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昶伟:《文楼村记事》这组诗以艾滋病村为主题,在你的诗当中,这样的现实题材是比较特殊的,是这样吗?
沈浩波:中国诗歌界在介入现实方面的能力普遍还是比较弱的,《文楼村记事》是2004年写的,我这次终于把它亮出来,以诗集的形式亮出来,可能唤醒了大家对这首诗的认知。但《文楼村记事》是一个太多年前的作品。我并不认为,因为2004年的作品来得这个奖是多么光荣的事情,但是我又很清楚(得奖)是因为大家对这首诗重新的承认,不是因为这本诗集,是因为这首诗。诗集我自己都不喜欢,我认为不是很理想。
李昶伟:为什么不喜欢?
沈浩波:可以说这个诗集是我编《命令我沉默》这本诗集的预习工作,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编这个诗集了,但是是有一搭没有一搭地在编,工作比较忙,多少年的诗都没有整理过,都是散落在各个不同的电脑上,或者各个不同的文件夹里。我就慢慢地在编。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导致这本诗集遥遥无期。这个时候蒋浩来找我,让我在宁夏出一本这样的诗集。我觉得也是个好事,因为有人催我了,赶紧编出来。至少它对《命令我沉默》这本书的工作量来讲是一个巨大的促进。它的作用是为了这本诗集。
李昶伟:读《文楼村记事》的时候,我当时还觉得说,跟以前比有了不少变化,当然变化应该是存在,但是照你这样说起来那个印象肯定是不准确了。
沈浩波:印象的不准确也是因为它跟我自己突出了某一方面的形象是有关的,因为我最有名的诗肯定是《一把好乳》、《淋病将至》、《强奸犯》,因为那种诗特别容易被人注意,所以被放大。但实际上你看我这本诗集就知道,其实我从1998年到现在,风格并没有那么大的转变,只是那一批诗给大家冲击力太强了。以至于他们认为,你写的诗都是那样的。但是那样的诗一共加起来也就几十首,但它们形成了对你的符号化,对你自己的写作风格的覆盖。如果从这一本诗集来看,我从1998年第一首《苏北》开始,到2000年的《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这么顺下来往下看,一直看到《文楼村记事》,你会发现其实它没什么突然的。但是对于外界来讲,评论界也好,读者也好,老在提你的《一把好乳》,老在提你的那几首诗,你形成了一个特别深刻的印象。
李昶伟:你觉得这些年你的写作当中有什么样的变化吗?
沈浩波:肯定有很大的变化,你青春期的写作不可能和现在的写作一样。而且在逐渐向中年行进的过程中,你思考的深度,你关注的辽阔度,你的生活体验,人生的体验感,你自身的沧桑感——— 脸上的皱纹也出来了,诗歌里也要有皱纹。不能说你脸上有皱纹,诗里没有皱纹,那就变成小白脸诗歌了,我觉得诗歌是要跟着人一起生长的。诗歌是你生命的外延,它随着你的生命往前走。我还是强调身体,我所强调的这种身体、肉体,实际上指的是跟你生命的那种一体化,它是你生命非常具体的一个外延。那是能够看到你的生命感、能够看到青春奋不顾身的犀利、莽撞,也能够看到你中年的沉默、犹豫、微妙,未来还会看到更多的这样一些生命的印记。这种变化很难说是一种风格的变化,我觉得这是人生的变化。
诗人是一个不可取代的身份
李昶伟:你现在的写作状态是什么样的?
沈浩波:现在的写作状态,我觉得越写越谦虚。因为你想实现的美学意图离你写出来的,好像永远有距离。你永远在追寻一个不能达到的地方,但是你还是在不断地在写作中试图去抵达。一方面是你如何忠实于你的心灵?你如何有能力找到那种最完美的表达?你不断地试图接近你最真实的内心,但你觉得好像不完全是这样的,很微妙,说不准的那种感觉,这是一个过程,充满了愉悦,试图抵达的愉悦和不能抵达的沮丧。
李昶伟:诚实的考虑具体是什么?
沈浩波:你对诚实的要求到了一个非常极致的状态,你不允许自己过于夸张你的某种情感,你不允许自己过于放大某些感觉,你希望尽可能符合内心,再一个,由于我们现在都市生活,这种都市生活,到了这个年龄,家庭压力很大,我自己还做一个公司,你跟社会之间的接触面其实是越来越窄的,不是越来越宽的,对吧?你现在让我写一个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很难,因为你不在那个阶级。相对来讲,我还是活在一个富裕的、生活紧张、忙碌的中产阶级状态。所有的东西都在消磨你对诗歌的感受,因为我的诗歌进入的是人的内心,进入的是人性。但是这种东西是否真的能够感同身受,我写《文楼村记事》的时候,是因为我在那儿待了整整七天,你在那个现场,所以你的感受是非常剧烈的,而且是很具体的,所以你可以一气呵成地写出来。
包括这个里面有一首叫《河流》,那时我自己还不开车,写的是一个车流,实际上从车流写这个社会。那时你有些激愤的情绪,或者悲愤的情绪。有时候人见识少一点,反而你会新鲜,有很强烈的表达欲望,这种东西是非常珍贵的。当你见的越来越多,你会麻木的,你会去接受这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就不会对你形成内心的刺激,就会让心灵变得荒芜。实际上人的心灵是因为麻木而变得荒芜。
对于我来说,你怎么活着就变成了一个紧张的话题,你不能光是写着,你还得活着。首先你是活着,然后才能写着。我怎么活着?我用什么样的姿态去活着?我怎么才能活的更具体、更火热?我才能真的进入这个世界的内心,这个东西当然会构成一个比较紧张的难题。
李昶伟:你现在找到路径了吗?
沈浩波:我永远不可能完全找到路径,它肯定是自己跟自己的博弈,你在这个博弈中,你肯定还在不断地写作。
下半身:其中有美好的部分,有不美好的部分
李昶伟:放到今天,你会怎么看“下半身”时代?
沈浩波:我特别怀念那段时光,真的是勇敢的、莽撞的、血气方刚的那样一种写作。但是我觉得我不可能回去了,那就是一个美好的过程,你没必要永远活在那个过程中。
当然你要是从一个更客观的、理性的角度来看具体那个阶段的诗,肯定也有很多为了摆pose而摆pose的写作,它一定是一个泥沙俱下的过程,很多不好的诗也是那个阶段写的,有时候看觉得挺脸红的,居然写出这样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也许它很可贵,你真敢胡写,你真敢那么乱来,真敢干推翻一切的那种写作的狂热。
“下半身”这个概念,现在我也觉得它意义很大。毕竟它给整个新世纪的诗歌直接带来了一个颠覆式的声音,至少它构成了美学的一个反动的可能和拓展的可能。而且它确实也应该影响了很多年轻诗人未来的写作。现在那些学院的教授们提起“下半身”,他都要但是、然而,永远会有虽然、但是,永远都会有你觉得很好的部分,也会有你觉得很不好的部分。
我觉得最不好的部分,确实就是让无数的人开始过于向下,垃圾化,我也觉得那是个副产品。你向下,你出名了,我要比你更向下。你要身体,我就要当人渣,这个确实也导致了后来诗歌论坛的负面。因为变成一帮人比狠了,那就不是写作了,完全在好勇斗狠。比谁活得更垃圾,比谁活得更牲口,无数人在摆牲口的pose,你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很不美好了,完全不在我们的本意上。
李昶伟:你的写作过程一直是持续的,中间没有经历过中断吗?
沈浩波:中断过一年,2005年中断过。2004年是我青春期的告别年,诗集《心藏大恶》出版之后,我到国外去了,回来之后一下子青春期就戛然而止,“嘎嘣”一下就断了,它不是慢慢断的,它是一把就断掉了,你也回不去过去的写作状态了,那是个分水岭。回来之后,我就结婚了,第二年就生了孩子,家里就来了一堆人住在家里,过去是两个人,一下子变成了庸常的家庭生活,你的青春期又结束了,回不去了,我一下子不会写了,找不到新的法门。
那个时候因为一些其他原因,有很多的愤懑没有被消化,所以一写就会写得很大、很空,一写就大而无当,“中国”,恨不得就是那种。所以那段时间觉得怎么写都不对,其实从2004年就开始了,《文楼村记事》就是在那个之前的最后一组诗。
李昶伟:2004年之前最后一组诗。
沈浩波:对,就是出事之前的最后一组诗。那个过程整整延续了一年,直到2006年春节,我的公司也是那年开始做大的。就是因为你无处可寄托了,我过去根本没有心思做出版这个工作,有一搭没一搭的做着玩。
直到那年的年三十,年三十晚上焦虑到凌晨两点多。一年过去了,这一年一首诗都没有写出来。那种幻灭感,然后我就起来坐在电脑前发呆,干脆我敲一句话,敲着玩,我就敲了一句话。呃,我觉得挺像一句诗的,我就接着敲,随着那个意思往下敲,敲出一首诗来。那个时候狂喜,虽然现在看那个写得很不好,但是那个时候是狂喜。突然莫名其妙地敲出一首诗,我就再敲又敲了一首诗,我就再敲,那天晚上敲了四首诗。但是现在看写得都不是很好,但是那个对我来讲,那简直是久旱逢甘霖的一个状态,一下子就活过来了。
我2006年是一天写一首,强迫,2006年写了无数垃圾,因为你要强迫自己找到手感,重新恢复状态。所以我这个诗集,2006年的选了不少,因为那年写得太多了,一天一首地写。几乎是一天一首,写完就贴在博客上,那个时候我都不敢回到诗江湖论坛,都已经到了那个程度,因为一年多没写,你觉得自己不是个诗人了。到2006年写多起来了,我才敢重新回去。我一看到别人在写,你写不出来,刺激很大。通过2006年那一年的折腾,那正是浴血奋战了一年,那个挣扎感还是蛮强的,一天一首地写。我觉得才算是找到了自己新的声音,大概到2007、2008年,零八年开始写《蝴蝶》,逐渐找到了新的声音。
所以2004年是一个阶段,2005年是个坎儿,2008、2009年对我来说是写《蝴蝶》的生命过程,又是一个生命过程的重要变化。这么下来的话,这些年我的变化还是蛮大的。好几个关键的、明显的人生中的时间节点。所以我经常是觉得我写一阵就不会写,比如说我写一段时间,我突然就会陷入不会写的境地。因为你不愿意重复。
诗人的身份才真正有价值
李昶伟:你现在一天是什么样的?
沈浩波:开会、开会、开会,谈事、谈事、谈事,就是这样。
李昶伟:我记得你好像原来说,计划是能出十部诗集、三部小说,是有这样的人生计划吗?
沈浩波:对,我是说出十本诗集,写个三部曲的长篇小说,实际上是一部小说,我觉得就比较完美。十本诗集,我觉得问题不会太大,三部曲谁知道。没写过小说,能不能写都是个问题,这只是一个理想。
李昶伟:写作的动力上面,和最初青春时代的写诗肯定是不一样的,你出版做得也蛮好。为什么一直在写?
沈浩波:我觉得写诗会让我自己觉得更像个人一样活着,你能找到活着的感觉,能找到生命的感觉,会觉得你更是一个纯粹的人。其他的东西都无法替代,因为其他一切都是交换,利益交换,有非常具体的目的。只有写作是能够让你真地去进入生命的内部,让你去体验自己的生命,体验你自己活着的质量,体验情感的质量。让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让你能够充分地,既感受自我,也能感受他人,也能感受这个世界的温度。诗歌是最能够让人保持对于这个世界最纤细部分的敏感,绝大多数人的嗅觉、触觉、味觉、视觉,我觉得都已经是瞎子、聋子和哑巴了,或者是鼻塞了。对于这个世界,他闻不到花香,听不见鸟叫,看不到月色,他感受不到了。他眼睛里全是那种特别具体的东西,他感受不到细微的、微妙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才是真正的生命的一个本质,而诗歌是可以抵达这些的,诗歌可以让你这个人还保持原始的能力,婴儿般的这种能力。所以我还是觉得诗歌这种东西,它会让我觉得有存在感。
李昶伟:但会不会很分裂?因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讲,更熟悉的是出版商沈浩波,但是你自己自我认定更多的是诗人。
沈浩波:这个东西曾经给我带来过很大的困扰,因为中国人对于任何事情的认识,他就是非此即彼的。我早就写诗出名了,然后才做出版的,这是我的先后顺序。我并不是像有些人,可能少年时候写过,校园诗人,有了钱之后重新用这个换取名声。第一,我本来就写诗出了名的。我又一直在写,从来没有离开过写诗最前沿的现场,这是一个。从身份来讲,因为写诗是养不活自己的,从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另外的工作,绝大部分诗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是由于我偏偏是经商的,所以就好像觉得这个事情是二元对立的话题。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永远是二元对立的,好像觉得因为你是个商人了,所以你就不可能是个诗人,或者因为你是个诗人,你怎么能当一个商人?这个曾经一度给我造成了一个很大的困扰。
但它就是这么一个现实的社会,他对你的认知,他觉得你这个方面做得更好,而且他更愿意承认你这个方面。有时候你会觉得很惶恐,因为实际上对我来讲,我觉得诗人这个身份是重要的身份,是个辉煌的身份,一个不可取代的身份。其他的身份都是可被取代的,都是不重要的,都是个谋生的身份。这个世界上多我一个出版商、少我一个出版商,无所谓的,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多我一个诗人,少我一个诗人,我觉得这是不一样的,而我本人肯定更认为诗人的身份才是真正有价值的身份。
李昶伟:商业思维可能改变你诗人的思维?
沈浩波:有可能,我被消耗掉的部分也给我带来了好的部分,比如强力的、意志的部分,你丧失的可能是某些柔软的力量,可能会有新的强硬的力量变成你的风格。但是这些都是在缓慢微妙中发生的,自己未必能够真正那么清晰地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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