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小茶
一、以沉默对抗荒诞
来自全国各行业的7位草根诗人,带着推广“全民阅读”的理想与诚意,受邀来到湖南卫视录制“书香中国”晚会。
据说,版署领导看了一次彩排,瞥了一眼我们的诗歌和介绍资料,便以“形式单调、不够分量”为由删了节目,连节目组和主持人朱迅的力争都无能为力。
栏目组的人解释说,湖南卫视几十年来也是第一次遇到受邀嘉宾被删节目这种事。
我可以默许包括我在内的部分诗人所谓“不够分量”之说。可矿工诗人马小川在危险的矿井下以诗歌驱散黑暗,给生命以力量,如此不够分量?厨师诗人孙忠凯还曾是矿难中的幸存者!没有谁比他们更需要诗歌和阅读。大作家大诗人们以震撼人心的作品给人们的灵魂以力量,可论起以生存来进行卑微的写作,以诗歌精神带给全民阅读以生命鼓舞的,舍他们其谁?
领导们可能不知彩排之后朱迅在后台对马小川补充的采访:
“在那么深的矿井,在黑暗和危险之中,您害怕吗?”
“不怕。”
“为什么?”
“我有诗。”
还有什么比这样朴素的回答更贴近心脏与大地?
若仅仅是要形式上的分量,承办方湖南卫视又何必在全国千万诗人中,选择这几位在各行业生存线上以诗为生命灯盏的草根诗人来做节目(除去我和李彤遥是以亲子诗人的身份受邀)?节目的初衷,难道不是在这满台明星与著名作家的晚会中,让我们这些不起眼却有力量的平民来代表阅读的“全民精神”吗?
湖南卫视居然摸不准版署的喜好!这真是个闹剧。
我无法体会马小川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回去的。
当马小川接到湖南卫视“书香中国晚会”栏目组的邀请时,就已遭到工友们的嘲笑:“就你还想上湖南卫视?别做梦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领导更是不让马小川来,说是就他那样怎么可能上湖南卫视,别给人骗了都不知道!
可是栏目组编导盛情相邀,好歹这也是大名鼎鼎的湖南卫视,骗人这种事,再怎样也不可能吧?
唯有信任。
这是一个美好的希望。毕竟在这个诗歌贬值的时代,媒体关注底层诗人,是让人欣慰的。
马小川带着这份善良而美好的感情,不顾领导劝说,备了一套西装毅然前来。因为没坐过飞机,怕高,于是他选择坐两天两夜的火车才来到湖南卫视,之后他就决定克服恐惧,到时坐飞机回去。
两天后,很戏剧地,晚会录制时,受邀的诗人们却只能徘徊在电视台的门外。马小川收获了满满的“冷漠”与“欺骗”,连说好的机票都不给他订,让他自己买一张可以再坐上两天两夜的火车回去。
盛邀和敷衍——如此漫长的旅程。他就这样回去了,带回一个可供工友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话。
马小川始终无言。他以地下深如矿井的沉默对抗着地上荒诞世界的缤纷。
二、诗书香遍中国,缘何不纳草根
14号午后,受邀的七诗人陆续抵达长沙,晚上七点在演播厅进行第一次彩排。糊里糊涂走过台、站过位之后,心怀梦想的诗人们就此相识,开始了长沙的诗歌之缘。粉纸黑字贴着“草根诗人”的7号化妆间,就是我们节目组休息、排练、等候的地方。
编导是个年轻的姑娘,戴着小圆帽。她的激情感染着我们:“你们是栏目组从无数诗人的资料中筛选出来几位,必然是非常优秀的!请一定要将你们对生命对诗歌的体验,完美地展示给全国的观众!”
自豪与感动无休止地澎湃、膨胀着我们的内心。
我以为接下来这三天,编导一定会紧锣密鼓地为我们的节目进行设计、排练,保证我们能以最好的状态面对采访。
第二天却一日无事(我猜编导被困在无休止的会议中?)。我们吃过早餐继续吃午餐,聚在一起天南地北地瞎胡侃,并得以更深入地了解彼此。
专长于创作小品的大厨诗人孙忠凯大哥神采奕奕,不停抖出的各种包袱保证了我们这个群体笑声不断;风度翩翩却又冷不丁妙语生花的八零后核电诗人张拾川,就像一缕顽皮的清风一样好玩;在诗词上巾帼不让须眉的环卫工人韩桂云姐,更是以她叱咋风云的气势和笑声放倒了我们所有人;双脚为别人站岗双手却伸向文字王国而非业主衣兜的九零后保安诗人毛志刚,他想给人们带来正能量的文学之梦始终感染着大家;在危险的矿井下以诗歌驱赶黑暗的矿工诗人马小川,作为一个最适合的聆听者连沉默都显得那么帅气那么有力量;我那天真无邪的4岁女儿李彤遥一会儿逗别人一会儿又被人逗,简直就是大家的开心果。
我呢?我微笑,我聆听,我的目光始终追着遥遥跑,我融化在大家的笑语中。
我们不被允许离开这附近,连去岳麓书院走走都是奢望。但为了晚会节目,这都不算什么。
晚上正式彩排之前,编导匆匆给我们排练了几次,就赶鸭子上阵了。不过我们也没啥好担心的,既然是访谈节目,展示出自己的体验是最重要的。
朱迅、张绍刚、张丹丹都在舞台上,与遥遥互动的汪涵没有到,由朱迅代替采访。到了“摸汪涵胡子作诗”的环节,遥遥看着边上那个替汪涵站位的导演,下巴光溜溜的呀!于是她就愣住了……朱迅体贴孩子,赶紧替遥遥解了围。
一下舞台,朱迅就赶来后台来补充采访大家,希望能展示出一个更成熟的对话。她搂着遥遥,希望她在明天的晚会上能朗诵自己写的《睡觉》诗。
我想再次感谢朱迅。我们后来才知道,在领导删除节目的博弈中,她一直在为我们争取保留矿工诗人马小川和年龄最小的诗人遥遥,哪怕安排他俩上最后的朗诵环节。可是这些努力,编导并没有及时反馈给我们,我们感受到的只有敷衍与漠然。
事实上,彩排当晚他们开会到半夜三点,决定砍掉我们的节目。
16日早晨,毫不知情的我们在焦急地等待彩排,直到午饭后才被接送到台里。在左边的演播厅里,紧张的彩排照旧,而我们却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中,每个人又陪遥遥玩起了折纸,张拾川还讲故事给小姑娘听。
编导一整天都没有来到7号化妆室。后来,工作人员带我们去报销车费,又把我们送回酒店等消息。毛志刚当时就说:“我肯定节目被砍掉了!”一语点醒依旧心存期待的众人。我们当即打电话给编导,确认了此事,艳阳高照的心在四月突然下起了大雪。我们想见她,可她一直在开会、争取、无法抽身。一直等到晚上七点半,她依旧没有给我们一个能否上节目的确切消息和解释。
我们打车去电视台找她,却被阻拦在全副武装的武警部队保安面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晚会录播在即,被晚会邀请来的7位嘉宾诗人们却在电视台门口焦急地徘徊、等候,等编导出来给我们一个合理、真诚的交代。我们有知情权,仅此而已。
此时诺贝尔奖得主莫言老师在众领导的簇拥之下翩然入门。我根本来不及瞥见他的面容。而我们这些被邀请来拒之门外的“草根诗人”一定是电视台门口一道最独特的风景,小草一样风吹不倒。
编导未至,负责接待的领导姗姗来迟。他果然精于接待,将我们的愤怒毫不失礼地全盘接受,解释、安抚,就连许多的“不知道”也说得得体之极。他坦言,这样的情况下,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我们带进去。
无论如何,对这样的坦诚,我还是感激的。我想,作为诗人,我们对愤怒、悲伤的表达也算是得体之极。也许我们越似平静他们越发担忧,将心比心,他们怎能不担心诗人的愤怒?
最终他把我们带到电台边上“中国最强音”的一个厅里等候,并送来了矿泉水、饺子、馄饨和咖啡。除了遥遥,几乎没人吃得下馄炖和饺子。
当咖啡的苦在诗人们的唇舌间回旋,遥遥却奔过来跑过去,兴奋地叫着:“快看下面,下面有红色的小鱼!”
我这才发现,脚下全是玻璃地,在距离地面很深的水池里,游动着毫不起眼的红色小鱼。所有人都沉浸在等待的煎熬中。我掏出相机让遥遥自己跟红色小鱼玩。
我们偶尔说上两句,更多是沉默。
遥遥突然尖叫了起来,她发现水池里浮着一条很大的银白色死鱼。她把死鱼拍下来给我看,然后又拉着她的张拾川叔叔唱歌跳舞去了。
张拾川陪着遥遥,为她拍照、录歌。遥遥载歌载舞,唱《送别》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稚嫩的歌声在“中国最强音”背景的大厅中飘来荡去,像一阵轻轻的风儿,直到十点多晚会结束,总算把副总导演和制片给唱来了。
副总导演面带倦意,解释着她的工作:她一直坚守在战斗的第一线上,下午一直在争取保留两个人上节目。与我们节目连接的阿朵的大型歌舞因导向不好也被砍掉了。当她说到自己负责的几十个孩子的节目也被删掉时时,忍不住擦拭了眼角。
砍掉我们节目的理由有三,一是时间太长,二是这个节目与整体华丽丽的高调氛围太不协调,三是出版总署领导觉得我们这些草根诗人不够分量。
愤怒竟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制片给出了补偿方案:补拍2人3分钟一共9分钟的VCR采访,保证能在晚会中播出,这是他们可以控制的部分。采访在户外,可以一边走路一边回答。要思考的问题是:“书是什么味道的?”“你觉得读书有用吗?”
我们勉强接受了补救的诚意。
离开之前,编导终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她面色苍白,发丝凌乱,几乎是歇斯底里:“我真的很害怕!我是不敢面对你们,除了躲我还能怎样?我在开会,努力争取,而你们却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来逼我……”
“我们只是想要你给一个交代,而不是不明不白地被忽悠来忽悠去。”韩姐反唇相讥。
我在人群之后,陪着遥遥,耳中所有争执的语言就像隔着一扇玻璃门,渐渐的我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愣愣地看着她,这个直爽、单纯、高傲、不太成熟的东北女孩,好像看着自己的一个小妹妹。她太年轻了……我的心突然疼了起来。
遥遥突然拉着我说:“妈妈,你看星星和月亮!你要抬起头哦!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了,星星和月亮是一定要抬起头才能看到的!”
我终于抬起头来。
天上,月明星稀,背后是滚滚的蓝。
不知是如何回到酒店的,遥遥由她奶奶送回房间睡觉了。我们在隔壁的餐厅吃着夜宵,商量拍摄VCR的事。孙忠凯和韩桂云希望能在一个特定的内景拍摄,而我希望能换个关于亲子阅读的话题。
突然间,我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讨论这么久,都不知道VCR放不放我们的名字?总不能当个路人甲吧?
大家默然。张拾川给一个电话就知道答案了:“当然不能放!有名字的VCR已经太多了!”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准确地说,是倒贴钱来这里把脸送给别人打一巴掌,现在又送出另一边脸给人打。
不拍了!
不一会儿编导与领导交涉完,又打电话过来说可以放上两个人的名字。于是我们劝说马小川和毛志刚一起上,这样至少一个可以给工友和领导交代,一个可以给地方媒体交代。
马小川愤然拍桌:“不拍!一辈子没丢过这么多人!”
当我们电话要求解释、道歉和要求获得应得的劳务补贴时,编导又说,和领导商量了,VCR可以全部都打上名字。可此时我们已心寒至极,屈辱感狠狠撕着我们的脸面。
凌晨1点,我们与编导拉锯不下。她已经很累了,可能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情绪容易让人过激、犯错,却并非不可原谅,她毕竟套同时承受着两边的压力。我们不想为难她,希望她休息,明天换一个领导和我们谈。现在想来,可能这样反而给她带来更大的困扰。第二天早晨我才知道,这姑娘已经哭了一整夜。
17日早晨,编导和制片在我的要求下一块来到酒店大堂与我们面谈。编导还在流泪,我却无言以对。制片恳请我们多多原谅年轻的编导,这是她第一次做节目,节目上不了,她这一整个月的工作都白做了。
制片显然更加温和、成熟,我们高效完成了对话,三言两语获得了相互的理解。他有他的为难——他一夜未眠,试图在台里找一个可以陪他过来解决问题的领导,可晚会后的领导们,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电话,要么就是推脱栏目组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解决。我们想与台里对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后来制片的一席话,让我收获了高尚的包装之下金光闪闪的现实:
“媒体是无情的。但我们绝对不会抛弃草根,得罪明星也不敢得罪草根。我们利用草根来提高收视率,草根也利用我们来出名。说白了就是相互利用。说得难听点,所有人都不过是一条产品线上的产品,仅此而已。”
如此坦诚,竟叫人不由不信!它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抛开理想,谈及利益,什么问题都好解决了。我们三下五除二结算了台里所规定的劳务费之后,就算了事。毕竟各有各的工作,我们都耽搁不起。
我们年轻的编导是真诚的,至少她敢在名人闪耀的舞台上为我们这些在诗坛上名不见经传的“草根诗人”做节目,为我们争取一席之地,至少她一开始是带着某种理想主义的热情来迎接我们的。当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我们的时候就只能选择逃避,给我们一个看似漠然的身影——是因为理想在现实面前突然变成一个虚伪的空壳,叫我们无法再给她以信任,我们才会相互折磨的吗?
幻灭。
编导的眼泪一滴滴滴落在我的心底,我不忍看她。因为我担心有一天,她也会成长如斯。
三、还有什么值得去守护
中午,我们都要离开长沙了。
临上车的时候,遥遥突然眼红了,她揉着眼睛躲躲闪闪。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有一点点的伤心和难过,但是只有那么一点点。”
我问:“为什么只有一点点?”
遥遥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因为我有妈妈!”
巫小茶于广州
2013.4.2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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