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白诗意的诗学传承
——90后诗歌印象(二)
韩庆成
本文要告诉90后作者两点:一、直白不是从胡适和新诗开始的,当然更不是从口语诗开始的;二、直白的诗意不是低级的诗歌美学,从古典诗歌的实践来看,它曾是诗歌美学的最高状态。
今天,我们已无法准确了解第一首诗歌是怎样产生的,但从中国第一部诗集《诗经》的诞生,以及“风雅颂赋比兴”的“风”(民间诗歌)和“赋”(直接叙述)分别排在类别和技巧的第一位可以看出,第一首诗歌,应该是民间的直白的创作。经过乐官加工改造的《诗经》中,也留有“直白”的蛛丝马迹,如《国风》中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等,都是不加注释就能看明白的。诗歌教育家顾随在指出《诗经》整体上的语言障碍“‘三百篇’好,而苦于文字障,先须打破文字障,才能了解其诗之美”的同时,也发现了“直白”的部分,他说:“(《东山》)第三章‘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字形上笔画少,语言上句子白话,而读后在人心里盘桓不已,这是真正白话,真写得好。”(《顾随诗词讲记》)
到了《楚辞》,因为屈原的官员(非民间)身份,与当今的“知识分子写作”类似,走的是与直白不同的路线。
这个情况在汉乐府时得到扭转。乐府诗也是采自民间,其直白的情况比《诗经》有了进步,除了直白的句子更多外,还出现了直白的整诗,如《悲歌》:“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如《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唐诗宋词元曲乃至明清诗歌,在直白上比《诗经》、《乐府》走得更远。以达到中国诗歌最高峰的唐诗为例,其代表诗人大小李杜、白居易、王维等,作品大都因直白而脍炙人口。这些古典诗歌不仅语言是直白的,意蕴也是容易理解的,它们写身边事,抒即时情,恰当运用比兴,可以说,直白的诗意,是唐诗及之后宋词的主流。这是唐诗宋词传诵至今、历久不衰的主要原因。
以李白为例,他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和《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已几近自由诗。正如顾随评论杜甫名句“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时说的:“字字如生铁铸成,而用字无生字。句法亦然,小学生皆可懂”。“无生字”,即无生僻的字、生硬的字,是决定一首诗直白与否的关键因素之一。
我高中毕业那会儿,喜欢宋词胜过唐诗,苏辛、李煜、李清照、晏殊、柳永、蒋竹山等人的词,大多可以背诵。其中,李煜与蒋竹山的词,因都蕴含亡国之恨,故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李煜的词常被人引用,我就拿两首竹山词与当代名诗做个比较,看看其中的传承。
竹,对一个亡国已二十年始终隐居不仕的词人来说,喻示的是气节。蒋竹山写竹,有三句写到极致:“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少年游·枫林红透晚烟青》)当代诗人曲有源,在特殊的年代因言获罪,后来写过一首《北方无竹》(曲是北方人):“北方不该无竹/无竹/月亮挂在哪儿/都不合适/无竹/风的来访也变得简短/有点敷衍了事/无竹/那把藤椅/就显得尴尬/紫砂壶时时刻刻/都在愁闷 无竹/月下举杯相邀/杯口都不知说些什么/真不知竹子/因何如此伤感/由实心变成空心/宁肯让板桥先生植于/无土的宣纸上/也不来北方/让北方无梅就够狠的了/不该再无竹/无竹/只能让北方的雅士/守着竹做的笔筒/(那是她的艳骨啊)/了此一生”。都是写“无竹”,都是在“借竹为名”,曲有源的二十七句,是对蒋竹山的三句做的酣畅淋漓的演绎。 再拿蒋竹山的代表作《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与余光中的代表作《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做一个比较,可以看出:两首作品都有一个抓手,蒋竹山抓的是意象——“雨”,余光中抓的是情绪——“愁”,“雨”和“愁”,自古就有密切的联系;两首作品都是从少年写起,然后中年,最后老年,诗意随时间层层递进,一声紧似一声,声声都有亡国之恨、裂国之痛。本文开头说直白的诗意是诗歌美学的最高状态,即可由此两组对比之诗,予以佐证。
应当指出,到目前为止,在我读过的数百位90后诗人的几千首诗歌中,还没有发现达致这一诗学高度的作品。但有几位已经非常接近,他们还得克服各自的障碍,假以时日,或可取得最后突破。就本期推荐的作者来说,余幼幼要节约语言(最近的诗似乎越写越长),阿煜要提炼诗意(不少诗显得诗意不足),夕染要注重直白(虽然模糊的诗意和倒错的语言并非缺点),山月比较均衡,他的主要问题其他三位也有,这就是人生阅历的欠缺还不能赋予诗作以厚重的历史感和饱经沧桑后的深度。
好在90后们都很年轻,拥有可以挥霍的时间,让我们给以期待,期待他们在挥霍中集聚起爆发的力量。
2014.3.29
(《山东文学·下半月》专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