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过芷江(散文诗组章)
杨林
一
赶在除夕的结点上,回家。
雪已经早我而去,牵着我,零碎地敲打着记忆。
沿着记忆逆流而上,便是舞水滔滔和明山叠嶂的背景,我在这模糊里愈发模糊起来。
期待的那场大雪没有来。那离开的火焰,曾经温暖过的少年,成长吸收的所有底蕴和气息,是刺骨的,纯白的,透明的,轻盈的。此时,只有零散的雪粒沙沙地掉下来,硬硬地敲击这厚重的土地。
整个芷江城用喧闹颠覆了我的视觉,那极致的宁静还在我的意识中储存,呼唤回来,唤起鸡鸣、虫吟,以及草木摇曳的风声。
我在这样的纯粹中一一
穿过一片田野,翻过几道山岗,迎着凉风给予我的陌生和激动,我喜悦地伤感。踩着落雪而去,城郊之外、溪水之上、山脊之中,炊烟之下,一幢土墙围绕的砖木平房,我曾经居住过的父母的旧居。
陈旧,我一直深入的途中,又不能返回的原点,却以回家为路径去抚摸苍桑带给我的唏嘘和冷暖。
雪,下在了之前的意境,留下清冷的痕迹,深入了内心的枯枝。
我在这飘零的过程中无限接近自己。
二
当初与此刻,总是无法合二为一,这是我接近的理由也是我离开的初衷。
雪,与我分离,擦肩而过。那轰轰烈烈、自由自在的向往已经不在原来的时日,未来是否还会降临也仅仅是一场祭奠,一个象征。
当我跨入院门,房子没有什么变化,父母的微笑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他们更加苍老。痛楚由内而外,形成了漩涡,将我几乎吞没。在这颤抖里,我从封闭到辽阔,从苍茫到狭隘,从爱到恨。
太多的话,都凝聚为沉默,像雪花飘摇之后,落入泥土冻结。
天空依然保持了冬日的阴沉,将我的灵魂拧出了水,随即点燃了血液。
雪已停止了飘零,我也停止了游离。
窗外的苦柬树望着一个游子的归依,眼睛干干的,没有叶子,只有吊在枝干上一串串枯果。它的干裂,只寓意季节的轮回,在眺望之中完成一次次瞬间,用存在证明,我曾经在这里,返回,然后离开的场景。用一个生命对峙另一个生命。
我选择这样寒冷的日子回家,在约定俗成的一次礼遇里,心甘却被迫地从梦中醒来,那些呼啸的山风,小桥下的流水,清淡的月光,被我又一次拾起。
家长里短。过去永远是过去。
我可以逃避一切,从不能逃避的迷雾中,拨开那斑驳的孤寂,探听曾经和原意。
等一场大雪,完全将我覆盖,像山村的夜一样安宁地占据我身心的全部。
我将在这除夕的鞭炮里,完全地忘记自己。
三
团聚。完美总是带有缺憾的忧伤。
柔美,幽怨,黯然。如雪花燃尽后的怜楚,清凉。
我啜饮着回味去寻找失去的光阴,那可以慰藉的浅笑,和童真。一朵雪花飘落于眸子上的欣喜和雀跃,一片鹅毛跳跃的雪白,干净而敬畏,短暂而永恒。
明山依旧朦胧,舞水依旧潺潺。
我,如丝如扣。
烟花替代雪花落满一地,尔后菲菲细雨又替代璀璨,湿润了彼此的凝望。
山城的夜晚格外宁静,只有零散的鞭炮声,从寂静的锁孔中窥视此刻的孤独,这只属于一个人的秘密,一个流浪的心情,一个永远不能回来的月夜。
鼓楼的灯火已经被染色,艳丽,却不是当初的渔灯,更不是手里的萤火。
喘息,没有杂质,有青草的味道,被星光点缀。如雪后的呵气,浓烈,真挚。
巷子弯曲,不深,一眼就可以透穿心机。我怎么也看不清山村与城市的质地,青瓦楼阁与木屋炊烟,车水马龙与背篓挑夫。在每一次举手投足里,辛酸,被雕刻成回忆。
侗乡每年都下雪,一直把这淳朴,栽种在每一个人的心田,细腻、执着。我在这一年中最后的一场雪后,赶来体味雪的滋味,过年的滋味。
我在这团聚之后,被缝合又再次分割,彻底失去了自己。
四
雪后的阳光,清晰,鲜亮。
即将告别父母和家乡,心如麻,扯出细长的忧郁和怀念。
逃出小院,往后山而上,我期待在高处眺望,最漫长等待之后的又一次离开。
沉寂。
我还能做些什么,和雪一起融入土地,化为茫然。
是的,没有什么可以长久地挽留,即便春天已经初露端倪。我还会在花季来临之前,赶往逼不得已的市井,那依赖的生活。
满山都是枯黄。茅草,荆棘,杂木。我看到了荒凉中,一些植物的芽孢在泛红。
云很低,触手可及。而远山在雾霭之后,挥手。
我放开胸怀,吮吸这乡土的气息,这一季又一季覆灭又燃烧的火焰,这骨子里哔哔作响的情怀,这苍凉背后的不息生机。
芷江,一颗镶嵌在环山环抱之中,被舞水无数次涤荡的璞玉,我念念不忘的神,在雪后又亭亭玉立起来。
我是经你编织而成的,用雪花点缀的梦。
之后,我会离去,像雪落时悄无声息。
此刻,我仰天呼唤一场大雪完全将我包容,呼唤一个完整的自己。
2013年2月10日初一芷江初稿
初二长沙金域府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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