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村庄地名中的诗
文 | 王明博
诗人王登学是“地名古今”的作者,2018年3月24日的“地名古今”开始推送登学的一系列组诗《地名里的村庄》。他的引言写道:“我所在的西部甘肃张掖民乐县,最早属月氏、匈奴局地,后汉化后多民族杂居,地名文化独特,每个村庄的地名可能就是一个村庄的历史。”
李辉先生对地名文化极为关注。早在1994年,因荆州地区行署改为地级市,将行署所在地的荆州古城与相邻的沙市合并,更名为“荆沙市”,李辉先生就曾撰文《可惜从此失荆州》,两年后,“荆沙市”恢复为“荆州市”后,他在《人民日报》发表《欣闻荆州去复来》;八十年代中期,徽州改名为黄山市,1998年他又在《人民日报》“大地”周刊头版撰文《可惜从此无徽州》。尽管“黄山”仍没有恢复为“徽州”,但开启了他对地名文化的持久关注。退休后他更是不遗余力推广有关地名的书写,创办微信公共号“地名古今”。近日李辉先生主编《地名古今》丛书(《可惜从此无徽州》、《凉山故事》、《洛阳小镇风情》)已由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发行。在“地名古今”中李辉先生写道:“地名,是诗词中的动人记忆,是漂泊的乡愁。地名承载着情感和文化,是中国人的一种自我认同方式和情感归宿。地名如人名,与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代又一代人息息相关。一个长期形成的地名,其实就是那个地方的符号,那个地方所有人情感所系的标志。即便远在他乡,故乡名字在人们心中永远不会忘记。”这应该是地名文学亦或地名文化的内涵。
登学的诗歌版图,就勾勒在他所叙述的地域范围之中。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学版图,这个版图与他的成长经验分不开的。现代作家如鲁迅的绍兴鲁镇、老舍的北京胡同、沈从文的湘西边城;当代作家如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毕飞宇的王家庄、苏童的香椿树街等等。文学地理版图应该是作家的精神原乡,如同基因一样排序在心理深处,一旦离开他的创作就会不自在,也会逐渐干涸。
登学出版的几部诗集都是围绕着民乐而展开的,《我的村庄及其他》、《坐在民乐的城头》、《诗意民乐》、《地名里的村庄》和刚刚出版的《民乐笔记》。诗歌中的民乐版图并非行政区划上的民乐县,而是以民乐的历史更替展开的,这就包括以扁都口为中心的祁连山山南、山北,甚至包括青海的部分区域和山丹县的焉支山和军马场一带。
与登学认识到现在已有10个年头了,因为文学和登学、宋轩(十年前在民乐县委宣传部工作)经常一起饮酒、谈诗、谈抱负,年轻气盛,豪气干云,总觉得要轰轰烈烈整出个动静来。动静没整出多大,对文学的爱好却也持久如鲜。登学对诗歌的热爱是爱到骨头里的,这么多年,从未中断过,几乎每天都将生活中的灵光乍现用诗表达出来,无论是叙事抒情、状物写景,在流水似的平淡生活中总能捕捉到诗意。看他的诗总会想起鲁迅的《示众》,几乎都是白描,用几个特写就能唤醒记忆。他写的很多人我不熟悉,熟悉的总是活灵活现,如在眼前。
在我们民乐,上推两代都是翻土块的
照相写文章的宋轩最爱显摆
喝醉了就比赛背诗还不会说普通话
老家张宋还有几间房子
——《在我们民乐》
月光的手镯
山丹花一样美丽的女子
腰似走廊眉似弯月
——《致苏黎》
匈奴的探子
总是在月亮挂在树梢的夜晚
打马走过西域
——《致梁积林》
梁积林是“甘肃诗歌八骏”,他和苏黎都是山丹人,也是传为佳话的诗人伉俪,长于写西部风情。三行诗既能捕捉到人的神情也能攥住诗的精魂,不能不佩服登学的才情。
登学的诗如野草,灌注着生命的元气,蓬蓬勃勃,郁郁苍苍。因为他的诗句都是从田野走出来的,绝不是在书斋吟出来的。登学的专业是林学,专业养成了他和自然的亲密接触,对自然生态、林木花草、鸟虫鱼兽极为敏感,他的诗就是祁连山的生物志。从诗的题目就可知晓,《远山》、《田野》、《对一些草木的敬畏》、《四月初八,童子寺石窟桃花盛开》、《沙棘林》、《鸽子》、《老树》、《松林》、《蜜蜂》、《一个虫子的生活方式》等等。
森林里是厚厚的腐殖质
树冠把阳光阻挡
寂静。一族草菇打开小伞
隐藏生命的密码
——《黄草沟》
白露日。晨起。草尖上有露珠
草已高过虫子的叫声
有些已结籽。低头弯腰抵住
风的吹动
一株溜生的油菜在结荚的油菜地里开放
耀眼。夺目。
一滴露水抵达花蕊
——《白露日记》
登学工作过的地方多,民乐的大多数村庄都去过,近年来在文广新局工作,文物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乡村文化建设等都在职责范围之内。关注乡村地名,更多是乡村历史的追述,对乡村民俗的书写,进而对民乐历史的溯说,使得诗歌表达的空间得到了延展,有了一种深邃感。他的地名诗作是一种民间书写,有着浓厚的烟尘味,读来有一种亲切感。可以说他的几部诗集就是民乐的地名志、文物志、民俗志和民族志。写文物的有:《陶埙》、《陶灶》、《铜镜》、《藏经》、《魁星楼》、《寺院》、《金塔寺石窟》、《烽燧》等等。
清代的魁星楼依旧巍然
鸽子站在角檐上、可是清代的鸽子
孔子住一层,仓颉住二层,魁星住三层
鸽子可以在各层间轮流居住
人们也可在各层间轮流叩拜
——《魁星楼》
其实这是一个冥器
三个灶口。讲解员说好比三个炉盘
一个做饭,一个炒菜,一个烧水
我家的灶才两个炉盘
我想这个墓主人一定是个女人
要不就是个陶工
——《陶灶》
甘肃民乐县深处大西北腹地,依靠祁连山休养生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杂糅,多民族聚居,生活风俗多样化,山南跟滩北有着迥然不同的民俗,地处偏远,民俗保留醇正。婚丧嫁娶、物候节令、问卦求神、拜仙禳灾,都有着特殊的仪轨。民俗是民间文化最直观的表达,也是普通民众心理的调节和诉求。登学诗中占篇幅很大的也是这一类,《十月初一》、《二月二》、《端午》、《谢土记》、《冬至日记》、《念卷》、《小年书》、《春节书》、《夏至书》、《转场》等。
大雪后一日,离冬至还有14天
请了村里的胡道士
蒸了一锅馒头,挑了15个模样俊的
用黄纸写了对联:
奠安东西南北中,补谢金木水火土
横批:谢恩土府
买了五色纸
买了冥币、黄表、往生钱。
买了水果干果烟酒糖茶。胡道士说都要
多一些。神仙多
还请了一盒佛香
请了30盏酥油灯
做了一锅长面,神仙吃凡人也要吃
吉时。胡道士用黄表折叠成牌位把各路神仙请来
神仙们高高在上地隐在牌位上
接受人们的叩拜
香燃尽,灯燃尽,冥币成灰。
胡道士诵土地经请他们享用供品。包括
抽烟、喝酒、收钱。给他们好话说尽后
胡道士把他们投入火中去了仙界
感谢苍天。感谢大地
感谢风和还没有落下的雪
——《谢土记》
谢土是一种祭祀仪式,凡是修建动土后都要择吉日祭祀土神,酬谢神灵,以图吉祥。登学用诗歌详细的记录了这一过程,平静的叙述,没有跌宕,没有哲理,也没有抒情,如叙家常。
登学的诗歌多是短章,少有长制。犹如诗之绝句、词之小令,在长诗之中出彩的也仅有几节。读他的诗感受到的是佛之偈语,日之俳句。日本诗人松尾芭蕉的《古池》“寂静的古池/一只青蛙跳池中/刹那的水声”这种诗风,浸透在他的诗句中。“那个金塔寺上下来的喇嘛/一声不响。和流水诵经//那个老鹰,飞向山顶/像经声一样越飘越远//山河,依旧。”(《山河》)
登学诗歌中的禅意源自于他年少时青海生活过的经历,喇嘛、寺院、转经筒、酥油灯等意象常常出现在他的诗句中;草原、牦牛、帐篷、高山、松林等与游牧相关的诗行也常流于笔端。在生活中他也有佛学界的朋友,这或许都是形成他诗歌样式和风格的核心元素。
吸收民间文化资源是登学诗歌的另一个特点,无论是语言还是民间文学的样式,他都吸纳并反刍。他诗歌中形制较长的一类,都是借鉴民间小调的样式,多以物候和时令推动为结构,如民歌《刮地风》那样,但语言凝练清新,颇有《诗经•小雅》古意。“四月风吹草/门头插艾,门洞荡秋/爱与不爱//六月风吹山/山寺花开,云杉苍翠/风声还是松涛//七月风吹花/菊花火红,油菜金黄/色彩天堂任你行”
——《风吹民乐》
登学为人真诚朴实,常说自己是乡下人;写诗率性,记录生活,爱怨嗔怒,活泼可见。他的诗没有在大刊大报发表,诗集也非权威出版社出版。但他和国内、省内著名诗人,知名编辑多是朋友,可见他写诗不为名利,只是性情。正如李零在《给路生》一文中所说“古代诗歌,吃饭喝酒,写男欢女爱,写生离死别,也是随时随地,有感而发,很多只是写给自己、自己所爱和自己的老朋友、老熟人、聊以记事、抒情、发牢骚而已,‘百无聊赖以诗鸣(梁启超《读陆放翁集》)’”我想对诗歌挚爱的人,大部分是这个样子的吧。
俗话说“秀才人情半张纸”,对登学并非是还情,获赠诗集已好几本了,苦于才疏学浅,不敢妄评,以上的文字,多是记人,而非谈诗。
--戊戌年初冬于中国非虚构写作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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