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羽毛的路径(五章)
李明春
一根羽毛的路径,首先是在两块草地边弯腰拾起的
那些杨絮就簇拥在草地边,在寻找落地生根的湿地
一根羽毛的路径,在拾起后,在眼前晃动
那是一只灰色的鸽子的,在飞过天空时
坠落的,那样的翻转,会像一片叶子一样
飘飘悠悠地落下,也许会旋转,像一枚螺旋桨
一枚羽毛的路径,再也回不到天空
可在一只手中,当做一支笔,抒写关于天空,关于飞翔的诗句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一根羽毛的路径,回到一把蓝色的铁椅子上坐定时
又被随手扔了,完成了最后一次飞翔
还有一次次飞翔,那是一场场大风,也许
依旧在期待,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身后的天空,青灰的云朵遮蔽了还没有落下的夕阳
凉风已经在吹拂,枯叶有些躁动不安
我知道,落在草地边,不远处的那根羽毛,还有些淡定
一根羽毛的路径,对面的一座楼上,潜藏着书声琅琅
那些闷热,被一些纸页扇动着,青灰的水磨石
有雨水打磨的古旧痕迹,还有一根羽毛一样飞翔的幻影
一根羽毛的路径,一个婴儿抱在怀里,一个婴儿推在
婴儿车里,像一根羽毛的长大,羽翼未丰,期待着嗷嗷待哺
也期待着风风雨雨,总之,一根羽毛也好
一双翅膀也罢,都不能离开天空,离开天空是一种夭折
一根羽毛的路径,一辆轮椅停在了旁边,多像一根羽毛从一双
翅膀上的坠落,不再有飞翔的双脚,在天空里
自如地行走,满脸的皱纹,像一根羽毛上那些羽灵的镶嵌
一根羽毛的路径,轮椅上的人
口齿不清,像一根羽毛掉在了大地上
患了一种瘫痪,言语受阻
也许轮椅或拐杖,是一根羽毛掉在大地上的
另一片天空,一根羽毛悄然离去
那些粉红的,紫红的,白色的
芍药花,即将开败了,一根羽毛,就这样落下来
一个伤口在向黎明靠近
不知不觉就那样受伤了,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腿瘸着,拄着人生的两根拐杖
一根叫生活,另一根叫生命,都不能放弃
走着走着,在人群中,没有医生
谁为我们救死扶伤,也许一种麻木
是对伤口视而不见最有效的医治,在这样的一个
川流不息中,几乎人人都在受伤
我的伤口,在左腿膝盖以下,直至脚趾头
像大地上的两根铁轨一样在高高并列地隆起无法愈合
像一根筋和一根血脉的紧密相连有人开玩笑地说
将其抽去,就会便于缝合,那是生命那是站立和人生
医治创伤不是釜底抽薪,我只有认命,只有
拄着拐杖在人群中穿行,那些疼痛叫做熙熙攘攘
那些疼痛又叫做红尘滚滚,筋脉相连
像亲情和炊烟在村庄里缠缠绕绕,袅袅不断
我的伤口巨大而又漫长
像茫茫人生路,走着今天的撕扯
昨天是疼痛,明天是痊愈,是任何一个伤口
无法分割的两个有机组成部分,我期待着
我的伤口,是彼岸和此岸,时间的水流着
流着抽刀断水水更流地蜿蜒回环着
我只有驾一叶小舟,飘飘荡荡而过
我不能停留,我无法回到伤口的过去
有人已经在为我准备药膏和手术,我的目光在孤独地
在大街上找寻关于医院熟悉的字眼,依旧是车水马龙
我像一位小丑,我像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地流过
众人的目光,注视着我的伤口奇形怪状,我的伤口
是一个旷世的博物馆,在展览中人们都在仰视
有同情也有高高挂起,疼痛是我自己的
我只有忍受着,那是一种真实,像我在少年时
莅临了自己一次熟悉而缠绵悱恻的爱情
那是甜蜜而忧伤的咀嚼,那是痛苦而幸福的回味
我的伤口,我靠近了医院
像一位黑暗中的跋涉者靠近了
黎明,那些曙光,像清洗过的伤口
在擦拭中顿显新鲜的血液
那是愈合的的征兆是光芒万丈
一个人字的石径
一个人字的石径,写意在一片花坛中
人字的头,向东顶着一个个蘑菇亭,两朵童话在
绽开,在遮阳避雨处,品读牡丹的国色天香
在平台上六边形的石桌,以及四个石凳
都会成为时间的做客,揽满怀山雨欲来风满亭
一个人字,向左的一撇通向楼前
向右的一捺,通向路口,穿过一小段树荫
像一个人的岔腿而立,在撇的关节处
是一座旱水桥,生命喜欢鸟语花香的装饰
两条有些弯曲的石径,是一个人迈步走路的姿势
立于天地间,一米见宽的石径,镶嵌着
白的,黑的,灰的,褐黄的瓷砖碎片
那是一块块彩色的骨骼,像雨后的一片片彩虹
组合着生命的绚丽,而每一个片段,都是
血肉相连的那种,那些瓷砖在切割着一种锋利
生命容易受伤,更容易流血,每走一步
都能听到骨骼敲打骨骼的声音,像灵魂的列车
一次次铿锵着,在钢轨上风驰电掣,那个人字
走得不知疲惫,夜以继日,披星戴月
两肋的花香,是三叶草的碧绿,是一串串红的
如血燃烧,是矢车菊的天蓝蓝地蓝蓝
步履矫健,挡住风的肆虐,不再患关节炎
挡住雪的飘落积淀,不再得老寒腿
挡住雨的侵入,不再感染风湿症,一个人字
心中装满了芳泽,那些马不停蹄的憧憬,便胸有成竹
榆树皮芳香的皲裂
没有人会把榆树皮的皲裂,和青花瓷的
光滑联系在一起,那样的粗糙胜过父亲布满
裂纹的脸颊,而青花瓷失手打破碎裂了
也不过如此,那些切割,我的心此时被一双榆树皮的大手
抚摸着,我感觉到了温暖,也感觉到了一根白刺
在我胸口的鞭笞而过,而那份亲切永存,一种流血般的殷实
那是在夏日的一个黄昏,我站在有些偏僻的
柏油路边,背对着一家油坊,面对着一棵榆树
那些皲裂,是芳香的皲裂,仿佛那些榆钱在油锅中
一一盛开,是往昔的救命稻草,也是今日解馋的圣餐
榆树的皮,在裂开着,有些皮开肉绽的样子
那些褐色的结痂,像一万个伤口布满了树身
插满了岁月的风刀霜剑,榆树榆树,大智若愚
如果一棵树看似老朽了,长得中空了
而它的皮却活着,像一句古训站立在那里
人活的是脸,树活的是皮,站在那里我分明看到了
一张古朴传统而精神矍铄的脸,像我的祖先的面孔
一个人活下去,多么不容易,像一棵树一样
腐朽和病入膏肓,总是从内部的肌体开始
树活着是因为它的皮活着,活着枯木逢春,活着老树新枝
面对榆树皲裂的树身,不是在面对丑陋,那些树冠
没有辜负春暖花开的枝繁叶茂,那些皲裂,不是死亡
是芬芳的油渣,是胡麻榨去了油的那种,那样的树身
是浓郁的肝肠撕裂,油渣的皮,干燥着,枯死着
却一一壅在了瓜秧的周围,以及根部
肥料一样,养育着瓜果的
又大又甜,我的树身,我一生风风雨雨中的经历
面对太阳的炙烤,面对雨雪的无情抽打,依旧高昂着
不屈的头颅,内心的灵魂,就是树活的皮,披肝沥胆
一种阳光的姿态,就是长成木质坚硬的榆木
死不改悔,树干去了,即便化成烧柴,也是耐着火焰的那种
如果截去,剩下了树冠,没有人要,那是我的头颅
充满了智慧,如果挖出了我的树根
那是我的心脏,也是我的心智
实实在在的,是一个个死不开窍的死结,榆木疙瘩
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奉献,那就让我在彻底腐朽前
把我的头颅,把我的心,架在冬日的炉火上
让它们熊熊燃烧,送给人间明亮,送人间温暖
天阴沉着的田野
雨早已停了,雨后的田野依旧阴沉着
潮湿,是田野沉甸甸的心扉
雨洗的田野里,那些冰草亮丽着青灰
长了四五层叶子的玉米苗,搭着天梯
在向天堂跋涉,雨洗的田野
悬挂着绿色的纱帘,一种透明
一种清爽在交织着,路边那些苦豆子
承载着细小的雨水珠,像一颗颗最小的星星
守候着夜晚的到来,雨水
是一根根针,穿着细细长长的炊烟的雨线
缝合着村庄的干涸,田野边
一棵沙枣树,闪过明亮青灰的芳香
一位男子,戴着草帽,扛着铁锨
像一只硕大的蜜蜂飞着,要落在沙枣树
甜蜜的花香上,可他只是路过了那些香浓
他依旧默默地向南走来,是另一只寻芳的蝴蝶
手里提着两只空空的,白色的蛇皮袋子
是黄昏里村庄和田野的宁静,还有一把扳手
他在一个水闸上拧了拧,稳稳当当地
放下了两块闸板,他在浇水,他的内心
装着祁连山顶上,那些含雨的青灰云朵的
厚重,他直起了腰,旁若无人地
继续向南而行,在田野边,消失在高大的
白杨树旁,他是田野里唯一与田野中的禾苗
有关的人,他会走到流水的源头
找到那些活水,一沟的流水,会成为
洁白的哈达,会被他裁成一绺一绺
为那些玉米苗一一披上,唱着一曲曲祝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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