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天赖诗七首
暖冬
村里的小厂矿都停了
天蓝得比任何时候都干净
村道上也干净
一阵风可以翻着跟头
从头折腾到尾,绝对没有人阻拦
柴垛上尚无积雪
阳光斜倚过来,还有些暖意
几只麻雀聚在这里嘀咕了几句
又各自飞回了巢穴
老屋上炊烟渐次升起
像一根根柱子,支住了下沉的天空
每根炊烟下,都拴着一个老人
在灶台前,为快放学的孙辈准备晚饭
这个冬天多么安详
连苍天都怀有怜悯之心
他忍住了寒风和大雪
没让那些怕冷的白发
哆嗦得更频繁
更剧烈
皮影戏
吕三爷既唱净又唱髯,郑二爷生旦皆能
每个人,都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都可以是男或是女,是神或是妖
锣鼓响起,一块白布装得下整个尘世
生死是快的:场景一转,黑发人变为白头翁
哇呀呀,郭子仪神戟一挥,番将人头落地
情事慢且长:出去和某人偷摸拉会儿手,回来时
王宝钏还在寒窑咿呀悲切,唱得人肠子断成了九节
演起来,乱纷纷忙活活的,不过是一重重影子
收拾罢,人间小了,无非一缕缕细丝线,一张张薄兽皮
寒风里
冬天有两种白:雪白和苍白
口中呼出的白气,什么白都算不上
一阵风来,刹那间化为乌有
行人们很少说话,说也没用
话刚出口,就会被风撕成碎片
小白的梨膏摊旁边没有小白
他一定是猫到了哪个屋子里
找人闲聊了,现在的话题一定是:
天寒地冻,生意难做,日子难熬
颠来倒去,无非是生存二字
无非是本能。再爱美的
也都躲进了臃肿的棉衣里
优雅这个词成为过去式——
谁不是蜷身缩颈,三步并做
两步,奔向某个温暖之处
天倒是很蓝,可白云拒绝做一句诗
它和刚下公交车的人们一起
在寒风中一溜小跑,眨眼四散无踪
而我在一个角落里捻动手指
默算着桃花,和一首诗的归期
焦虑症
顾不得分辨它是一棵什么树,窗外月光下它披头
散发,看得出它和我一样,有着强烈的奔跑冲动
顾不得有谁破门而出了,我没听到门响
正像我没听到那棵树和风撕扯时挣扎的声音
我必须找到药。那种世上很多人都适用的药
找到水。不能喝太多,否则会在黑暗中被溺死
我所处的黑暗空无一物,可它还在紧紧地箍住我
却也不必开灯,光明中巨大的孤独同样会让我窒息
我有两个问题:一是同样活着,我为什么会焦虑
二是什么东西使我焦虑。答案的空白导致更深的煎熬
正如我探究为什么活着时总是得不到圆满的回复
这些所谓的意义像些灰烬,糊在心脏的每个出口
神躲在更暗处。我不得不一次次坐在马桶上
拼命想排出不需要的东西,可是总无济于事
在不断打转的间隙里,我见到那棵树还困在原地
无法拔出自己,后来我竟因此产生了怜悯与羞愧
好了,怜悯羞愧。以我长久为人的经验,我将渐渐
恢复平静,那个披头散发的自己,会喘着粗气走回来
突然想起
冬夜。破自行车。老人。
从十几里外的工地,往家赶
那年姥爷七十三岁,身体硬朗
他耳聋,忠厚,木讷如一根草棍
发现他时,是在一个十字路口
肇事车辆已经逃逸,朝阳正在吐血
那个被冰冻住的早晨,家住外地的
他的孙子,事先已说好了,将要离去
酒后词
离乡日久,未敢稍忘
此处山河,非我之山河
每日所闻之曲
即往昔门外之溪水
每日读写之诗
即魂梦栖息之故土
三两杯酒落肚,我见白云
缓舒漫卷,皆自故乡飞来
冬夜杂想
三十岁的那个冬夜
不同于此夜,那是淹没我一个人的
悲伤大海。我重新定义了爱与忠诚
而孩子的恐惧哭喊,永远刻在我的忏悔录上
三十五岁生活依旧艰难
可那年姥姥还活着
还那么爱我,还经常满怀热忱
颤巍巍做我爱吃的饺子和鱿鱼圈
四十岁时更加迷惑
远方还在远方,诗歌埋在雪里
雪地上脚印杂乱但没有我的
我还是挤在阴影处的众雪之一粒
四十五岁我担忧儿子的高考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为重要
对于妻,子 ,爱已是日常
而很多人陆续死去,死也成了习惯
痛不欲生这个词汇不再适用我
我总在想儿子的二十岁与二十五岁
当他面对路口,是否也和我当年一样
那般茫然,忧烦,手足无措
常常会比较:我们十五岁的逆反
十岁的顽劣,究竟谁要更胜一筹
过去之事多变为美好,而美好的五岁
已无须比较,可爱,还有什么高低
五岁时,我身旁有个妹妹
我们眼神清澈,穿棉布衣,塑料凉鞋
母亲面容光洁,乳房饱满
父亲的大手,有时温暖,有时让人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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