情吗?作为一直关注着兰波的同学,德拉埃断定他曾和一个殷实家庭的女孩子有过约会①。在一篇写于1870年9月29日的诗中,兰波试图重温他的“传奇故事”。小姐紧挨着父亲,慢慢地走着,而她父亲看起来倒像一个既平庸而又自负的家伙,衣服上佩着高高的假领子,就像漫画家杜米埃画笔下的人物,这些人把脖子缩在领口里。小姐穿着可爱的“小靴子”。兰波故意装出无动于衷的情人样子,而且摆出“装腔作势的姿态”,他喝着啤酒,为这位美人写几首诗,他将这诗称作“歌剧的咏叹调”。大家一时颇为欣赏他这种风格的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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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关于兰波的初恋,目前流行多种传说,但没有任何一种说法是可信的。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惟一证据就是他的诗文。他的诗描述了一段艳情,那首诗的题目就是《传奇故事》(LesamoursdeRimbaudontdonnélieuàplusieurslégendesdontaucunen’estvérifiable.Seuletraceici,celledestextes.LepoèmerelatantunepossibleaventureétaitprécisémentintituléRoman)。——原注

  “直到8月份还在夸奖他”,真是把称赞和吹捧混为一谈了!此后,这个纯朴的爱情就结束了。

  由于这一学年行将结束,他和伊藏巴尔的联系更密切了。其实伊藏巴尔只比他大5岁。他们俩都非常热爱文学。每天晚上,兰波都要和这位亲密的朋友走上一段路,陪着他一直走到他的住所。他们在这儿经常和德韦里埃碰面,德韦里埃在罗萨私立学校教修辞学,而且还能见到冉德尔姨妈,她准备在这儿住上几天。德韦里埃是一个快活的小伙子,很有教养,而且热爱自由的思想,他后来所从事的职业也证明了这一点,他极想投身于新闻业。冉德尔小姐使人想起另一位杜埃人,玛塞利娜?德博尔德—瓦尔莫,这位18世纪女诗人的诗后来引起兰波的注意。但这种美好的时光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伊藏巴尔邀请德韦里埃一起出去游玩几个星期。1870年8月6日,学院要为兰波颁奖,可他们却等不到那一天就要离开沙勒维尔,兰波闷闷不乐地陪他们去火车站,同他们道别。
不过,这时候既不是吟诗的大好时机,也不是陶醉于友谊的美妙时刻。7月19日,法兰西第二帝国向普鲁士宣战。拿破仑二世皇帝的轻率决策让帝国付出沉重代价,法兰西帝国从此一蹶不振。从此,人们都生活在极度的不安之中,居住在边境地区的平民百姓更则感到焦虑不安,沙勒维尔-梅济耶尔地区距法普边境不远,人们感到有些恐慌,梅济耶尔城堡里住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皇帝以虚假的借口发动这场战争,目的是以速战速决的方式重新树立起帝政的威望,而最近动荡的社会局势已大大削弱了这一威望,尽管5月8日全民公决的结果令拿破仑二世大喜过望。据说,全军将士业已准备就绪,人们坚信法兰西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埃米尔?奥利维埃(EmileOllivier)①甚至信誓旦旦地说,法国可以“愉悦的心情”与敌人交战。而亲拿破仑的报纸则煽动民族情绪,已然在执行自己的复仇计划了。有些穷酸文人,比如格拉涅?德?卡萨尼亚克父子俩(GranierdeCassagnacetsonpère)②,则不惜采用造谣生事的手段,去刺激读者的好战情绪,他们甚至追忆起无套裤汉的英雄壮举。在《故乡》杂志上读过他们这个愚蠢的对比之后,兰波写下了《九二与九三年的死者》,他在这首诗中谨慎地回忆起共和国军队里“成百万的基督徒,他们的眼光既忧郁又温柔”。这首诗比他的《铁匠》更为激进,他在此诗里表达了对革命者的敬佩之情。在伊藏巴尔动身之前不久,兰波将这首诗拿给他看,伊藏巴尔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反拿破仑分子,他非常赞赏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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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米尔?奥利维埃(1825-1913):法国政治家。——译者注

  ②格拉涅?德?卡萨尼亚克(1806-1880):法国政治家兼新闻工作者;小卡萨尼亚克(1843-1904):法国政治家兼新闻工作者。——译者注

  首诗那好战的语气以及正当的怨恨之情。

  现在,他要一天天地充分利用好这个暑假。巴黎寄来的邮件让他兴奋了一段时间,《讽刺漫画》杂志接受了他的《初夜》,并将其发表出来:“她已脱掉衣服……”,但人们怎会有心思去读这种情意绵绵的诗呢,而此时报纸杂志都在谈论战争与死亡。他密切跟踪战事的进展,甚至为这些新的灾难感到高兴。幸好伊藏巴尔允许兰波到他的住所去翻阅书柜里的藏书,而且他可以随时来查阅,只要向房东索取屋门钥匙就行了。在这个避风港里,在这间名副其实的密室里,许多美妙的东西在等待着他。因此,在读这些藏书时,他既无明确的目标,也无事先选择的课题,而是如饥似渴地去博览群书:其中有出版商埃泽尔编撰的纪念册《巴黎的魔鬼》,他对格朗维尔为此书绘制的怪异插图并不感兴趣;有通俗小说,比如阿梅代?阿沙尔的《奈稣的裙子》以及加布里埃尔?费里(GabrielFerry)①的《印第安人前缘》,若干年后,布勒东因学习成绩优异而得到的奖励就是这样一本书;他翻阅《堂吉珂德》,古斯塔夫?多雷为这个版本绘制了插图;他甚至去读那些不入流的作品,浏览苏利-普吕多姆的《磨练》,翻阅保罗?德莫尼的《拾穗者》。德莫尼的这部诗集实在是太平庸了,但伊藏巴尔曾和他谈起过这位初出茅庐的诗人,此人是伊藏巴尔的朋友,也是杜埃人。将来有机会,兰波可能会认识这个人。除此之外,他还购买一些书籍,母亲给过他一些零花钱,或者他把以前读过的书卖掉,再去买新书,这种方法总显得不太体面。尽管如此,他偶尔也会在书店门前摆放的书架上偷拿几本书。因此他靠这种方法得到了路易莎?西费尔的《消失的光芒》。1870年,这本书成为人们追捧的热门话题,后来人们也就不再谈论这本书了。他甚至极为欣赏一部矫揉造作的诗集,这表明他尚无明确的情趣,而有些煽情的陈词滥调依旧可以打动他,就像后来某些幼稚的老生常谈让他欣喜不已一样。他把其他书籍也摆到书架上:其中有邦维尔的《弗洛里丝》和《被流放者》;有诗人阿尔芒?雷诺(ArmandRenaud)②的《波斯之夜》;有善于论战的作家路易?弗约(LouisVeuillot)③的《蛇》;有批评家蓬马丹(Pontmartin)④的新一期《新星期六》杂志,还有不成套的《当代帕尔纳斯》杂志。兰波已经看出魏尔伦《戏装游乐图》诗中所蕴藏的顽皮特征,虽然他自己也难说清楚为什么会欣赏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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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梅代?阿沙尔(1814-1876):法国小说家;加布里埃尔?费里(1809-1852):法国小说家。——译者注

  ②阿尔芒?雷诺(1836-1895):法国诗人。——译者注

  ③路易?弗约(1813-1883):法国作家兼新闻工作者。——译者注

  ④蓬马丹(1811-1890):法国文学家兼文学批评家。——译者注

  兰波以阅读为自己最大的乐趣,但若将这一点排除在外,人们发现他很难承受孤独,因为他想和别人分享他的想法,分享他所写的诗文。8月25日,他给伊藏巴尔写了信,将自己的活力和恼怒情绪都发泄出来:“在外省所有的小城当中,我的家乡是最愚昧的小城……我感到茫然、不舒服、恼怒、愚蠢、惊愕;我期盼着温暖的阳光、无限的漫步,期盼着休息、旅行、冒险、四处漂泊;我尤其希望能得到报纸、书籍……除此之外,别无他求!”沙勒维尔在遭受着战争的威胁,到处都是士兵,这让小城看起来显得很滑稽:“……因为两三百名士兵在小城的街道里四处行走,这群假装露出温和面容的军人指手划脚,平庸而又自负般地舞枪弄棒,与身陷围困之中的梅斯及斯特拉斯堡人完全不同!所有退休的杂货店主都穿上了军装,这真是可怕!公证人、门窗玻璃制作商、税务员、木匠以及所有能动弹的人都到梅济耶尔的各个城门去巡逻,这真是了不起,好像有诱惑力似的,家乡的人要起来自卫了!而我呢,我倒希望他们待在原地,别动那枪托套子!这就是我的原则。”兰波这无以伦比的清晰思路显然不是源自于他的父亲,他父亲此时正驻扎在第戎,而且非常想同普鲁士人打这一仗。
他这带有讽刺意味的看法惟妙惟肖地再现了那种冒充好汉的可笑举动,这种虚张声势的做法无非是故意装出的一种英雄气概罢了。他披露战争的惨状,怜悯那些与德军交战的“炮灰”,即使大部分法国人,不论是有钱人,还是工人,那时只发出一个呐喊声:“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这个自吹自擂的愚昧口号在几个月之内就过时了,因为敌人很快就要攻打到巴黎了。在他看来,皇帝不过是一个“老朽的家伙”,兰波渐渐注意到我们的军队在错误中越陷越深,尤其是将部队集中在阿登省内是一个极大的错误。麦克马洪(Mac-Mahon)试图和巴赞(Bazaine)①的部队汇合在一起,但巴赞则固执地将部队屯扎在梅斯。8月26日,麦克马洪率军队越过伍杰镇。沙勒维尔人倾城出动,观看军队调动的盛况,有些人甚至看到了拿破仑三世皇帝。拿破仑三世有建筑癖,每天要靠吸食鸦片来抑制这一嗜好。他那苍白而又涂满胭脂的面孔让人感到害怕,那副尊容就像预示着灾难一样。农民们问士兵们,这么长长的队伍要去哪儿呀,那些参加过马拉科夫或索尔弗利诺战役的老兵们则率直地喊道:“开往杀戮场!”在这夏末时分,兰波经常和好友德拉埃去梅济耶尔,到这个抵御外来侵略的地方,去构思《深谷睡者》那平静而又悲惨的场景。一位比他稍微年长些的年轻人,似乎在这“新鲜的蓝色水田芥”上睡着了。但如果我们随着诗的乐章贴近一些的话,那么就会发现,那年轻人躺在绿色植物丛中,身体右侧有两个被鲜血染红的洞。兰波的反抗不再是一种狂热的举——————

  ①莫里斯?麦克马洪(1808-1898):法国元帅及政府首脑;弗朗索瓦?巴赞(1811-1888):法国元帅,普法战争失败后,被判处死刑,后逃往西班牙结束余生。——译者注

  动,一种没有着力点的疯狂举止,他的反抗已超越了人道和正义的范畴。

  他如饥似渴地读着各种消息,至少是能传到沙勒维尔的那些消息,或是《阿登信使报》所刊载的消息,这是一份煽动狭隘民族主义情绪的传统报纸。然而,兰波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支持这场战争。在巴黎,第一国际便抨击这场战争。内阁首脑埃米尔?奥利维埃则信心十足地向普鲁士宣战,然而普鲁士军队比法军强大得多,而且训练有素。说实在的,毛奇和俾斯麦就等着这个机会呢,他们让普鲁士军队向法军发起攻击,以证明他们的军队优于法军。8月2日,法军与敌军打了一场遭遇战,法军取得小胜,但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胜却被夸大为“辉煌的胜利”。自在萨尔布吕肯小胜之后,法军在威森堡、雷士科芬、弗巴赫、圣普里瓦等地接连吃了败仗,尽管麦克马洪的铠甲骑兵在雷士科芬与敌军展开英勇的搏杀,而巴赞的部队在圣普里瓦也是险些取胜。从此,巴赞便死守梅斯,以为皇帝会派军队来增援他。实际上,他为捞取政治资本而故意有所保留,然而他的诡诈行为并不能为他换来政治资本。灾难正不可避免地降临在大家的头上,帝政已摇摇欲坠了,新时代已在恐惧与鲜血的背景下显现出来。
回忆兰波难免要去谈论他离家出走的举动,然而他并不是第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当法军在萨尔布吕肯取得小胜时,弗雷德里克以为法军会轻而易举地取得战争的胜利,于是便跟随一支路过沙勒维尔的步兵团上了战场。他插到部队的行列里,完全听凭尚不成熟的爱国主义行事,他随部队向梅斯方向挺进。士兵们巴不得能有这么一个新兵,于是便把简单的活计交给他做。弗雷德里克只是到了11月份才回到家中,那时东线战场的希望已彻底破灭了。即便以极为谨慎的态度去承认这段逸事,那也要将其考虑进来,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解释兰波本人的流浪行为。德拉埃讲出这事时非常自信,这事难免让人猜测,弗雷德里克这种自发的勇敢举动肯定会给弟弟带来一定的影响。

  到了8月底,由于把所有的书籍都读完了,兰波决定离家出走。他本来可以赶到杜埃去,平和地离开家,那儿起码没有危险。然而,他看得更远。他似乎事先已认真地考虑过这个计划,因为自8月25日起,在给伊藏巴尔信中的附言里,他这样写道;“我对假期……以后的生活有了新的感悟,再见。”伊藏巴尔看到这个删节号本应琢磨一下,这个符号打断了他要说的那句话。此时的兰波得不到任何消息,但他已料想到帝政难免要垮台,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到巴黎去。然而,他身无分文,而走到巴黎路途又太遥远了,况且穿越荒野之地也很不安全。他把手头上的书都卖掉了,这其中有伊藏巴尔的书,也有他获奖得来的书,搭上去巴黎的火车。兰波的妹夫贝里雄对这一情节作过独特的描述。像每年夏天一样,兰波夫人带着孩子们到马斯河边散步。兰波巧妙地甩开家人,那首《记忆》反映的就是他突然出走时的背景。贝里雄的描述让人难以相信。尽管如此,兰波按照预先安排的计划,在沙勒维尔火车站登上一节车厢。火车车次非常少。战争使交通工具难以正常运行,况且在这段时间里,敌我双方正在距此20多公里远的色当鏖战,麦克马洪和皇帝的处境极为危险,敌军已将他们团团围在色当城内。通往首都的直达铁路线已被切断了。兰波不得不走另一条路,要绕道北方,经比利时前往巴黎。他的钱花光了,可离巴黎却越来越远了。到比利时的沙勒罗瓦时,他手里只剩下一点点钱,仅够乘车到圣康坦。但想去巴黎的欲望占了上风,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巴黎方向走,哪怕采用逃票的手段。然而,警察检查得非常严格。由于国家正处于战争状态,警方担心敌人会派进密探进来。在巴黎,所有旅行者的车票都要严格检查。兰波在火车北站下车,当然也躲不过检查,他以为自己已找到自由之路,没想到却被警察逮捕并送进拘留所里,警察对他进行审讯。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说他已经17岁了,就像在写给邦维尔的信中他所宣称的那样。但他不得不承认,在首都里他谁也不认识。从这时起,警方将他视为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由于他来自沙勒维尔(这几乎就是一座边境城市),这使他的情况变得更为严重,警方认为他是一个嫌疑犯。在审讯过程中,他大概在检察官面前表现得很鲁莽(这是伊藏巴尔根据兰波的描述提出的说法,兰波难免当着老师的面要炫耀一番),于是他被关进位于马扎林阴大道(今已改为狄德罗林阴大道)的马扎监狱里。警察把他和那些重罪犯关在一起。兰波不由感到担心起来,因为他并未犯什么过错呀。在洗漱过后,他要来纸笔,马上给许多人写信。他分别给帝政总检察长(但由于色当战役的失败,帝国的崩溃已在所难免)、给沙勒维尔警察局长、给他母亲、给乔治?伊藏巴尔写了信,其实他更相信伊藏巴尔,因为他害怕“老妈”会严厉地惩罚他。显然,这位年轻的老师已成为他的朋友,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老师身上获得情感的支持,而这正是他所缺少的:“我期盼着您,就像期盼着我母亲一样,我一直把您当作我的大哥哥”,“我现在像爱哥哥那样爱您,将来我会像爱父亲那样爱您。”这是紧急的请求,是几乎绝望的呼救:“如果星期三在从杜埃开往巴黎的列车到达之前,您得不到我的任何消息,那么您就乘那趟列车,到这儿来用保证书把我赎出去,或者您去找总检察长,为我作担保,支付我所欠下的债务!您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吧……”伊藏巴尔当时正在杜埃休假,得到这个消息后感到极为不安。他马上采取一切措施,让警方释放兰波,支付他所欠下的13法郎,在这种场合下,他表现出宽宏大度的牺牲精神。几天后,兰波走出监狱,乘火车回到杜埃,因为直达沙勒维尔的火车依然没有恢复通车。大家来到火车站接他,而他本人刚刚经历了自己的第一次冒险。这个冒险行动会在朋友的庇护下继续进行,因为冉德尔姨妈把他接到草场修道院街居住,这是一个非常宁静的街区,房子也很舒适。兰波早已认识卡罗琳?冉德尔,现在他又认识了卡罗琳的另外两个姐妹(这三姐妹后来在他笔下成为《捉虱女人》,她们给他洗头,洗去他在马扎监狱里染上的虱子)。在她们的陪伴下,尤其是在伊藏巴尔和德韦里埃的陪伴下,他感到非常幸福。大家谈论的话题丰富多彩,尤其是在兰波入狱期间,第二帝国彻底垮了台。拿破仑三世在色当遭到惨败。从9月4日起,共和国宣告成立。在巴黎,民众们聚集在市政府广场上,向罗什福尔、弗卢朗(Flourens)①以及其他反对第二帝国的著名人士欢呼致意,而就在这集会的地方,在那同一时刻,兰波却被关押在监狱里。特罗叙(Trochu)②将军领导的国防政府则把急需处理的国家事务承担起来。然而,当时的局势依然十分错综复杂。各政治派别都在推断自己有多大把握在即将举行的议会选举中获胜。反对派势力还在挣扎着。
这时,兰波渴望能读到各种各样的书籍,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三楼的房间里,从大书柜里拿自己喜欢看的书。一天,伊藏巴尔见他手里拿着一本蒙田的书,富有诗意灵感的话使他着迷:“诗人坐在缪斯三脚座上,口中念念有词,好像使那话语带上谵妄的意味,就像泉水的动物雕像喷口,喷出不同色彩、不同物质的东西。”当兰波后来谈起“清醒地让所有感官错乱”时,他还记得这段话吗?在杜埃居住的那段时间里,他像背口令似的反复念叨这几句话,以至于60年过后,伊藏巴尔还依然能记得这句话。

  兰波就像出门“休假”似的,但他并不局限于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去长时间地读书。在母亲不在身边监督的情况下,他尤其感到格外的自由。母亲一再警告他,要他尽快回到沙勒维尔来,尽管如此,他才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那座“最愚昧”的小城里呢。他在杜埃感到很快乐,城里的繁忙景象使这座城市显得很热闹。国民自卫军在法国各地又重建起来。伊藏巴尔因近视眼而被免除兵役,但他依然义无返顾地要参加国民自卫军。兰波虽还不到入伍的年龄,但也陪着伊藏巴尔前往国民自卫军报到。由于缺少枪支,士兵们竟然用扫帚做军事训练!兰波见此非常愤怒,于是便提笔写了一封抗议信,信中采用的口气倒更像是官样文章,用的是“含混不清的术语”,伊藏巴尔后来精彩地描述道,这封信是写给莫里斯市长的,但由于请愿者没有在信上签名,此信并未交到市长本人手里,后被伊藏巴尔所收藏。

  公共活动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杜埃,兰波、伊藏巴尔以及德韦里埃积极地参加市政选举的预备会议。9月23日星期五,汇集不同社会阶层的集会在埃斯凯尚广场举行。有些持反动政见的候选人竟然把自己的名字登在好几个名单上(其中就有“民族和解”的名单)。在经过激烈的辩论之后,他们那套鬼把戏很快就被戳穿了,接着人们便推出一个“民主”的————————

  ①古斯塔夫?弗卢朗(1838-1871):法国革命家,因参加革命活动而被捕,出狱后参加巴黎公社运动,后被人暗杀。——译者注

  ②路易?特罗叙(1815-1896):法国将军,拿破仑三世倒台后,任国防政府首脑。——译者注

  单一名单。兰波以辛辣的简练文笔对那次会议作了综述,并将此文投给《北方自由报》(这是当地的一份小报,伊藏巴尔那时任该报的主编),报纸将这篇综述刊载在“地方版面”上。他以此开始了新闻业的生涯。他大概又做过若干次尝试,但经常以失败而告终,至少人们知道的情况是这样。

  法国当时的局势既不稳定,也不明朗,大家都在观望,这种局面倒很适合兰波那种无所事事的心态。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青春年华发出伟大的呼唤,而风华正茂的青春不但有感知,而且抱着焦虑的希望。他并没有放弃诗歌,他绝对不会放弃诗歌!伊藏巴尔刚把自己的朋友保罗?德莫尼介绍给兰波,德莫尼是一个26岁的年轻诗人,兰波曾不经意地翻阅过德莫尼的第一部诗集《拾穗者》,这部诗集刚由艺术出版社在巴黎出版。显然,这部诗集并未给兰波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德莫尼的诗不过是按韵律规则填写的文字罢了。但德莫尼却有幸得到出版社的青睐,况且出版商还是他家的一位亲友,或许这才是他那本平庸诗集得以出版的真正原因。兰波对有可能出版诗集的机会更感兴趣,因此也就不在乎德莫尼的文学水平,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至此所写的诗抄送给德莫尼,这些诗他都牢记在心里。他待在三楼的房间里,将自己创作的诗工工整整地抄写下来,这也算是他的第一部诗集吧。但他来不及把所有的诗都抄下来。兰波夫人在9月16日就给伊藏巴尔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一周后,她又给伊藏巴尔写了信,信中的口气显得更加恼火。她无法想像儿子会在外面拖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她甚至以为儿子又跑到别处去了:“此外,警察正设法调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我担心您在未收到此信之前,这个调皮蛋又被逮捕了,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不必再回来了,因为我发誓将来再也不会收留他。”兰波知道母亲不会无缘无故地发誓。如果依然固执地沉醉于这短暂的幸福之中,那么以后他将很有可能无家可归,就像母亲对待夏尔舅舅那样,不许他跨入家门。伊藏巴尔意识到局势已变得很严重,便建议他还是先回家。为了确保他回家后免受粗暴的打骂,伊藏巴尔要亲自陪他一起回去,顺便到沙勒维尔的住所里取些书籍回来,但他打算很快就离开这里,作为爱国的共和分子,他辞去自己的职位,虽然已被免除兵役,但他还是投笔从戎,加入到北方共和国军中。

  回家的路程比预计的要远许多。要返回沙勒维尔,他们就得绕道比利时。我们能想像到“老妈”等待儿子的心情。幸好伊藏巴尔把兰波领回家,母亲至少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发脾气,虽然她的怒气已经憋了很长时间了。然而,兰波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摆脱这种环境。总之,为此而抱怨就是否认他追求自主的欲望,而这一欲望总要去经受种种考验的。
因此,他得学会在烦恼中生活。他十分怀念在杜埃的那段短暂时光。他焦虑地期盼着巴黎的消息,在巴黎,极端的共和派与鼓吹社会秩序的分子,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从那时起,兰波便作出自己的抉择。他将成为桀骜不驯的诗人。在这10月份里,他跨越了那看不见的界限,正是这个界限使他成为不屈不挠的反抗者。他知道自己从此迈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他不顾母亲的责备,甚至在没有预先通知伊藏巴尔和德韦里埃的情况下,再次踏上离家之路。母亲以为他又跑到巴黎去了,可他究竟从哪儿弄来的钱呢?她马上去询问伊藏巴尔,而伊藏巴尔本想到色当的战场去看看,此时尚未返回杜埃,他对自己学生的这种大胆举动感到震惊。然而,大家对兰波所走的路线有个大致的想法。兰波大概赶到弗梅去看一个同学。他是在10月6日~7日离开家的。此时已是10月8日,伊藏巴尔对难觅踪影的兰波表现出十二分的忠诚,他顺着“出走者”的路一直寻找下去。

  兰波根本不顾家人是否会沿着他的足迹找下去,他只想回应内心深处要去旅行的呼唤,这一呼唤从此一直激励着他。远方已显露在眼前,而且他也感受到远方的气息。“远方的风是多么有益于健康呀!”他后来这样写道。可他在寻觅什么呢?难道是在逃跑吗?但同样是在追赶,他却朝一个未知的目的地迈进,而且竟已猜想到那地方热烈的美感。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呢?是奥菲利娅?还是大自然?或是某一天在大路上消失的父亲?诚然,他的惊险旅行不过是一种幻想,而他的漂泊行程还是有所保留,起码有几段路程还是很安全的。他先到弗梅,去找同学比卢埃尔,弗梅是一个出产石板的小镇,坐落在马斯河的某一河湾处。他可能是乘火车赶到那地方去的,因为他的诗《冬梦》就写于10月7日,而且还明确写着“在火车车厢里”。此诗题献给一个神秘的带着三星标记的“她”,而这位“她”似乎与那位给他带来灵感的女子为同一人,正是这灵感使他写出《传奇故事》,甚至创作出《初夜》。这首(不规则)十四行诗依然在歌咏梦境,而且像其他诗一样,兰波善用的将来时在诗中占主导地位。比卢埃尔对家人夸耀同学的拉丁译文如何如何棒,他们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这位拉丁译文的高手,并留他在家里住了一夜。马斯河沿河街道旁耸立着西班牙式的建筑,这使小镇的景色显得十分迷人,但兰波并不想在这可爱的小镇逗留太久。然而,他却像真正的浪迹天涯者一样,再次上路,步行朝维勒方向走去,他打算住在同学阿尔蒂尔?比纳尔家里,但却只在那儿逗留了很短的时间,他一直沿着马斯河走,并在晚上到达吉韦镇,这是一座内河港口小镇,一座沃邦式的城堡俯瞰着全镇。海鸥在水面上嬉戏着,一艘艘平底驳船在水上穿梭往来。兰波就睡在这旁边,机动保安部队的一所营房收留了他。他以自己的方式过着流浪的生活,而不是米尔热所描述的那种悲惨的流浪生活(可他后来还是经历了这种生活),此时,他不过是在漂泊,大熊星座以及满天的繁星在保护着他,这正是星体音乐的新版本。第二天,他顺利地越过边境,接近黄昏时,他来到沙勒罗瓦。此前,比纳尔曾给过他一些钱。他路过一家挂着惊人招牌的餐馆,那招牌上写着:“绿色餐馆”。实际上,任何走进这家餐馆的人都身不由己地融入翠绿色之中,所有的家具都被漆成绿色。他感觉饿极了,要了一份很实惠的便餐:涂黄油的面包片,刚出炉的蒜香烤火腿,外加一大杯啤酒。一位性情温柔、体态丰腴的女服务员被这个16岁的小伙子吸引住了,她露出一副缪斯的面孔,朝兰波走过来。这是兰波式的美妙时刻,是纯朴的幸福时刻,这是累人的漂泊旅途中的一个阶段,惟有死亡才能让这个旅途停下来。此时是晚上5点钟。有人会爱上兰波。前途就在他眼前,在他的饭桌上。什么都没有消失,任何东西都还没有消失。他在写诗,一气呵成,就像时光的色彩一样。

  在沙勒罗瓦,他打算和当地报纸的老板、参议员格扎维埃?德?埃萨尔谈一谈。他曾做过《北方自由报》当地新闻版的编辑(虽然这只是个挂名的职务),因此希望能为埃萨尔做编辑。伊藏巴尔正沿着兰波的足迹寻找他,根据伊藏巴尔的说法,和埃萨尔交谈时,兰波大概对公众议论的人物出言不逊,虽然埃萨尔起初一直在认真地听他讲,甚至还热情地请他吃饭,但兰波的话让他有些反感,于是他便礼貌地把兰波打发走了。兰波只好继续踏上疯狂的征程。布鲁塞尔已经不远了,或许他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买票乘火车赶到那儿去。他毅然决然地越过边界,虽然双脚早已被过紧的靴子磨破了,但他最终还是来到布鲁塞尔。在这座城市里,他只知道一个地址,还是偶然听伊藏巴尔和德韦里埃聊天时提到过这个地方,那就是保罗?杜朗的地址。他找到那条街,来到屋外敲门,并声称是伊藏巴尔的朋友。杜朗一家人十分亲切地接待了他,并留他在家里住了两天。他打算参观一下比利时,并丰富自己这方面的知识(这是他的说法,可这一次他并没有说谎),离开杜朗家时,他穿上新衣服,系上新领带,衣兜里还多了一点零花钱。或许那时他已经看得足够多了,于是便准备结束这次旅行,掉头往回走,但他不打算返回沙勒维尔,这样的话不就太没意思了吗,而是去找冉德尔姨妈,他希望在那儿能再见到伊藏巴尔。实际上,伊藏巴尔一直辛辛苦苦地追寻着他,在绕道布鲁塞尔之后,最后在姨妈家找到他。兰波却在姨妈家塌塌实实地住下来,他还常去看望德莫尼。每天晚上,他们都在一起谈论政治、谈论文学,一直要谈到很晚。那时大家都在议论巴赞将军那可耻的投降举动。当他有空闲时间时,便把自己的感想都写在本子上,在9月份里整整写了半本,他知道母亲虽然对他身在杜埃感到放心,但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到这儿来找他。他把最近写的诗都加到本子里,那是一首完整的十四行诗,此诗回顾了他漂泊在外的几个重要时刻。可兰波夫人却早已发起火来,她给伊藏巴尔写了一封信(人们能猜到她的语气),叮嘱他不要像上次那样把这个调皮鬼送回来,而是把他交给“地方当局”,让当局用国家的钱把这少年犯遣送回家。于是伊藏巴尔给兰波讲道理,晓以利害,虽然兰波对此极不乐意,但他还是决定向冉德尔姨妈道别,接着他们便把他交给宪兵队。老师和学生就像老同学似的紧紧地握着手,相互道别。他们不知道,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此后近乎一年当中,他们仅靠书信保持联系,随着他们俩就文学方面的看法日趋矛盾,随着兰波逐渐受巴黎公社思想的影响,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倔强,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变得越来越脆弱了。
历史(1)



  重返沙勒维尔就像承认失败似的。兰波在反抗,在撼动束缚他的枷锁。然而,迫于形势的压力,他还是屈服了,但他还是采撷到“真正自由”的几幅图像。他将这图像牢牢地铭记在心,其中有些图像后来使《彩图集》发出绚丽的色彩。此时,局势还是不可挽回了。他又见到家乡这个忙忙碌碌的小城,听到那些早已听腻的平庸话语,看到资产阶级依然是那么无能,而他本人越来越想出人头地,比如他故意蓄起长发,这种打扮则引来路人的嘲笑。他在迪卡尔广场上走来走去,大街上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对他来说,他不需要再去钻研希腊语和拉丁语了,他已掌握了学会这两门语言的诀窍。但现在学这些人文科学又有什么用呢?战争的重压、激烈的政治辩论使这么多年的刻苦学习突然变得毫无用处。兰波已全身心地融入社会的重大事件之中,从此对神话以及帕尔纳斯诸神根本不屑一顾。不管怎么样,学校依然没有复课,已考入大学的高中毕业生还得等上很长时间才能到学校上课。然而,兰波夫人以其特有的温情向儿子保证,年初要送他去寄宿学校,因为她想改善儿子的学习环境,可对于一个刚刚体验过独立生活乐趣的少年来说,这个前景无疑是难以忍受的。

  于是,他很快给伊藏巴尔写了一封信:“身陷庸俗乏味、恶毒及毫无生气的气氛之中,我要死了,我已开始腐烂变质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更喜欢不受约束的自由,而且喜欢……好多其他东西,这让人‘感到可悲’,对吧?”而伊藏巴尔却非常理解他。一方面,兰波想远走高飞;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应该履行自己的诺言,这真让他左右为难。兰波强调指出,此时他内心感觉需要他人的爱意,而他只经历过“爱情的空虚①”,况且他对女人不感兴趣。“要是能为您做事情,即使是献出生命,我也在所不辞,我向您保证。”他在这封信的落款处签上“‘无心’的兰波”。这是引用他人的话?还是别人说的话?他把这话拿来为己所用,却让他痛苦不已。人们是否体会到他依恋于伊藏巴尔的那种激情呢?是否估计到使两人亲近的那种近乎于爱的默契关系呢?伊藏巴尔后来什么也没说,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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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兰波以此为标题所写的诗文很难确定是在什么时候创作的。这些文字记录了一个年轻人的梦境,梦境中的人物大多是女人,不管是女佣,还是淑女,尽管如此,这篇诗文很有可能是在更晚些时候,即在1872或1873年创作的(LesfeuilletsdutextedeRimbaudportantcetitresontdifficileàdater.Quoiqu’ilsnotentdesrêvesd’un?toutjeunehomme?,rêvesoùdominentdesfemmes,servantesoumondaines,ilestvraisemblablequ’ilsontétéécritsdansunepériodeplustardive:1872ou1873)。——原注

  这一点。而兰波本人呢,却在后来发现有悖常理的爱情!

  从此,他听从历史的安排,听凭命运的摆布,只有耐心地等待,别无其他选择。他沉醉于无所事事之中,对诗人来说,这并非是没有益处的。他觉得这段时间太漫长了,其间还拉

  响过战争警报,出现过法国义勇军的抵抗行动,就在那时,他发现了另一种闲暇时光,那就是去写诗,在日常生活里采撷那些出乎意料的东西,并将它们改头换面写成诗篇,就像用魔灯照过似的。就在忍受烦恼的同时,他又是一个现实的发现者,思想也依然处于现实状态。他那无所事事的心态其实也是一种接受其他事物的方式,比如去感受好奇心,或去感受渴望以及酒色的生活。我们将在后文看到他以此为乐的情趣,他为悠闲的时光想像出许多美妙的东西。
虽然他不再去看望伊藏巴尔(这真让人感到遗憾!),但他还是经常去找德韦里埃,而且每次去都十分谨慎,德韦里埃此时已投身于新闻业。兰波还想同朋友德拉埃重新建立起联系。整个沙勒维尔小城都在尖刻地嘲弄小兰波离家出走的举动。那个完美的学生竟变成一个可鄙的调皮鬼,许多家长不许他们的孩子再和这个小坏蛋交往,这个小坏蛋露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蓄着披肩长发,嘴上叼着烟斗,好像专门与人作对似的。在11月里一个晴朗的下午,兰波一直走到梅济耶尔,他走进德拉埃太太的食品杂货店。欧内斯特?德拉埃恰好也在店里。两个朋友拥抱在一起,他们有那么多话要相互倾诉。德拉埃非常高兴,陪着兰波外出散步,朝他来时的反方向走,一直走到玛德莱娜沿河大道。他们顺着小路绕来绕去,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快乐持续得更长久。他们就最近的局势交换意见,断断续续地谈论这个话题。作为边界的要塞城市,梅济耶尔是普鲁士军队进攻法国的首要目标之一,如果德拉埃身不由己而成为战争的见证者,那么兰波则依然处于神魂颠倒的状态,离家出走的曲折经历使他像中了魔似的。从此,他们俩便常常见面。

  学校一直没有开课。因此他们俩便一起外出远足。他们从梅济耶尔出发,朝圣朱利安走去,穿越一道道防御工事,钻进“爱情森林”之中,他们在那里吸烟,这是他们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的香烟(12克烟草要花掉20生丁呢)。兰波背诵自己写的诗,他在杜埃时曾把这些抄诗篇在本子上;再不然,他就像魔术师那样,从衣兜里掏出几本他最近非常喜欢读的书,比如狄更斯的《艰难时代》、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尚弗勒里的《圣佩里纳的情侣》等。他当时似乎对现实的表达方式,对精确的描写,对揭露人短处的讥讽式描述以及漫画更为关注。而这时的兰波却不被人所熟识,但他依然顽强地奋斗着,在1870年秋至1871年夏这段时间所创作的大部分诗篇里,他把自己内心的感触表达得淋漓尽致。此时,他似乎被生活的素材迷住了,可那并不是在离家出走过程中忧郁地感受到的素材,而是严肃地采撷来的素材,是去掉装饰、显露出内在活力的素材,这一活力在激励着他。因战争而被迫放假的高中生有时便去朗读雨果的《惩罚集》,以此相互鼓励,振作起精神来,这本诗集是民间流传的版本,包着蓝色封皮,字体很小,这是兰波搜集到一个版本。

  在沙勒维尔,有些十分刚强的人开始在政治上觉悟起来。就像杜埃市一样,共和国的建立在此地也催生出许多地方报纸。为了对抗代表保守资产阶级的报纸《阿登信使报》,一份名为《阿登进步报》的报纸刚刚创办起来,这份刊物带有明显的批评倾向。报纸的老板名叫雅各比,是兰波家住在弗雷斯特街时的邻居,此人可是个“人物”。雅各比从事摄影职业,这个职业当时还显得很神秘,而且很少有人去做这个行当。在1851年12月2日路易?波拿巴政变之后,他因持反对波拿巴的立场而惨遭流放。他以创办一份民主报纸为手段,最终去报复路易?波拿巴王朝。兰波显然已被新闻业迷住了(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发表诗篇的手段而已,因为他没有忘记此前给《大众杂志》及《讽刺漫画》投的诗稿),他先给这家报社编辑部寄去几首短诗。编辑部给他写了短评,告诉他那种“粗浅的小圈套”已经不时兴了(德拉埃依然记得这个词)。但两个小伙伴并不灰心,他们在“爱情森林”里发现了一个园艺工的窝棚,于是便常常跑到那儿,以满腔的热情去编写讽刺文章。兰波精心编写了一篇讥讽的小故事:醉醺醺的俾斯麦盯着一幅欧洲地图,忽左忽右打着手势,用手指着巴黎这座城市,接着把烟斗放在那个位置上,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昏欲睡,但很快就朝前扑倒下去,倒在热乎乎的烟斗上。而德拉埃则对巴赞的叛变行为毫不客气地提出尖锐的批评。他们俩小心翼翼地签上笔名,夏尔?戴乐是德拉埃的笔名,而兰波则采用让?博德里这个名字,兰波声称他就是奥古斯特?瓦格里(AugusteVacquerie)剧中那个高尚人物的化身①。兰波想以自己的方式成为一名伸张正义者。雅各比并不喜欢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他要神秘的作者露出真面目来,因此在报纸上刊载了一条简短的启事:“让?博德里和夏尔?戴乐先生,我对你们的文章很感兴趣,但还是请你们摘掉蒙面罩吧。”
兰波和德拉埃大概会同意编辑的要求,但一个新事件再次搅乱了日常生活那脆弱的安全感。事实上,在谈判无果而终之后,普鲁士人开始攻打梅济耶尔要塞,在那一年底,他们用另一种焰火照亮了这座城市,炮弹像下雨似的落在旧城里,掀掉了房屋的屋顶,炸毁了一座座墙壁。人们在街上救助伤亡者。虽然沙勒维尔此时尚未遭到攻击,但人们担心会出现更可怕的事情。在普鲁士人轰炸梅济耶尔两天之后,《比利时星报》公布了遇难者的名单,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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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古斯特?瓦格里(1819-1895):法国作家、剧作家兼新闻工作者,非常崇拜雨果,在雨果的支持下创办了《呼应》日报,此指瓦格里创作到四幕喜剧《让?博德里》,该剧于1863年被搬上舞台。——原注

  就有德拉埃全家人的名字。在获知这个消息后,兰波马上赶到梅济耶尔。他发现整个城市满目创痍,但万幸的是,他的好朋友毛发无损。然而,炮弹还是炸毁了食品杂货店,许多房屋都被炸得面目全非,其中就有德万印刷厂,而《阿登进步报》则幸免于难。但德万就像朴素的长生鸟,很快就从废墟中恢复了元气,得以再生。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兰波独自一人来到普里村,遭受灾难的德拉埃一家暂时到这儿来避难,后来他们家又搬到一个名叫“特”的小村庄里,这里离沙勒维尔很近,兰波也赶过来看望他们。天气十分寒冷,而且还常常下雪,所有的小溪都结了冰。不过这没有关系!两个朋友在一起跑遍了周围附近的村庄,有时在路上还能碰上普鲁士军队的运输兵。兰波为小伙伴背诵他写的新诗,有些诗是为悼念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而写的,比如《乌鸦》;另外一些诗则写得比较粗俗,比如《蹲着》,在这首诗里,米洛蒂斯(Milotus)①在月光下听自己的肚子咕咕地叫唤。他们俩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着当前所发生的大事。虽然抵抗行动组织得很差,但普军依然遭遇到法军的英勇抵抗,尽管如此,普鲁士人最终还是突进到首都的四周,而且开始轰炸巴黎。在获悉这些消息时(因为大家对任何事情都不确信),大部分法国人认为共和国的寿数已尽,整个国土都将沦陷在敌人手里。1月28日,为了挽救巴黎,当局签署了停战协定,这让人民蒙受了羞辱。法夫尔在正式文件上签字时,眨了一下眼睛,落下一滴眼泪。

  2月8日,国民议会选举清晰地显露出外省保守的“乡下人”与大城市里居民的差别,在大城市里,左翼共和派占了上风,但他们既不是“赤色分子”,也不是布朗基分子。国民议会在波尔多召开会议,保皇党在议会中依然占有400个席位,就是此后不久兰波所说的凯德雷尔那帮人。共和派在议会中的席位则比保皇党的少一半。

  2月17日,小个子梯也尔先生被任命为政府首脑,兰波曾读过他撰写的《法国革命的历史》。遭受失败而又毫无生气的法国经历了一段屈辱的历史,国家不可能长久地忍受这种状态。无产者及共和派分子感觉受到现政府的蒙骗,因为政府与敌人达成秘密协议,准备联手镇压革命势力,而革命势力一年来一直在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政权。

  巴黎的无产者和共和派分子注意到当局已决定将东部省份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割让给普鲁士,于是便辞去在议会中的职务,这并不是狭隘民族主义的反应,而是抗议议会多数派那卑劣的失败主义做法,这些人竟然准备接受所有的和解契约。虽然沙勒维尔非常闭塞,但兰波对所有的事实还是了解得十分清楚。在他看来,巴黎人真是了不起,尤其是他知道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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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22:02 | 只看该作者
 ①兰波用这个别名来称呼同学米约。——译者注

  时间以来,一股反抗之风一直吹拂着这座“圣城”。自1870年10月以来,当局试图遏制这股反抗之风。国防政府在不断打压反抗势力,甚至比敌人的做法还要残暴。但“公社”这个

  概念已经承载着工人和平民的所有希望。1870年9月20日,费利克斯?皮亚(FélixPyat)①在《战斗》杂志上撰文时就已用过“公社”这个词。在左派组织的示威活动中,民众再次热情地采用这个词。10月31日,在巴赞投降之后,民众在瓦扬(Vaillant)、弗卢朗、布朗基(Blanqui)②等人的率领下涌进巴黎市政府,而就在这同时,梯也尔正与敌人谈判,商讨签订停战协定,但却无果而终。公安委员会差一点就可以组建起来,但红色阵营的首脑无法达成一致意见,而他们所威胁的政府却被忠实于政府的部队解救走了。
1871年2月,沙勒维尔中学被征用为战地医院,学校恢复了部分课程,但学生要到市立大剧院里去上课。兰波声称自己“不适合登台表演”,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考虑要像隐士那样躲进罗梅里森林的山洞里,他和德拉埃曾在那山洞里抽烟斗,吟诗唱词。但他很快就作出更激进的抉择:要按一年前精密制定的计划再次离家出走,他登上开往巴黎的火车,迫不及待地想了解那边所发生的一切,去重大事件的发生地,切身体验那一重大事件。难道他打算到那边去工作吗?德莫尼是否告诉他应该找谁呢?后来他所写的信件让人作出这样的猜测。

  2月25日,他来到巴黎斯特拉斯堡站(现已更名为巴黎东站),他感觉自己的反抗精神一定能碰到知音。最初几天,他生活在令人困惑不安的非现实之中。焦虑不安的气氛笼罩着巴黎,一方面,敌人大兵压境威胁着巴黎,另一方面,国家领导者却在背叛民众。国民自卫军的士兵在巴黎街头到处巡逻。根据停战协定的有关条款,正规军已被解除了武装,但国民自卫军依然保留着自己的武装。这支后备部队装备着先进的步枪,这是一款非常出色的武器,是从正规部队那里得来的,这给巴黎的街道平添了一抹奇特的景色。兰波根本无心浏览巴黎雄伟的建筑,但他却十分留意观察这种大战临头的气氛。他到处走,到处听。他走进咖啡馆,人们在咖啡馆里激昂地谈论着,好像准备再造一个新世界似的。人们在咖啡馆的吧台上精心设计美好的明天,以粗俗的语言辱骂国民议会里的那些白痴。他们在抒发理想主义情怀,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情;他们为将来的理想而感到高兴,痛斥领导者的卑劣行径。兰波体会到什么是人民的力量,什么是正义的愿望,这种愿望一直在鞭策着广大民众。然而,他手头那点零钱很快就用光了。几天之内,他就落入悲惨的境地。像大多数穷苦人一样,他都快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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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费利克斯?皮亚(1810-1889):法国作家、新闻工作者、政治家。——译者注

  ②爱德华?瓦扬(1840-1915):法国社会主义者,第一国际成员、巴黎公社社员;路易?布朗基(1805-1881):法国社会主义理论家。——译者注

  那时食物极为匮乏,而天气又冷得出奇,塞纳河已被冰封,有人甚至在冰上拉着小车运东西。他饿着肚子,浑身上下弄得脏兮兮的,因为他和那些流浪汉一起睡在桥头下,有时睡在一条驳船上,直接躺在煤堆里。不过他刚到巴黎的时候,还记得安德烈?吉尔(AndréGill)①,他非常喜欢吉尔在《月亮与月蚀》杂志上发表的漫画。他孤注一掷,按照别人给他的地址来到这位画家的画室。幸好画家从来不锁画室,兰波进去之后,便躺在长凳上呼呼酣睡起来。时隔不久,画室的主人回来了,他发现这位陌生人,于是便唤醒他,要他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兰波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吉尔倒是愿意相信他说的话,但还是送给他10个法郎,把他打发走了。

  显然,那时的兰波不但渴望结识所有的诗人,而且渴望去拜访所有的漫画家。在那时所写的文字里,他表达了要与他们一争高低的愿望,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当他徘徊于巴黎新闻界汇集的街区时,他梦想着能参与各类日报的报道工作。虽然那只是短暂的话语,但却是充满了活力,铿锵有力的话语。一个世界覆灭了,就像一场噩梦似的;而另一个世界正在兴建之中,那是靠欲望、理想、愤怒、复仇而建立起来的世界。绘画里那种玩世不恭、流露愤怒的画法,那些引人发笑、恶意讽刺的讥讽漫画,那些篇幅紧凑的文章以及所有的小册子、讽刺短文、鼓吹革命的夸张性檄文、蛊惑人心的文章、慷慨激昂的预言性文字,所有这一切都以为超越了下一个时代,普遍的正义将在那个时代里占主导地位。兰波就像身无分文、在食品店橱窗外垂涎欲滴的大孩子,对他来来说,巴黎同样是书店的橱窗,是书报商的商亭。他也许对舒瓦瑟尔小巷还抱着感激之情,希望能在那儿见到几位帕尔纳斯派诗人。但这些诗人根本控制不了事态的发展。他们每个人大概都写了一首爱国的诗篇。孟戴斯写下了《自由射手的怒火》,弗朗索瓦?科佩(Fran?oisCoppée)②创作出《一位布列塔尼别动队士兵的来信》(有人在剧院里朗读了这首诗),安德烈?特里耶(AndréTheuriet)③回忆起《侵略》,而勒孔特?德?李勒则写出一幕颇有抱负的话剧《巴黎的祭典》。他对这些诗人又能期望什么呢?在这些带着爱国情调的杂文当中,他欣喜地发现格拉蒂尼的诗歌集,以前他就非常喜欢格拉蒂尼的《金箭》。现在,格拉蒂尼为这本带有“新版《惩罚集》”意味的诗集取名为《热铁》。在波拿巴街18号,兰波忐忑不安地推开那个著名艺术图书出版社的大门,正是这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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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德烈?吉尔(1840-1885):法国画家,尤以发表在《月亮与月蚀》杂志上的漫画而闻名法国绘画界,还为左拉、都德等作家绘制了肖像画。——译者注

  ②弗朗索瓦?科佩(1842-1908):法国诗人,后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译者注

  ③安德烈?特里耶(1833-1907):法国诗人、小说家,后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译者注

  版社为德莫尼出版了《拾穗者》。出版社的人向他打听德莫尼的消息,因为德莫尼刚刚结婚成家。兰波一边做出礼貌的表示,一边借这个机会向出版社介绍自己最近写的诗稿,他不是也想让这家出版社为他出版诗集吗?后来他给德莫尼写了信,但却只字未提向出版社举荐自己诗稿的事。在这座混乱不堪的城市同政见、表达自由观点的报纸,比如罗什福尔的《口号》、瓦莱斯(Vallès)①的《人民的呐喊》等。他对这些报纸抱着真诚的崇拜之情。更让他感到兴奋的是欧仁?韦尔梅什那离奇的幻想,韦尔梅什在类似新版《迪歇纳老爹》(PèreDuchêne)②那样的报纸上提出他的幻想。倘若见到韦尔梅什的话,他起码不用流浪好几个月,忍受那么大的痛苦,但兰波注定在此人生阶段还不能操之过急。况且,韦尔梅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哪有时间和一个来自沙勒维尔的孩子交谈呢。
兰波跑遍了首都的大街小巷,但却没有碰到任何知音,可口袋里那点钱早就花得精光了。他准备“再碰碰运气”(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可他不想和那帮盗窃团伙混在一起,他宁愿返回自己的家乡。这最后一跳将他从悲惨的世界中解救出来,要不然他非得在那个世界里沉沦下去。于是,他步行返回沙勒维尔。去年秋季初次离家时的欢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在饥寒交迫之中,他独自走在漫长的返家路上。“在冬天的寒冷之夜,我走在大路上,没有歇脚的地方,没有温暖的棉衣,没有充饥的食物,一个声音在压迫着我那颗冰冷的心:‘是软弱还是坚强。好了,坚强起来吧。’”然而,只要越过巴黎城的城门,他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确需要回家了。悲惨的处境以及饿着肚子在巴黎闲逛的事都已忘到脑后了,他再次感觉到,不管怎么说,自己的位置还是在那边。

  他刚刚回到家乡,整个法国便获悉巴黎公社那惊人的创举,3月18日,巴黎公社宣告成立。人民掌管了政权。前政府眼中的无赖登上市政府的宝座,被流放者成为一代君主。听到这个消息,兰波兴奋极了。德拉埃随家人躲到“特”这个村庄,当兰波来到村子里时,他便把兰波指给大家看,而且发出胜利的呼喊:“终于成功了!”接着,两个朋友便约好一同赶往沙勒维尔,去嘲弄那些被这消息惊呆的有钱人。他们以夸张的语气高声喊着:“秩序被打败了!”他们的同胞们感到非常沮丧,甚至根本不想去回击这些挑衅举动。兰波差一点就赶上这场起义行动了,但他很快就以诗歌的形式去颂扬这次起义行动。幸好当地的报纸谨慎地报道了这一消息。他和德拉埃、拉巴里埃及其他几个人一起热烈地讨论这一事件,并对报纸

  ——————

  ①朱勒?瓦莱斯(1832-1885):法国作家、新闻工作者。——译者注

  ②《迪歇纳老爹》原为法国大革命期间的一份刊物,其风格深受大众喜爱,言辞也很过激,成为当时激进革命党的喉舌。此指巴黎公社期间,进步人士所创办的类似刊物。——译者注

  报道的消息作出评论。每个人都以为自由的时刻已经来临。在1830年和1848年革命的成果被专制政权篡夺之后,这是多么成功的反击呀!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对于公社那恐怖的动乱局势他不会不知道,而在公社里,美好的愿望与党派之间的斗争产生了冲突。尽管人民有许多既疯狂而又果敢的想法,但他们不善于管理自己的胜利果实。一个强烈的梦想正在席卷法国,在各个地方激发出种种幻想。无限地扩大了革命力所能及的范围。

  学校已于4月份开学,恢复了正常课程,既然兰波不想再去上学了,那他就得装出工作的样子,起码得改变自己的面貌。那时他觉得新闻业可以给他一个出路。至此为止,他在新闻业的经历均以失败而告终,但他能拿出无数个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成功。他在巴黎看到的东西给他很大鼓舞。于是,在《阿登进步报》复刊之际,他要雅各比给他留个入门者的位置。雅各比还真交给他一项工作,要他分析整理读者来信,但他的希望再次破灭了,实际上报纸于4月17日就停刊了,他只在报社里工作了5天……
兰波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希望能投身于那一史无前例的事件之中,这种看法并非没有根据,在克服重重障碍之后,自由的精神终于取得了胜利。然而,由于他离家出走后刚刚返家,不可能对这一事件作出迅速的反应。兰波参与巴黎公社革命运动一事依然是个难解之谜。他投身于巴黎公社运动本是不言而喻的事,但有人却对证明他参加过革命的证言提出质疑。德拉埃的话几乎一直是可靠的,他在这方面所提供的准确信息不久后也得到魏尔伦和帕泰诺?贝里雄的确认。4月17日,兰波给德莫尼寄过一封信,他在信里讲述了最近离家出走的故事。将近一个月之后(通过他分别于5月13日和15日写给伊藏巴尔和德莫尼的信,我们得知这一点),他一直待在沙勒维尔。在五月流血周(21日~28日)之后,巴黎公社就失败了。因此,只是在有限的两段时间内,他有可能赶到巴黎,向起义者们表达他的道义感:一段是4月17日至5月12日,另一段是5月15日至28日。虽然德拉埃讲述得很详细,但他所提供的信息还是有些含混不清。他本人于4月上旬随家人一起到诺曼底去了,只是到了5月底才从那儿返回阿登省。因此,在那段时间内,他不可能见到兰波,这显然正是他为何在回忆那段往事时有些迟疑不决的原因。尽管如此,他的话还是值得我们去研究,况且后来其他人的证言也确认了这一点。

  铁路运输再次被切断了,由于身无分文,兰波有可能是靠两条腿走到“圣城”去的。他内心里期盼着能碰到好运气,希望路上能遇到好心人,给他一些吃的东西。此外,他知道联邦部队正在招兵买马,每天付给士兵30个铜板,这点钱真是微不足道,但假如人们认定他在巴黎到联邦部队里当了兵,起码他能生存下去,能躲过那可怕的悲惨生活,那种生活正是一个月前他在巴黎所经历过的。他迈开坚定的步伐,踏上了前往巴黎的大路。240公里的路途吓不倒他,他已经走过那么长的路,像经常旅行的人一样,知道哪儿有栖身之处,哪儿有歇脚的好地方。在路上,一位马车夫捎了他一段路,马车夫显得有些微醉,他们俩肩并肩坐在马车上,谈论起政治局势。马车夫要这位流浪汉给他儿子画一幅画,于是,兰波拿出铅笔,以当时流行的漫画笔法画出一幅滑稽的梯也尔画像。在经过五六天的步行之后,他最终又来到首都的外围,而且成功地溜进这座起义者的城市。他在街上碰到手持武器的人,翻越一处处街垒,陶醉在这焦虑与欢乐相交融的气氛之中。依然坚守在巴黎热点街区的人正在朝险象环生的自由世界走去。政府早已逃到凡尔赛去了,并把人民委员会视为强盗组织。政府的部长们认为应该采取行动,用武力迫使起义者投降。公社社员们被围在城里,枪支和大炮并不缺,他们缺少的是食物,而且食品越来越紧缺。不过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兰波早已习惯了忍饥挨饿的生活。况且他的计划很简单,他只想加入一支自由射手的队伍,这是巴黎在遭受围困的最初几个月所成立的军事组织。诚然,巴黎公社是需要人手,但公社根本不信任这些毫无战斗经验的年轻人,公社认为这些脱离社会者只想着能领到军饷和食物。依照兰波的说法(由德拉埃转述),人们毫不费力就把他招募到自由射手的队伍里。他自我引荐,声称是革命的支持者,特意从外省赶过来保卫人民的事业。人们欢迎他加入这支队伍,他和新战友们一一见了面,很快就从他们那儿募集到21法郎,于是便和那些慷慨接纳他的人一起把这笔钱花掉了。在这些人当中,不论是性情古怪的人,还是前线的步兵,或是第88团的士兵,他们确实都很善良。在蒙马特高地,拒绝将枪口对准人民的那位士兵被派往巴比伦兵营。大家在兵营里用餐,在兵营里就寝。新入伍的士兵还要进行军事操练,学习使用武器,而那些老兵对此已经很熟悉了。魏尔伦后来以简练的笔法暗示了那段时间的事,称兰波那时的战友都是“替弗卢朗报仇的人”,弗卢朗是最早宣布起义的重要人物之一。魏尔伦后来明确指出,那些“系着白皮带的青年男子”嘴里喊着革命者“弗卢朗”的名字。在兵营宿舍里,兰波有过令人恶心的混居经历,尽管如此,在与88团士兵接触的过程中,他还是结交了一个好朋友。时间在等待中一天天地过去了。到处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接着又有人出来否认这些消息。延迟的自由就像发烧似的。兰波一生中有那么一段经历,此经历忽而被传记作家夸大,忽而被视为杜撰的故事,忽而又被人遮掩起来,难道这就是那段经历的背景吗?德拉埃对此什么也不说,但帕泰诺?贝里雄总是以传记作家的手法来解释篇篇文字,从而信誓旦旦地说《痛苦的心》讲述了一个喝醉酒的场面,而作者本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面:

  悲伤的心在船尾流泪,

  我心里只惦念小班长:

  他们向他灌食大锅饭

  ……

  贝里雄那不切实际的肯定态度使他犯了许多错误。尽管如此,兰波于1871年写的所有诗篇大部分既不真实,也不虚假。他只不过在诗中拉大了与现实的距离。《痛苦的心》肯定是兰波非常珍重的一首诗,因为他用此诗来阐明那第一封所谓的“通灵者”的信,他在5月13日将此信寄给伊藏巴尔。6月份,他将此诗抄送给德莫尼,并将标题改为《滑稽者的心》,而在1871年秋,当他将此诗送给魏尔伦时,又将标题更改为《失望的心》。他将此诗视为一件非常重要的作品,这一作品清晰地展示了他的新艺术。然而,这首带有讽刺意义的八行诗究竟在讲述什么呢?这是他本人蒙受耻辱、人身遭受伤害的故事,一个小班长,还有一些大兵,他们挺着勃起的阳具,使他堕落下去,他们伤害了他的心。他描绘出这样一幅图像,肯定并非出于纯朴的诗意。人们显然能在其中发现波德莱尔笔下信天翁的痛苦,船员们都在嘲弄那只信天翁。但兰波所描述的那个世界似乎与此非常接近,尤其是他在巴比伦兵营里所认识的那个阶层与此更为相似(假设他去过那个兵营)。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人们去想像他在那儿遭受到性侵犯(除非他只是一个旁观者),那是显示男子性欲的下作举动,而他的青春也因此受到玷污。德拉埃和伊藏巴尔本想就某些情况同贝里雄讲清楚,因此拒绝承认如此露骨的解释,贝里雄是兰波夫人的女婿,又是兰波那位倔强的小妹伊莎贝尔所认可的传记作家。在有些情况下,沉默是金呀。《痛苦的心》所披露的东西似乎仍然是一个谜。人们后来注意到,至少从那时起,兰波故意表现出对女人的厌恶感。人们很难想像使他蒙受耻辱的鸡奸会转变他的性取向,从而只让他对男性之间的爱情感兴趣。兰波毫不掩饰地将《痛苦的心》送给与他通信的人,这当中所发生的事对他来说至少颇有启示意义。猛然间,这好像说得太多了!因为那自我表白已说得很清楚,几乎毫无掩饰,然而真相却令人生疑。面对炫耀般的介绍给人造成创伤的场景,面对这种极有可能而又不确定的场景,我们则持怀疑态度。

  一起饮酒作乐,在兵营宿舍里抽烟、喧闹的场面并未给这些自由射手带来多大欢乐,他们渴望能参加更令人难忘的行动。那时首都各城门附近的战斗越来越激烈,大家感觉到孤立无援的巴黎公社不会坚持多久,而所有被当局认定有罪的嫌疑犯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于是,在五月流血周发生前半个月左右,兰波便悄悄地溜走了,这是德拉埃的说法,他提醒大家,开小差者对自己的变节行为没有什么好炫耀的,尽管如此,这种说法也是有道理的。兰波很有可能把事实真相告诉了他最亲密的朋友,可他并未将真相告诉其他人,甚至连伊藏巴尔也没告诉。尽管伊藏巴尔对兰波就此事瞒着他感到有些不快,但他后来声称这些冒险的经历都是兰波自己杜撰的,目的是为了让人知道他是一名公社战士,自3月18日公社宣告成立以来,他一直在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在经过几天艰苦的跋涉,遭遇重重波折之后,兰波徒步经维莱-科特莱、苏瓦松、兰斯、雷特尔,最终回到故乡沙勒维尔。新诗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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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22:02 | 只看该作者
兰波再次回到这个难以让他称心如意的家,母亲总是责骂他,督促他赶紧找一份工作。他每天都在打听公社的消息,此时公社正经受着最后的狂热和恐惧,像以往一样,他常常到图书馆里去看书,甚至比以前去得更勤了。他思念着巴黎,想像着最后战斗的时刻,很快他就创作出一首《巴黎战歌》,他以嘲弄的口吻称其是“时事诗篇”。(荒唐可笑的)对抗只发生在诗里面,那些人正是梯也尔和皮卡尔(Picard)①之流,是在春天的花朵里飞来飞去的“采花大盗”,而朱勒?法夫尔(JulesFavre)②则流下鳄鱼的眼泪。而他们的对手就是那些喜欢吃喝玩乐的人,兰波算是其中的一员,还有那些起义者。作为幸免于难者,兰波以奇特的方式来看待这场内战。乡下人与城里人的冲突还是十分严重的,他是否认真地看待这场冲突呢?这曲讽刺性的战歌肯定没有预料到“五月流血周”那血腥的杀戮行为。兰波唱着这曲战歌,其语气带着夸口的意味,即使在一行诗的转折点,他的确描绘出被鲜血“染红水面”的湖泊。

  他的创作力随着起义大军的节奏而展现出来,这支起义大军就像一台庞大的机器,在不顾一切地运转着,同时在这新春之际期待着“樱桃时节,那樱桃像鲜血一样滴落在树叶上”。到处都是暴力的气氛,是春天所激发的活力,而春天的花朵正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春天真正的季节由他调整而来到人间。除非他并未感觉到春天在他内心骚动,就像性意识在其内心里萌动一样。此时他所写的文字都带着讥讽的特征,带着渴望自由的烙印,他的躯体令人吃惊地裹挟着语言,将自己的心绪宣泄于文字之中,那些文字充满了形容词的活力,体现出新词汇的精髓,既然语言本身也应发生变化,况且巴黎公社还带来了新的活力,使枯竭的历史获得新生。

  这个身材略显瘦弱、个子不高(当时只有1.6米高)、举手投足总显得拘谨的大男孩,尚未结交过女朋友。然而,他那天使般的容貌大概也曾迷倒过几个女孩子。德拉埃、皮埃坎以及所有的朋友对少年兰波的几桩逸事依然记忆犹新,他那时总是和一个15岁的少女一起出去。这位少女是不是不愿意随他去巴黎呢?大概这就是他为何能悄然离家出走的原因吧。

  ————————

  ①欧内斯特?皮卡尔(1821-1877):法国政治家,在国防政府中任财政部长,后在梯也尔政府里任内政部长。——译者注

  ②朱勒?法夫尔(1809-1880):法国政治家,在梯也尔政府里任外交部长。——译者注

  他肯定有过情人,但却坦言承认她们都是“小姑娘”,也就是说,这些女孩子并未让他动心。我们需有路易?皮埃坎那样的想像力,才能相信兰波临死前还思念着那位让他心仪的姑娘。最好在看过沙勒维尔所有好嘲弄人的姑娘之后,还是听听兰波是如何憎恨她们的吧。不论是金发碧眼的女孩子,还是黑发或棕红色头发的姑娘,她们都长得“很丑”,过去曾让他有过幻想的女孩子,如今已被他抛在一边了。他发现女人虽然有着温柔的外表,但她内心里的东西让人很难理解。他对这个“仁慈的姐妹”没有什么好期待的。

  他生性好讥讽人,而且目光敏锐,谁要是惹他不高兴,他会随时准备去戏弄此人,甚至与此人对抗,比如坐在图书馆里的海关职员,躲进教堂里的穷苦人,带着浪漫情调的不同类型的人,可这会儿这些人却露出焦虑的神色。那时他有一个同学名叫欧内斯特?米约,这位同学的一个亲戚当上了神甫。他一边回忆着神学院的老师和学生们,一边描述出这位米洛蒂斯兄弟的样子,米洛蒂斯蹲下身来,双手握着大钵的把柄,通过天窗去观望“天空中的维纳斯”。他发现融合着抒情与粗俗的诗歌有很多特性。他比创作出《一具腐尸》的波德莱尔更大胆,将所有的丑恶都揭露出来,将文字嵌入到躯体里,而他敢于根据深度挖掘的真相去讲述那躯体。他打破现实主义沉寂的水面,去探索一个未知的领域,其实这个领域不过是一个梦境,是人与物之力量或活力的体现,尽管这个力量或活力总是被遮掩起来。
1871年5月13日,巴黎公社依然在顽强地抵抗着。兰波远离巴黎,强压住自己内心的怒火,脑中想像着巴黎街头大敌压境的场景,同时还想着在图书馆里所读过的书,即使图书馆长让?于贝尔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①,他也要读那些杂书,于贝尔以前在学校里教授修辞与逻辑。最近,他刚收到伊藏巴尔的一封信,在1月停战之后,伊藏巴尔打算再回学校教书。4月,有人介绍他到圣彼得堡去做家庭教师,因为他哥哥就住在那儿,但他拒绝了这份差事,这真像是冒险的征程!他宁愿规规矩矩地在杜埃的一所中学里做代课教员。因此,他一直待在离小城不远的地方。难道兰波应该为他接受如此狭隘的命运而感到高兴吗?“您现在又重新当上老师啦。”但他的回信并非只是表达责备之意,他还展示出自己的宏伟计划,当然这些计划与当前的局势密切相关。在心情兴奋,感情奔放的状态下,兰波将自己的打算一一列

  ————————

  ①魏尔伦在其《受诅咒的诗人》之“兰波”篇里(1884年,瓦尼埃出版社)回忆起这位图书馆长,馆长对兰波所借阅的书籍颇有微词,并建议他去读古典著作,兰波在《坐客》那首诗里谈到这位馆长(VerlainedanssonRimbauddesPoètesmaudits,Vanier,1884,évoqueracebibliothécaireenchefquireprochaitàRimbaudleslivresqu’ildemandaitetluiconseillaitdereliresesclassiques,d’oùlefameuxpoèmeLesAssisvisantplusparticulièrementcepersonnagetrèsenvueàCharleville)。——原注

  举出来,他的想法犹如闪电照亮了诗歌那黑暗的地方。许多人作出诸多解释,试图去分析他的想法。他在信中展示出一种视野,这一视野显然在向我们挑战,而且也向他自己挑战。他独自一人去发现世界。在他看来,这一特殊的历史过渡时刻好像在给他下指令,而他写给伊藏巴尔的信则划出一条分界线。这条分界线划分出一个你和一个我,划分出“无可救药”的老师和采取截然相反态度的学生,而学生则遵循自己的道德标准,走上一条不光彩的路,爬上一个荆棘丛生的陡坡。兰波就像一个魔术师,像一个善于露出谦卑样子或装扮冷酷鬼脸的演员,故意放浪形骸,堕落下去。况且这种故意扮酷的行为与他探求自身身份的做法相吻合,这正是年轻人标新立异心态的具体体现,他认为这才是“天才”的出路。就在法国处于兵荒马乱的时刻,这个17岁大男孩做出某些浮浅的怪诞行为本来也不为过,比如:在咖啡里夸夸其谈,蓄着披肩长发,抽烟斗,在沙勒维尔的墙面上涂写一些不适当的标语,然而,他却将此行为与诗歌创作联系起来,将所有含混不清的思想都清除掉。巴黎公社肯定将他推向危急状态,使他的直觉变得更加敏锐,使他的诗歌变得更加激昂,他的诗歌也要变革。兰波将公认的劳动者以及像伊藏巴尔那样的公务员与真正的劳动者以及公社的无产者区分开来,他后来以钦佩的口吻将真正的劳动者称为“可怕的人”,而他自己则想成为一名公社战士,即便他根本无意去写带有社会责任感的诗。作为一位(文字)劳动者,他在主观诗与客观诗之间划出一个相互比照的区别。在给伊藏巴尔写信时,他不但在和自己的老师说话,而且在和人交流,这个人有时也给他写一些平庸的诗文。在他的思想里,所谓“主观诗”是指那些言之无物却带有情感色彩的空话,这是与他通信的人所写的话。相反,他本人则声称自己的客观性新颖、清晰,甚至尖锐得有些刻薄。单从表面上看,他的诗歌与帕尔纳斯派的理论非常相似:崇尚形式,题材无个性,但无个性的题材在必要时也并不排除那种眈于声色的描写,正如邦维尔的诗所表现的那样。就在那同时(或几乎在那同时),伊齐多尔?迪卡斯也在指责缪塞的追随者,指责那些歌咏情绪、心境的颂扬者,以近乎精确严格的术语去探索“诗歌科学”。巴黎公社事件促使兰波去颠覆语言,他在求变与讥讽意愿的鞭策下做出这样的举动,那首《痛苦的心》就是最好的明证,他将此诗抄录在5月13日那封信上,此举可谓是意味深长。人们本以为他的客观性与无感情的描写有着千丝万缕般的联系,实际上,这种客观性与那类描写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客观性是受某一客观事实的驱使,而客观性是在某一特殊的创作过程中形成的,创作的目的是为了改变这个人。况且,兰波也不在乎这一矛盾。倘若他对笛卡儿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提出质疑,那么他最终是想说“人们在思考我”。但他究竟是在说谁呢?他的那句名言“我是另一人”中的另一人究竟又是谁呢?从那时起,这句名言就过时了,因为它似乎是为了印证精神分析的说法而事后想像出来的。人们越细心研究这封奇妙的信,越仔细留意此信所暗示的东西,就越弄不清这封信究竟想表达什么,信中的话像闪电似的一闪便消失了。事实给发现信中内容的发现者很大的启迪,以至于他什么也不解释,只是在观察。

  就在兰波给伊藏巴尔写下这封信的第二天,伊莎贝尔初领圣体,兰波不但要参加这一仪式,还要参加仪式之后的一系列活动。后来他对这事记得很清楚。其实他对这种狂热的宗教活动根本不上心,却一直惦记着自己那奇特的宣言,他准备将此宣言转达给保罗?德莫尼,于是自5月15日起,他又拿起笔来。人们通常将这第二封信称为“通灵者的信”。其实“通灵”一词是在写给伊藏巴尔的第一封信里出现的,他在第二封信里再次使用了这一词汇。这一长久的发展过程以及伴随着这一过程而创作的三首诗(《巴黎战歌》、《我的小情人》、《蹲着》)足以表明他内心的信念,他“开拓”出诗歌的一片新天地。
然而,这一富有活力的学说并未在其同代诗人中引起反响,因为此学说只是到了1912年才被人所熟知。这一理论过了很久才对超现实主义者以及“大玩家”组织的成员产生影响,而超现实主义者和“大玩家”的成员只是拿兰波的学说作为理论依据罢了。兰波写下“通灵者”的信,却丝毫没有想到去做理论家,更没想到向重要的诗歌艺术提供理论依据。他以年轻人特有的狂热,划出诗歌的历史,与此同时,他还常常作出一些粗浅的评论。所有这一切都源于直觉,即使他想给自己的思想理出头绪来,清楚地分辨出希腊诗歌、浪漫诗歌和现代诗歌。希腊诗歌为动作标出节律,浪漫诗歌在问世前曾经历过一段“韵律散文”阶段,而现代诗歌则是第二代浪漫派诗人如戈蒂埃、勒孔特?德?李勒和邦维尔所预示的。兰波将自己的爱好描绘出一幅全景图来。要是他不作出解释,也是合情合理的,就像1921年所有与《文学》杂志合作的人所做的那样。

  人们注意到他有所保留地照顾到雨果的面子,进而诋毁缪塞,将波德莱尔奉若神明。尽管如此,他还是责备伟大的诗人“因循守旧”,而那些随信寄出的诗篇远未表达出他所预示的震撼。人们很难在他一生中的这一阶段去感受他的想像。他不但为“通灵者”一词重新作出定义,而且写给伊藏巴尔的那封信就像是一个幻象,他正是以通灵者的措辞向伊藏巴尔解释了诗人的作用。这封信预卜未来,在预兆性的境界内确实站在“超前”之列。他谨慎地重复自己那句箴言“我是另一人”,并以“深层次”的术语来评论这一箴言,同时将自己的面孔掩藏在个人剧场的幕后,这正是表达真心话的方式。为此,他采用了一种方法,即“长久、无限、清醒地让所有感官错乱”。改掉自己的习惯,摆脱传统的逻辑方式,发现新的征程,让自己变得极其恐怖,甚至甘愿堕落下去。总之,这是一个绝妙的拯救,是通过他所预示的文字而实施的拯救,是逐渐增多的进步,依照他的说法,这是实证主义的做法,因为参照幼稚的传说,他希望能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去拯救人类,但这并不妨碍他选择放荡的方式。他就诗歌所作的“超前”设想在重复占星诗人的做法,比如拉马丁及雨果,那正是诗人们分别在1830年、1848年以及1871年革命中的做法。但兰波既不是参议员,也不是共和国总统候选人。他在政治方面很快就放弃了斗争,虽然他曾在几个月内以微薄之力投身于新闻业,梦想着能起草一部共产主义宪法,这是德拉埃在回忆录中的描述,但此事却未留下任何痕迹。这颇似神话的世界以及神仙所预言的真实性表明人们将来会更需要他。

  兰波大概期待着与他通信的人能就他寄出去的这两枚“炸弹”作出反应,这是真正的革命性的檄文,他认为这么重要的文章,伊藏巴尔和德莫尼是不会忽略过去的。然而,德莫尼在收到这封10来页的长信之后,竟然连回信都懒得写。至于说伊藏巴尔,他对自己的学生如此粗暴地对待他感到极为生气,他无法接受来自学生的教训,于是便给兰波回了一首讽刺诗。《痛苦的心》阐明了兰波的伟大设想,但伊藏巴尔不太相信这些设想,并以激烈的言辞,模仿此诗和了一首《恶臭的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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