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崔国发 于 2015-7-20 17:09 编辑
内心的辽阔与精神的陶炼
——耿林莽散文诗研究
崔国发
耿林莽是屹立在中国当代散文诗坛上的一座高峰,是向生命的深处孜孜挖掘而蕴含丰富的一座精神富矿,是享誉我国散文诗界具有文学史地位的领军人物之一,是徘徊于诗与哲学之间的一位思想者和艺术美的使者。因为他多年的编辑生涯和对散文诗新秀与“千里马”的慧眼推介,又是当代散文诗坛一位德高望重、泽披恩及的“伯乐”和引路人。近年来,他在《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新世纪文学选刊》等众多杂志开辟专栏,致力于散文诗作家与作品的研究,成为当代散文诗学的拓荒者与探索者之一。他的忧郁基调,他的冷峻思索,他的本真寻求,他的民生关怀,他的理性气势,他的胸襟与气魄,他的艺术的变异与多元,成就了一位作为当代中国最具开拓精神和独特风格的散文诗大家。他的散文诗总是浸润着对人生与现实的关注和体验,通过滤净心性,使现代特色与传统神韵合而为一,使人文精神与天地精神合而为一,使诗人的思想井喷与感性播撒合而为一,使创作理路的伸展与文本试验的自觉合而为一,从阴柔之美到阳刚之壮,从线性演替到多向交织,从直觉透视到理性顿悟,审美的回归与诗性的敞开,内心的辽阔与精神的陶炼,使他的散文诗经由生命之光和语言之光的共时性照耀,而在历时性的书写与呈现中,达到了相当的美学和哲学的高度。他以多节段的片断展开和组成多侧面、多层次、多线路的系列网络,使其散文诗形成一种复调式的结构体系,似断实联,却有内在的血脉流贯,成为“美文中的美文,诗歌中的诗歌”。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他先后出版了散文诗集《星星河》、《潮音集》、《醒来的鱼》、《耿林莽散文诗新作选》、《耿林莽散文诗选》、《五月丁香》、《耿林莽散文诗精品选》、《飞鸟的高度》、《梦中之马》、《草鞋抒情》、《三个穿黑大衣的人》、《散文诗六重奏》《鼓声遥远》和评论集《散文诗评品录》《流淌的声音:中国当代百家散文诗精品赏读》,随着诗人对生活体悟的愈益加深,对艺术手法的愈益娴熟,他的散文诗的创作成就也愈益卓显,艺术影响也越来越深远,进而展现出他非凡的功力和深邃的灵魂,成为当下散文诗最重要的经典作家之一。2007年他被中国现代文学馆等单位授予“中国散文诗终生艺术成就奖”。使我倍加崇敬和惊喜的是,这位出生于1926年的散文诗老前辈,能有如此先进的艺术理念,能有如此前卫的实践探索而得领当代散文诗之先。
一、人文化成与心性灵知
散文诗的难题我以为是在作品中注入强烈的、深具启示性的、能够鼓舞人心的人文精神。散文诗作家作为人文精神的代言人,既要使传统的人文精神能适应现实的存在,又能使传统的人文精神面向理想的未来,始终不渝地自我更新与创造,在人文化成中贯通心性灵知,在天地万物中朗现形上之道。耿林莽的散文诗,胸次洞彻万化之原,怀道备德,涵养心灵,参赞化育,钩深致远,他拥抱与亲和、统摄与涵化宇宙万象及其生长的秩序,表现为人文关怀的精神性存在,于文化的绵延与灵魂的陶炼中达到一种率真、至善、大美的思想境界。2010年11月,耿林莽在接受散文诗评论家王幅明的访谈时说:他的散文诗,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为初涉阶段,从1989年开始,才从过渡阶段进入成熟阶段,“由于吸取了‘人文思想的光辉’,作品的骨骼才坚硬起来。”“在一个物质喧嚣、人心浮躁、争名逐利的社会,保持心灵的纯净,甘居寂寞,恐是作家和诗人守住一角精神家园并为之劳作的必要操守。”(耿林莽、王幅明:《耿林莽访谈录》,《诗刊》上半月刊2011年第4期)。王幅明先生在论及耿林莽散文诗特色时指出:“耿林莽的作品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那是因为作品所蕴涵和透射出的人文思想的光辉。只有占据思想高地的作家,视野和格局无比开阔,才能出现高屋建瓴的佳构。”(王幅明:《居高声自远》,转引自耿林莽《散文诗六重奏》附录,第266页,河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版)。因此,沐浴人文思想的光辉,保持心灵的纯净,或能使散文诗走出视野狭隘、境界逼仄、矫揉造作、扭捏柔弱的阈限,而在主体精神结构的深层,赋予超强的理性分疏的能力和“思想的力量”。思想汪洋恣肆,内心丰富充盈,才能使散文诗溢彩流馨,燃烧生命的激情,充满精神的愉悦,智慧的灵气,独创的品格,坦诚的良知,以引起人们深层次的思考与灵魂的诘问。如他的《思想者》中有这样几段文字:“海总在磨一面青铜,磨着,磨着,不是愈磨愈亮,而是愈磨愈暗了。∕磨去:花枝招展色彩的妖艳;∕磨去:闪闪烁烁,鬼眼似的光的魔幻;∕苍苍暮色里。海回归古典。回归于宁静与深邃”、“黄昏,黄昏以外,目所不及的地方,思想者面海而坐,背倚着礁石,进入沉思”、“一种原始的苍茫感,从谁的胸膛流出?像一缕青色的长发,在漂移”、“思想者也在磨一面青铜。思想的青铜,∕(不是愈磨愈暗,而是愈磨愈亮了)∕螺号的悲鸣,灰蒙蒙,湿漉漉地,缠住了他的思绪。∕思想者泪流满面。”同样是在“磨一面青铜”,海的“愈磨愈暗”与思想者的“愈磨愈亮”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海在磨去了“色彩的妖艳”与“光的魔幻”之后回归“古典”、“宁静与深邃”,而思想者呢?在一片原始的苍茫感里进入了沉思,他思绪飘移,听到“螺号”的呜咽与悲鸣,这种充满感官刺激与本能情感情绪的渲泻,使其整个人生茫茫荡荡,凭着自己的心性,悟知出生生之道,以及蕴藏在大海那“目所不及的远方”的道体精神与文化生命精神,思想者能不豁然开朗,能不激动与兴奋得“泪流满面”吗?即察大海之变,洞万化之原,思想者所磨砺的青铜,乃是“思想的青铜”,是闪闪烁烁的海天上垂降的思想的光辉!“它不仅构成了一种人之文、人之道、人之理,也构成一种人脉、一种精神命脉、一种弥漫贯通整个社会历史的人文精神。”(司马云杰:《心性灵明论》第15页,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思想者”的思绪,灰蒙蒙的,被“湿漉漉地缠住”,“螺号的悲鸣”与其哲学的形上存在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不仅如此,耿林莽在他的拟古散文诗中,把对人生的哲理思辨引向历史的纵深,于历史积淀中发掘与重构烛照心灵的人文精神。蔓生于《诗经》之野的“采薇”,庄周凝神贯注的“秋水”,屈子行吟路上的“招魂”,苏轼潇洒自如的“放舟”,司马迁“独抑郁而谁与语”的“马”,扇魂之诸葛亮,鸦旋之曹操,日落西山之曹雪芹,白髯飘飘之托尔斯泰,喜欢孤独的色彩的大师凡·高……这些艺术的骄子,这些历史的人物,在人类发展的文明史上都曾创造过人文的辉煌,“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粲烂,若出其里”(曹操:《步出夏门行》),其所谓人文通达,精神流贯,道德充满,而纯正灵明之心性自然呈现,充分彰显了耿林莽散文诗冷隽洒脱、柔美飘逸、舒卷自如的人文品质。“然而你,又渴望燃烧。你的采自太阳的光芒,涂染在画布上,放射并震荡。光成为声音,成为语言,成为辉煌。∕你把手伸向窗外风雪。∕孤独的沉思如冰冷的壁。∕手指在塞纳河水中浸泡,痉挛。∕然后猛然提起画笔,挥洒:亢奋和骚动,色彩与光,灵魂的燃烧,起伏跌宕。∕∕向日葵,十四朵灼热的花冠。∕十四棵雄性的轮子在鸣奏,转动,呼啸;∕甚至于阴影中也潜伏着生命律动的迹象。∕向日葵呼唤着温暖,阳光,生命的壮丽与轰响”、“阿尔。阿尔的太阳是一团火。阿尔的太阳使人亢奋,又使人晕眩。∕因肉体的饥渴,因精神的孤独,因爱情之绝望的一击。∕阿尔的落日,坠入了疯狂的深渊。∕∕那一把剃刀,寒光闪闪地,是一种蓝。∕它割下耳朵,鲜血淋淋地,便是一片红了。∕色彩,色彩的终结,是一种放射,一声枪响,一次爆破。∕是世界遗弃了你,还是你∕遗弃了世界?”(《速写凡·高》)。诗人飘然远举凡·高生命燃烧的火焰,薪火相传着人文精神的“辉煌”与“灼热”,心灵感悟那使我们为之“亢奋与骚动”、震荡、晕眩乃至于疯狂的孤独的“灵魂的燃烧”,感悟那色彩的闪烁与“生命的壮丽与轰响”,从精神超越性形上本质上看,凡·高的疯狂,与其说是与这个世界之间的“遗弃”,毋宁说是他谱写了一阕与世界浑然一体、浩然同流、心灵涅槃与再生的生命颂歌,是以内在的超越激情所体验到的形而上存在。所谓“人文化成”,即出自《易传》:“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彖上传》),心性灵知,即“在于心的虚灵不昧,在于心之洞然而虚,昭然而明,能够超乎尘外,周乎八极,在于它能够弥纶天地,贯通古今,烛明天理,使万象无所隐遁。”(司马云空:《心性灵明论》导言,第1页,同上),再如:耿林莽的《诗简三叶草》,以《沙白:明日黄花》、《西川:唤你彭城》、《陈东东:南方的歌唱》联组成章,这几章是写给文友的“诗简”:“物质的食粮维系生命,精神的食粮丰满灵魂。回忆是精神的反刍,向时间的逆反方向召唤生命”、“啄苍苔而履白石,苏东坡的鹤,已化为西川的天鹅,拍着孤独的月光,拍着水,银子般纯洁”、“以梦为蝶,这是庄子的事业,古哲人留下的衣钵。穿着这身闪光的外衣,天使降落诗篇……雨中的马!我听见了南方的歌唱,那就是你,陈东东!∕马蹄声渐渐盖住了雨。”心体出入造化,明日黄花、月光和雨中的马,在诗人的灵知中滋生出本体大原,天地我立,万化我出,个体的精神追求和人文价值始得四达并流,从这个角度上考量,耿林莽的人文化成与心性培养,把他的散文诗提升到至精至神至灵至明的新的高度。
二、穷本探原与情感沉浸
耿林莽的散文诗中有许多回忆与诗化的思。诗人总是通过回忆来寻得心灵的慰藉,通过诗化的思,来表达对于水乡、少年和乡村过往的人与事、景与物的忆想,以找到自己灵魂的栖居之所。他的《散文诗六重奏》中,“水岸风景”、“少年心事”和“乡村老照片”三辑大多是这样的怀旧寄情之作。故乡(包括第一故乡和第二故乡),是我们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时空定在,是我们内在的深层维度里依恋和追寻的精神畛域。著名诗哲里尔克在致友人的信中说:“在我们的先辈的眼中,一幢‘房屋’,一口‘井’,一座熟悉的塔尖,甚至连他们自己的衣服和长袍都依然带着无穷的意味,都与他们亲密贴心——他们所发现的一切几乎都是固有人性的容器,一切都丰盛着他们人性的蕴含。”(转引自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见《林中路》),故乡是植根于耿林莽内在的心灵世界中的寄托与温暖,它总是给予诗人以“亲密贴心”的感觉,总是蕴含着人性中那些温情与值得回味的部分,那柳枝垂拂的水岸,临水而立的吊脚楼,串场河的落日,放荡不羁的水手,波浪上的月光,光滑而圆的石榴,说话的虫子,竹林里的风,温暖的草鞋,野樱花之谷,闪过的列车……这些真实可靠的的意象,交付给作者的心灵,立马产生了一种虔诚的迷醉般的狂喜,成为诗人生命本原中的情感沉浸。早年的优美在哪里?那片珍藏在诗人旧梦中的光与影,时常会浮现在诗人的脑中,挥之不去。耿林莽曾在接受王幅明访谈时说:“作家记忆中最珍贵的一份藏品恐都是童年、少年时留下的,我也是。我的《串场河》组诗便源自十四岁在一条河流上刻骨铭心的情感记忆。《乡村照片》原想写我住过两年多一个村庄留下的往事片断,写时受原材料束缚而伸展不开,几经周折,才跳出‘真人真事’的羁绊,跨越出去,写成了现在的样子。您说的‘少年心事’一辑中的作品,写的多是‘他者’,当然其中也不无我自己的某些体验。”(耿林莽、王幅明:《耿林莽访谈录》,《诗刊》上半月刊2011年第4期)。他一方面说到的 “情感记忆”,有对少年时代的记忆,当然更有情感的沉浸,另一方面说到“体验”,斯乃对本原的体验,即对于故乡生活源初的“诗化的思”,其中渗透诗人的寻根意识。由此我想起了哲学诗人荷尔德林“还乡”这个归本返原的重要命题。他在《致流浪者》中写道:“我寂然一身,但祖国之父,∕你就在我头上,超然于云雾之端!∕呵,万能的苍穹!∕还有你们,大地与光明!∕你们三位一体,永恒无极,∕宰割万物,施与慈爱。∕那把我紧系于你们的丝带永不断裂。∕我自你们溢出,∕追随你们而浪迹他乡,∕现在,我已饱阅人生,∕又与你们,与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园”;在另一首《帕特莫斯》中,荷尔德林写道:“既然时间之峰厌倦了相隔天涯的山峦,∕密集聚居,相偎相依,∕那么,圣洁浩瀚的水波,∕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衷情,∕返回故里。”(转引自刘小枫:《诗化哲学》第97-99页,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年2月版),诗人穷本探原,他的灵魂与情感对于故乡的沉浸,是多么纯真,多么挚爱,多么温情!耿林莽先生虽然远离故土,远离那使他魂牵梦绕的苏中平原、如皋热土,但他仍一直凝视、眷恋、光耀自己的故乡,在他的散文诗中表达着对于江南水乡、对于少年时代经历的人事、对于他曾生活过的乡村的赤子情怀。我曾读过耿林莽的散文《每个人的落日》,其中有这么几句给我以深深的感动:“小小的恋日者,有一枚童年的落日……追吧追吧孩子,骑到落日的肩上去吧。∕母亲在呼唤。叫魂似的悠悠,唤成了绵延不绝的炊烟的袅袅,绾成缠绵的结了。将你牢牢地缚住。∕‘回家吧孩子!回家吧孩子!’∕哪一个小小的恋日者,不被其拴过?”——是的,回家!这是多么感人的“还乡”情结啊!在《草鞋抒情》中,他是这样返本归原的:“穿草鞋的脚,亲近大地和泥土,是人与自然/最后告别时,/温暖的一握。//湿漉漉的水含在眼里,青草的睫毛上/有一滴泪。∕∕唯贫穷是最纯洁的富有,∕露水的路距太阳最近,∕离死亡最远。∕∕马蹄子敲叩在青石板上,是一种快乐,∕而人足赤裸∕无声,永恒的沉默。∕∕草鞋底吮吸大地深处的凉,传送给脚,∕化作神秘的暖,∕田园,山冈,森林,河流,∕呼唤一个人的长征。∕∕小油灯油尽草枯,编草履的人手掌麻木,∕这是他编织的最后一双鞋了,∕跨出门去,他听见∕满街筒都是高跟皮鞋叩出的响声。”整章散文诗紧扣“草鞋”这个中心意象,它与土地和泥土的亲近与“温暖的一握”,即是贴近灵魂的歌吟,而一句“湿漉漉的水含在眼里,青草的睫毛上/有一滴泪”,与艾青《我爱这土地》相比,恰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位因为对土地深沉的爱而热泪盈眶的诗人形象呼之欲出,同时让我们体味到汹涌、饱满的情感浸润。尽管这草鞋底触到的是“凉”,但它却在传送给脚的瞬间蓦然化作了“神秘的暖”,从凉到暖,是因为大地那默默的温情赋予我们的灵魂以厚积薄发的热量。结尾一句的满街皮鞋声,流露出作者对朴实平易事物失落的叹惋,对科技化使人类迅速物化、异化的忧郁,对人类精神家园渴望回归的一种痴情,从另一个角度反衬出草鞋精神的无比珍贵,也是对前面“唯贫穷是最纯洁的富有”一句的照应,情感沉浸得如此浓烈而又是多么的撼动人心!《串场河》一组三章记录着诗人童年的几段难以抖落与难以释怀的哀伤的记忆。海德格尔说:“回忆是回忆到的、回过头来思的聚合,是思念之聚合”、“回忆,众缪斯之母,回过头来思必须思的东西,这是诗的根和源。这就是为什么诗是各时代流回源头之水,是作为回过头来思的去思,是回忆。”(海德格尔:《讲演与论文集,第136-137页》)。穿流于苏中平原的串场河,是流淌在诗人心中的一条精神命脉,是诗人终生难以解脱的悲怆之乡愁。那男低音的号子不绝于缕:“脚夫们踩着颤悠悠的跳板,沉重的盐包压肩。‘哼哟,哼哟’:是沉郁,是负荷,是愤懑。男低音,呜咽着一条河。”(《男低音》),这是底层最弱者对自己悲剧命运所发出的吟诉,寄托着诗人悲天悯人的一种情怀。“落日在平原的一端沉下,把光卸在船上,涂亮河。∕铜锣落水有声,船身晃动。∕火焰如金蛇舞,鱼跃入波。河水突然容光焕发,艳若少妇。∕短暂的炫耀之后,淡下去,淡下去。∕∕砖砌拱桥,驼背的黑老人,伏在河上多年了。河水从他胯下流过,一条船。一条船。∕船行终日,终月,终年。∕一辈子的流水,不知流向何处,逝者如斯。”(《落日上船》),读着这些句子,我忽然感到一种人生渺茫无所归依的漠然与忧郁,心灵便也被引起强烈的震撼,一种凄凉与苍茫感,一种沉重与孤独感,一种磨难与挣扎感,油然而生。满目沧桑的回忆,沉浸着诗意的悲情。“唯有诗还会回忆。但世界之夜太深沉,诗人也想在这明显的空虚中安睡,不顾自己的根仍扎在茫茫黑夜的无之中。只有极少数诗人能极孤独地承担使命。”(刘小枫:《诗化哲学》第236页,同上),耿林莽就是这极少数诗人中的一个,因此他自谓是“少年早知愁滋味。”这是一条怎样的河流啊,流淌着无尽的忧伤、艰辛与温情。诗人从小生长在水乡,水是他的诗又一个重要的摇篮,他听见了河水拍岸、雨打船篷的声响和水的歌谣,闻见了小河边艾蒿和蒲草的香味,看见了小船上喷出来的淡淡的氤氲,“水巷之水缓缓而去,岁月在这里似已睡过了一个世纪。∕百年老树,像老人弯着腰,俯身从岸上看水。∕∕白发老妇人在石级底阶,濯洗着自己的影子。∕她看见,风吹水巷,已经是满脸皱襞。∕人老了,还是水老了呢?∕不敢望远方,那条不曾归来的船,那个不敢回望她一眼的水手,也会老么?”(《岁月》),水巷、流水、老树、石阶、河流、船、老妇人、水手等高密度的意象在这百字短章中,组成了一幅淡淡的水乡风情画,在浓缩的体积内敞开了丰富的审美资源,不仅有水乡的独特韵味和意境美,而且在不动声色中暗含岁月流逝的沧桑感,结尾一句设问,不言思念,胜似思念,情感的沉浸,如“水巷之水”般的浑然天成。“不敢回望”四个字,也隐含着水手和老妇人心底的丝丝忧郁与漂泊无依之感。“‘水手是没有家的。’你说。∕水手没有家园。∕汽笛的召唤,海的召唤,远洋轮的召唤。蝉声在树上,蟋蟀在洞口。‘把爱留在梦里吧。’你说。∕爱只有一次,岸的回归只有一次。∕柔软的发的绿草地,贝壳和贝壳的开启。∕幸福只不过是一瞬的事情。”(《水手·石榴和岸》之《水手》)。寥寥几笔,两句独白,勾勒出水手的一种生活状态,一种漂泊、孤独、无奈的心态,“水手是没有家的”,水手的家,水手的爱,或许就在他自己的梦里,“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沈从文:《心与物游》腰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幸福只不过是一瞬的事情,而这一瞬的爱当须格外珍惜。美丽总是愁人的。耿林莽就是这样对水情有独钟,“诗人既写出了种种乡情、乡恋、乡愁,同时又将这些情感放进历史长河里,呈现出厚重而缠绵的追忆与沉思。”(王幅明:《居高声自远》,《散文诗六重奏》附录,河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在诗人的记忆里,“一些飘飘忽忽的心事回流,又有烟雾浮动”、“有一种清香是竹叶子所特有的。∕有一种心事,是男孩子所特有的。∕少年心事,虚无缥缈,不可言说。”(《竹林有风》),虚无缥缈的心事,在风中回流,几分清凉,几分纯净,几分透明,几分隐秘,全被诗人写出来了,虽未必写诗人自己少年的真事,但或有他深切的体验与情感的倾注。“忆旧,作为一种主体的心理程式,因其逆时速性,使得对客体的遴选和观望带有一定的想象性和虚构性,是主体经过时空位移的跌宕而过滤过的一种意识层面的心理真实,这样由忆旧所勾勒出的乡土模态便是一种建构的产物。”(孟繁华、汤先红:《梦中的过去,远逝的故乡》,《文艺争鸣》2011年第8期第133页),即便“少年心事”辑中写的是“他者”,因为作者的心理体验和“带有一定的想象性和虚构性”,而在主体与客体的审美认同上产生了高度的契合,一种“在家”的感觉便也油然而生。这种穷本探原与情感的倾注,恰如著名评论家杨义所说的叙事元始,元始“意味着它不仅是带有整体性和超越性的叙事时间的开始,而且是时间的整体性和超越性所带来的文化意蕴的本原。”(杨义:《中国叙事学》,第136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这里说的“文化意蕴的本原”正是耿林莽所回望与探究的原乡的精神图志,情感的沉浸与交溶,在少年心事的回流与元始记忆的邀约中是那么的楚楚动人。
三、民生关切与现实忧郁
耿林莽散文诗写作的当代性,在于他始终站在时代精神的制高点,表现一个时代文学的良心与责任的担当,承续与发展了波特莱尔《巴黎的忧郁》和鲁迅的《野草》等经典之作中厚重的现实关怀与感时伤世的优良传统,承续与发展了杜甫体念苍生、关注民瘼的诗史传统,“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袁枚评价杜甫语,见袁枚:《随园诗话·上》,卷十四,第49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耿林莽总是高度关注民生而在自己的散文诗中嵌入“平凡的世界”中那些沉重的苦难,富有现世的投入精神,冷峻而不乏忧患地反映出市场经济转型与当下社会变迁背景下“多元价值观在现实中的重叠与交错”、“用悲悯与良知抚触时代的疼痛”(灵焚语),以充分体现其民生关切倾向而使底层写作、草根写作在生存的困境中实现精神的飞升,使自己的散文诗充满新批判现实主义的锋芒与撄动人心的道德力量。文学不是空中楼阁,作家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他的作品不应是一种抽象的精神现象,不应是肤浅的、浮泛的、华丽的、表层的、甜腻的小资情调与情感泡沫,不应是后现代工业文明发展与道德危机双重现实景观、主流群体与边缘化平民双重生存状态的“睁眼瞎”。耿林莽的散文诗,力图祛除与医救这些凌空蹈虚、华而不实的散文诗病象,他用良知、耿直、正义、温暖、忧郁、尊严等成分,研磨出了克服病灶的配方,对于人的心灵健康与精神复元,具有强大的艺术疗效。良知是现实社会的强力结合剂,也是人类真正形而上学的根源点,真正的文学,真正的散文诗,永远出自与现实摩荡冲突的充满爱意而诚恳谦卑、充满忧郁而温暖善良的心灵。耿林莽就是这样通过与现实人生的内省与思考,通过对人的命运与价值尊严的拷问与求索,通过对散文诗书写方式与体式模态的超越与挑战,让我们感受到了艺术的力量,倾听到了良心的声音。他津津乐道法国散文诗大师圣·琼·佩斯的一句话:“对诗人没有更多的要求,如果他能体现自己时代经历创伤的良心”。他的散文诗体现了“为现实人生”与“为艺术审美”的高度统一。民生关切与现实忧郁,是耿林莽对中国散文诗发展的一项突出贡献。从《飞鸟的高度》、《草鞋抒情》,到《三个穿黑大衣的人》,尤其是《散文诗六重奏》中的“城与人”和“冷暖人间”二辑,有许多这样的名篇佳构,而且越到后来越有民生关怀与现实关注的倾向。耿林莽说:“不关心现实人生,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对于腐败黑暗的事物熟视无睹,只关起门来闭门造车,抒发装点自家‘内宇宙’中那一点点个人悲欢,就很难将境界拓宽”;他在该文中谈到杂文式散文诗时说:“杂文最可贵的品格,是它的社会使命感,其目光常投注社会,对邪恶腐朽现象的强烈义愤,对善良弱小者的真切同情以及忧患意识等等,是某些散文诗缺失的方面。”(耿林莽:《散文诗能否野一点》,《草鞋抒情》第220-221页,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可见他对民生、现实与“回归大地的欲求”的推重,同时也刺痛了当下某些散文诗脱离现实而无“人间烟火气”的要害。我们还是看看耿林莽的“现实跟进”的大作吧,一是表现对“边缘人”的民生关切与生存状态的“忧郁”:他在《窗口鲜花》中写道:“离乡背井的女孩,七岁八岁;扔掉了书包的女孩,七岁八岁。∕这一早又卖得了大把的银币。∕她好喜欢,她好喜欢。∕她比幸福的孩子还要幸福。∕市场是一口灼热的大锅,卖花女,怯生生的目光已被炒熟。∕窗口鲜花,以少女的名义,悄悄地跌落了一朵。”诗人在城市的街头,看见了落叶一样飘撒的卖花女,失学的孩子,刚刚才七八岁,就为生计所迫而过早地承担了生活的重负,暗示了贫穷落后的乡村仍有一些人含辛茹苦、生活艰难,字里行间寄予了诗人的同情与悲悯之情。但另一方面,失学的孩子因为“卖得大把的银币”而沉湎于眼前的蝇头小利,与读书的孩子相比,又感到“比幸福的孩子还要幸福”,这种价值错位的“幸福观”与“幸福感”,折射出市场经济的某些负面效应对一位“少女”的异化与损害,结尾一句“窗口鲜花,以少女的名义,悄悄地跌落了一朵”,象征着这位鲜花般的“少女”被铜臭所掳获,精神的失落,让诗人忧从中来,郁结眼中的清泪,正如这章散文诗前面的那句:“红玫瑰,白玫瑰,花瓣上滴落下黎明的泪水”,这是一滴什么样的泪水呢?发人深思,又引人忧郁。诗人走过街头看见农民工的面孔与姿态,哦,“走进你们,那十三张面孔,那沉静,那期待中的失望与惶惑”、“闪闪发光的,是一场初雪中蓄满了期待之热量的十三双眼睛”(《走过,走过街头》),这是一双双冷峻的、解剖刀式的、于飘飘雪花中缩紧脖子拉严衣领期待着工薪回家过年的眼睛,而“失望与惶惑”总是像严寒一样的袭来,让人辛酸得潸然、无奈地焦虑的眼晴!其中饱含着诗人对关爱弱者、关怀底层、关注民生的热切呼唤,诗人的忧郁寄托打工者的身上,仿佛听到了他们泣血的心声,仿佛看见了他们真实的泪痕,一种对人的命运与价值尊严的心理诉求,一种对生存焦虑与苦难孤愤的精神追索。诗人敢于面向,直面人生,于新的民生真相中变“非诗”为“诗”,《仰望民工》、《登楼演习》、《小民工想蛇》、《穷人》、《竹叶吹梦》、《乌衣巷》、《深谷之邮》、《陷落》、《手的档案》、《一九八号小屋》、《弄蛇儿和他的蛇》、《不敢读:你的眼睛》、《三个穿黑大衣的人》等,都是将触角伸向民生,捕捉到某些不易入诗的情节和细节,诗化成作者悲天悯人的炽热之心和穿透世道人心的感人力量。二是表现对都市化、商业化进程中现实本相与精神失落的“忧郁”:对此,著名学者灵焚指出:“耿林莽在自己的作品中,有意识地尝试着把电梯、手机、楼房、广告、列车、桑塔拉、奥迪、酒店、酒吧等工业与商业文明的冰冷意象,都成为他的思想载体,以散文诗特有的艺术手法,即摘取其中一个富有特征、或者本质性细节片断进行审美的展现,以此折射作者对于时代进步的审视与反思。”(灵焚:《用悲悯与良知抚触时代的疼痛:浅谈耿林莽散文诗的民生关怀倾向》),诚如灵焚先生所言,耿林莽的散文诗,在良知与使命中写作,善于“掀开繁荣表象掩盖下的多重社会真相”,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根最敏感的触须,深入到时代最本质、最疼痛的部分。”如诗人在《体验电梯》时写道:“开电梯的女孩不见了,后工业化时代,一切归电子调控,人让位于物,物便‘自动’”、“电梯是一方立体,一只∕封闭的罐筒。∕听不见水声和鸟翅的拍打,一朵云影与水草相遇,擦肩而过了。∕空气里汗臭味和口腔喷出的葱气息,在自由涌动。∕人与人面面相觑,∕相逢何必曾相识。”借“电梯”这个意象,写出了诗人对后工业化时代“人让位于物”的失业忧患,人与人之间情感愈益冷漠的歧变与反思。他的《信息时代》写道:“信息时代的雪,以最快的速度飞驰。∕在阳光里融化,晒干,然后蒸发:无影无踪。∕信息时代的雨,没有自己的眼耳口鼻,和嘴唇。一滴水落入大海,便壮烈牺牲:个性被吞没”,电脑程式化与机械化对人类智慧与聪颖挑战的结果,或许就是“个性被吞没”——网络语言的速生速灭,流行音乐的风行与过时,高速公路上的蚂蚁于“热锅上的赛跑”与被“时代的车轮”高速碾成的“碎末”,鱼的自由与“逃离”,手机与电脑的“与时俱进”和“与时俱退”等等。“原野上的风,闪过。闪过列车的窗口。∕列车在提速。田野,山脉,河流……闪过去。∕车如流水,路似蛇。∕谁记住了谁?∕∕梦的影子,落魄的游魂,那些高高低低的树,黯淡或者明亮的茅屋的尖顶。∕闪过,一切都是闪过。∕∕大路上走过来一个阔肩的少年,那微笑,那眼波里湖水的光泽。∕只一瞬,车上车下相互的对视,有如触电。∕闪过,速度吞噬了一切。∕∕来不及接触的爱情,天长地久的爱情,都只是闪过的一瞬。∕∕逝者如斯夫?∕闪过便消失。” 即便是人的感情,婚姻,也忽如一夜春风来,“闪婚”之后便是闪电式的离婚。这样的有如触电式的“速生速朽”的闪过,这样风驰电掣式的“闪过”,恐怕连“梦的影子,落魄的游魂”都只能消失。“轮子滚动,如风,提速的火车,射出去:康乐球台上一枚小小的弹丸”、“提速再提速,身不由己。”(《提速》),这样的“提速”其实也隐藏着危机,高铁列车的出轨即是一例。即使是GDP也不是增速越快越好,以牺牲资源和环境为代价的发展“提速”,则暗含着一种隐忧。为此,灵焚先生指出:“必须反思在追求发展的过程中所潜藏的盲目性与危险性”(同上)。三是对于人道主义的呼唤以及治乱兴衰的“忧郁”:诗人说:“我来到世界的时候,太阳落山了。我降生在夜的怀抱里,我染上了它的忧郁。”诗人之所以忧郁,是因为“昨天:沉重的岁月”,他的散文诗,有战争年代悲壮的回忆,旧中国贫穷落后的阴影,也有十年“文革”动乱中血泪斑斑的痛痕。诗人之所以忧郁,是因为《奥斯威辛的烛》、《骨头,骨头,骨头》和《时间冻结》,前者是写德日法西斯对人类犯下的罪行,所制造的人道主义灾难,警示人们要“铸剑为犁”;后者写1946年内战中的一幕。“三十万件出土文物,展览着一页耻辱。展览着兽性对奴性的一击”、“骨头们在地下,能生根吗?能开花吗?∕掘出来燃烧,迸射磷火,畏怯之光幽幽,毕竟像眼睛睁了一下,看一看∕站立的中国。”(《骨头,骨头,骨头》),斯乃充满血性的警世之作,诗人当要有鲁迅先生的“血性”,耿林莽先生坦言,对他影响最大的作家是鲁迅,首先是人格的、思想的,然后才是作品的,鲁迅的反对奴性,以及揭示封建腐朽文化培育奴性思想实质的深刻观点,已成为他近年散文诗和随笔创作的重要理念。站立起来的中国,该当冷静地思考,毋忘国耻,振兴中华,时刻警惕军国主义的复活。这大概是另一种“民生关切与现实忧郁”吧。诗评家王志清说:“忧郁的耿林莽在深刻地读懂了生活也读懂了自我的时候,找到了充分表现自我的方位,找到了‘个人的音调’(屠格涅夫语),为我们提供了具有战栗人心的忧郁美的散文诗文本。”(王志清:《心智场景》),这种战栗感受甚至是“凛肌冽骨”。
四、梦境钩玄与精神覃思
耿林莽的散文诗,寄托着他的各色各样的梦与非梦。梦是一种生理现象,却更是一种心理现象。梦的运行与流转,梦的钩玄与解析,梦的自由与限度,梦的诡秘与真实,主要受心理状态的制约和支配,它或折射出人在醒着的全部思想行为与精神覃思。耿林莽说:“人性,被扭曲的人性,被挤轧的人性,亦能从梦里依稀地浮现出零散碎片。我因而便说,梦是人性的自留地,梦是人灵魂偷渡的隐秘渡口,梦是人的心灵世界神秘活动时不自觉留下的一盘录音。”(耿林莽:《我的梦:印象与解说》,《秋水:耿林莽诗文集》第215页,南通市文联2010年版),他还曾以其散文诗《摇晃、摇晃,梦的船》为例说明:“睡眠是一次小小的死。而梦,是灵魂的偷渡和逃亡。∕摇晃,摇晃,身不由己,∕摇晃,摇晃,梦是我们乘坐的一艘船。∕(会把我们摇向何处去呢?)”、“摇晃,摇晃,冬天还没有走远,∕阴沉沉的黑燕子,飞着,飞着,黑的雪。∕全世界都在下着黑的雪,道路严寒。∕灵魂偷渡,我和我的马,能走得脱吗?”这便是耿林莽自己所说的恍惚、朦胧的烟雾式迷离,诗人仿佛在摇篮中,在行进着的船上,在颠簸的马背上。梦是一个谜,是一个源于现实而又超越现实成为一个精神的谜。明乎此,我们就找到了解析耿林莽散文诗中“梦与非梦”的钥匙。他的散文诗,多是诗人自我精神的写照,那些现实生活的影子,在梦幻中美的闪现,呈显出光怪陆离与充满诱惑的色调。梦中之马,瓮的幻思,醒着的呓语,蝶之梦,夜的失策,灵魂的飞渡,藏在叶的深处的梦,江南的梦,小城的梦,水鸟的梦,塔梦,梦中道路,古屋遗梦,崖的幻觉之岸等等,都与梦境有关,它在追觅精神的潜在力量,即在你的释然与领悟中流漾开来的诗的力量。散文诗,一旦插上了梦的翅膀,就会具有流动的美感,在远方以远,犹如行云的燃烧。“孩子们在路上,追日的父亲也不曾抵达过的∕远方,诱惑是永恒地,在。∕在即不在。落日便是那只空茫之眼,每天都在失望处跌倒,下滑,向隅而泣。∕∕风也吹不到的地方,比远还远。”、“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神的故乡,鹰在盘旋。∕众神早已闻声而遁,去向难明。∕诱惑是永恒地,在。远方,∕比远还远。”(《远方,比远还远》),浸透在诗里行间的是诗人形而上的哲思与玄想,他的梦已然飘飞到“追日的父亲也不曾抵达过的远方”,一个鹰在盘旋的“神的故乡”——“在即不在”——天、地、物、人、神的浑一与飘逸,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诗人的梦,惟求生命的永恒,在人神之间的和谐与幻化、融解与升华中倾注着诗性的智慧。“比远还远”,表现为一种永不满足的心灵需要,一种梦寐以求的沛然大气,一种对于更高精神价值的诱惑,一种对于人格本体与神格灵体的高远寄托。“‘酒杯里没有酒了’。∕这是一个老人从门厅里发出的呼唤。∕(是醉话,还是梦语?)∕他伸出手,去摸。∕不是瓦罐,是一把精致的酒壶。∕举起来,他一饮而尽。∕∕窗子外面,放一只瓦罐。∕秋风里的蟋蟀,双翅早冻僵了,再不能够弹奏。∕瓦罐空空的,没有水,也没有歌。∕空瓦罐里,盛着的,是人生的渴意吗?∕不,不是渴意,是乡愁。”(《瓦罐空空的》),“空瓦罐”作为象征物在散文诗中出现,超越了本体的物理属性,而赋予了它以意义内涵与精神属性。是窗内的“空酒杯”还是窗外的“空瓦罐”?是“醉话”,还是“梦语”?是“人生的渴意”,还是“乡愁”?面对这三个设问,老人用手去摸,用心去揣摩,以作细致的认辩,于一饮一渴中参透了意脉流贯的乡愁的咏叹。“瓦罐空空的,青灰色,如烟”,虽然“没有水,也没有歌”了,但仍能盛得起脉脉乡情,其间自有诗人心灵的葱茏和诗情气韵的璠缊,这种“泯化融合”,已使我们超越了对于“空瓦罐”这个具象或艺术符码所激起的直接的情感体验,而真的衍变成了审美主体潜在的“梦语”。哪里有什么“空瓦罐”,只不过是梦中幻影的一角罢了。“梦是神话,玄妙幽深,谁在背后运作?∕游鱼,飞鸟,雨季的黄昏,模糊了一面镜子。∕匆匆的过客是浮在其中的烟雾。∕梦体现了命运的不由自主。”(《梦与非梦》),诗人以梦解梦,写得十分幽深,众妙之门,玄而又玄,乃是超现实主义的养空而游,而随着“游鱼”、“飞鸟”、“镜子”、“过客”、“烟雾”等意象元素的进入,抟虚为实,空灵飞动,翩然神飞,浩茫心远,把读者的心智潜能引向更加深邃的、超然思幻的、恍惚窈渺的境界。
五、艺术变构与诗美衍生
耿林莽在他的散文诗中,始终注重开掘精闳丰赡的思想富矿。他说:“无思想的诗不过是一堆文字垃圾,即使外表华美,也仍是垃圾。”(《散文诗六重奏》序,河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思想无所不在,诗人的思想要融在作品的血液之中,自然地流露出来。耿林莽不仅是一个“思想者”,而且是艺术变构与体式手法创新的典范。转益多师,他一直强调以独特多样的方法与体式探索来获得新意。耿林莽对散文诗的学理内蕴与诗艺新变作过骛精的阐释,孜孜矻矻,播扬颖见,踔厉发越,深究细研,尤其是寻求突破,力图冲出束缚散文诗发展的羁轭,振采乎宏文,练情于义理,自觉地建构思想淬砺、学殖沉厚、异乎寻常、革故鼎新、颇富原创性的散文诗论,创造性地提出了“散文化与化散文”、“抒情与叙事”、“虚与实”、“意与象”、“忧与乐”以及散文诗“野”一点等观点,振聋发聩,独树一帜。他在推介散文诗新人新作方面,总是直接地面对文本,选择独特的切入角度,提出具有启悟性而又有真切的实践意义的新知灼见,为散文诗坛提供了导向标和一种巨大的动能。他的散文诗创作,在遵奉诗美传统的同时注重现代性的潜入,注重现代派手法的渗透与跨越,立足自身的时代境遇,积极开展执著地探索与扎实的实验,而大大提升散文诗的地位和影响力,促进艺术新质的衍生,彰显出作为我们这个时代一个诗歌灵魂的不朽质地和精神奥义。他强调抒情与叙事的融合,倡导诗、史(事实)与思的一体化,以抒情、叙事与理性思维相结合的综合优势,取代纯抒情文体的定位,以抒情手法叙事,将情节、细节、人物等经诗化处理后,融为一体。如《红头绳,白头绳》就是一篇叙事与抒情内在结合的散文诗,它写船妇从当年扎红头绳的新嫁娘,到“有一天,她要扎那根白头绳吗?”,作者写船妇面对苦难时的人生况味。通篇叙述,包括她缝不完的伤口,在船舷边爬的光屁股的孩子,那盏瞎了眼的小风灯,散发着浓浓的汗气息和烟气息的丈夫等等,只有客体的景和真实的人,虽没有直接的抒情句子,却笼罩着一种凄苦、忧郁和惆怅之情。“船轻轻摇晃,河轻轻摇晃。夜夜这样。∕红头绳到白头绳,很短。∕而河,很长。”船、河、人等特定的意象浸润着一种情绪,水上漂流人的命运可谓悲天悯人,不是情语,而胜似情语,这种将抒情融化在叙事中的写法,使叙事与抒情双向渗透互为一个艺术整体。情是人与世界即客观事物接触后引发的一种“感应”和“反应”。“虚与实”的关系,是散文诗作家在创作中较难把握的一个问题,失之于虚和过于泥实,都有可能使散文诗创作质量受到影响,耿林莽就提出过“得之于实,出之以虚”的说法,我以为很精辟,因为他较好地解决了生活基础与艺术表现间的关系。如《守住》:“篝火在远方,守住∕野性的荒原。∕而风总是在吹着,吹。自晨至夕,扑向那火。∕然而,只要你坐在那里,守住∕呼伦贝尔大草原,这一堆火∕便不会熄。∕∕寒冷运送细小颗粒,四出传播,夜的背因之而瑟瑟地抖。∕三千里外,倚在其上的我,∕看见了栓马桩上,黑马的尾巴∕在动;看见了∕篝火映照,你目光的闪烁。∕∕手是够不着的,那火。∕我却感到一点儿也不冷了。∕奇迹,是怎样发生的呢?”这章散文诗可谓虚实结合,虚实相生,情景交融。我曾读到诗人栾承舟对这章散文诗创作背景的介绍:“《守住》是最新作品,与许淇有关。他在近期给耿林莽的信中,谈到当代商品化和消费文化等对纯文学的冲击造成不佳的文学生态环境时写道:‘还得守望我们的篝火,不论旺不旺,没有熄灭就行。’耿林莽读后深为感动,便有了《守住》这章意味深长的诗章的诞生。”(栾承舟:《沿着现实主义的道路》,《上海诗人》2011年第2期)。守住我们精神家园,这本是个“虚”即抽象的命题,但诗人却不以虚为虚,而是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在这么短的篇幅中,借“篝火”、“荒原”、“风”、“草原”、“颗粒”、“栓马桩”、“黑马”、“目光”、“手”、“火”等密集度很高的、“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象,来“映照”出诗人现代商业社会和消费时代的文化的沦丧、传统的磔裂、价值的旁落、生命的钝化、道德的滑坡、灵性的泯灭等人文精神失落之悲壮情怀,唯有像篝火一样的燃烧,对文学精神的坚守,才能在自己的血脉中流贯着思想和良知,才能看到人们心灵深处辉煌的“奇迹”发生。“化虚为实”就是将某种心境、某种感觉加以物化,表现内心的情感,采用心境物化的手法,自由地游刃于虚实之间,就能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从散文诗的发生学上,耿林莽还提出了“意与象”的关系,以意为帅,意在象中,即如他所言:“散文诗中的客观世界(即象),总是由诗人的主观,包括感觉、印象、情绪的诗意折射,变形地转介给读者,她们无不打上诗人个性化的诗化印记”。(耿林莽:《以意为帅,意在象中:对散文诗意、象关系的思考》),意与象在深层次上要相互渗透、相互深化。如《不系之舟》系诗人告别少年时代走向人生的一篇精品之作。“漂泊”是其“意”(主题),而诗人则通过客观物(“象”)——微雨、燕子、杨柳岸、晓风、残月、红绒线球、柔发、不系之舟、唇、岸、青色的苇、鸟儿、荷钱、莲等,来加以表现。“然而我还是去了,划着我的船。∕寻一片陌生的海,无人之角。甚至于没有一棵树,甚至于不长一片叶子,甚至于不见一只鸟的巢穴。∕陡峭的崖壁,无处系缆。”一个“漂泊”的“意”当然显而易见了。漂泊,一直在路上,“划着我的船”,对故乡的渴望和生命的追问,“寻一片陌生的海”,“无处系缆”——注定着漂泊即是我们的宿命,“不系之舟”不仅仅是一种物质实体,更是一种精神的载体,因此而衍生出了对乡土的潜隐心迹的表达,使“不系之舟”已然成为诗人寻求精神寄托、吐故纳新的飞升之地。评论家孟繁华、汤先红曾在《梦中的过去,远逝的故乡》中说:“荣格曾说艺术家就如同经年流浪的浪子,自始至终生存在没有恒定模式的风蓬漂泊状态,他们置身于‘有’却拼命地追寻‘无’,永远处于从此岸向彼岸过渡流浪的境遇,永远处于漂泊、焦虑、烦燥、苦闷之中。”(见《文艺争鸣》2011年第8期第135页),“不系之舟”正是在这样的“无人之角”寻找着生命存在形式的书写,对苏中平原以及水乡的回望,是诗人的精神原初。心灵的审度只能在心里布满淡淡的忧伤和隐痛。此外,耿林莽的艺术变构,还表现在他提过散文诗可不可以“野一点”的倡议,主张适当引入一点杂文因素,以克服某些散文诗过于矜持和格调单一化的缺点。他身体力行,写了《风马牛小集》、《伯乐卖马》、《洗手》、《“戏说”的戏说》、《“蜗牛”下海》、《“大师”和他的杯子》、《“思想者”访谈录》等“反讽式”散文诗,忧患带有悲剧色彩,反讽带有喜剧色彩。适当引入喜剧性的反讽因素和杂文色彩,有助于散文诗多样化风格的形成。不仅如此,耿林莽在“纵向继承”我国诗美传统的同时,又“横向移植”且适当吸收融化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的审美质素,兼采当代众多艺术之长,象征、梦幻、魔幻、变形、意象叠加、意识流、超现实、黑色幽默、反讽等艺术手法和建构技巧的运用,散文诗演变上的赓续与创新、借鉴与传承、单线与多线、连续与断裂,以及风格上的忧郁与柔美、凝练与舒放、冷峻与热烈、飘逸与谨严、刚健与轻婉、平淡与绚烂,使他的散文诗呈现开放式发展与多元化变异的格局。这种对艺术的“回归”与“敞开”,对于开辟中国散文诗的未来,对于一个作家的超越与艺术的多向度寻求,是多么重要!
文学因何而伟大?耿林莽以他的散文诗创作和研究,作出了最好的回答。他创造了散文诗发展的一个又一个奇迹,是中国当代的“庾信”,是当代散文诗坛“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荫”的一棵常青树。虽已届八五高龄,创造力却依然十分旺盛,呈现出一种先锋与引领的姿态,是迄今为止少数几位能代表中国散文诗创作最高水平的散文诗大家之一。他的散文诗所涉及的内容极其广泛,历史的沉思、文化的心旅、现实的寻求、民生的关怀、人生的谛悟,都为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和文明的共相添上了美好的一笔。他懂得如何去把握时代情绪的强度、发掘社会心理的深度和刻拨心灵魂魄的力度,懂得如何以哲学的、现实的、审美的、艺术的等多重向度,在散文诗中憬悟率真、至善、大美的境界。他具有独立、独特、独创的艺术才情,在作品的意义深度和文本原创品格上深谋远虑,活气灵通,精思逸韵,蜕旧变新,体现着中国散文诗人的一种执著的信念、高尚的人格、广博的视野和阔大的胸襟。他的散文诗是一个巨大的精神与艺术系统,是一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心灵的“深井”,以我浅陋的美学根柢和鉴赏水平,是不能充分汲取到他的灵气与精华的,况且他的创作还是令人充满着更大期待的“现在进行时”。愿耿林莽前辈身体健康,仁者长寿,创作出更多更好的深入心灵、澡雪精神、激荡生命、充沛感情的经典作品,以不断丰富当代散文诗的思想宝库和艺术宝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