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牛汉先生
——惊悉诗人尊师牛汉先生逝世,特以下文旧作复载暂寄哀思悼念!
沈 奇
牛汉与沈奇于2002年夏温州
《钟山》:十大诗人(1979——2009)——排行榜推荐评语:牛 汉
推选理由:
岩石般粗砺而坚实,火焰般狂野而热切;来自骨头,发自灵魂,立足于脚下的土地,取源于本真生命的真情实感,继而以本质行走的语言风度和不拘一格的艺术形式,在时代风云、人生忧患与艰难困苦的命运中,寻求不可磨灭的人性之光和生命尊严,并赋予思想者、寻梦人、海岸、草原、大树及热血动物这些核心意象以新的诗意和内涵,使之成为当代中国诗歌最为难忘的艺术形象和生命写照。
——牛汉的诗,境界阔大,气息沉郁,是永不为时代所驯化、为苦难所摧折的独立人格与诗化人生所发出的呐喊和追求。跨越时代的局限与意识形态的困扰,牛汉的诗歌创作,最终作为纯正诗歌写作的人格化身和生命写作的杰出代表,为中国新诗的现实与未来,留下了无可替代的精神力量和艺术财富。
代表作品:
《温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牛汉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世纪之树
——感受牛汉诗歌精神
感受牛汉,是感受一棵世纪之树的风仪。
在当代中国诗坛,老诗人牛汉的存在,已成为纯正诗歌的人格化身。有论者曾将牛汉的影响与艾青相提并论,当然一个在其诗歌精神的影响,一个在其诗歌艺术的影响,就二者的分量而言,确有比肩而立之势,不算过誉。实则从朦胧诗到第三代诗及其后,二十载新诗潮的风云际会,数不清有多少青年诗人从一米九一的牛汉身旁走过,发现自己也长高了许多。
牛汉与新诗潮尤其是先锋诗歌的关系,可以说是粘着肉、连着筋、扯着皮,一脉热血,息息相关的,绝非如有些老诗人那样,仅是道义上的一种高姿态,缺乏生命意义上的理解与沟通。其实无论是作为诗的存在还是作为诗人的存在,真正的牛汉形象,是随着新诗潮的发轫而树立起来的。换句老百姓的话说,是随着新诗潮一起“重活了一趟人”。
1923年出生的老牛汉,前五十多年的人生,大都随历史的风云折腾得七零八落:抗战、流亡、参加民主学运被捕入狱、做党的地下工作……好不容易解放了,又很快因胡风集团案关进秦城监狱,从大牢熬出来,再接着熬“文化大革命”……等解冻的春潮漫过大地,如他自己所言“已是遍体鳞伤”,惟一没有改变的,是那份刚强如初的人格和一颗永不驯服的灵魂。大概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份生命背景的灼痛,牛汉对新诗潮的参与、支持和理解,方是发自内心而心心相印的。
朦胧诗代表诗人北岛,早年作为知青返城回到北京后,一段时间衣食无着落,找到“牛伯伯”,牛汉毫不犹豫地安排他在自己主持的《中国》文学杂志当个不上班的编辑,按月发给生活费。多年后北岛成为一代名诗人,忘不了常去“牛伯伯”那儿坐坐,后来出国远去他乡时,也是抹着眼泪同“牛伯伯”告别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第三代诗人,包括一批青年先锋小说家纷纷崛起。时值牛汉主持《中国》大型文学期刊,老先生披肝沥胆,一改早期《中国》四平八稳的样子,全力发表新锐诗歌和先锋小说,一时成为除民间报刊外,刊发实验性、探索性文学作品最为集中的重镇。后虽停刊,但那一段短暂而卓尔不凡的历史,至今为人们所感念不已。
牛汉对青年诗歌界,不仅有精神上的融通,更有艺术上的理解。
记得有一次我与他谈到有“后现代诗人”之称的伊沙的创作,牛汉坦率直言:我不懂什么后现代这些新名词,但伊沙的诗我还是喜欢看,读了不少他的作品。他看起来写得很随便,没有那么多讲究,其实骨子里还是有硬的东西存在的,是他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的发言。我为老先生的这份理解颇感震动,要知道,连许多青年诗人都非常排斥伊沙的作品的,我却在一位横跨半个多世纪的诗歌老人这里,听到了颇为中肯的评价。可见牛汉的诗心是从未老化过的,他似乎一直都处在“在路上”的状态,且总是走在最前面的队列中,高大威猛,虎虎有生气。
认识牛汉十多年了,感受最深的就是“老头”的这份永远鲜活年轻的精神劲。
1988年隆冬,第一次去北京牛汉家拜见先生,中午饭后进门,在书房一聊聊到天黑。我约请先生上街吃晚饭,先生笑着说:“哪能吃上门学生的饭,再说也不能扔下你师母在家不管啊?”师母那时正病着,牛汉一是仗着自己身体硬朗,二是怕雇保姆麻烦,里外自己一个人忙着。先生接着领我进客厅,取出一套火锅餐具,乐呵呵地说道:“早就准备好了,专门买了二斤内蒙古的好羊肉片,咱俩今天就涮羊肉吃,给你师母熬的粥,你想喝也喝一碗。”那羊肉真是鲜,但我吃不过老牛汉。我是一筷子一筷子地涮,先生是一小碗一小碗地涮,二斤羊肉,我吃了有三分之一,其他全归了先生的胃,看得我眼馋心热,叹服“老当益壮”,真正好“大汉”!(牛汉同辈文朋诗友常这样叫他)末了挨了一顿训:“小伙子吃不过我老头子,真没出息!”
也亏了“老头”有这样的好胃口。牛汉前多半生,历经磨难,等到得以全身心投入他所热爱的事业,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而一旦投入,更是日夜兼程,不管不顾地向前赶。《中国》停刊后,他负责主编《新文学史料》,那是极其耗神费功的“细活”,为了还未来一个真实的文学史,牛汉倾尽心血,使其成为海内外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份最重要的刊物。一边还得全力投入创作,写诗,写散文,近年更是平均一年出一部书,还有各种会议、出访,接待上门求教的一茬又一茬青年诗人……无论做什么,他都抱着一腔诗人的热忱,从不敷衍。一般老人,到年龄都多少有些世故,牛汉却到老率真如孩童,里外透明,不掺半点假,更无半点大作家名诗人的架子,谁走近他,都会为他的真诚所融化。
当然,这样做人做事,也便更累了些他自己,老人却从未为此更改过自己真名士、真诗人的本色。
1991年,为请牛汉为自己的新诗集作序,托我两个休暑假的学生赴京去老人家催稿。俩学生慑于牛汉盛名,有些胆怯,我说你们只管去,保管不为难。不久回来,感慨得一塌糊涂,说这回才算是见了真正的大诗人,知道何为“高山仰止”。原来先生根本没把他俩当外人,更没有因二人是文学圈外的就减了热情,照样海阔天空聊在了一起。因为太忙,序言还没动笔,看两位学生带有小录音机,便口述让学生录下来带回给我。待整理出来,叹服“老头”思维好生敏锐清晰,更比纯文字稿多些明快鲜活。抄清再寄牛汉,老先生看我如此认真,便也认真起来,仔细改写一遍复寄于我,这份手稿,遂成为我书房的一份珍藏。诗集出版后,大家都说牛汉的序写得真好,实不知那是先生口述的杰作,后来又收入他的散文随笔集《萤火集》(中国华侨出版社1994年9月版)中。
说起来,这些都是小事,却又正是这些小事见出大家风度。牛汉人真,在诗界、文学界是出了名的。他想骂你,当面就骂。认识你,就当朋友对待。一旦发现谁人品有问题,立马就跟他断交,毫不含糊。实则心底里又很善良,该原谅的,天大的事他也会化为云烟。当年整牛汉时,周扬有相当大的份。周扬病危时托儿子叫牛汉到病房,拉住手道歉,牛汉凄然劝慰:“我们不都是受害者吗?”随后还出席了周扬的追悼会。望着他那高大苍凉的身影,到场的人都感佩牛汉的心胸仁厚宽广。
正是这一份心胸、这一种精神,成就了牛汉晚来的艺术大境界。大凡诗人,多中、青年成名,此后皆囿于已有的成就,再有作品,也少有超过成名作的,成为复制性的延展。即或如艾青这样的大师,“文革”后复出重新投入创作,尽管不乏精品之作,但与其早年经典诗作相比,依然是减了不少成色。老一代复归的诗人中,大都在二次爆发的创作热情中,写过一些不失水准的力作,但总体上还是未成大气候。惟有牛汉,横贯整个新时期诗歌进程,越写越精纯,越写越大气,真正抵达了真诗大诗的境地,为海内外所瞩目。
当代中国诗坛,多年来,一直以“生命写作”和“现代诗性”为其突进的旨归,但在实际的创作中,真正能深入这一境地者,并不多见。于“生命写作”,大都或误读为青春激情的快意宣泄,或变异为诗意人生的简单“提货单”;于“现代诗性”,则多以投影西方观念为能事,或囿于技术/语言层面的引进与复制。显然,生命体验的深浅与主体人格的强弱,是能否真正企及这一旨归的关键所在。
牛汉的诗,从早年到晚近,一以贯之:立足脚下这块土地,取源本真生命的真情实感,“写出我们中国人现时空下自己的现代感”(牛汉语)。潜心研究牛汉作品者都不难发现,从一开始,诗人的写作重心就未被所谓的“艺术修养”所游离,而完全投放于对生存的质疑和对生命的叩寻中去,虽然粗粝却充满质感;以生命的体验去求艺术的创造,而非以艺术的修养去网生命的体验,这是牛汉区别于其他诗人的最重要的标志——一句话,牛汉的诗来自他的骨头、发自他的灵魂、源自他以血与火铸就的中国式的现代文化精神,是在岁月莫测的苦难与创痛中,一个永不为时代所驯化的独立人格所发出的呐喊与追求。
具体于作品中,在早期,是“埋在冰层里的种子/静静地/茁长着明天的美丽的生命”(《鄂尔多斯草原》•1942),“是从地下升起的/反叛者的声音”(《地下的声音》•1944),是“狂暴的迫害”中,“一个不屈的/敢于犯罪的意志”(《在牢狱》•1946),是为温暖寒冷的祖国,“将自己当作一束木炭/燃烧起来”的赤子之心(《落雪的夜》•1947);在“十年动乱”时期,是“当人间沉在昏黑之中”,独自“在云层上面飞翔”,“黑色的翅膀上/镀着金色的阳光”的鹰(《鹰的诞生》•1970),是“在深深的地底下”,“不甘心被闷死”而“凝聚成一个个巨大的根块”(《巨大的根块》•1973),是有着“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和“一个不羁的灵魂”的“华南虎”(《华南虎》•1973),是被伐倒下去“比站立的时候/还要雄伟和美丽”,“生命的内部/贮蓄了这么多芬芳”的一棵“高大的枫树”(《悼念一棵枫树》•1973);在重新复出崛起的新时期,是“永不会成为温柔的平原”的“有血性的”“铁的山脉”(《铁的山脉》•1980),是“在料峭的春寒里”“不枯不凋”,有着“带血的年轮”的松树(《一圈带血的年轮》•1986),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而“扑倒在生命的顶点/焚化成了一朵/雪白的花”的“汗血马”(《汗血马》•1986)——这便是牛汉,牛汉的诗和诗人牛汉,是一个透明、坚实、不掺假、不走样的统一体。说真话,说人话,不为流风所动,不为功利所惑,以独立人格发言,是其恪守的精神立场;不造作、不矫饰,追求大意象、大境界、大生命感,是其一贯的艺术风貌;不守旧,亦不盲从,坚持探求中国人自己的现代意识和现代诗美,是其鲜明的艺术品质。
由此,作为时代之“带血的年轮”,作为历史之“不沉的岸”,作为扎根现实土地的“巨大的根块”,作为理想生命之天空中“以飞翔为归宿”、“从不坠落的鹰”……牛汉的诗,已成为跨世纪中国新诗进程中,一笔巨大的财富,为越来越多的人们所珍视,所热爱。
1996年夏,牛汉应邀赴日本参加第十六届世界诗人大会。会上无意间安排“老诗人”首先发言,牛汉一马当先上台,一米九一的伟岸,半个多世纪的沧桑,一番讲演下来,“震翻”了会场。据说后来的会议日程全乱了——到会者无论正式发言还是日常交流,全都围绕“牛汉现象”转了——此时的牛汉,已是73岁的高龄!
感受牛汉,总让我想到惠特曼(Walt Whitman)在其《草叶集》序言中所写的一段话:“他满怀不熄的热情,他对命运的巨变,对顺利与不顺利的各种情势的凑合漠不关心;日复一日、时复一时地,他交纳着自己美妙的贡赋……他相信自己——他蔑视缓一口气。他的经验,他的热情的感受和激荡不是空洞的声音。任何东西——不论是苦难,不论是黑暗,不论是死亡,不论是恐惧,都不能使他动摇。”惠特曼(Walt Whitman):《草叶集•序言》,转引自沈奇选编《西方诗论精华》,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30-31页。
作为跨世纪的诗歌老人牛汉的存在,无疑正成为中国诗歌的精神源流,以至使我们常常想到:设若没有这棵世纪之树的照拂,世纪交替的中国诗坛,该平添多少寂寞和冷清呢?
199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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