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薛松爽 于 2012-12-19 16:38 编辑
热爱(五章) 《大风》
明亮的夕阳猛然沉落。那么大的风,春天的风,吹折了树枝,吹乱了长长的黑发。穿风衣的男人跑着捡拾滚落的帽子,他身边的自行车被风推倒,像一个被时光用旧的人,慢慢倒下来……
-----风啊,为什么还不折断我手心摇晃的钢笔?不取走发间一丝丝的泛白的曙色?我需要苦涩的墨鱼的墨水,我需要咬牙的黑暗的青春。大风吹落天边一片云,将一只麻雀吹进水田它灰色的翅膀沾满了泥水----
大风吹着连绵的荒丘,枯草朝一个方向倒伏,像乌鸦的斜翅。大风要刨出泥土里隐藏的东西,揪着它们的领子,把它们连根从土里拔出来 ,吹散里面的白雪灵魂,远远地一只斑鸠飞起,像飘飞天地间的一片灰纸……
-----风啊,为什么还不剔除我满嘴的泥沙?不撕破砂纸打磨的粗糙脸皮?我的胃里凝结牛黄的块垒,我的身躯流淌黄河的胆汁。大风吹过近处的白杨,粗壮的树干不动,泛绿的梢头发出了春天隐隐的虎啸----- 《枣红马群》 我牧放一群枣红的马匹。 山岗上,它们缓缓移动,成为我的日出与日落。 冬季,它们消瘦下来。耳边竖起的岩石上升起稀疏的辰星。 暮春,它们满身油亮,跑散开来。一只倚着大木,打着沉闷的响鼻;两只溪边垂首饮水,看水中倒影;三只默立雨中盛开的栀子树下; 四只踏冰而行,裂纹嘎嘎作响;五只奔赴边关直竖的狼烟;六只满天大雪中奔驰,背负一只黑鸟;七只,最终下山进入市井的马厩。 初夏,空荡下来的坡地滋生草木。黎明之时,一只露水洗净的手,从密林最深处牵出了一匹马驹。它有着无与伦比的白。 《深秋想起母亲》 秋深了,树木袒露黑色的骨骼,遍身的伤疤和纠结在蔚蓝里显得如此谦卑。 秋风吹啊,连树林中的坟茔也裸露了出来。 竖立的墓碑,上面一笔一划的颜体字迹,如同往日的痛苦、欢笑,越来越清晰。一个普通的名字如何深入石头,留下印迹?一些人怎样在另一些人的身上,烙上永久的标记?昨夜,我又看见了你----母亲,看到倔强的你为了盖新房走上村头和人争执,看到你为了出走的姥爷和大舅吵在一起,人世的恩怨,牛毛一般纷纷落下。 凉风里,我渐渐看清了头顶这些树枝伸展的姿势。最难解的谜底是没有谜底,最深的热爱就是手心的一捧泥土,最痛的切齿也是脚边的一簇野菊。 母亲,在冬天的边缘,我又想起你,我有着你深深的黑啊。迈入中年的我,已染上你清浅的灰。走出疏落的树林,我的眼前,是月光照耀着的一地霜白。 《热爱》 隆冬,深夜,熟悉和陌生的人都睡去了,我独自面对一张贫穷的白纸,小心翼翼说出:热爱----- 窗外的黑暗里,路灯已经熄灭。我无数次看到千万只飞虫围着灯光跳舞的情景,如今它们都已死去,尸体雪灰般堆在地上。我爱着这些残损的尸体啊,即使垃圾一样被清扫掉…… 池塘里,枯荷朝夜空伸出舌头。在白日我曾为它们一一命名:屈原,陶渊明,龚自珍……现在,我更爱那下面腥黑的淤泥,我愿伸出我冻肿的光足,在深厚的清凉里取暖…… 打着鼾声的人们,清醒着的人们……我伤害的人,我深深忏悔,伤害过我的人,我依然祝福,我也爱着你们,我爱你们加给我的伤,这是我在世间赢得的东西。我会带着玫瑰和霜雪,含笑扑进最后的熊熊烈火。 在灯光下,白纸洁白,字迹漆黑。我懂得了,热爱,这两个字有多热,多重,浇在心上,心会冒烟;写在纸上,纸会化为灰烬----- 《朗诵》 我要朗诵身边的这一个夜晚。月亮像大水泡,从寂静的树身后升起。让我就着这些闪光的细盐,朗诵一根根伸展的枝条,朗诵它的黑色,纠结与伤疤,它的灰尘与血迹,甚至肺腔沉默的咳------一枚楔入的久远的钉子。当我的朗诵混合了风声,听,它们一阵阵颤栗般的摇摆。 我要朗诵脚根沾满血污的小羊。眼眶湿润的母亲正用舌头舔干它。我要朗诵粗糙的墙壁,干草,昏暗的灯光,朗诵那只端来稀粥的手臂和皱纹缠裹的眼睛。北风中,我的朗诵会像一场大雪,又一次深深覆盖它们。 我的声音如此柔弱。但我仍要朗诵这些挺立的枯荷,伸出的舌头击穿雪粒的声响,朗诵那一首没有做完的诗,连同里面不合时宜的病句。我要朗诵字迹背后一无所有的白纸,在渐渐清晰的声音中,它们会像荷叶再一次伸展,卷起,将诗人清贫的一生,在清水里埋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