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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出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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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毅衡(四川大学符号学与叙述学教授) 4 V7 W7 [. s" d4 ]9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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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T; W0 _4 ]7 U7 P在哈佛大学每年一度的“查尔斯·艾略特·诺顿讲座”演讲者中,有我们熟悉的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埃科、米沃什、帕慕克等大师。本书是卡明斯1952年诺顿讲座的结集。3 ]4 t- z; f0 p' ~' i
1981年底,整整30多年前,我到了终年阳光的伯克利加州大学,大学里有品斯基等著名的批评家教授,对岸的旧金山劳伦斯·菲林杰迪还在开他的“城市之光”书店,湾区不断有诗人啸聚:先后见到罗伯特·布莱、加里·斯奈德、加尔威·金耐尔、M·L ·罗森塔尔等等,还有好些已经从我的脑漏勺中消失的名字。我被人介绍为“有意翻译美国诗的中国人”。端着啤酒的话题自然成为“你在翻译谁?”为了避免出现译谁不译谁的难堪,我说“只翻译已经去世的”。那一年,“诗人政客”,参与创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并任第一任主席的阿奇博得·麦克利许(Archibald Macleish)于1982年去世,一个方便的悲剧,让我可以谎称“只翻译十九世纪出生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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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H+ k) [9 f6 N M# a/ \这一招很灵,没有人再虎视眈眈,争吵马上集中到该译谁不该译谁。我说在翻译庞德,各个都来问我看中《诗章》哪一部分,庞德的中国字诗学有没有道理,然后诗人们必定为庞德吵起来;我说在翻译桑德堡,个个都斜了眼说,算了吧。让我觉得“人民性”在美国诗人中真是无用;当我说在翻译卡明斯时,个个朝我瞪起了眼睛:卡明斯能翻译吗?到中文里?. f K2 f, T9 S B/ J# q)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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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高声,因为我不知道是否能做得成功。我说:试试吧。还可以。或许行。最后我大声说:就是可以!等着下面的挑战:“你翻译这段!”“中文?”“当然是中文”。“这句如何”他们都能背出这些奇怪的英文,朗朗上口,几乎如儿歌。我也能背得出这些动了不少脑子的“翻译”。* ^2 L0 T9 F, U8 ?$ j! y9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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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yone lived in a pretty how town4 u0 p! M+ y& }
任何人住在一个美丽小城1 q4 c0 K$ x( e$ h
he sang his didn't he danced his did
! E: L1 y" w$ L3 w# o/ f% t他唱他的不唱他跳他的舞6 m5 V) H/ [! t m3 F8 D$ O. m
all by all and deep by deep
% \& Z& U* ~' _, |所有加上所有深沉加上深沉( x! A5 E8 V5 G; j
and more by more they dream their sleep
6 v" M" u8 j7 Y; f S. X% F m更多加上更多他们梦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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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X6 f* L/ t; X* ~. M4 h& c那时美国诗人们没有一个人懂中文,斯奈德上世纪50年代在大学里是读中国文学的,他的中文水平能翻译寒山,却听不懂我的翻译。所以听了我音节奇怪的胡诌,没有人说东道西的,所以都相信中文的确能翻译卡明斯的文字游戏。连我自己也相信了,所以我在《美国现代诗选》中一口气译了13首卡明斯。那本《诗选》选了60多位诗人,可以说是到当时为止英语之外最厚实的一本美国现代诗选,但篇幅依然有限,选译10首以上的都是“大师”。. w$ A; ~7 L2 E4 w& o6 ?
但是美国人必不可少的下一个问题是:“中国诗人有这样写诗的吗?”, p- a, X8 h' x# v, V, y
我只能说:“暂时没有,以后会有。”: y- w& O9 l& v5 ]4 ^) ^ Z# m
这让诗人们很高兴,他们拍拍我的肩膀:“伙计,好好干。我们等着。”% H3 p; g* P/ a; c
今天我写这几句话,心里却有点伤心:至今还没有中国诗人有胆量写如此“不上规矩”的诗。不管诗歌作为一个艺术形式,已经被读者冷落到何种地步,依然有无数诗人在写诗,不屈不挠前赴后继地,让我在人类文化的惨淡前景上看到一丝希望。8 H( h* X7 O6 u' o
但是也有不少人问我:如何才能写得伟大,写得深沉,写出生存的无望,写出宇宙的洪荒。我总想让他们看看卡明斯,看看在人人写得规矩时,这位诗人如何在印式、标点、大小写、句法、词法等等,在所有的所谓规矩上耍泼:卡明斯像个顽童一样破坏一切能破坏的形式,其结果是造就了诗的形式。) }/ a% c7 j' s9 C4 H
为什么?因为艺术就是挑战规范,就是在形式中突破形式:如果有人一定要给艺术下个定义,就给了艺术家一个机会:打烂这个定义,这打烂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如果有人一定要给诗歌下几个定义,做一套规范,列一串方法,就给了诗人一个机会:冲破这些定义、规范、方法,你就写出了一批好诗。
. Z0 ~: }# h1 \' x4 t9 T因此,做诗人,做艺术家,第一个条件就是胆量,打碎规矩,挑战规范的胆量:没有这样一种破坏程式的冲动,就当不了艺术家,当不了诗人。看一看卡明斯,难道不是如此吗?卡明斯的思想并不深刻,从来没有哲学家沉重的脑袋,也没有知识分子深刻的皱纹,他的内容上其实相当“浪漫”,老派的,“前现代”的浪漫:他乐此不疲歌咏的题材是爱情、春天、温情,从来没有灰色的晦涩的主题。他的抒情气质、乐观精神,在现代诗人中相当少有。1926年他的父亲遇车祸惨死,母亲重伤,头颅碎裂,他的家庭应当够悲剧的。但是本书中卡明斯写到了他的母亲那种临危不苟的乐观态度,令人动容,我想她的儿子承继了她的血脉。( ^4 a, i* _& {
卡明斯到欧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被法国人当做奸细被关押3个月,然后在巴黎格特鲁德·斯特恩的圈子里,听埃兹拉·庞德等狂人教父的狂语,与法国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比洒脱劲儿。这就应当造就另一个海明威,另一个菲兹杰拉德,另一个多斯·帕索斯(此人与他一道去欧洲当“救护车司机”)。1922年,卡明斯描写一战中法军拘留所荒谬情景的长篇小说《大房间》,是“迷路的一代”最出色的代表作之一,卡明斯应当出现在伍迪·艾伦《午夜巴黎》里面。但是人的本性难改,卡明斯就是不迷路,这也是一个奇迹。
" ^( J' F& }- g" O) Z4 _6 W' r应当说,就思想“气质”而言,这个人太乐观(因此也就太肤浅),不能列于现代诗歌艺术大师之列,但是任何一本现代诗歌史不能不提卡明斯,因为他把所有可能推翻的文字形式,都戏弄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卡明斯在美国诗坛的地位非常高,把所有的美国诗歌大奖拿了一遍,包括1957年的国家图书奖,1958年的波林根奖。卡明斯在今天他的地位依然极高:译林出版社出版他的这个系列演讲就是明证。哈佛大学1952年赠予他“荣誉客座教授”(Honorary Seat of Guest Professor)的称号,并请他做了这个系列讲座,他做的却是“非讲座”,他不能忍受自己规规矩矩谈诗,因为他的诗学是不规矩诗学。典型的名士风度,名人气场,他讲了自己一生中奇奇怪怪的轶事。- O4 w4 d3 U9 \6 z" c7 s1 s! ?
在英语中,从此以后很少再有人把文字拆散到他这种地步,因为已经无法超越卡明斯。但是中文呢?华语诗人中还没有出过一个卡明斯,而上面的翻译例子,证明中文的构造不见得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结实,完全可以写出卡明斯的顽皮劲儿。那么为什么至今没有中国的卡明斯呢?不管你是否欣赏卡明斯,无可怀疑他一针见血地击中了“诗的本质”:就是创造新的语言方式,其他的,兴观群怨之类,不一定非诗不可。
( v q' o/ L7 r6 @# X6 |6 {也许我们的卡明斯更有哲理气质,更有时代的焦虑,人性的苦恼,那就更好:我们会有一个比卡明斯更伟大的诗人。这是个挑战,这也是个机会。但是首先的一个问题:我们的诗人中,谁会有卡明斯的胆量?我们的卡明斯在哪里?
6 F, Q4 @% A/ {: \5 X4 h让我伪造一句“卡明斯式”格言:不坏规矩无以破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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