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碑:也许是伟大,更多是悲凉
文/ 孙守红
这个时代的中国大陆诗歌写作,是卑贱的;这个时代的中国大陆诗人,是可怜的。
这卑贱,来源于政治经济的消解,迫于生存挣钱混口饭吃,真正怀有的诗性的诗人们只能泊路无港;这可怜,来自于互联网的兴起,它搅起了众多的恶心沉渣,湮灭着诗性精神的光芒。
然而,就算被淹没的多深,只要是钻石,就总会发光的。
我们这里要谈的这个诗人——陈润生,就是这样的一颗钻石。
……
阿琪阿钰,你这个狗日的
我劝你不要呆在宋庄了
你要从宋庄走出去,告诉全国的诗人
宋庄,赵庆说过它只是离祖国心脏一段25公里的盲肠
一个边缘之边的悬崖
离尊严最近的红尘
你是80后里面最优秀的孩子
为了诗歌、为了信仰、为了保持诗人最真实的姿态
你在宋庄神鬼魔妖的世界里遗世独立
却又不好好善待你年轻的身体
不会做饭,不会洗碗,只会在深夜写下比命运更沉重的破诗
……
最初注意到陈润生的诗歌,是被他的这首《狗日的阿琪阿钰》所吸引。阿琪阿钰是我在流浪贵阳时,最最要好的兄弟。那个时候,阿琪阿钰在贵师大的后面摆地摊,卖旧书,每日所赚,仅能生存糊口,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在努力赚钱维持《南方作家》的运转。阿琪阿钰收留了我后,我们曾经一起干过背背篼,发传单等为“诗人”不耻的勾当赚钱。为此,曾经想写一点东西来纪念我们的这段“光辉岁月”,但烦事琐碎,终未成文。不过我还是时常关心阿琪阿钰的动态。所以,当我看见《狗日的阿琪阿钰》时,我是怀着一种愤恨的心情去读的,想看看陈润生这家伙到底想干嘛!不过值得惊喜的是,当我进入诗歌文本以后,马上就被陈润生的匪气(或叫痞气也行)所感动,这种匪气使陈润生在今天诗坛上一片温情或肉麻的叙事中,显现出了一种棱角分明的分量——诗性人格。这并非说陈润生的诗歌就无可挑剔了,看完《泊路无碑》里的诗歌,我们还是会发现不少粗粝的地方。然而,山野的犀利匪气,虽说有缺绅士的风雅圆润,却也比那些无病呻吟的圆滑和乏力的东西有价值得多。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对陈润生有所兴趣的原因。说到这里,也许会有写所谓写诗的人跳出来说,要说匪气或痞气,我并不比陈润生差!是的,在今天中国大陆诗坛上,的的确确有很多人是具备强烈的匪气或痞气,但在这匪气或痞气中具有诗性正能量的,能与之比肩者,却已为数不多了。
慢慢细读《泊路无碑》,在感受陈润生的匪气或痞气时,丝丝的寒气和刀割的疼痛会在不经意间逼来。陈润生一路漂泊,一路流浪,看惯了人间百相后,他的语言不只是个人的处境,还是时代生命的见证。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在场书写,以一个行吟诗人的眼光,用诗歌记录着他所看见的一切,给我们展示出了社会真实而确切的现实,激唤着诗性的力量。
有比较才能分得出高低,知道自己是什么档次,才能最好地证明自己的伟大。这是千古不变的硬道理。陈润生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的人、很多事,他一直在比较着自己的档次。档次其实只是最起码的生存元素,它是泥土、是阳光、是水分,所以陈润生很清楚自己的档次:
在贵州
我抽25块钱一包的遵义牌香烟
在东莞
我抽10钱块一包的红双喜牌香烟
在首都北京
我抽3块五毛钱一包的大前门牌香烟
对比了一下香烟价格
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招说
他妈的北京
是一个伟大的农村
——《档次》
从贵州到东莞,再从东莞到北京,是地理位置上行政区政治经济等级的差别。从25块钱一包的遵义牌香烟到10钱块一包的红双喜牌香烟,再从10钱块一包的红双喜牌香烟到3块五毛钱一包的大前门牌香烟,这有生存经济消费等级的差别。这种强烈的反差对比,只能说是诗人对自己生存的调侃。如果陈润生诗歌中的关注,仅仅是对个人生存的关注,没有关注时代的弊病,那么只能是诗歌的悲哀。诗人的确与众不同,通过对比,他引用了诗人小招的话:“他妈的北京\是一个伟大的农村”。北京——农村,一个国都被冠予农村,是一个民族怎样的悲哀,还是对一个政府的强烈反讽?
其实,无论是走到哪里,受到了怎样的伤害,农村的故乡,总会被漂泊的诗人寄寓深情。故乡可以完成人的怀想,完成世界最后的归宿,完成诗人诗性的光明。所以在漂泊的日子里,陈润生以最饱满的情感,写下了《我只写我的故乡》,这首诗的全文如下——
别人的故乡,自然该由别人去写
我的故乡,只属于我
山川河流树木庄稼亲戚朋友男女老少
在我笔下川流不息
项羽自刎是因为无颜见江东父老
屈原投江时身上还背着楚国的剑
我如果要自杀,一定会去长安街撞奔驰宝马
那样父亲就会得一笔钱
治疗农村无法治愈的疾患
也会烧掉我半生手写的诗稿
其中描写故乡的那一部份会烧得很快
只有那样我的魂魄才能回家
才能在孤独的归途中
再一次感觉到一个词语的重量
在人类的情感中,故乡的爱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它让屈原缚剑投江,让项羽自刎乌江,让陈润生想去长安街撞车,这一系列的死法虽然不同,但无疑都是为了故乡那“无法治愈的疾患”,所以,才“烧掉我半生手写的诗稿\其中描写故乡的那一部份会烧得很快\只有那样我的魂魄才能回家\才能在孤独的归途中\再一次感觉到一个词语的重量”。面对故乡,诗人只有烧掉自己的描写故乡的手稿,才能让魂魄回家。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有了故乡,我们就有了航行的灯塔。是漂泊创造出了故乡,是故乡创造了我们情感最真挚的文字。
但是,流浪求生于灯红酒绿的时间,很多时候,当面对故乡的亲人,童年伙伴真挚情感时,我们只能装作不认识、不理会,只能脸红地说:“哥,我不是小芹,您认错人了,我叫小慧”(《我不是小芹》)。
只有死,只有烧掉自己写故乡的手稿,才能魂归故里。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没有谁愿意这样,更何况于诗人乎!所以诗人开始寻找,寻找我们到底丢了什么?诗人开始诉说:
有人说:
祖国,我的钥匙丢了
我说:
祖国,我的土地丢了
祖国,我的老婆丢了
祖国,我的信仰丢了
祖国,我的肉体丢了
对不起,祖国
我说错了
我什么都没丢……
——《祖国,我丢了什么》
反省,是人类最大的优点。只有生活在不断的反省过程中,人类社会才会有所进步。可是,在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所有的反思,都只不过是在卖弄你的独立。这独立的思考,我们伟大的社会不需要。因为它会显出这个光明世界的阴暗、冷漠、孤独和寒冷。
明白了在强大的“光明”和“英明”面前,所有的不满只能噤声后,我们就只能做一个《胆小鬼》了:
不敢抬头,怕望见您高过城墙的遗像
不敢低头,怕看见广场上那一滩滩未干的血迹
不敢高声,恐惊了朝门内的人
不敢朝圣,怕灵魂再蒙尘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只悄悄在那面褪色的红旗下
为死去的人
为活着的人祈祷
然后
背过身去默默哭泣
很多时候,我们认为,“胆小鬼”一定是可耻的,但是阅读着诗人的诗句,联想起发生在那个广场的历史事实,我们恐怕也要做一个“胆小鬼”吧?可是在我们做胆小鬼的同时,我们会不会在内心里,“在那面褪色的红旗下\为死去的人\为活着的人祈祷\然后\背过身去默默哭泣”?
掩卷而思,惟泪盈盈。只要静心地读陈润生的诗歌,我们不但会发现他杀鱼时,高呼“我真诚奉劝那些跳舞的鱼\最好给老子安静点”(《跳舞的鱼》)的痛快淋漓,还会看见悲悯的闪电,“照亮了慢慢从小巷走出来的老乡\那贫血的脸” (《地摊货》)。读陈润生的诗,你的心一定会慢慢诗性起来,你可以从他的诗歌中品尝到诗性的悲悯。诗,是痛苦经验的传递。这传递过程中,它让我们能够正视痛苦,战胜痛苦。因此,我认为,陈润生的诗,是痛苦后的生命。我可以负责任地向大家说,陈润生的诗,是真的好。他的诗是痛苦的传递,而不是像一些所谓的诗人玩变态的传递。这个时代的诗人,有不少的是变态和无知,这些变态和无知们,总是变态地玩弄着语言和自身器官的意淫,还总认为“老子天下第一”。而陈润生呢,我还没有发现他有变态和白痴的行为,但我发现了他漂泊时的生存痛苦,发现了他面对时代苦难时的心灵痛苦,发现他是安安静静地烤鱼,涓涓细流地给我们传递痛苦。
世间上有很多事情是伟大的,诗歌也是如此。可是诗歌走到今天这种尴尬的地步,根本无从谈起伟大一词。记得唐朝武氏夺了李氏王朝的权,在死后留下了一块无字碑以供后人评说,却掩盖不了武氏的伟大。今天陈润生却以“泊路无碑”为他诗集的名称,我却没有感到伟大,更多是无限的悲凉。因为在生命的死亡和挣扎中,陈润生清楚地知道自己:
没有墓地
没有墓志铭
灵魂无处安放
只能在空气中飞翔
铺展成一张污迹斑斑的床单
一颗死死钉进共和国城墙的
钉子
——《死亡与挣扎》
2013/8/16于听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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