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雍和嘉诚秋拍,有一宗15件俞平伯在“文革”期间的交代材料参拍,其中一页是“关于李辰冬”,这是俞平伯单方面谈两人关系的材料。俞平伯交代说:
李辰冬,我本不认识,因他亦写了些关于《红楼梦》的文章,我并不赞成,却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曾到法国留学。据有人告诉我,他把我早年的《红楼梦辨》改头换面,写成论文,在法国得了学位(博士?)。有一次,某日上午(年月都不记得了,总在抗战以前)我去访周作人,其书室已先有客在,周未向我介绍,坐下说了一会儿,我就把李辰冬窃取我写的书骗外国人的笑话讲了。不记得话怎么说的,总是玩笑讥讽。及客去后,周作人才告我,这个人就是李辰冬!这把我弄得反而很窘。我一向不喜欢奚落人的,更不愿意当面骂李辰冬,且有些怕他,因我知这人是个坏蛋,鬼把戏很多的。但话已说出,亦无可如何了。
抗战胜利,国民党反动派回到北平,搞得乌烟瘴气,李辰冬在那时很得意、活跃。有一次在酒楼招宴文人,我也被邀而去。请客目的总是约人写文章,正因我心鄙其为人,又不愿意再次得罪他。回想仿佛有过这么一回事,印象实已很模糊了,不能说得很明确。
红蓝书店,我既无它的股票,亦未和该店作过什么交涉,为出版书籍之类,我总毫无所知。
俞平伯1969.4.24
这应该是应组织上要求,要俞平伯谈谈和李辰冬的交往而特意写的,全文不过四百余字,写在“文学评论杂志社”稿笺纸上。在文中,俞平伯讲了三件事,两件是和李辰冬的交往,一件是与李辰冬有关的红蓝书店的关系。总括来说:由于李辰冬剿袭了他的《红楼梦辨》,而他与李辰冬关系一开始就僵了。李辰冬后来又请了一次客,俞平伯去了,但具体记不起来了。
这是俞平伯单方面的说法,可信不可信,是一个很大的疑问。首先,“文革”中的交代,且对方是台湾的所谓敌方人士,撇清关系保全自己是首要做的。如果够聪明的话,在无法对证的情况下,说得过头一点也没有关系。这里俞平伯笔下的第一件事,如果是真的,可以看出李辰冬超常的涵养,或者真的心虚。面对俞平伯指责他的论文抄袭,李辰冬能不发一言,不为自己辩解一番,忍辱含羞就此告别?退一步说,即使真的抄袭,就基本人性而言,困兽犹斗,自不会默默忍受,不置一言。
再说,李辰冬的《红楼梦研究》一书,在国内中文出版是1942年中正书局版,在俞平伯见周作人的“某日上午(年月都不记得了,总在抗战以前)”,只是以法文形式存在的博士论文。据我所知,俞平伯不识法文,不知他何以仅仅根据有人告诉,就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把我早年的《红楼梦辨》改头换面,写成论文,在法国得了学位(博士?)。
我们再来看看这个交代材料的第一句,更可看出问题:“因他亦写了些关于《红楼梦》的文章,我并不赞成”,这至少说明,李辰冬写有关“红学”的文章,认知与看法一开始就与俞平伯异趋且异趣,怎么可能到写博士论文时会来用“拿来主义”把现成的《红楼梦辨》“改头换面,写成论文”呢?所以,俞平伯的说法是前后矛盾,完全站不住脚的。探究俞平伯说法的来源,本来就是捕风捉影,但有一点可以指出,自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批俞平伯和他的《红楼梦》研究后,李辰冬抄袭他的研究成果,成为博士一说,对于俞平伯的心理上多少是一种安慰,是值得骄傲的,他宁愿相信这种说法,以抵御社会上对他急风暴雨式的批判——虽然在国内遭遇批判,我的研究却由他人的剽窃抄袭而被国际社会肯定。你们可不要小看了我。
1954年2月28日,俞平伯写信给周作人,也持此说:“平前作《红楼梦辨》行世以来,殊为寥落,惟闻某君曾以之博取法国博士功名,尚属有用”(见《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这也是他在饱受批判之后的一点自我心理安慰。
李辰冬的《红楼梦研究》出版在抗战中的陪都重庆,俞平伯抗战期间一直滞留北京(当年叫北平),容或未见此书,以致一直有这样自负的臆想。其实,两书完全不是一回事甚明,令人想起陈源指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抄袭盐谷温的事来。
再说俞平伯笔下的李辰冬,面对俞平伯的“玩笑讥讽”,一个鬼把戏很多的坏人(俞平伯语),竟然含默隐忍,过了很多年还请俞平伯赴宴,请他撰文?世上有这样的人吗?也许有,但李辰冬应该不是。
在这次所谓的“抄袭”疑案中,李辰冬并无一言辩白,原因应该是他并不在场,根本就蒙在鼓里,不知不觉,自然无从言说,且也不必多说什么。
不过,我觉得也不能全盘否认俞平伯的这段交代,还是有一点真实的情节:俞平伯和李辰冬有一定的交往。俞平伯任教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而李辰冬在1920年代初是燕京大学学生,1930年代中期也同样任教燕京大学,到卢沟桥事变之后才南下,抗战后重回北平,两人做过同事,虽然俞平伯已刊的1930年代不全的《秋荔亭日记》(一至三),尚未见关于李辰冬的记载。即使如他所述的第一次会面,叙述之中,也有问题。问题可能出在这里,即俞平伯把时间先后互换了。俞平伯去拜访周作人,见到一个人。这人见有人来访,就此告辞。俞平伯和周作人谈到李辰冬,周作人告诉他刚才告辞的那位,正是李辰冬。这样才比较近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