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中国网络诗歌•抽样读本(总第19期)
2015年12月集稿/将刊于《特区文学》2016年第2期
马启代评荐:梁文昆《屠夫》
王征珂评荐:陆大庆《那些白,不是真正的白》
王 法评荐:小 陶《东西南北》
方文竹评荐:李 浔《虚座》
木 叶评荐:胡翠南《低音》
阳 村评荐:哑者无言《疯人院的门锁坏了》
杨四平评荐:吴云驾《乱写乱画》
张无为评荐:张执浩《这首诗还没有名字》
周瑟瑟评荐:樊 子《膝盖上有血》
宫白云评荐:王 宁《竹子》
盛 敏评荐:郭建强《冰窗花》
马启代评荐
马启代:1966年生,诗人、诗评家,“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长河文丛”主编,自由撰稿人。
屠夫
■梁文昆
提刀灌酒,腹部藏毒
早年间,因行走于
街巷,闹市,杀猪贩肉
贩皮,贩血,贩
骨头,而得名
无论寒暑,也不惧鬼魂,他杀动物
杀得
专注。
现在,他终于老了。
这个早年的屠夫
蹲踞在家,孤零零晒着太阳
风湿病上身
一副老骨架,终于显现出
动物的原型……
马启代:为“屠夫”状形画骨
我喜欢文字中渗透血丝的诗句,崇尚写出骨头的作品。《屠夫》作为一首很好懂的短诗,之所以第一次阅读就把我撞痛,盖在于其干净、利落的语句中所包含的思想力。
《屠夫》犹如一把锐利的匕首,直刺暴虐和以杀生为业者的死穴,揭开了一切伪饰,以历时性的、看似不动声色的描述,状形画骨,把“屠夫”的形象烘托出来。它是批判的,但未置一词的评语;它是冷色调的,但寒气蕴含在文字背后;它以对比性的手法,把形态、行为和因果置于时光轮回和命运跌宕之中,堪称一首零度抒情的经典之作。它诗意饱满,穿透力强劲,一针见血,耐得咀嚼。
由此我想到新汉诗语言的问题。无法否认一切诗家语皆来自口语,只是有直接蜕变和间接蜕化之别。语言的书面化和诗意化是一个过程的两个阶段。我一向认为赋比兴的技艺是汉语诗人的童子功。形容词、动词、名词的“诗化”程度见证着我们对母语的理解和使用水准。《屠夫》一诗除了它强大的精神感染力,它魔幻般汉语词汇使用的深厚功力值得注意,尽管这是一个组合拳。
作者梁文昆,笔名红莲,曾因诗集《平衡艺术》引起我的关注。她作为诗坛一位侠气昂扬的女子,主持防灾网,操办赤子诗人奖,其作品精粹、尖锐、真切、老道。在我看来,《屠夫》很能代表她的精神特质和艺术趣味,面对年头岁尾积累下的多首优秀作品,我不得不从中拣出推介之。
王征珂评荐
王征珂:诗人,诗评家。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百余种报刊,曾在《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人》《飞天》《特区文学》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数十篇。现居湖北十堰市。
那些白,不是真正的白
■陆大庆
那些白,不是真正的白,
是漂白,是洗白。
那些黑,不是真正的黑,
是染黑,是抹黑。
那些漂亮,不是真正的漂亮,
是装饰的漂亮,是人造的漂亮。
那些高高在上,不是真正的在上,
是踩着别人的肩膀,是在痛苦之上。
那些你看见的,不是真正的模样,
光鲜的含着肮脏,丑陋的吐出芳香。
王征珂:论陆大庆诗歌的“现实批判”意味
印度诗人泰戈尔在《现代诗歌》中指出:“崇拜荷花莲子的湖,是由‘完美’工厂造成的。”而在文学创作活动中,“当某个勇敢者撕下障眼物,破除陈词滥调,放眼观赏那个荷花莲子湖时,会在抛掉障眼物的同时,开辟出一条新路。”当我们怀揣着诗意的改良种子,穿行在泰戈尔老人家所说的现实的“污泥浊水”里面,污泥可以弄脏我们的衣裳和腿脚,但不能污染我们的心志、污化我们的思想。我们承认“现实泥泞”的客观存在和强大力量,但不应该同流合污、曲意逢迎、甚至赞美泥泞、迷恋泥泞、崇拜泥泞。如果我们置身于污泥浊水之中,仍能挺直脊梁、胸怀坦荡,保持足够的自我清醒,发出阿波罗神一样豁然开朗的、纯洁无邪的笑声,那无疑是诗人精神弥足珍贵的一种大境界。
一树郁郁葱葱的树叶,没有一片树叶完全相同。树叶们如此,诗人也应当如此。艾略特有艾略特的洪钟大吕,洛尔迦有洛尔迦的浅唱低吟。每个真正的诗歌写作者,都应当发出属于自己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独特的声音。在我阅读印象中,贵州诗人陆大庆是一位直面“现实泥泞”、拷问“异化人性”的批判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歌写作不刻意雕词啄句,而是突出实际内容,揭示“真实面目”,笔触深入现实境况,贴近尘世时空,书写底层疾苦。陆大庆的批判现实主义诗歌,语言不娇柔做作,情感不虚伪夸张,诗意不凌空虚蹈。
《那些白,不是真正的白》一诗,虽然只有短短十行,看似明白如话,却撼人心魄,发人深省。在此,诗人不伪造太平世界,不遮蔽丑陋世态,不捏着鼻子说话,不带着虚情假意。诗行之间,闪烁着强烈的批判锋芒,流露出浓厚的讽喻意味,对假、恶、丑的深深厌憎,跃然纸上。深刻的诗意蕴含,源于作者对现实生活的细致观察、对风气流弊的真切感喟、对社会人生的沉重思考。
“那些白,不是真正的白,/是漂白,是洗白。”在此泥沙俱下的时代,鱼目可以混珠,滥竽可以充数,蛤蟆可以瞒天过海。人世之间,既有心如白雪之人,也不乏乌烟瘴气之徒。那些内心龌龊之人,可以乔装打扮、掩人耳目、故作高洁;那些精神阴邪之人,可以外表光鲜、呼风唤雨、欺世盗名。可恶乎?实实可恶!
“那些黑,不是真正的黑,/是染黑,是抹黑。”在此错综复杂的时代,人心不古,人格沦丧,人性扭曲,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有那样一类“阴人”,精通“抹黑术”,披着人皮,不干人事,热衷于拉帮派、扇阴风、点鬼火、放冷箭、打棍子、泼脏水,伤害无辜,污人清白,毁人形象。痛切乎?真真痛切!
“那些高高在上,不是真正的在上,/是踩着别人的肩膀,是在痛苦之上。”大千世界,光怪陆离,形形色色。有那样一类“高人”,徒有一副人模人样,长着一颗禽兽之心。他们擅长“爬高术”,竭力抬高自己,肆意贬低他人。矮化他人、丑化他人、践踏他人、奴役他人、蹂躏他人,乃是他们顽固不化的劣根性,他们是文明社会中人品低下、人格猥琐的垃圾。
因了对种种“现实泥泞”的敏感、真实洞察,诗人陆大庆在诗篇中发出了按捺不住的、近乎怒吼的慨叹:“那些你看见的,不是真正的模样,/光鲜的含着肮脏,丑陋的吐出芳香。”面对那些污浊之人和肮脏事物,良知和正义像一条鞭子,鞭打、考验着我们的魂灵,需要我们做出选择:是低眉顺眼、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还是不卑不亢、不浮不躁、不屈不挠?
王法评荐
王法:1946年生。诗人。中国诗歌流派网副主编。干预诗歌流派的重要成员。现居住吉林长春。
东西南北
■小陶
相信东风的人,去了北方
相信西风的人,去了南方
从此别过
无论如何
北方有个大笼子
人在里边,野兽在外边
南方有个小笼子
野兽在里边,人在外边
王法:信仰、理想与现实存在的错位和困厄
“相信东风的人,去了北方/相信西风的人,去了南方”
好无奈啊!这两句诗会博得多少人叮当作响的共鸣?理想与存在常常南猿北辙,现实就是这么无奈。
“东西南北”疆域无限,人该是这辽阔域界里何等自由的精灵,可是——“北方有个大笼子/人在里边,野兽在外边/南方有个小笼子/野兽在里边,人在外边”——无论南方北方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笼子,人等同于野兽,都关在笼子里。本诗彰显出信仰、理想与现实存在的错位和困厄,极大的讽刺和鞭挞了现实中那些脱离实际,甚而束缚、碾压人们思想和灵魂的种种律条的高蹈和荒谬。同时告诉我们:一首诗思想和内涵的深遂,绝不在于言词构建的繁复,好诗必然是精练澄明的
方文竹评荐
方文竹:1961年生。诗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著有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等各类著作19部。现居安徽宣城。
虚座
■李浔
把一张老椅子搬在新社会都不敢坐的地方
请君坐下请祠堂橫梁上的典故陪你
再请来会逐渐记起的往事让它们
恭敬地站在牌位的面前此刻谁还会入座?
这不是个能随便想坐就坐的社会
秩序一直在模仿黄河或长江的姿势
在顺流而下在淘沙在不断纠正不安份的两岸
在这座城里那些牌坊名人故居
占据着风水扱好的位置它们论资排辈
个个坐南朝北每一个瓦片都吃饱了前朝皎洁的月光
此刻也有例外那个坐在自家院子里的人
看云一次次擦去他的耐心天高得鸟开始虚心
翻翻家潽时光在手指上一次次从头开始
他坐在别人坐过的座位上看别人看过的风景
说别人说过的话想别人想过的事
尽管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无论是朝南或朝北
他还是一次次纠正自己的坐姿
方文竹:“座”道与深度的原型重现
给人坐的一把椅子,且是“老”椅子,诗题标明“虚”座,一下子就打开了诗人情志延伸的通道。“横梁上的典故”,“往事”,“牌位”,等等,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决定了“此刻谁还会入座”的疑难止步。而“这不是个能随便想坐就坐的社会”,昭示了《虚座》更大的阐释空间正是在于它的背景——家族、民族、国家、历史、文化等,“牌坊”也好,“名人故居”也好,“位置”也好,“前朝皎洁的月光”也好,“椅子”是人的椅子,“论资排辈”是它的职能(作为社会岐异现象出现的梁山好汉也喜这个),这比“坐”重要,从而“椅子”更像椅子,“椅子”更是椅子!一切终结于落在椅子上的“秩序一直在模仿黄河或长江的姿势”,点明了两千多年超稳定社会结构的个案,其实也就是公案,诗人将其化为诗案,取得了感性美学的逼视效应与深度的原型重现。座位一下子体悟、深化成座道。
这时候,一个“例外”的人,也就是一个反叛“虚”的人,一个有着自己方式的零余人,他的行动却采取了“实”的路径(对于传统规定好了的轨迹谁也逃脱不了),“一次次”暗示什么呢?无疑注定以悲剧告终。“虚”就像一个无底黑洞,有着令人震惊的化实除实的强大功能,胃口无穷的文化“巨无霸”挟持着时光机将一切的异类和反叛物毫不留情地吞纳进去,而世界依然不留痕迹地运行着。家国同构,一把平凡的椅子坐上去的是一个民族的寓言,沉重地压在我们的心上。其实,这个例外的人提出的是传统与现代性、“体”与“用”的老问题,即这个例外的人,他的视界和反抗武器是什么?特别是他的反抗方式是什么?是否带有阿Q式的国民性宿命?皆有着诗之外的勾连。
木叶评荐
木叶,1970年生,本名王永华,诗人,文学硕士。著有诗集《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在铁锚厂》等。现居合肥,《诗歌月刊》编辑。
低音
■胡翠南
二月,薄膜被农妇从田间褪去
草莓露出身子,大部分还是青果,阳光过后
有几个已略懂羞涩,初为人妇
“大雪封山,想你”
我是这么想的,你说这话的时候,可能
正搂着一个女人
笑容是我的,神态是我的
身体是她的
想起小时侯遇上的雪,梨花样白
落在初春,容我们四处撒野
有时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不想我了
我想你还有什么用呢
木叶:想你有什么用
胡翠南的《低音》当中的情感过渡,婉约、生动,饱含着女人味。因此也相对要曲曲折折地复杂:在第一段的铺排之后,第二段劈空一句“大雪封山,想你”。实际上全诗“低音”倾诉的某种“空灵”,就是从这一句开始生发。第三段打断读者的期待,出乎意料地充满了人间呛人的烟火味。在司空见惯的“俗世”“气恼”或者说“怨”之后,第四段荡开,又是显得很“空灵”,想起了“小时候的雪”、“梨花样白”,以及我们童年的“四处撒野”。最后一段,情感重新渡回人间,“有时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不想我了/我想你还有什么用呢”?
这些“低音调”的诗句,形成了全诗的基调;同时,在这基调的定音之下,诗句拢在了一起,最终,这首诗走向它自身的自我完成。
我们再来读一读:“我想你还有什么用呢”,类似于唐诗的“闺怨”气息又一次既熟悉又陌生地贴面而来。情感的精致而又巧妙的过渡是这首诗的特色,然而反过来也要看到,如果止步于“我想你还有什么用呢”这一种浅浅切切的情思,也许还是略显简单和松散,会让当代读者、尤其是现代诗的读者有一些阅读上的不满足。
阳村评荐
阳村:1965年生。诗人。著有诗集《城市和乡村的边缘》、报告文学集《桂冠与荆棘》等。现居合肥。
疯人院的门锁坏了
■哑者无言
最先是一只耗子从门缝中挤出来
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大
它咧开嘴笑了,露出细密锋利的牙齿
接着有人打开门走出来,迟疑和迷惑
并没有在他们的脸上停留太久
他们悄悄地再将门关上,快步离去
疯人院的门锁坏了
里面大部分的人不知道。他们继续傻笑着
继续在里面住下去
阳村:对一个“坏了”的“秩序”的嘲讽
我很认同作者说的这是一首“有关秩序的诗歌”,虽然“秩序”这个词用得有些委婉;我也赞赏作者企图通过一首诗对现实进行“干预”或“观望”的立场,因为我一直认为,干预或观望(围观),是诗人在新媒体时代的一个职责。不无遗憾的是,在当今诗坛,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的诗人,表现这一立场的作品都太少了。
生活中是不是并不存在或很少存在需要诗人“干预”的东西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就像作者指出的,面对同样一个现象——“一个又一个贪腐事件浮出水面”,有人震惊,有人叫好,也有人在冷静思索,这体现了诗人(也包括其他人)观察问题的角度和深度,这也是我在总结《发现》栏目上一篇作品时所说的“维度诗学”中,你的作品能够进入哪个维度的先决背景。《疯人院的门锁坏了》的被“发现”,是因为作者已探摸到四维空间,从而看到了“秩序”问题,于是这9行短诗,就有了匕首和子弹的力道。
显然,并非只有作者一个人发现了“秩序”的问题,在这个广袤的“疯人院”里,“快步离去”的少数人当然发现了这个问题,“继续在里面住下去”的人中,也不是都未发现这个问题,只是有的装作没有发现,有的还在自欺欺人地希望别人没有发现。但这显然是徒劳的,诗的开头就告诉我们:最先“发现”这个问题的,“是一只耗子”,这无疑给了自称“智慧动物”的人类一记响亮的耳光,也是对一个“坏了”的“秩序”的莫大嘲讽。
杨四平评荐
杨四平:1968生,批评家,教授。著有《跨文化的对话与想象》、《20世纪中国新诗主流》、《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等13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等省部级项目5项并获优秀结项。现居安徽芜湖。
乱写乱画
■ 吴云驾
北边看 棠樾牌坊高高大大
一套乡土教材 古色古香
繁体的意蕴,竖排的荣耀
似金文爬满后人的额头
古典的光芒辉映出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南边望 风霜雨雪中
荣华富贵、扶贫济困
你将道德进行到底 筑起
一座座凯旋门
可是 你的正面镌刻着谁的前生
背面又记录着谁的来世
御赐的咒语常常需要解读一生
民居四起。女祠香火廖落
斑驳的苔藓居高不下
三两只白鹭在旷野低低盘旋
借羽翅写下几行春天的诗句
家谱的皱褶里布满我的乡愁
一阵风儿吹翻童年
吹破乡野珍藏的人生秘籍
雨后青石是一面铜镜
往事像一截埋在心底的树桩
月圆之夜总会萌出新芽
易碎的心常被忧伤的汉字感染
(青青麦苗是一支支青霉素?)
如今 乡村游走着一波又一波城市猎人
你站着 有多少人在你浓重的阴影下长大
你倒下 能以你的身躯为棺的又有几人?
杨四平:价值的悬置、汉字的忧伤与梦幻的行旅
如诗题所示,乍一看,诗歌写作的确是一种“乱写乱画”、腾云驾雾,宛如白日梦、睡梦、梦幻中的臆语。开始两节还能找到诗歌叙述的演进空间:先是“北边看”,接着是“南边望”,颇得汉赋遗韵,这一看一望,透过远近闻名的棠樾牌坊,诗人解读出的是人事沧桑、五味杂陈。他既没有为古代的道德楷模感到荣耀,也没有否定她们当年的修为与今日的警示意义。人们犯难之处就在于难以把世事简单地道出个子丑寅卯来。到第三节,诗人才让“我”加入到这场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里来,因为“你”见证和记录了“我”的前世今生。值得指出的是,为了医治“我”的“怀乡病”,诗歌叙述突然逃脱开来,通过使用括号,暂时阻断诗歌正常的叙述流,让诗歌叙述者参与进来,“青青麦苗是一支支青霉素?”经历了严冬、生长在春天里的麦苗,这种真实的生命及其旺盛的生命气息,能够缓解或忘记诗人的历史沉珂、道德负重、传统阴影和成长焦虑。最后一节,似乎带有总结性,仿佛古诗写法中常见的“点睛”:诗人将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常与变对立起来辩证盘诘。但我个人认为,对全诗而言,这是败笔,因为它们急于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馅”露了,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就小了。这是值得引起诗人思考的。诗歌写作,应该自始至终将梦幻进行到底,不要中途强行醒来,要等到诗写完了,诗人才可以从语言、音乐、不和谐状态中回到现实中来。
张无为评荐
张无为:1960年生,赤峰学院教授,赤峰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有诗集《缪斯O点值》,专著《中国当代文艺思潮新论》,主编《大学语文》、《文学欣赏》及与人合著凡12部。
这首诗还没有名字
■张执浩
这首诗还没有名字
这首诗要写十行
——两行过去了,我要写:
“末日过去了,重生还没有开始。”3
我要写:“此刻,我坐在转椅上,膝盖上
搭着毛毯;冬至之日,仍存生机。”5
第七行是:我还不够好。
第八行是:虽已厌倦,但还在等候惊喜。
第九行和第十行并列着:
陌生人,该怎样向陌生的事物致敬?
张无为:“元诗”竿头更进一步
可以确认该诗是中国“元诗”写作的重要代表。“元诗”派生自“元语言”,张枣于本世纪初较早将其界定为“关于诗本身的,诗的过程可以读作是显露写作者姿态,他的写作焦虑和他的方法论反思与辩解的过程”。其理论至今尚未完善,但毕竟是改变诗歌观念的途径之一。该诗的意义在于,与从1973年多多的《手艺——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到1980年代柏桦的《表达》、周伦佑的《想象大鸟》等相比,张执浩的实践更有理论的自觉,也使中国“元诗”进入新高度。
1、该诗的表层是作者自我透露写该诗的情思指向、创意过程、结构安排及部分文本内容等。从标题、首行“这首诗还没有名字”到“我要写”、“第x行”是什么,可见这是一首有关该诗本体的诗,这与古来论诗之诗不同,与魏尔伦倡导、瓦雷里提出的纯诗亦有别。显然,作者提供的是一首未完成的诗文本,其用意何在?我以为,这样作者具有双重意义的诗,不仅透露过程是诗,半遮半露的文本也是诗,是通过诗意生成过程透露并且叠加成诗性文本,该诗也恰巧由十行构成。那么,读者的阅读将会基于此生成第三及更多种意义的诗。
2、在要写与事实上的十行中,作者逐层营造出越来越开放的迷宫,这比伊瑟尔的“审美空白”层次更多重,蕴藉也指向多维,本体性因素增值有加。如:仅就人与自然向度,即有多个层次:从个人期待、顶礼,到人类与存在,直至生命与造化等。可见,这已不仅是张力问题,也不仅是将抒情动作本身当做主题的问题。作者的实验如维特根斯坦所说,必须描述,说明只限于可说者。在完成与未完成之间,不仅在于作者为阻碍读者“良好的绵延”,更在于作者本身已去除了“绵延”姿态。那么,读者则必须双重地介入,既要满足格式塔心愿,又会建构新格式塔蕴含。
3、在该诗10行中,纯现成诗句本文只有2行,必须填补的空白诗行有3行,另包括标题。而具有提示性意义的语句占7行,它们同时亦是诗,需要进一步落实。由此,残缺诗行、空白诗行与提示性诗行,共同建构出比一般诗更复杂的想象空间,多层次的接续再创作引发,使之也成为生发出新意的“元诗”,更意味深长。您不妨试试,在品咂中接续填充。
周瑟瑟评荐
周瑟瑟:1968年生。诗人,小说家,导演。著有诗集《松树下》、《17年诗选》,长篇小说《暧昧大街》等14部。现居北京。
膝盖上有血
■樊子
大地上总有一些事物在由绿变红,由红变得漆黑
没有一种事物能够逃脱漆黑的颜色
山峦的黛绿也是河流的,河流的橙黄也是平原的
平原的紫蓝也是阳光的,阳光铁红也是月光的
月光用银白色照着我
我变得漆黑
我用手摸过自己的膝盖,生硬、迟疑,我一跪苍天有什么用
我膝盖上有血,苍天苍茫
二跪大地有什么用,我膝盖上有血,大地苍茫
三跪什么,跪父母,他们膝盖上有血
他们膝盖上的血是漆黑的
周瑟瑟:下跪意味着进步
谁不下跪,谁就是失去真理的人。
读樊子的诗,我仿佛看到一个膝盖上带血的人,喉咙里发出马蹄声响的人,从黑暗里走向真理的人。
樊子趋向光,但他背后有深深的黑暗。生于1967年的诗人,必有对黑暗最后的感知能力,之后的人肯怕难得有关于黑暗的敏锐认识了。我说的是一个诗人的血性本色,樊子的写作带有这个时代日渐消亡了的受难意识。
迷恋日常叙事的诗人多于有反省精神的诗人,没有历史感的诗人觉得比有历史感的诗人高级,这其实是诗歌美学的堕落。这20年来批判精神的丧失,导致诗人集体性萎缩。而读樊子,我看见雄性荷尔蒙在膨胀,向着甜腻腻的诗坛喷出了一泡血。
遗忘了诗歌的血性是几代诗人成功变坏的原因。当然,樊子并不完全是诗歌的好人,他也有失身的时候,在这个甜腻腻写作的时代,他与大家一样常有失身。
一个人保持“诗硬骨”(我父亲的遗训)当然很难,像朵鱼那样思考与写作的人,他的精神状态是孤独的,虽然朵鱼获得了承认,并不孤立,樊子的《膝盖上有血》是一个诗人独立意识建立的标志,“朵鱼太硬了”这是谷禾给我说的,我反而觉得他是这个时代最柔软的诗人,因为他的情感与他的血性。同样,我看出了樊子身上少有的觉醒,少有的对于幽暗的突破。
《膝盖上有血》无疑是确立他的硬汉形象之作,他下跪,这意味着60后诗人终于有了清醒的机会,他的诗正是膝盖里渗透出的血。他对黑夜的感受与我相像,我渴望漆黑的夜,在灯光强行将我炽烤的这些年里,我渴望温柔的属于我个人的黑夜。樊子有在月光下变得漆黑的感受,他关于光与黑暗的写作是有价值的,他得出“膝盖上的血是漆黑的”的结论,让我愿意与这个人作深入的对话。
妥贴如母亲的手,抚摸一个个汉字。
樊子的诗从全诗长短到句子长短、句式错落自由,均可见他的写作进入了自我坚实的结构。用一个词叫“老道”。
《膝盖上有血》揭示了黑暗的本质,创造出了属于樊子个人的光与黑的互动式写作。“父母”因为与个体命运的血缘关系,从而让全诗有了生命的质感,血的黑是樊子的过人之处,不必费心找他写作的毛病,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诗大过了毛病的诗人,他的思考让诗有了新重量,有重量的诗如今不多了,只存在于少数拒绝遗忘的诗人这里。
樊子他创造了一种“微妙的激进的美学锋芒”,不仅体现在词语与意象,更在于他的精神气质与雄性勃发的启蒙意识。
60后诗人扎在文本里自顾自写作的不多了,樊子算一个,我不知他这些年在干嘛,他的诗我见的并不多,但微信时代他是一个活跃的诗人,常见他在微信群上出没,讨论起诗来也生猛有见地。他的自信源于他的文本,一个人写了这么多年,要么炉火纯青,要么一塌糊涂,樊子渐入佳境,属于前者。
他的写作有强烈的问题意识、硬汉柔情、批判精神与启蒙色彩,敢写,并且下手够狠的。
如果要说他的毛病,“激进的美学锋芒”还不够,如果有更深入的自宫行为,或把带着杀气的写作放大,樊子将是一位更有重量的诗人。
宫白云评荐
宫白云:1970年生。诗人。著有诗集《黑白纪》。现居辽宁丹东。
竹子
■王宁
我发现的气节都是这样长短
而这属于我的哲学与思想
而这,我看着他年年长出叶子
而让他的一根手指摸住我的皮肤
而这,更像一种荣幸
而这!的确是一个蓬勃的象征
与我的激情联系已久
我发现的硬度
都是这么地柔软
而这,正是我想看见的
而这,也是我浮想联翩的
而这通达的悟性由来已久
而这,就像一切的一切
与我的肉体捆在一起
而这,是我想要的生活
宫白云:精神强光的照射
诗人王宁长期重病缠身,生活极度拮据,如此的困境反而让他更加玩强,热爱诗歌的赤子之心更加炽热。他的诗大多是现实与人生的见证和记录,既是朝向困境的沉思,也是面对伤口的从容。了解了这些再来看他的这首《——竹子》,更容易把握诗人的精神走向,这是诗人为自己所画出的精神图景。竹子生而有节,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含义中象征着气节与顽强的生命,诗人王宁以竹子为题,暗示了诗人的一种人格追求与做人原则。竹子就是诗人的终极象征,它的气节就是诗人的气节,与诗人的“肉体捆在一起”,他为生存所做的一切努力与挣扎都与竹子的精神融为一体,竹子的喻示成为他人生最为坚实的精神基石与精神来源。生活的困境与身体的疼痛都没有压垮诗人“向上”的生长,反而使他面对生活时更加的坚韧与乐观。他以“竹子”为名解构自己的精神世界,在竹子与它的转义之间建立起转喻的叙述,竹子所携带的巨大的象征能源使诗人重获了一种精神强光的照射。它既是诗人自我的精神状态,也是诗人心灵的直接呈现。在艺术手法上,最大的特点是诗人以一连串的连词“而”与自己串成一气,就像一节节的竹子,而诗人自己就在那一节节的竹子中,成为生命整体的不可或缺。如此的写法不仅突出了整首诗的异化效果,更有种往复回旋的语感。
盛敏评荐
盛敏:1963年生。批评家。著有《盛敏评论随笔选》。现居安徽宣城。
冰窗花
■郭建强
丛林、阔叶,肥花真像睡眠的猫
冬夜在玻璃窗上创作,享受情欲之海的宽
清晨亮出骨感的体态
玉纹模仿皮肤(可是那些阴暗呢)
交缠的舌头擒获消散的梦(可是那些深浅呢)
月亮的热量月亮的心跳月亮的叹惜只剩锡箔
前世就是当世,来世也是当世
当世,当世,群马扬起鬣鬃飞沙如花满地
窗花冰凉凝视,窗花冰凉流逝
盛敏:静态中的透明肥花
冰窗花在窗户上书写摇晃的美。郭建强先生让阔叶、丛林走入冰窗花凝结的形态,猫的睡眠与花纹的气息——它们的通感的联结处是那种冬夜寂静的创作,并且时间在花的散开、线条中迎来多种其它美好物体的相伴:玉纹、舌头、月亮的心跳、群马,衔着梦幻般场景和深浅不一的象征物体的提取,它们在窗户的脸面上演绎一幅有着清脆响声的画——宛如阴暗处闪烁着驱走尘世焦灼和喧腾的最终时刻,即便夜晚空虚威胁我们的空间,但是这首诗组合在窗户玻璃上的各种意象,仍将静物画的优雅与明晰、颜色的穿插与运动的快乐寓于对时间的喟叹中。静的物质和动的时间,心态与画面中的热烈,你争我抢地簇拥在这首诗所拥有的典雅的构造中。它的音量醉人,触感虽然有些凉意,在诗人的笔下冰窗花却“群马扬起鬣鬃飞沙如花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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