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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3-1-9 20: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文学、诗歌杂志、报纸副刊请在此跟帖推选,每家最多可推选2012年发表在本杂志或副刊的10首诗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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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3-3-15 18:04 | 只看该作者
爱情和马

吉木狼格

草原上只有马
它们吃草,交配和奔跑
阳光灿烂
这快乐的表达
激起了我的不满
而阳光确实灿烂
我躺在草原上
制造虚构的悲哀
让目光把自己送到天上
马不会,马在草原深处
交配和奔跑
我躺着(在天上)
必然孤单
除非灵魂随一阵风
朝马群扑去

【选自《特区文学》2012年第1期】

——————————————————————————————
吹笛

庄生

当这个上身穿白色小背心
下身着五分蓝色牛仔裤
的小男孩
对着
一只毛色黑白镶嵌
的小猫
聚精会神
吹笛子时
我被深深
感动了

原来禽兽
也是有诗意的

【选自《特区文学》2012年第2期】

——————————————————————————————
低调

宇向

一片叶子落下来
一夜之间只有一片叶子落下来
一年四季每夜都有一片叶子落下来
叶子落下来
落下来。听不见声音
就好像一个人独自呆了很久,然后死去

【选自《特区文学》2012年第5期】

——————————————————————————————
打铁

法清

我就住在这村子口
我是一个打铁的
我的铺子周围种着竹子
有鸟雀栖息于其中
这打铁的铺子成了路人歇脚的地方
我供应他们免费的茶水
打铁的生意日渐冷淡
每日我仍然生起炉火
乒乒乓乓打铁
他们开着奔驰宝马
坐下来看我打铁
他们一开始会谈论非常大的事
几分钟后
他们慢慢就会说到打铁
多数人只是说说而已
偶尔有人会上前来试一试
他们挥动的大锤
总是砸不到铁上

【选自《特区文学》2012年第6期】

——————————————————————————————
无题

唐果

“你着盛装,要干嘛去”
“有人死了,我要去吊唁”
“你还提着鞭炮,到底想干嘛”
“他的眼睛闭得太紧,我看能否用鞭炮把他紧锁的眼皮撬开”
“你的裤兜有粉色的一角”
“哦,我揣着手绢,万一纸花瓣像雪片一样落下
我好兜住它”

【选自《特区文学》2012年第6期】

——————————————————————————————
太阳照常升起

陈小三

白色的医院 草地 椅子
1921  在巴黎的新树叶下
人们多么惆怅地相爱
爱上一个护士 绷带包扎着伤口
包扎着旅馆 报纸 咖啡馆 爵士乐
斗牛士 和钓鱼者
在巴黎的新树叶下
一个护士柔软的嘴唇
一直吻到子弹 硝烟 酒精 灵魂
也没有吻到身体

【选自《特区文学》2012年第1期】

——————————————————————————————
观秦始皇兵马俑

江一苇

如此多的兵佣
代表着一个王朝
曾经的兴盛
而现在
他们更像是挤在火车皮内
肩负伟大使命的民工
我站在栏杆外面
只是个把火车越赶越远的人

【选自《特区文学》2012年第4期】

——————————————————————————————
大雪和乌鸦

大头鸭鸭

把道路埋掉
掩盖住事物的真相
一场大雪
却无法把乌鸦变白

风将它越吹越冷
更像一块铁

一只乌鸦
在世界洁白的脸上
留下污点

它仿佛是故意的

【选自《特区文学》2012年第4期】

——————————————————————————————
种花

蔡欢欢

已经很久了
不见天日
见到了又怎样?
在规定休息的日子里,门窗大开
你却无处可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买卖非常
酒吧在百里之外
对面的椅子空荡荡
你总觉得白天不应该这样过
你应该走出去,去一个快乐的地方
在那里,七十二种花开放
朋友们各挖一种
步行三十里
小心翼翼地种在亡者的坟上

【选自《特区文学》2012年第3期】

——————————————————————————————
大海

啊呜

有必要寻找一只小船
有必要确认珊瑚礁的位置
有必要看看有没有孤岛
可以抢滩登陆
袭击鸟兽

有必要观察波纹的起伏
有必要测量水的盐度
有必要预算自己胸腔的体积
可以容纳多少蔚蓝
随波逐流多久

有必要听听风声,是否紧
如果确实,存在大海

【选自《特区文学》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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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3-2-7 20:2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杨立 于 2013-2-7 21:18 编辑

《滇池》文学杂志推荐的十首诗歌
(按照2012年发表顺序排列)



一、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瑞典)

蓝蓝 译


四月与沉寂

春天荒芜
黑丝绒般的沟

在我身旁爬行
没有倒影

唯一闪亮的
是黄色的花朵

我被我的影子拎着
像把黑盒子里的
小提琴。

我唯一想说的
如同当铺里的
银子
在无法触及处闪烁。

——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12年第3期


二、


吴佳琼


菜园

热爱这样的时刻:
茎叶花果,饱饮阳光,安静度日
今年被收割
明年又重新恢复理想

还有更完美的反复方式吗?
时光拿不走的,你也不能

坐在枝头的词语
因内部的流淌而负重
但坚持向上看
并通过采摘轻下来

有种子,无旧痛
择良辰栽种
汹涌就不会被察觉

感激这样的时刻:
青菜青,茄子紫,枸杞红,苦瓜绿
南瓜黄,萝卜白,蓝莓蓝
花生在内部衣粉
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唯一拥有的颜色
尖锐之外的唯一弧形
撑开被挤压的人间
抚慰有伤的一面

还有更低的安慰吗?
时光摧折不了的,你也不能

为相同的俯身,准备了整整一年
宽谅之述,不断重来
为重复准备了镜子
为沉默准备了堤坝

采摘仅仅只是一个开头
压着石头的心脏
被水洗了洗
还要继续活下去

——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12年第4期“云南新生代诗歌大展”


三、

唐果


到高高的山顶觅食

我到高高的山顶觅食
她热情地问
从城里来的尊贵的客人
你想吃什么

我说我想喝风声
吃鸟鸣
她说在我们山上
这是最常见的菜

很快
她用土碗盛来了风声
用碟子端来了鸟鸣
还让我趁热吃

风声凝固,像牛肉汤
而鸟鸣冷了会串味
本来端上来的是麻雀“喳喳喳”
冷却后会变成乌鸦“呱呱呱”

我先喝风声
在碗里晃荡的滚烫的风声
它蛰我的嘴
为了品尝原味鸟鸣

我忍住疼痛
咀嚼麻雀的叫声
无数麻雀“唧唧喳喳”
翅膀撞击着进入胃里

谁还敢说,它们和我没关系
等我回到城里
我会把大山的风声和鸟鸣
拿出来反刍

——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12年第4期“云南新生代诗歌大展”


四、

爱松


妈妈,我变了

妈妈
我的发型换了
我的穿着新了
就连我的口音
也变了
许多年来
我从来没有想到
今天
我几乎成了另外一个

脑子被城市的尾气与噪音
慢慢摧残
而我的心
不安的心
和着钢筋水泥一起
越来越坚硬
更糟糕的是
我一看见乞丐
总认为是骗子
听说打架杀人
一点儿也不惊奇
闻着盘龙江
发臭的水
觉得
这才是城市
我惊骇于自己的
这些变化

妈妈
不少亲人的模样
渐渐模糊
很长时间
我不想您
也不想故乡
更不会
因此而难过
妈妈
这多让人伤心
而最伤心的
是每天和我擦肩而过的人
我时常观察他们
他们却
从不知晓
就像命运和世界
一直改变着
我从来就不能
感觉到它的眼睛和
一丝气息

妈妈
我的发型是换了
我的穿着是新了
就连我的口音
也变多了
这许多年
我看着一团团白云
变成乌云
乌云化作一阵雨
然后
雨掉到地上
就脏了

——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12年第4期“云南新生代诗歌大展”


五、

李贵明


我喜欢九儿的白

九儿,尼西最小的妹妹,中世纪的阳光
和雨水中盛开的梨花
你触摸黑陶的手指那么白
你触摸岗曲河水的手那么白
你挑的一担月光那么白
你守的一池青春那么白

九儿,最小的妹妹,尼西陶罐上
神灵镶嵌的瓷
你守护的村庄那么白
你编织的云朵那么白
你种下的星光那么白
你写下的脸谱那么白

九儿,我最小的妹妹,留下一段空白的青春
看春光秋色变幻无常
白白的九儿,让我眷恋和心碎
我不忍触碰,是因为她有着
我一生难以企及的干净

——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12年第4期“云南新生代诗歌大展”


六、

孙晓杰


在苹果园

我肯定是一枚果实。譬如苹果
但在苹果园里
我像一缕布满皱纹的风
苹果在那里:鲜嫩,饱满,甘甜
挂在枝头。而我不是
我布满皱纹
但我仿佛从它而来
我没有错
我肯定是一枚果实。但
苹果在那里。我像一缕风
布满皱纹

——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12年第6期


七、

扶桑


金星下

金星下
河水凝滞不动,为暑热冻住
路灯把小竹林的剪影投在两个人背上
他们坐在沿河最高的石阶上。这是河流
在城区最美的一段
对岸柔波样起伏的小山,还未被武汉来的开发商
炸平,建成一幢幢住宅小区
他们不年轻了,虽然还未老去
他们常常沉默,那沉默不再是无声的话语心的
涟漪
他们不时交谈,那交谈也不再是一种触抚
金星依旧明亮,在他们头顶
但时间在过去
金星依旧高悬,在他们头顶
但船已行至另一地点
(她忽而意识到,那半轮月亮已不知何时在夜色里溶解、消失了)
伤害被原谅了
但想象力损坏殆尽———
他的造访,已不是恋人甜蜜的相会
他们坐的很近(她把包和纯净水放在两人之间),但手不再相握
他们坐的很近———是两个老朋友

——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12年第8期


八、


于坚


鼓浪屿便条

1
在这个小岛我慢下来
接受了浪漫主义
在这个小岛我准备抒情
我漫游感伤而不做作
没有汽车跟踪    步行即王
哦    在这里我回到我的幽灵营地
与它们吵架    诡秘地眨眨眼睛
在这里我扮做19世纪的骑士
吟咏死亡事物    歌唱了玫瑰又赞美
夜莺    直到它们复活

2
又一台钢琴死了
大海继续演奏

3
打伞的陌生人站在海边
牵着一条雾做的狗

4
海妖把黄拖鞋扔在沙滩
我们以为是船

5
捞珍珠的大姐
知道舒婷女士
她对诗歌的了解
比陈仲义深

6
一群猫占据了老宅
继承了贵族衣钵
流浪者远走他乡
成为谦卑的文盲

7
蓝头发刚刚理顺
白头发翻卷起来
贝多芬随着暴风雨谢幕
萧邦披着月光上台

8
开屏者在大海中尖叫
我隐约想起孔雀
因此沉默着

9
渡轮驶向厦门
游客一个个呆立
远远地看见旅行社的牌子举起来了
抒情到此结束

——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12年第10期


九、

娜仁琪琪格


晨光

先是青蛙的叫声    水流敲击石子的
音响    然后就是轰隆之声——
千万种花儿    来到了山里
万道霞光    种在山顶

还有棕红色的小马驹呢
拒马河边    吃草    饮水    撒欢儿
那些小黄花    它们在风中摇摆    传唱歌谣   
还有拒马河的水    它是一道又一道瀑布
从绝壁    从悬崖来到这里
而    它们现在进行的是舒缓    是轻柔
是清亮    是软绿    是鳞光  
是小木筏    轻轻荡漾的时光

是一个女子来到这里
一次又一次地俯下身去    拣拾起一粒又一粒
落地的桑葚    是她站在水边
突然想起    那是在哪一年……

——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12年第11期


十、

蒋在


不必把灯都打开

我要迟缓的告别
发源于土地之后归还于土地的
要用你的手帮我装一瓶土让我带上
狂野的海浪嚼烂了窥探和猜忌
沉醉之后就不必把灯全部都打开
只有这样
我才能遇上千千万万个婆姨
在黑得不见萨冈的地方
她们会喝酒和扭动身体
在比额头还要低的地方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蜷缩
一切和大地有关的事情
她们都不做
唯独抽了取自于土地捏成形状的男人
没有了用那双手撩开大麻时对自己的愧疚
又用了那双手碰了许许多多的复杂   花布衣服
坐在一棵树下
还没有等到天亮
有人就先走了
所以我说我不认识你

在这里没有日落
走到了你的庄园
就捡一串去年被太阳晒过了的葡萄
不要送给谁
它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
你见它饱满的时候
在那个时候
就该来看看我了

——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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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3-2-5 03:0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杨立 于 2013-2-7 23:57 编辑

《天津诗人》2012年10首好诗

听巴赫,突然下起了雨

朵渔

听巴赫,突然下起了雨
路灯的碎银撒在水洼里
鸟儿缩在檐下,空巷里
几只狗追逐着情欲
悲哀来得恰到好处
有那么一刻,我仿佛
看见了狱中人的面孔
抬起头,乌云已布置好幕布
乌云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雷声重新为巴赫定了调子
我听——世界只剩下一只耳朵
却有无数张嘴巴!
远处,雨雾的码头上
那踯躅于途者,正背着一袋判决书
要来与我分享……

(选自《天津诗人》2012春之卷“开卷栏目”)


坐在一粒谷子上
赵兴高

者来寨,曾经坐在马背上的
古罗马人,从马背上下来
坐在一粒谷子上
   
一粒谷子,放大了
就是一座粮仓
开启粮仓的钥匙
是寨子边的那座烽燧吗
   
如果是,那么曾经把古罗马人
揽入怀抱的那段汉长城
该是挂着钥匙的一只手
而今,钥匙尚在
长城却没有一点痕迹
那只手到哪里去了呢
   
当地一位老人说,那是个秘密
谁破解了这个秘密
说大了,能得江山
说小了,也能得一座城池
   
站在烽燧之下,烽燧
能认出我手里的那粒谷子吗
顺着老人的那句话望过去
历史的风沙
又一次迷蒙了我的双眼

(选自《天津诗人》2012春之卷“诗经”栏目)


浣溪沙
探花

读懂这阙词牌
你须到江南----
杏花春雨的江南
可采莲的江南
自然就看到
小小的吴越女子
在清浅的河溪边浣衣
她有如水的身段
如藕的手臂
和款款的软语

若溯溪河而上
寻觅浣纱的西施
她仍滞留在吴宫
轻披罗裳,浓妆淡抹
谁又在史书的缝隙里
窥红男绿女,抚干戈玉帛,吐一声叹息

浣溪沙--
水做的词牌,沙质的平仄
总是打磨
历史的快刀
我的钝笔

(选自《天津诗人》2012春之卷“诗经”栏目)



那年的枣儿
雷霆

那年我在官道梁,枣树上果实丰硕
我听见父亲借着月光晃动箩筐的声响
东厢房的木格因为瓦楞的骨骼而退缩
青草已被铡草刀割断春秋。抬眼望去

山凹里群峰昂首,疑似薄暮下的队伍
麦穗的垄,玉米的根,蝴蝶的归隐
苍茫的四野,风搬开杨树的枝丫而冷
只有漫天的星星往来人间。土崖惶惑

你能静下心来听秋蝉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也能手抚一只青蓝的花瓶从古到今
即使累了,已不是春风浩荡的八月
打马不过落叶,落叶也不是归途

已是天上的红,炊烟之上的眩晕!
或许正月,你还坚守那一点点的贞节
当我归来,当黑压压的雁阵横过来
我是你矜持的美,一遍遍数落众草

那年我在官道梁,枣树上果实丰硕
月光之下的父亲,移动的山岳群峰
一担水的清冷足以让溪水流向远方
那年的枣儿单薄的,如同木格上的剪纸

(选自《天津诗人》2012夏之卷“双字星”栏目)


赶在一场雪之前
陈鱼观

除夕前后,南方大部或有暴风雪来袭
——题记

我必须敞开衣襟,让身体与寒冷更近一点
与这个世界的融入更多一些
这刺进肌肤的,我不认为是刀,也不是前世的尘缘
我相信它能填补缺憾,也能剔除一些
——自作多情的想念

我把树叶埋在泥土里,不怕它被冻伤
却是因为妒忌。雪爱上枯黄的故事
如同我会爱上雪的孤寂,但我无法阻止她渗穿地表的爱情

当船夫抛下锚时,孩子已厌倦漂泊
除了饮酒的姿势一脉相承,他的脸已无迹可循
他要给每位老人献上祝福
世俗的举止那么真实,惟有继承一切传统
才能接纳他与一场雪的归程

赶在一场雪之前,我已丧失反叛的权利
或者突然找到洁净的理由
或者白色的心底藏污纳垢,或者积雪融化之后
死去的人纷纷复活,树叶长出了青苔

(选自《天津诗人》2012夏之卷“诗版图”栏目)


本命年
南鸥

不是十二生肖的交替,而是
一生都站在这里。身披冰雪,直逼苍穹
所有的风,都向我低头认罪
一块神秘的红布,被挂在我的书房
透亮的天空,再次蒙上
暧昧的阴影

其实,我就住在死神的宫殿
我天天都是本命年。那些淡蓝色的火焰
那些从骨头缝里飘出的火焰
我一饮而尽。火焰翻开时间和灰烬
所有的年份都植入我的命理
我吐出火焰,吞噬火焰

我的属相龙,我是天生的王
所有的时间,都是我背上散落的鳞片
我躺下,万物如梦中的婴儿
当我腾云驾雾,它们在梦中飞舞
那块神秘的红布无法收藏
日月和星辰

我说过:承受是千古的美德
从死中觉醒,在墓碑上发现新的语言
让一位百年的逝者开口说话
我头顶日月,像一块界碑标示生死
让那些荒野的乱石,说出
尊严和姓氏

(选自《天津诗人》2012夏之卷“网络诗典”栏目)


我的爱是无用的
张洁

星星又亮了
这从我枕边飞走的灵魂
我来世的情人
此刻,我就像个怀春的少女
脸蛋通红,而眼神迷离
但我的爱是无用的,它只用来
逐一抚摸你闪亮的文字,而伸出去的十指
却已渐渐苍老,渐渐无力
……我无用地爱着你。就像

我爱着四季的土地
无论肥沃,还是贫瘠
我爱大地上奔跑的光斑,阴影
我爱着那只甲虫,它正盖着金黄的落叶
呼呼大睡
习惯了黑暗的蚯蚓
一边掘土,一边嘶鸣
亲爱的虫子们,我无用地爱着你们

风,紧一阵,慢一阵
辽阔,通达,疏朗,空灵,携带着干干净净的灰尘
它从远方来,吹拂过许多年前的辣椒和玉米
吹落她额头亮晶晶的汗珠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的母亲
年轻,白皙,眼眸含水
她在立春之夜受孕
江河破冰的第一声巨响,使她
不由打个激灵。后来
一个女婴未足月就呱呱坠地
接我生的人,从雪地上来,留下小心翼翼的脚印
从小体弱多病,注定只能大器晚成
如今我深谙催眠术
却无法令一阵风忆起往事
唉,我只能无用地爱着你

我无用地爱着你
茶几上透明的玻璃糖纸,多像你脆弱的心
你小小的渴望,不过是草尖上悬挂的露滴
我无望地望着你的眼睛
孩子,你可看见我眼底深藏的叹息
我只能无用地爱着你
我跟在你的身后,悄悄地
在你脚印里播种天真,却无法给你
颁发任何一本通行证
墙壁太高,我早已折翅,扮不了天使
守护不了你梦中的笑意
孩子,我只能,耗尽我最后的无用
深深地爱你

最后,春天来临
南方的大雁,启程北归
他嘎嘎地叫着,声音充满欢喜
他仍然爱着北方高高的湖泊,圣洁的雪水,他仍然爱着
飞行,并且自带飞行器

(选自《天津诗人》2012夏之卷“网络诗典”栏目)


立春书
许多余

这场对抗即将终止
谁是胜者谁即将落荒
谁是败者谁终将为王

人们无力再去猜测
只有荒草满心疑虑
到底埋首雪地
还是昂起头颅

姿势已经不再重要
高贵也从来与高度无关

它们甚至想得到寒风的眷顾
做一串冰天雪地里的火苗
让洁白之躯燃烧
冰冷坚硬的大地
激动地加速心跳
先人迷恋上蓝色的火焰
夜游人踏歌而行
踪迹孤独而潦草

没有谁指引你 松林里再没有风
吹起嘹亮的号角
落叶无声地撕毁日子
枯枝惨痛的记忆
渐渐 微妙

一切如此寂静 缓慢而无情
怎样落下 将会怎样升起
而怎样饱满 就会怎样单薄
曾经褪色单调的一切
也终将斑斓艳丽

你干裂的嘴唇一如来日
花朵绽放
在草丛、枝头、岩层、沙砾……
时光来回穿梭于空房
那些神秘事物头尾碰撞
坚硬的焦虑似乎并不长久
柔软的 所向披靡
所有身体已舒展 去迎接
一场含香吐蕊的风暴

(选自《天津诗人》2012秋、冬合刊“中国诗选.80后档案”诗经栏目)


一块铁就这样锈了
张坚

我握着它。其实是握着一条河流
耕云犁风的传说
取妻生子的上古文明
重现或者消逝
铁水流入稻田,果实升上云空
快乐的图腾将被记录
  
在它燃烧的前生
火焰,永远是史诗的旗帜
追逐着历史的骏马
英雄一身钢躯,一身胭脂裙带
舞出茫茫戈尘
破断的铁的的信仰,慢慢锈锈去
  
在千年百年之后
我握着一段混淆是非的河流
感觉是自己的命脉
时间的长河
多少生锈的鱼虾浮出河面
再度沉落。放大或缩小最后的形象
  
一块铁辗转手中
它剥落的灵性
将是我身体引为自豪的另一部份
成为若干年后的一节化学教导课
好学的孩子
努力端详着另一个我
一块锈铁
在莫不知名的睡梦中的位置
  
一块铁就这样锈了
一块锈了思想的铁,在我手里
凝固着欲望和过去的仇恨
那磁性的野花怎样凋零
服从于千年万年之后的愕然
只有呆滞的铁匠,我的打诗的铁匠
在恸哭后亲手毁掉一生的愿望

(选自《天津诗人》2012秋、冬合刊“中国诗选.80后档案”诗经栏目)


临死也要对一切充满感激,记得眯起眼睛
张彬

我被这初升的红日
感动得一塌糊涂
忘记了幸福 孤独
也弄丢了魔鬼的礼物

光线越来越强
那红日 又变作了灰色的太阳
但我仍朝着它走
目的地 就在前方

鸟儿 我真想和你一起歌唱
却没有翅膀 不够自由 不够徜徉
太阳 我真想和你一同升起
在蓝天上 涂抹橘红
在人的脸上 涂上感动

到底什么才是真情
是那废弃工厂的铁门锁的坚定
是那仅有的一小团树林 互相挡风
是那菜地里劳作的人的朴实面孔
是那高压线的铁架子 永远直立
还有那不时被汽车碾过的路沙 沉默不语

(选自《天津诗人》2012秋、冬合刊“中国诗选.80后档案”海河潮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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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31 21:4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杨立 于 2013-1-31 22:12 编辑

《草原》2012年10首好诗


我的样子

柯健君


我越来越像海的样子——
有点暴躁,如暗夜里翻涌的波涛
把笨拙的船只击撞。时常
呵斥孩子
我不懂无名火来自哪里

我更喜欢退却的潮水。除了把遗弃的
贝和螺带回大海,我们多么像
——远远退出生活的中心,退到仇恨和嫉妒背后
退出内心拥挤的一小块
给亲情和善、美

我的肤色不再白嫩
有了岩礁青苔的味道。被岁月逼得
越咸越浓的血液,晃荡着烈烈的海腥味
鱼尾纹里仿佛藏着一张破网
拦住青春时光——
它们都虎头斑一样游远了

这让我的样子,越来越像海……简单……辽阔
……透彻,且在暮阳下显得肃穆!


(原载《草原》2012年1期)




某夜
孙晓杰


我在黎明未醒时醒来
我在黑暗中洗脸
我看不见自己的手,看不见
自己的脸,我摸索着
拧开水龙头,也看不见水
只听见小心翼翼的水声
只摸到水:在黎明未醒时
被我弄醒的水
惺忪而口齿嗫嚅的水
但我看不见水,水是黑的
我的手是黑的,脸也是黑的
在小心翼翼的水声里,它们像
一场黑色的游戏
天色这时还没有放亮,好像
我洗的不是自己的脸
而是脸上的夜色……


(原载《草原》2012年2期)





今夜
李荣


今夜,漆黑的风由北往南
低低地吹。今夜,大海在千里之外
汹涌澎湃。今夜,我怀抱一条光着身子的鱼
到处打听潮汐的下落,那些
来历不明的雨水顺着落叶的方向
纷纷流进土地
  
今夜,我不要江山也不要美人
今夜,我只要你——
一条光滑的鱼
抱着你就是抱着整座汪洋了
              

(原载《草原》2012年2期)




回家
张侗

一千只麻雀
就有一千样飞翔
一千条路
一千种疼痛
就能看到背影被风吹散
在叹息中找到灰烬

一千只麻雀回家
窗台上铜钱厚的灰尘
就能抓住那些
细小的爪印


(原载《草原》2012年5期)




年关
李山


雪不来  人照样老
照样掘开土地  掩埋

也许人们天生
怕冷  在寒冷的北方
多少老人或不太老的人
终于拗不过冬天
在年的关口

走了

走时
比来时  还隆重热闹些


(原载《草原》2012年6期)






李庄


谁知道火的寒冷
它燃烧的是什么
你抚摸它
被烫伤
可你不知烫伤你的
是火的孤独
它要抓住什么
所以,就在你手上留下疤痕
在心里留下战栗。留下你
用余生也无法填满的虚空

火摇曳生姿
火美丽
也温暖
火最后的一闪
多像我母亲、父亲、妻子的弥留
一闪。一闪。一闪
留下一小片灰烬
一小片。一小片。一小片
却比一片雪原  辽阔


(原载《草原》2012年8期)




美食
夜鱼


坐了一天一夜,我饿了
火车停靠在皖北大地某个不知名的小站
广播喇叭说只停两分钟,因此
忧惧盖过了饥饿
我紧张地盯着父亲的身影

看着他急匆匆地下车、招手、挑选、付账
再急匆匆地跑回来
衣服上还落着异乡的雪

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我饕餮、宿醉或者细嚼慢咽、浅尝小酌
都不能代替更不能媲美
接过他手里烤红薯的那个瞬间


(原载《草原》2012年9期)





春天书            
蒋光迎


云这么低    大地的风声里
纷飞的蜜蜂找到了春天生长的方向

一粒尘埃的力量冲破枝头小小的花蕾
安静吧     大地的核心传来阵阵幸福的尖叫

前夜    闪电已曾来过
告诉我现在一个村庄沉默无语的模样

石头醒来    河水向东
岁月在风吹草低的途中
发现了生活的源头

此际    羊群涌动     紫苜蓿为阳光使劲地开放
——就像一个人遗留给这个世间的爱
简单    辽阔


(原载《草原》2012年10期)




闪光
殷常青


时光像清水一样走过,没有色彩,
时光从很远的地方就像清水一样,
走过来,那里有微风,有记忆,
那里有一个人的生活和世界。
那里在,时光就在,就在我周围移动,
也许是跳跃,也许是闪动,我感觉得到
那是一河清水,那是一阵微风,
我的头发在动,衣衫在动,它将它们
抚平,又摊开,我似乎看到它了——
它似乎就在我的身后,推着我,拽着我,
轻轻的,悄悄的,它靠着我,一点重量也没有,
又似乎随时可以把它忽略,丢失,熄灭——
它就是不让我看见,不让我抓住,
存心让我失眠,只想着它。很多时候——
我都把自己想象成清水一滴,微风一缕,
地图旧了,道路也好象迷失了,
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也不自乱,
我知道有一种光就闪动在身后的黑里。


(原载《草原》2012年11期)




烛光温柔地起身站立
火马


多么庸俗的比喻
如豆、摇曳、飘摇或者流泪
都与燃烧的本质无关

瘦小的光芒,肩挑重担
艰难地举起一团火
举起整个夜晚

还有所谓的光明、热与红
没有任何一个形容词
可以用作定语或者状语

深秋的午夜,欲盖弥彰
沉重,抑或轻柔
不断修饰现实的想象

果断?坚决?义无反顾=义无返顾
烛光温柔地起身站立
我的目光所及,黑夜纷纷退后


(原载《草原》2012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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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4 08:2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杨立 于 2013-1-24 11:35 编辑

《作品》2012年10首好诗



长诗十首


曾德旷 《致约瑟夫布罗茨基》
寒   烟   《手表:父亲的遗赠》  
李成恩 《拔牙传》
孟   浪  《双虹记
徐芜城  《启示》  
陈东东  《写给娜菲的冬之喀纳斯》
徐  慢   《纸上的数字》     
张弓长 湘江   
草   树 《把手给我》        
孙文波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三》  







《致约瑟夫布罗茨基》
                       ·曾德旷

1
犹如从梦中醒来的孩子,本能地在黑暗中
寻找身旁熟睡的母亲,诗人啊,我找不到
你冉冉升空的灵魂。我只是感到秋风
一日一日地变冷。诗人啊,你冷吗?
在那寒冷而寂寞的天堂,是否天使们手持蜡烛
正把你伏案沉思的头颅,投影在结霜的墙壁?
你的墨水瓶结冰了吗?还有你纯洁的鹅毛笔
    是否像我眼里的视线,折断于思想的门楣?

哦,无缘与读者相识的悲愤,又怎能
比得上对你的思念?和你独处的快乐
又岂不有别于置身茫茫人海的空虚?
诗人呀,既然你带走了我对你的信任与敬仰,
把其余的也顺便捎上:我渺小卑贱的身躯。
——也许,是应该向一切说再见的时候了;
——也许,死正是生,语法规则正是墓志铭;
——也许,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我向你靠近。

现在,全世界的哭泣抵不上一个句号的
一声轻叹;古老的墓碑因为你的突然离去
柔软如泥,启明嵌进你合拢的双眼;
无边的夜色展开你浩荡的尸布 ,而我的祷告
如此无力,啊,上帝,可怜的上帝呀,
你也这样悲伤吗?你也试图从他的愦容中
找回那个失踪多年的梦?你失败了,
就像我找不回当年不慎脱手的氢气球。

2
共和国北部隐入夜色,我寻觅下水道出口,
企图随言辞远循,或随人群穿过广场
加入到别的行列,像一个拥有
本市常住户口的盲流。面包会有的,
房子在付清房租后也会有。我从前的
伟大的理想现在大打折扣,我往上帝客厅
打去的长途电话是一个空号:盲音沙沙。
房东太太说:你最好先办理暂住证。

怎么能不去为活着奋斗而为人民服务?

我有那么多心里话想要对人倾诉,我有

那么诱人的计划急于实现,可是
我连每次回家的路费都没有。食指在福利
渐渐地变得清醒,我仍在自己的迷宫中
左冲右突。瞧着灰蒙蒙的天空一言不发:
巴黎是一个公社,波德莱尔并非党员。

蟑螂成群蹿出新华字典,啃噬

方块字;英文字母扭曲成绞索,
悬于写字台,我的写作已到了尽头。
如果海子活着,我想他仍会选择自杀。
如今我走过的街道,只有鬼魂川流不息;

如今我手中的钢笔,像街头的盲人的拐杖
不知该伸往何处;而我写下的词语
如纪念碑前烧剩的纸钱。

3
离开大路而专钻荆棘,自由
正是一意孤行的代价。我来到这大峡谷,
从来没想到,世界上仍有这样的世外桃源
在亿万年以前,一直静静地等着我涉足。
一种比诗歌更为纯粹和坚硬的物质
像雪山的尖顶刺入心中,我感到恐惧,
眩晕,和茫然。而诗神如缺翅虫
在无人的环境,反而能展翅翱翔;

爱情则如红豆杉,从唐诗的韵律中
移栽到阳光下,像人民币的汇率般坚挺。
那失踪的探险家,一本正经地闪烁其白骨,
警告后来者:不要践踏无人区的乱草。
那上帝的血浆,日以继夜地在雅鲁藏布

大峡谷中咆哮,无视被压抑的心灵从乱石中
抽芽,而大爆布引颈向上,用绝壁和激流
拒绝任何权杖。远方是无法接受的现实。

藏羚羊移动水墨画中的墨,山蚂蟥

因新血液到来而狂喜,在一副梦中的
望远镜的焦点,沿喜马拉雅南麓上升的雾气
被闪电撕开后,又被乌云裹挟着掷向深渊。
于是我看到新的天穹,见到重建的地球。
于是我终于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像

乞力马扎罗或珠穆朗玛峰顶的豹,旁若
无人地引吭高歌,却不必担心身后的瞄准……

4
流星雨袭击国际互联网上的狮子座,电脑病毒

侵扰股市快讯。如果金斯堡出生在中国,
如果诗人同歌星一样走红。”CCTV向全国
直播仙游寺法王塔地宫的开掘现场———
整整一千四百年的时间概念,在观众脑海中

无非一瞬,他们只关心价值连城的舍利
能否出土,至于时间或历史
恰如其所言:那又跟我有何相干?

生活常常逼着人发疯,我将拥有废物

的余生。节日期间更加难于自控——
不是举着酒瓶,在小镇广场上唱摇滚;

就是光着膀子手舞足蹈,甚至掏出老二
在众目睽睽下向花坛撒尿,美其名曰施肥

啊母亲,你儿子又一次给你当众出丑了。
不知为何我总是这样荒唐,不知为何

每一次胡闹让我后悔,但却永远做不到
从此再不犯类似的错误。装饰性的病句。

生活常常逼着人发疯,周期性的失去理智

仿佛是命运的捉弄。我在自己的迷官中
分不清是非善恶,我所能把握的
除非瞬间的感觉;我所能超越的
只有梦中的回忆。啊疯狂,酒后的疯狂;
啊被报复的恐惧,反报复的信心………
人的脑袋裂成了两半,怎么还思考问题?

不义之财贿赂了真理,堕落即是拯救。

5
以往的岁月中,我从未认真考虑过

你也会死;于是当收音机中传来你的噩耗
我感到不是你死了,而是我又重活一次。
从地球的另一端追踪你的足迹,从俄文字母中
寻找属于你的遗物,我将不可能找到什么;
除了你曾承担命运,除了你的诗中无处
不在的冷冰冰的上帝,我不可能找到什么
——除非我也在自己的命运中,分担你的死亡。
依然那么坚定,仿佛仍行走在新西伯利亚的
积雪上,你在地球上空留下如此深的脚印
让每一个企图仰望你的人,不得不感到
自己的渺小。我也想表示我的悲哀,
但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仿佛被人从身后
狠狠在用碎砖头击中后脑勺,我只能
像受伤的野兽,本能地从汉语的偏旁后
窥视那终于写上你那铁样脸庞的铁样的笑。

仿佛童年的梦魇中,不知不觉地坠入
不可知的深渊。我感到了自己的不安
感到脚下的大地,霎那间变得无限遥远。
而当你向着头顶的星辰飞去,我只能无止境地
向着自己命运的井底迅疾下坠,伴随一声
多少年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绝望惊叫,等待
有谁把我从你深不可测的告别中唤醒。

6
夏日山径旁耀眼的白色卫生纸团,浪漫交媾
和苦涩爱情的见证。气息窒人。
小时候我常来这山上收集植物标本,
给大自然贴上心灵的记号,用幻想
把每一个灰暗的日子,涂满彩虹亮色;
但今天,当年近而立,除了心如死灰
别无选择,仿佛初闻地球另一端
传来噩耗,泪腺和脑细胞却无能为力。

一分钱没有,还带一个人回来吃饭。
我在自己的熟悉的田野上走过,犹如

在忧郁的梦中穿行;我又回到亲爱的故乡——
邻居们看我依然像是怪物,或者根本就无视

我的存在,仿佛我是刚刚从地狱归来。
啊瞧吧,这是我出生的老木屋,已成废墟,
这是我第一次作爱的田埂,那姑娘如今怎样;
世界改变了多少,我在时间中不能长大。

请用别的方法,试着找回家的路。
小路在记忆中拐弯,伸向荒野;

大地无言,静静承受每个人渺小的双腿。
那个废品收购站早己改作它用,我再也不能
用一堆碎玻璃,去换回两本连环画;
那割破的手指一直在流血,但不再痛;
那疲惫的心还能够跳动,但不再作梦。
啊故乡,梦中的故乡,像遗失的旧照片难寻。

7
月亮像打碎的镜子。一群民工钻进录相店的密室
看毛片;我在午夜无人的街上
独自死去。感谢上帝,我已活了快三十年。
我的视线不在呻吟的荧屏上,而在一个

遥远的冰雪世界;那儿人们能用
啊嘛哩哞呢哄使死者复活,这儿
却永远让我不知所措,或究竟去往何方。

听说镇上又开了一家更豪华的夜总会了?
叫什么新长征来着。我可是从不上门。

是的,这小镇太小,简直太小了。

点根烟能走完最长的街。遇到个漂亮姑娘

就怀疑看花了眼。”“这个月不知有工资发不?
发不发都同我无关,我辞职已将近六年。

听说你一直在外面流浪?写诗的钱好挣?

全世界的诗人都下岗了,又何况我呢!


夜鸟从夜行人头顶的松树上扑楞楞飞出。

山间不断的霞光,引诱我步步向北极星靠拢。
我不再认识如今的月亮。犹如听不清
晚风中时光的回声,或看不清远山的灯光。
顺着心灵的阶梯攀登,打开每一个
被记忆折叠的词,直到手中的钢笔
犁开夜色,直到幽灵纷纷从黑暗中显形。
填满所有如陷阱的空格。一面面天堂的窗。

8
大蓬歌舞团来到小镇广场,几个妙龄少女

像模特儿身穿泳装,站在临时搭起的铁架台上
花枝招展。三五成群的男子望着久久发呆
口水从评头论足的黄牙间泻出,似乎只要
再看几眼,就能带着看中的回家过夜。
啊机会。机会。"一个难听的河南普通话
手持小嗽叭对行人叫嚷不止,有人犹豫着掏钱,
另有人继续旁观。啊爱情,多么轻率的爱情。

一个伊豆舞女式的唯美情节,联系到大学时期的
单相思,两者的面影及忧郁何其相似。
可惜前者早已作了人妇,后者出于生计
(或者还出于爱好),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表演三点式。啊,我多么想搞她
——我喜欢你跳舞时的热情,和不跳舞时
的冷漠。我多么愿放弃当桂冠诗人的梦想
跟在她屁股后,去祖国的大好河山漫游。

当天晚上兴冲冲地去找河南班主商量:

第二天中午带上包袱,随他们的大货车出发。
多么浪漫的旅行,只可惜最终并没成行;
迟到了十分钟,也许将悔恨十个世纪。
我们的生活不可能有奇迹。每一次冲动
像梦中的姻缘不了了之,而紧随而来的日子
不是像钟表卡壳,就是像车轮报废
依靠自制的润滑剂,硬着头皮继续旋转。

9
秋风挥动野草的皓腕向世人致意:
瞬息即一生。你离开这世界很快年满两载,
我不知道,如今你是在天堂伫立?还是
在地狱徘徊?然而无论如何,我猜
时间的脸谱还远未成形。过去与未来
镶嵌于标点符号间却早成定局
无论如何,当我瞪视又一年岁月的真容,
不变的生肖仍将是你的五官:逐渐清晰。

而生活是等待不速之客的谋杀,或上帝的梦。
去年你种在花园里的尸体抽芽了吗
这里我无所事事,成天往镜中端详;
或翻开你的诗集,索取你隔世的馈赠。
虽然我总嫌所获过于沉重,而且过于疲惫;
但我仍要感激你的所赠,因为你的诗
不同于一切。因为你让我像跛足石狮从旧钞票
捕捉新偶像,或如调琴师从主旋律分辨噪音。

啊诗人,你可听得懂我用汉语发出的呼唤?
这里我看见你的黑马,仍在地平线上追逐落日
奔向2000。而你的死亡,虽然不曾
让全世界的人民落泪,却足以让全世界的语言
动容,并因此而与俄语甚到英语,发生
挤压、摩擦、错位。啊诗人呀,此刻你是否
仍在天堂伏案疾书?或者正在地狱门外沉睡。
而我的写作似乎已到了尽头。我渴望与你同在。

10
以流浪汉的手艺操持知识分子的写作。犹如
用鞋匠的尖锤,亲吻梦中情人的足跟。
我在自己的作坊随遇而安,得心应手——
多少年来对词语的敲打与抚摸,只换来

对方块字和语法规则的无限陌生。多少年来
在暗中观察的本质,在糖拌大楼进行的谈判,
只恰似客居于动物园笼中,适应了新居
也不免在众人的围观中,露出异乡人的马脚。

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犹如从上一次晚餐
到下一次早餐,我在自己的阴影中独自成长
——既无缘与帝国的新娘结亲,又无法
跨过时代的边界,只有在电视屏幕上
追踪科学考察队的足迹,用笔尖代替双足
在地图的边缘续写《新桃花源记》或者
用身体代替语言,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完成并非英文字母的,人小写到大写的变形记。

沿着破折号的血迹,寻找属于诗的岁月;
枕着白日梦,度过未老先裒的余生。
我将通过回忆,把无法忘记的过去
压缩成没有目的的诗行,我将把未来托付给
没有候选人的远方;我将不断伸手打自已耳光
不断抬脚踢自已脑袋;我将让钢笔流出瀑布
洗净不是出自心灵的墨迹,我将让舌头固执地
像绞刑犯伸出,抗议并非自然界的约束。

11
没有故乡,只有陌生的生存之地;
没有祖国,只有从未命名的远方。
这毫无目的的出发,只为到另一世界与你相遇;
这没有多少意义的写作,只为在诗行中与你重逢。
啊奔跑!与一位赤身裸体的小仙女牵着手奔跑……
后面有一群青面獠牙的鬼魂紧追不舍
……
被露水打湿的草鞋,消逝于记忆深处向阳的山坡,
那上面廿年前曾写着打倒四人帮
生活啊永远是未知数,生活的过程,
则无疑是炼狱,我的位置就是没有位置,
我的诗就是没有诗。幸福的漂流瓶
静泊床头畅饮神的血浆,梦的大海
浮起尤利西斯的船。我在自己的命运中
沉沦:无论怎样挣扎,想做皇帝的疯子
始终只能在精神病院找到家,无论
怎样诅咒,关在笼中的猴子,仍是猴子。

既然无人理睬,没有可以向往的去处,
那就走向旷野和孤坟,哪怕心灵残疾
——胜于在白日梦中自欺欺人地涂鸦。
但愿从此以后我真的将一去不返,仿佛
曾经射日的英雄,不得不羁留于地球
作客。命运让我只能成为旁观者。
新世纪若非亲眼所见,一定是基督重临

把叶芝的幻觉变成眼前可以触摸的现实。

12
和平号空间站在月球上投下阴影,如果
有谁敢于脱下氧气罩,在地球以外斟探亡灵
——那一定我,一个来自唐朝的中国诗人
凭感觉把双足插入火山灰,在真空中
增益孤烛,以及比孤独更加无助的方块字。
你说黑夜是什么?”“任何人都不再作梦。
你说人类不值得同情?”“因为不信上帝

不过上帝也许从不存在。”“一如时间无二。

时间改变了一切,上帝却总是老面孔。

天啊,快过来瞧,上帝竟然比想像的还要丑陋。

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孔雀。

上帝的处境,这一回同我们的遭遇不相上下。

瞧,这些就是我从小熟悉不过的事物
———”
旷野和街道,篱藩和围墙,酒鬼,警察,乞丐
……”
一切都势利既不可爱,又无生气。”“纯属隔世之物。

请问下一个星球我们将飞往哪里?”“火星。


废弃的巨大的钟表堆积在昏暗的楼梯角落,

长长甬道通往镜子、潮水和深呼吸的海洋。
——我在自己的梦中无法醒来,犹如
沉湎于记忆深处的老人,对一切无动于衷。
多么不切实际的生活呀,仿佛毒蛇的信子
主宰了耍蛇人的全部爱好。离开众人后
你将比无比轻松,但命运偏将你重新拉回
像浪花摔碎在礁岩,被大海收拢后又送回。









《手表:父亲的遗赠》
                           寒烟
        
   1
只要一拿起这块手表
你生命的搏动
就再次回到我的指尖
在你最后的日夜
我曾一次次从病榻旁的床头桌上
拿起它,在它显示的刻度里
为你计数脉搏
在最后的日夜,仿佛我全身的血液
都涌向我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
这三根世上最柔软灵敏的触须
这三个守卫在生死边界的哨兵
时刻睁着警醒的眼睛
时刻监测、守护着你生命的脉息
而你微弱的脉息,已若飘摇将熄的烛火
越来越无力回应我焦急专注的叩问
直到那一刻,我疯狂呼喊的手指
彻底失灵般,再也搜寻不到你一丝脉息
那黑如极夜的时辰,如骤然的陨石
从米黄色的表盘上轰然砸落——
那扇可以一直任你从中源源不断
支取光阴的窗口
就这样无声关闭,被贴上冻结的封条
再也无法在你腕上欢快扣响的金属表带
裸着被汗渍和岁月风霜剥蚀的斑斑印痕
像一双永远摊开的苍老手臂
在丈量生——死的距离
而迈着严谨、精准步伐的指针
在你心跳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间
是否也因失重而有过难以察觉的踉跄
之后,才又继续准确无误地向前
就像那条不舍昼夜的河流
不为任何人停留
惟有回忆,可以逆流而上——
在滚滚泪珠里,将记忆的指针
一遍遍往回拨——
那最后日夜里,父女间深切无言的相触
那衰弱生命无法挽留的无助、疼痛
那时光漏壶里即将漏尽的分秒……
这一切,是怎样如握不住的流沙一样
一点一点,从我的指间滑落,飘散
就怎样如海水涨潮般,在我含泪的掌心
聚拢,涌现
                       2
葬礼过后,仿若游魂一样
我徘徊在坟丘长长的投影和
天地间突然空出的无所凭依的
空荡中,被你的不在紧紧环绕
需要走多远的路,才能把这噬心的
“不在”——
安放进更遥远的异乡,更辽阔的沧桑
离家前一夜,摩挲着衣橱里一件件
撑在衣架上,固定着你永恒轮廓的
衬衣、外套
摩挲着你的黑呢帽、老花镜
摩挲着棕皮沙发上那拓印着
你深深孤独和落寞的凹痕……
我喃喃着和你道别!
最后,我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块
铭刻着最后时日的手表
揣进贴身的衣兜——
这样,它就会像一颗质问的砝码
在跋涉的长途,在一个个抉择的路口
用你那在永久定格的锐角里燃烧的
“绝对时间”——
来为我“踌躇的一刻”
对表
                  3
跟随我上路的——
不仅仅是缅怀,不仅仅是纪念
是什么,让我反刍的犁铧
向时光的纵深,层层掘进:
既然人,终有一死
我就不为必逝的生命悲叹
但我,却无法不为你那在等待中
被“悬置的半生”——
而扼腕叹惜!
“人到中年万事休……”
而在那个列车一掠而过的山中小站
你中年的身心,却被命运铿然的车轮
震荡得愈来愈澎湃难抑——
是在清闲得令人发慌的岗位上
靠下去,靠到领退休金的那一天
还是从按部就班的轨道里出走
将后半生抛给无法预知的动荡?
多少个不眠之夜辗转反侧的掂量
再掂量——一个毅然果决的身影
终于在那个寒冬的清晨
挥别伫立在寒风中的扳道房,信号灯
背着行囊里沉甸甸的——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那“不惑”的清醒
和时光的催迫,义无反顾地回到家乡
迎接你的,是母亲哀怨的目光和四邻
窃窃私语的惊诧——
“扔掉铁饭碗,来乡下捧这泥巴饭碗?”
而这里,不仅没有你实际的田地
你最终也未能在贫瘠的垄沟和荒芜的阡陌上
劈出你梦想的领地——
养蜂人、代课教师、杂货店老板……
一个个游移、切换的身份
不知哪一个留驻了本真的你
哪一个又挥发了你蓄积的激情
——而你总说你有劲无处使
像一颗用力过猛的种子,你渴望着——
渴望着那块能够吸收你生命蛮劲的田地
你不停地抬起手腕看表——
那时而兴奋明亮时而黯淡沮丧的眼神
透露出灵魂怎样焦灼不安的张望!
及至晚年,陷进家中那只宽大松软的
棕皮沙发,仿佛已彻底松弛下来的你
仍不时眯起一双花眼,对着腕上的手表
对着这位与你相濡以沫的老友
久久端详,仿佛那上面
有让你越来越琢磨不透的东西
太快了——”你临终的目光
越过三个孩子俯向你的三张泪脸
向着空中浩渺的某处
用仅剩的一口气——
凝成这最后的深长的浩叹
层层扩展的回声
跟随我,在嘈杂喧闹的街头
在我踽踽独行的山间小径上
在午夜梦回的怔忡里……
一次次,我总是忍不住将这块手表
贴近耳边,凝神谛听——
单调而又神秘的滴答声
究竟在向我诉说什么?
那一刻,那“神启”的一刻
我终于听到——
你始终没有等来的那非你莫属的时光
你没有用完的时间——
正从被深夜的寂静放大的滴答声里
如释重负地,倾泻而出——
多么与众不同的遗赠
一如你给予我的生命那样
独一无二
只是,父亲——
你没有用完的时间
纵使我加倍燃烧
又是否能把它燃尽、用完?








《拔牙传》
       李成恩

(一)

枯叶放在一个死者的唇边――
亲爱的,逝去年代的大师,
记住你曾经洁白的牙齿,
满口芳香的少年骑在春风上,
我站在灵璧街头,喊你――
大舌头大舌头。

我去拔牙,碰见满口芳香的少年,
我叫他大舌头,
我叫他灵璧恶棍,把逝去年代的
记忆唤醒,恶棍的下午,
骑春风的少年,牙齿如尖刀。

我愿意花一个下午回忆一个灵璧城的
恶棍,他的牙齿咬着一把尖刀,
骑在一辆飞鸽牌黑色自行车上,
恶棍大喊大叫――
世上的美女都给我让道,
我要成长为恶棍。

我以牙还牙,我以春风还冬风,
冬风吹过枯叶,吹过恶棍的下午。

我穿过文津街,穿过解放军医院的大门,
牙科在哪里?牙科里坐着一个羞涩的医生,
他正通向炫技的年龄,向张开的嘴探试。

这是一件小心而鲁莽的工作,
我的疼痛是他的罪恶,
正如恶棍是故乡的恶棍,要拔掉他。

我对一颗坏牙的仇恨,
并不能盖过对一颗智齿的仇恨。
对一个恶棍的评价却又高过对一个
伪善者的评价。

当拔掉多余的仇恨,冬雪降落
枯叶的嘴唇里坐着一个羞涩的医生,
他告诉我疼痛是一场冬雪,
因为你叫他大舌头,他就无话可说了。

文津街的乌鸦坐在地铁口。
一个刚刚拔掉了一颗坏牙的人,
她内心充满了怀疑,雪就在体内,
那颗疼痛之牙是否吞进了肚子里?

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我的怀疑来自于故乡的恶棍
――恶棍满嘴金牙却舍不得吐掉骨头,
他在雪地里团团转着寻找猎物。

今年的冷足可以冻掉恶棍的眼睛,
我提棍打狗,我说――
我几天不说话是为了让你说,
我不打你是因为有人要打你。

记住你曾经犯下的罪恶,
比忘掉你的罪恶更有意义,
因为有人替你记下,你的历史写在
悬而未降的冬雪上,雪一降你的死期
就到了。

满口芳香的年代盛产恶棍,
盛产瘦弱的牙医,他像我的启蒙老师,
穿着整洁,戴一副闪闪发光的眼镜,
这颗敲敲,那颗敲敲,
好了你的疼痛结束了。

我从解放军医院出来,
处方纸如小小的雪片,
麻醉的体验如一场过瘾的雪。

脸上的雪,牙齿上的雪,
都是隐藏的,我在随后的一周
每天都要向那个空缺的牙洞投递一封信――
亲爱的,我逝去年代的大师。

对镜细细察看,
面容有了倾斜,
春风昨夜吹起嘴唇,
我要说话,赞美新牙。

我更要赞美解放军医院,
我要赞美文津街,向左拐
就到了枯叶尽头的牙科,
一个穿白大褂的少年手持雪的听筒,
大叫灵璧的恶棍你回来吧。

(二)

我反对补牙,牙是身体的一部分
牙是肉中刺,血中铁
我听见牙在我的嘴里喊――
放开我,我要冲出你的嘴唇
我要挣脱你的统治
我不要你代替我说话
我自已想说话,想获得
一颗牙独立的身份

但我吱吱唔唔地,痛苦地吐出
一口血,低声告诉它――
你是错误的,你只要挣脱了我的嘴
你只要想另立门户,你只要想
独立,想破坏我的统治
你就死定了

我清晨起来,换上一件白色衬衫
用清水仔细刷牙,舌尖在每一颗牙齿上
轻轻舔过,像将军检阅他的士兵
我的牙,我训服了半生的士兵
我并不愿意舍弃其中任何一颗
但它是个小坏蛋,是个叛徒
它折磨我还不够吗?它所制造的痛
把我甜美的味觉都打乱了
把我半边脸都引爆了,变成了不对称的
胖脸,这不是让人难堪吗?

所以,我对这两排牙齿中的那一颗
独独那一颗,有权拔掉,连根拔掉
我怀着恨牙不成钢的心态
一步步走向解放军305医院
那是三个月前,我就对那个小坏蛋
动过一次手了,我与医生合伙敲掉它
敲掉它,就像打掉一个敌人
――我口腔里与我作对的敌人
我用半生的唾液从幼年就精心培养的
敌人,我的敌人,现在我咬牙切齿
我要除掉它,我要让它从我的口腔里
――滚蛋

我是专制的,我是秋后算账的高手
我不会留恋曾经的美好,我不会顾忌
你曾经长在我的肉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我要除掉你,我要让你彻底与我
高贵的口腔无关,与我的话无关
我的话只需通过信任我的牙齿传递
只需轻轻滑过我的唾液与我的舌尖
我的话就生效了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我换上蓝色的衣服
我被固定在椅子上,这是我自愿的
一个主治大夫,年轻的,高个子
我信任的主治大夫,对他的了解足够了
在治疗室,还有三位年长的女医生
她们戴着口罩,看不清她们的面孔
我无法与她们交谈,我无法了解她们的
技术,更不清楚她们在这一场战役中的
分工,她们一共四个,要用一个上午
来打一场关于我口腔的战役

我向解放军305医院张开了嘴
我躺下,麻醉药先来一针
滋滋滋的麻醉一瞬间控制了我的口腔
我的味觉,我美好的神经
全部被控制了,我明白这是丧失口腔的
一个上午,那个叛徒,那个小坏蛋
与我美妙的口腔脱离了关系
紧接着我听见电钻的声音,麻醉了我的
口腔,可我的耳朵是完好无损的
我听见电钻在我的口腔里奔跑
它要在我的牙床上打洞,它要为我种牙

我反对补牙,不!我在麻醉药水里种牙
是种牙,不是补牙,我向公众更正
――一个拒绝补牙的人,她的疼痛
她一嘴的血水,她蒙着双眼在黑暗中
倾听电钻与锤子在口腔里搏斗的声音
橡胶模具,填充骨粉,种牙,这是一个
让我昏睡与沉醉的过程,这是一个把牙骨
种到肉里的过程,世界如此残酷
麻醉如此精确、细致,把我的反应算计好了
我忍受住了恐惧,我把口腔交给了一颗牙
它不是肉中刺,不是血中铁
它更不是一颗生不逢时的智齿
我反对长智齿,我反对在青春后期还扮演
一个萌芽状的小青年,小舌尖舔着牙根
忍受着没日没夜的痛楚,对突如其来的甜蜜
与口腔里的生活咬牙切齿,咬断了电钻与锤子
咬断了电流与麻醉药,都不为过



《双虹记》
         孟浪
  
1
双虹,暧昧地,搭向天边
也许一千吨混凝土
在根部,支持着它们

面对如此草率的幸福
我却迎来鱼化石
挣脱大悲哀的冲动
  
海洋漾起一些感情波纹
已被爱人拓印在一页纸上
堤坝,是一条我的手臂
  2
如果请你在一座伪建筑入住
请你在那里观摩真理的结构……“
话音未落,你把火种点燃
  
纵火,纵火,这是你的梦
我拦住你,胳膊把大风挡开
今夜,它也已把错话收起
  
在都市的额头,你的旧伤复发
在都市的嘴角,你的热血凝固
而虚无者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3
群星婚礼,忙于提前或推迟
因队伍正在地平线上涌现
呵,宇航之夜就要来临———
  
地洞深处,又一组心跳加剧
停止给电站供暖吧
我们把灯光收拢到布口袋里
  
人间的灯光,像被吐出的碎玻璃
依稀是我,上升,还在上升:
一名过于积极的无照证婚人!
  4
水壶疾飞,还藏着它的脚
我们的生活中若是穷匮凉白开
陆军的水壶仍然不会着落———
  
我甚至不需要陆军
为此,我将大地一把抽去
但水壶响了,梦中一曲高歌
  
士兵们渴,呵,生活中的渴
他们仰望空中水壶的编队
仰望———幻觉中的灵魂露台……
  5
跨世纪,纯粹跳房子游戏
每位过客都跃跃一试
十万条响尾蛇出奇地安静
  
拼命向空中奔放
时代运动家裸露的神经丛
羞涩的电焊女工必须处理
  
运动家,再度切割自身
田与径,蒿草过膝
那里将沉睡群众,和没落的性
  6
鸟儿上钩了,就一只
但轻轻一提,钓起了整座森林
盘根错节的形而上———
  
痛苦,分泌着饮恨的沙粒
消防局长勇于攀登
一颗沙粒的山,能否接近人类的天空
  
市民们沦陷在各自的客厅
鸟儿,要与他们共度
所以,森林高扬,鸟儿低翔……
  7
终日在电话号码本上高卧
白页与黄页,他换着睡
然后提着饭盒坐上去月球的通勤车
  
这是他的生活方式
上升中的资产者不屑
旧皮鞋在太空轨道婉转……
 
奶粉,或者炸弹
人类有限经验中的两个极端
资产者和他正迎面相遇
  8
剩下的风景被彗尾擦伤
我从焦痕里辨认字迹
从他们的脸颊上验证幸福
  
街上,无数枝火把耸动
未点亮的,燃烧着的,熄灭了的
通通由天文馆伸出的一只手擎起
  
我,绕过不存在的仁慈
绕过同样不存在的暴虐
我,我把余温尚存的彗星抱回家了
  9
锣鼓架子,晾着衣服
宇航员的身体猛然弹起
瞭望塔举到了面前
  
舞蹈,高岸上的一人,舞蹈———
腰肢在大海里汹涌
沉默的巨大冰山莅临本城
  
我从一百二十层楼的窗口触摸它
并无光环的旋转餐厅,锣鼓手尚幼
人类保育员抛出安全牵索……
  10
乞丐奔向银行
地球出口处也排起长队:
生活有着落啦!
  
只有恐龙在喊冷
只有恐龙的骨头感觉冷
只有博物学家正收罗旧棉絮
  
他的生活已被太空署征用
他回到地下室,继续守着
不可能通向地球另一端的那口深井
  11
双虹搭向天边
孩子们欢呼着,攀援直上
大人们当然视而不见
  
在根部,我深知它的动摇
从一开始它就是毁灭
五千条箭鱼自水中跃出
  
我们不喜欢脏太阳!
大人们却要为丧失而痛哭
乌云掠过我,运送来历不明的无尽黑纱
  12
无声的告诉,充盈
来自远古的自由落体
在大地上,微微颤动
  
发生在虚无里的巨响
无法消音,手掌毫不费力
向人类牧场转进———
  
羊群把一生的温暖放弃
为我,只为我
用牺牲结束无名羽毛沸扬的冬天




《启示》
徐芜城

1

那是多年以前的一个中午,
我和一个朋友在咖啡馆喝完茶,在街口分手,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时间的激流之中,
周围人来人往,像幻象一样,出现,消失,
我沿着街道往前走去,这座城市显得如此神秘,
如此陌生,变幻无穷,
人生不再是用上午、下午、白天、黑夜来计算,
而是由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连接而成,
我的手指触到自己的掌心,
几乎像是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我感到我的十个脚趾在踩着地面,
“内在感官的火花”在我的鞋子里四溅,
我变成了一个拥有敏锐感官的幽灵……
走过一个大使馆的门口,
那个站得笔直的警卫,让我觉得恐怖万分,
一个英俊的青年怎能忍受这样的生活?
一动不动地站着,时间在他周围哗哗流逝,
一去不返——永远!

我回到我的斗室,拿起我的笔,
一直写到曙光照亮墙壁……
除了几张可爱的小诗,我撕掉了全部的作品;
从一个全新的瞬间开始,
我还拥有无尽的瞬间,
我要让每一滴光阴都归我所有,
我要像一个初学绘画的小孩一样,
开始学习如何辨别色彩,如何勾勒线条,
我重新打量起这个世界,
打量起我的屋子、镜子里的自己,
这一切,我都仿佛是初次相识。

我年轻时自以为深谙现代艺术的秘密,
却没有发觉,在艺术的阶梯上
自己已经降到了最低的一级。
可是,要重新开始,何其痛苦,何其艰难!
一股非我的力量已经附在我身上,
主宰了我的灵魂,要将它驱走,
犹如要靠信心移动一座大山……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觉悟,
从此,我沉浸于观察和内省,
学习历代大师们的不朽巨作,
我从未发现,这些作品始终焕发着年轻的生命,
我从未发现,在大师们的笔下活跃着的东西,
同样活跃在我的心里!


2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回到自己的老家,
长江边的一个小乡村,晚上八点过后,
它就沉入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也许是因为我带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
每每读到半夜,窗外是浓黑的树影、深蓝的天空,
我突然爱上了这深沉的夜色……
早上,我独自走出村口,
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亲切可爱,
这衰败的乡村景色,宛如一幅大师的杰作,
乍一看似乎单调、萧条,其实处处显示着勃勃生机,
村口的几颗水杉、槐树,树干遒劲,枝叶交叉,
谁也设计不出这般美妙的图案,
在这闭塞、寒伧的乡村入口,
居然竖着美的神秘象征!

仔细看看!我们的眼光往往遗漏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要把水杉的所有枝杈忠实地一一画出,
我要仔细地观察它们各自朝哪个方向伸展,伸出多长,
在伸出的树枝上,在什么地方又一生二、三,
每根岔枝上还剩下几片枯黄的树叶,
我不应该遗漏任何一片。
唉,只有这样,必须这样,趁着这严寒时光,
如果在夏天、春天,在秋季,
一棵树的形状变幻比浮云还要迅疾。

村口的河岸上长满了枯草,
点一把火,就可以把整条岸中小路点燃,
这些枯草仿佛在无声低语:
我们认得你!虽然你早已把我们忘记。
与城里长满漂亮梧桐的街道相比,
我们不过是一条乡村小路,
我们的两旁没有闪闪发光的商场,
一边是浑浊的河流,一边是淤积的池塘,
河岸内侧躺着一长列新坟旧墓,
在这里路过的,只有穷男人、穷女人、野狗和野鸟,
连蛇也躲进了温暖的洞穴。

我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河水,
少年时我曾在里面游向对岸的石灰厂,
当运货的水泥驳船驶过,我站在今天的岸上
也能感到那层层涌来的有力的波浪。
石灰厂早已停产,昔日,它那高高的窑塔
是方圆几十里的最高建筑,耸入云端,
缆车上上下下,码头上,打号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天天是沸腾的节日。今天,
窑塔的身上已长出了野树……
我应该为它画下这最后贫苦的肖像,
我应该画一群天使,
扑扇着沾满煤炭和石灰的翅膀,
环绕在窑塔周围,将它死死地保护!
有的天使加固它塔顶的瓦盖,
有的天使用力拔去它墙体上的杂树和野草,
有的天使从远方拖来一列货船,
有的疏通烟囱,
有的重新烧起窑火。

我在河岸徘徊,仿佛走到了世界尽头,
当我向镇上走去,沿途的一切
不再让我感叹它们的衰败,
我惊讶的是,它们居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即使到了这个星球爆炸的那天早晨,
这废弃的绳网厂墙头的小草照样啜饮阳光和朝露。
这一大片菜田,原来是修船厂的露天作坊,
曾经并排架着好几艘大船,
工匠们给船底重新涂刷清亮的桐油,
把麻丝小心地填进缝隙,反复锤打,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一年总有那么几次,
会在这里举行船只重新下水的盛大仪式,
康复了的船,慢慢倒退着,仿佛在和围观的群众告别,
那些工匠们又高兴又难过,
仿佛一群小矮人,照料过一位长久昏迷的王子,
如今他要离开,回到他水上的王国。

我走过船闸的拱桥,河面上飘着浮草,
我走进小镇,走到那干涸的码头,
几只船搁浅在河底,船民正在岸边烧饭,
小孩在四周玩耍,灰色、赭色的围墙
将他们与小镇隔开,我想,
如果不久之后,会有佛陀、耶稣式的人物出现,
拯救世人脱离无边的苦难,
他也许就来自这群衣着肮脏的孩子中间。
这个俯下身子,对着煤球炉吹火的渔夫,
脸色漆黑,满面皱纹,手掌皲裂,
谁知道他是不是一位救世主的父亲,
谁知道他的妻子是不是一位
含辛茹苦、坚毅仁慈的圣母。

小镇的街道,一如各省各地的小镇,
新楼夹着旧屋,农夫农妇们的面孔中间,
晃荡着几个时髦青年染着金发的脸,
商店门口,大喇叭放着最流行的情歌,
浴室门口标着色情服务的低廉价目……
但是,今天,我发现这个小镇是如此迷人,
破旧的屋檐上展开泡桐那高贵的树盖,
一个小巷深处,盛开的梅花仿佛
一株绚丽庄严的火焰树。

是你,是你的河,是你的岸,岸上的荒草,
是你的村庄,是你的树,树的虬枝,
是你的小镇,是你的桥,桥下的船……
突然之间带来启示。

你淤满枯枝、日益萎缩的池塘,
你坑坑洼洼的石子公路,
你水泥砌成的七层黄色宝塔,
像你青冷的天空一样令人着迷。

不是因为这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
不是因为我脑海里被唤醒了什么记忆,
不是因为我厌倦了薄情寡义的城市,
是你,是你将我的双眼开启。

仿佛第一次看到了你本来的样子,
我长久地扶着桥头的栏杆,
仿佛永远也看不厌这开阔的河面,
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地方像你如此光彩熠熠。







《写给娜菲的冬之喀纳斯序曲》*
                  陈东东

1

裸岩砾石海叠加雪荒漠

悠悠欲断肠的高速公路尽头
称之为孤茕的收费站铁壳
小于一粒沙

制服整洁的惟一的收费员被抛得更远

她值大晚班……她寂寞于寂寥
她只好在花斑如黑豹的夜穹窿弧形间
颓然瞌睡
        滑落膝头的幻想小说
借自星空

在那里,百万亿光年深处
一座一样以孤茕为名的宇宙图书馆
也有人颓然

瞌睡的膝头,滑落一册
冰点以下的空无所是

2

鱼怪要为世界营造一个
以吐出的汽泡为模型的冬季

皑白到顶点的耀眼灼目
是它的法度

夏天已经被完满地吞噬。现在
只有寒
只有寒凝冻一切皆寒

火焰的结晶体闪烁着闪烁,对应
雪山合围的喀纳斯冰镜映现的月之镜

两面镜反照一枚冷太阳

3

那么,没兴趣接着听这首诗讲述
怀抱间小娜菲侧转过身,去梦她的梦

而搂她在怀抱的那个人来自狮子座
继续在诗的讲述里旅行

……七颗星导航
一支车队叩问
总算来到了北斗之下的收费员跟前

她惊醒百无聊赖于虚空的惊讶
她升起
      幻想小说里
冰封太久的红色横杆

此刻谁还会进入冬之心?

娜菲却梦见

宇宙图书馆深邃的回廊
星际人凭栏咏叹
邈远星球无尽的广寒

4

鱼怪,它蔚蓝的冷血
记忆着喀纳斯前世的汪洋

无数粒钻石折射无数面七彩霓虹的粼粼波光
透明直至乌有的巨型水母一张一弛乌有的史前史
漩涡和浪谷里升起带盐味的氧气唇舌吹奏的海螺音

被一个相反的意志翻覆

然而
鱼怪说

从漫天星云降下的大雪是又一重汪洋

特别当夏天竟如此盛大
像自我追逐的赋格演绎了
繁胜繁复

那蕴藏的汽泡越来越胀满,几欲
爆破酽洌的

湖面之弧

为渺不可测的倒影发明了无端的对位法

其中有一个逆行动机
既来自188.5米深处
也来自百万亿光年深处

要让

由漫天星云幻化的大雪是又一重汪洋

5

收费员升起红色的横杆
她是否也想要

升起测温计

亮闪闪如一根斜躺的水银柱
这激越不冻的

布尔津河
要是它竖立
站到

借宇宙图书馆的幻想小说改编其戏目的
雾淞剧团
那旁白与对白的林间排练场

它是否会成为
全部独白里最具冲突的那个领舞者

万籁俱寂
伴奏着它

冰点以下
水银柱仍保持俯冲的姿势
俯冲着去成为囚禁住这个姿势的冰雕

布尔津河却俯冲得更猛烈
它要从被这个姿势囚禁的冰雕里突围
如同测温计迅疾下降的残酷戏剧

玻璃也冻裂了
水银迸泻

6

必得有一架悠久邈远穿越无数往世与来世的
射电望远镜,才能够看透
你的冬之心?

            小娜菲摆一个舒服的姿势
吧哒几下嘴,想用她
还不会说话的转述去转述
梦里听来的隔空传语

鱼怪抢白,又仿佛辩论
这难道不也是你的冬之心?

这尤其是一颗
宇宙之心

        黑豹花斑的夜穹窿一变,布景般换成
        繁星密布的金钱豹穹窿,引来
        诗的讲述里入玄的那个人,去回望
        十二月狮子座投射喀纳斯流光的雪意

每一次,你发现
倏忽消逝的一闪都隐现

兔的扑朔,鹿的
转折,狼的蹲守
骆驼的诚实和狐狸的迟疑
以及,天象跟暗喻混合起来的

虚构的力量

如此,被无所是的心之微颤划过
照亮

马的蹄迹,爬犁的橇迹
兽皮足衣的踏迹
登山靴的履迹
越野车轮防滑沟槽和镶钉的辙迹

                            冷硬

归结向收缩为空的终极

7

喀纳斯的冬之汪洋
卷起的千堆雪万堆雪之上

一声楚尔飘移

            飘移的车队
是鱼怪记忆里相对于楚尔的海螺音唤来
致敬的浴雪者

游泳

梦游向鸿濛初开没有边际淹没的浩淼

雪盲眼的星际人
却从那没有的边际
度越

经过收费员上空的时候
她换班给一个迟到的白昼
自整洁的制服里蜕出她自己

耀眼灼目的身体

被幻想小说充注了黑夜
雪一般赤裸

星际人就用那河汉而无极的口吻去咏叹
去假设

比钻石多棱体还多一个切面的
冰晶点点是她的肌肤,漫延到一切
藐姑射之山

          楚尔又吹奏

要唤起,要唤回
浴雪仪式里游泳太远的某个梦游者

因为
竟然危险而本质地遥对

史前史烟波间汽泡升起的空无所是
淖约若处子






《纸上的数字》
                  徐慢

本周的最后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已是深夜
我,一个男人,神魂颠倒
对父亲的怒火还一无所知
漫长的白昼真令人深思
阳光项链环绕着每个女人的脖颈
我站立在台阶上,湿漉漉的头发
反射出一片寂静之光
敲门,屏息,一阵声响后
穿花裤衩的表姐出现在门口
脸上掠过一丝哀怨

灯盏在黯淡的房间亮着,微黄
天花板上有一个奇怪的洞穴,光束的魂魄
歌剧院人们前后拥挤着
这双手多不安分
我撩你的黑裙子,李师师
大约有两三个秃头怀抱着鲜花
大约有两三分钟的交头接耳,议论节目单
我撩你的黑裙子,陈圆圆
更多的人大声叫嚷,听着
尽是离题万里的话
我认为小提琴在演奏到达高潮时突然降低了调
这是谁的地域,谁在演奏————谁的
我问邻座一位咀嚼口香糖的小姐
她满口香气,脸色恬谧
她说:不是弦断了,那又会是什么
口号声很快越过一排排红色的座位
盖过了三位女高音的合唱,休息室居然另一个女高音
孤傲地独唱,她愤怒的唱着唱着
舌头犹如一根唱片上的划针
这多么稀罕,这多么稀罕
给那个老家伙递风衣,戴礼帽,拿文明杖
给礼堂门口的半疯半傻者五角硬币
物质匮乏的时代,你说
在一个小小的县城
人们身后跟着一条绿毛狗,红毛猪
人们的手足相互轻轻的触动
人们的忧伤像火把一样快乐地传递

听说你最近在阅读肖邦传记
是那个波兰爱国的钢琴家
他的生命很轻,轻得像风
在阴森森的巴黎公寓,他已用掉了最后一个法郎
上街,有人正朝一位疯子扔西瓜皮
继而又转向了他
有人叫嚷着卖梵高的耳朵
他走进一看,原来是塑料制品,可悲的逼真
他穿着一双没有鞋跟的皮靴,卷着裤脚
提着一件华丽的演出服走进当铺
美女和野兽一个一个的从他跟前走过,消失
对他不屑一顾,他嗒吧嘴唇进入当铺
这样地落魄使他一阵子发呆
怀念起美丽祖国和妩媚的波兰尤物
卷曲的金发,一股香水味
听说你最近在看肖邦
听说你的房屋不停的漏雨,你常常玩弄一只镀金的木头
伊丽莎白邓肯的头上长出了一个角
喷水池边上的半马半人死了,碎了
荒野的茉莉花过于茂盛,覆盖了苜蓿草和墓碑
我轻轻地说着,我要走了
我就要告诉你这些
请珍惜

盛夏里人们都在渡暑假,渡有关自己的故事
下午两点
新婚的少妇把一个粉红的枕头拆开
倒出里面的麦芒,在风中扬着扬着
她要找出一位骚娘们的发丝
钟声惨兮兮的响起,连格林威治这座小城都感到莫名的不安
我敢肯定,有一名魔鬼在行进途中掉队了
我敢肯定,她沉醉于这类琐碎的小事中
她独自感动,独自数落手指头
丈夫深夜不归,在宽阔的双人床上她独自的发呆
难以入睡
一会想牧师,一会儿想赎原罪
一会下床逗蟋蟀,一会儿教鹦鹉说我恨天
她心中如是想,拿起刀就割下鹦鹉的舌头
她想念少女时代的家乡,黄房子前的椿树
盛夏时节枝叶繁茂,第三根枝条比较粗
上面挂着一根黄色的绳子
像一根伦理的绞索
十年和三年前,都是盛夏,萤火虫漫天的飞舞
母亲和嫂子的脖子分别试过绳子的牢度
她们被过路的闲人看到救下,就一直哭
就一直哭
到今天还不是活得好样的:幸福、自豪、忍耐
丈夫深夜不归,她心中默默地念想
一边下床,打开百叶窗
我去招呼一个人来,有力气的汉朝纤夫
她一边下床,我去招呼一个人来
招呼一阵子风
这只是一个幻象
这只是一个幻象
以及她近乎残忍的沉寂

这是一处极端隐秘的处所,不用担心
我们都是哺乳动物,来来,寻找遗失多年的乳头
史前的飞蛾化石,来来
收集粉状的结核
冰山内一滴殷红的冷血,来来
立刻冻结笑容
我们先谈半个小时的话,喝汉斯牌啤酒
悼念一头英雄驴的牺牲
有人用手蒙住武则天的眼睛,屈原你猜猜是谁
我们抽烟,研究幻觉
来来,到外面的旷野走走,歇一会脚
十分钟后,一条斑点狗从宋朝回来
我感到胸闷,房间里有点阴沉
飘飞的鸡毛好像要泰山压顶
我们坐在地板上,看天花板的移动光束
现在谁也不说话,炎热比僵尸可怕
所有的花事正浓
她把一盆玫瑰花搬移到住所的中心位置
手指捻着花蕊,边捻边说
粘稠状的生活,粘稠质的人生
屋内再次陷入死一样的沉默,大家残酷地等待
我率领着这些动植物先行撤离
她微微一笑,来来
继续喝汉斯牌啤酒,请接收来自西安的远古问候
窗户的落地玻璃如此洁净无尘,通透液晶
窗外的落日正在降落,将紧闭的门统统打开
这是盛夏的落日
降落,降落,急速地缩小与大地的距离
大家突然感到不那么沉闷,面对着黄昏和晚霞
突然感到了人类的繁芜而美丽
面对着自然的河流,山峦
我面对着她,面对着一件漂亮的衣裳
她又不是一把吉他,我怎么办
她又不是一把吉他,让我肆无忌惮的拨弄
继续喝啤酒
他们有意展示着自己的右翼情绪
一个一个地砸瓶子
他们把自己的鞋子埋在碎瓶渣里,把自己的脚也埋了进去
我不在乎血什么的,一场体育活动中
我摔伤过胳膊,冲动,爱狂热,脱臼
瞧!这不是吗,它已经好了,伤口愈合得惊人地快
操场北边建起了伤口纪念馆。口音很浓的左派知识分子
正在馆内讲解解剖原理
让我们到外边走走,迎着落日点火
烟头一闪一闪,我们说一会话,大家重新精神抖擞
把小膀给我,挽着我的腰
让我们到外边走走,走走
旷野真好

废墟中冒出了一条飞机跑道
通往血泊中的停机坪
天空有一股腐臭的气味,你带着骚味走下旋梯
你的氨指标被安检出来
你直接仰卧在机场的走道里
胸部贴着一幅巨大的照片,是谁
出自谁的手笔,居然引诱着飞行的群鸟
鸟背上坐着数名俄罗斯女人,穿着皮大衣
俯瞰着在巴黎天天出洋相的肖邦
他近似卖笑的举措,挂着一脸的哀伤
就这样好,没有掩饰的哀怨和美
你今天显得很特别,坦白而笼统。天天晚上
玩纸牌,你充分掌握了出牌的火候
一切不会令人扫兴
你仰卧在烟雾中,你别以为我是技术皇帝
你打量着我,我害羞得低头
翻看一本旧画册,我肚子内碳水化合物激动万分
一群后印象派的鬼,水手
有克莱因的作品,有克利和夏加尔
走廊里黄色的烟雾越来越重,骚味也在喷薄
大家回到七月的夜晚,抚摸着瓷器玩具
你早早的就爬上了楼
而我笑着就拧开房门,这个反革命的随便动作
你招待我饮茶,布火道,扣纸牌,把命运计算成红色
用一些小摆设来表达自己
跳舞  跳舞
我们就在穿衣镜里优雅的跳舞
我翻看着一本旧画册
邮亭的那个小姑娘终于锁好的门
床上的绿毯子一半在飞一半摊在地板上
跳舞  跳舞
像熊一样跳舞,我心血来潮
准备为动物撰写一本通俗读物
你仰卧着,脸戴面具,手戴橡皮手套
走廊里的浓雾席卷过来
我知道窗子外有一双贼眼窥视
你侧着身躯,慢慢的转动,两只圆规的腿
我听见骨头都在咯咯的响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先用苏打水洗干净你的牙龈
我迅速的脱去自己的红内衣
爬上床,把你放在哪边?
左还是右?

七月真使人销魂,清风让人们感到异常的凉爽
我顶着落日去水里捞石头
我的鞋子竟然不知道去向
这似乎不能成为深夜回家的理由
路边遍地春天里盛开的残花,花骨朵已经凋谢
花茎枯干,我听到有一些人在谈论海伦和卓文君
如果你是一只螃蟹你自己横行
这个下午肖邦死了,演奏会一度中断
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父亲在今天下午出世
我的鞋底磨了一个大洞,灌满了泥沙
我开始在父亲的禁忌外想入非非
身体垮塌,头发脱落
下午的天气出现一分钟的昏暗,一分钟的暴雨
淹没人们的希望
邮车被堵塞,酒旗被刮飞
我拼命的叫: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死了?我敲开门看到了一缕香魂悄然飘逝
难道真留我下辈子茫茫独坐,笔在手中
一封信已写下半截
雨水带着天使从我的房顶散落下来
我依旧对死和非死狐疑重重
七月,父亲睡得比死还要深沉和甜美

.


《湘江》——给父亲  
           张弓长


湘江,对于你,我几乎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了
我是说现在的你。前年我回家,你已被玷污了
你被贩卖了器官,一些鸡零狗碎被抛在一边。
我从未叙说过你,我早将对象转向了器官贩子。
只是现在,我在柳州,开始想念我的父亲
还有我的童年,它们都与你有关。

湘江,在你的身上我温存留连了整个童年
我的贞洁先给了你,使我愧对我的爱人。
而你,曾有那么几次,亦欲将我吞没。
让我的肺吸入了你的液体,让我窒息。
那时我们在你身边脱得赤条条晃着小鸡鸡,
任由太阳将身子晒得黝黑,泥鳅一样油滑地
钻入你的身子。我们还捉鱼,用石块砸另一块石头,
将底下的鱼震晕然后燃起篝火,
用铁皮烤鱼抹上油盐滋滋有味。
当时的太阳很毒了,鹅卵石烫着脚板冒着水汽
随地捡片石打水漂,一个二个三个蜻蜓点水向前飙。
我还在你的身子里看到了乳房,母性的。
其时你的传说已在人们口中喃喃有辞,
我只有跟着姐姐去洗澡,在上游,
男们就在下游。我在女性们的身体间游荡
她们神情欢悦地在你的激流中清洗,我钻进水底
看到你让一对对乳房膨胀而飘荡起来。
我钻出水面,就看到晚霞贴在你的脸上十分美丽
远处人们在过江,屋顶上的炊烟冉冉升起。

说起来,我在你身边长大,你的形象
并非总是母性怀抱的平缓安静
有时你很冷酷,无视且无情,让人绝望。
那是在1970年,我还未出生呢,
一些人被铳杀掉。当时的情况,
他们跪向你,低头闭目,让人无视他们的抗挣
而你一江春水奔向洞庭湖了
铳响之后,灵魂成了清烟上升了而尸体沉入了
你的身体里,一块块的花岗石,重得
不会让他们浮尸作祟。你清洁了他们的生命,
将红色稀释成惨白,如你里面的浮肿腐烂。
他们不能在人们的信仰里作祟,却被嚼进了肠胃。
渔夫们从鱼的肚肠里剖出了指甲。
我听到这件事是在1986年的夏天,
那天太阳很毒,到处是白晃晃的,知了在树上叫着。
从此我进入你身子时,我变得小心,
害怕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一个人的手指。

你的身子里有个传说,是诡异的阴影的,
是模糊的底片,在每年的七月十五,
他会在每个人的心里显影一遍。
据说有人曾在对岸的岩石上看到过你,
外形像只猴子,尖爪利齿,突出一个吸针,
屁股上面拖着一根长长的尾巴
瘦的厉害,像是缺乏血液。
然后你跳进了水里,怪异得连个水花都没有。
人们很快将二万的死归结于你,他死在你的身子里
浮了尸,膨胀得像个气球,且惨白像失血。
那时我才五岁,那天中午我脱得赤条条
正要奔向你,却被姐姐的巴掌打了回来
“七月半咧哎呀鬼撬伴咧”这民谣在乡间四处流传。
晚上,从人力水泵流出来的清水
从我头顶倾泄而下,我感觉出,
这来自你的底下,有你的味道。

我想起了一件事,是别人告诉我的。
那是在1984年,我才两岁,大姐还在世。
那人说,她粉碎了你的阴谋。
当时你才两岁,跟着你两个姐姐去洗澡
她用她的温柔征服那些如花天真的小女孩
嬉戏与水花让她们眼睛起了蓝色薄雾
她将阴谋的牵引慢慢引诱你向前走,前面,
就是一个断层,足以使你没顶。
幸好我后在后面,那人说,
我看到你下沉时漩起的水涡
我没有脱鞋没有脱衣一个箭步我抓住了你的头发
然后是脖子手臂我将你托出水面你一个急咳喷得我满脸是水
这件事于我只有感恩。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将恐惧描述
成情绪这些仅仅是口语的叠加与膨胀。

真正的恐惧在1991年,那年春天大雨,
你的身子骤然膨胀,浑浊,浪涛,力量。
那天我钓鱼归来,带着满身潮湿与泥泞
还有一串跳跳的鱼。我从房间换衣服出来,
就听见消息说今夜你将漫泅到我们的床脚
我的神情开始黯然,担心,恐惧,
你会再次窒息我的,钻进我的肺,将我带走。
父亲的厨艺将鱼做得很好,但我味同嚼蜡。
那天的闪电很诡奇,雷声在头顶炸响
老屋很漏,所有的盆在叮咚叮咚。
电突然停了,我在昏暗的油灯下哭哭啼啼抹眼泪写作业。
灯光将一切的影子映照得十分巨大,呲牙咧嘴。
一股骤风将豆焰吹灭,我掉进黑夜里。
我在哭,但没有叫,我不知道叫谁。
在我的语言里,没有母亲这一个词,而母亲,
早在1982年的春天,就是在这样的春天里,
它被驱逐到对面的山坡,它的家叫冢。

关于恐惧,湘江,我有很多体验。
早在二十年前那山上的一跤,让父亲
在1993年出现了偏瘫的后遗症。
先是腿静脉曲张,抽搐,疼痛与呻吟。
然后是大腿失去知觉,躺在了床上。
很久以前,算命先生说,
你要在十八岁克死你父亲
这种宿命的担忧,在性格里成了机械的结构。
我常望着因疼痛而大汗淋漓的父亲,他的络腮胡
像杂草一样的凌乱支离。这让我想到了1986年的一个傍晚
当时我病了,面条般的伏在父亲的背上
那时的夕阳很美,霞光贴在你的脸上红光荡漾
父亲背着穿着花衣裳的我走在田间小路上
他不时地回过头,将如稻茬一样硬
的胡子扎着我嫣红的脸蛋,在酥痒里,
我贴着父亲的背,听见他的心脏像个水泵
有力地将血液泵进泵出。在1993年,
我感到了他的衰老,为他按摩时,手指透过
厚厚的肉,感觉到那只水泵在呻吟。
难道那宿命提前来了?心惊胆战!

湘江,你知道,你的存在曾积压了父亲
的狂喜与悲痛。你是一切的见证。
1981年11月8日凌晨三点钟,父亲从永岁车站
赶到你的身边,那时的风有着刀子的锋利
将渡船上的老人赶进了被窝,任凭父亲的嗓子喊哑。
父亲在江边徘徊,留下无数的烟蒂与脚印的重叠
待听到孩子的啼哭待看见女人疲倦的笑容。
父亲的柔情终于满盈而出,搂着女人亲着孩子
1982年春季,又是凌晨三点,那一夜滂沱春雨
湘江,你的身体无比庞大,父亲都跨越不了
父亲彻夜的长嚎被风雨打得缥缈无影
待清晨渡船人冒着危险来接父亲时
父亲佝瘘着缩在雨衣里双眼深陷声音嘶哑。
父亲透着一身的潮湿,看着
他的孩子吃着米糊哭着,他的女人躺在床上苍白着。
他蹲在床前呜呜地捂住脸哭了,男人的眼泪!
终于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雨停了,女人终地走了
走进了她的冢,走进了三月清明的拜祭。

现在,湘江,你也快干了,人们发现了你。
如同命运也开始注意到父亲,开始在他
的额上刻些记号,以便死神来收割。
2002年的春节,我陷在了柳州,
在经过车站的那刻,我想到了父亲
看着来来往往赶着回家的人,父亲是否
在江边守望。也许他枯坐在空房子里
戴着眼镜翻着书打盹儿。
一股风钻进他的毛孔打个冷战抖起精神
将书翻到第二页。桌上相框里的儿子
神情忧郁看着别处。想到这里,我赶忙
挤出人群,写封家书,“明年春节一定回家”。

湘江,最近一次看见你是在2001年,
人们对你的欲望,将你的身子从里往外翻了个儿
因此你变得丑陋,支离破碎。不过,湘江,
我会在今年春节回来看你,也许,
是为你送行。你一并将我的所有全部带走。









《把你的手给我》
                    草树


1

把你的手给我
来,我们坐一会儿。
月亮在湖面撒银子,多么慷慨。
是啊,我们应该感谢生活,虽然
伤疤隐隐作痛,苦难的余波
还在回水湾转悠,
也许风浪正是契机。那艘船在那儿
存在犹如不存在。
月光照亮了它的孤独:微微荡漾。
失去了桨和主人,依然荡漾。

把你的手给我。好多年以来,我们
没有这样一起看星空:月芽晶莹,群星闪烁。
风吹过来你的发丝。
身体仍有微弱的触电感,不怎么强烈,却让我想起
夜晚在宿舍读都德——一段
命名为“繁星”的时光。
许多人的名字记不起了。
攀着松枝,拨开荆棘,我爬上山岗去看火车。
远远的地平线,火车来了,咔嚓咔嚓,冒着浓烟。
烟在中途,散了。松果和小伙伴
也散了,在时间里开裂、干枯。
灌木繁茂,千篇一律,熟悉
而又陌生。墓碑凭着文字的凿痕
区分着流逝的面孔。
生活平铺直叙。一个突然的起伏
或许就是惊喜:一个人昨天在微博里找到我。
那个和我扶肩搭背的家伙,面对
迎面而来的大卡车,向马路中间靠近,摆出
一幅英雄的姿态,或无端端摘掉路边的花朵
把香樟叶子含在嘴里,嚼:微苦,清凉。
——三十年的滋味一齐醒来。


2

月光有些凉了。湖水抖索。是的,手
很温暖。但是有时候,手
多么恐怖,粗暴,阴险。一个远房表哥
在分路碑上戏写“反动”标语,
几只手上来,按住他。
他脖子上挂起一块牌子:现行反革命。他的脸
低垂,朝下,消失在小街尽头。
雨水中,歪斜的石碑露出
清晰的字迹:左走黄泥塘,右走朱家冲。
夜色苍茫,树枝纷纷如手臂晃动。
小镇的尽头即是虚无,于他。而我
继续行走。一个巨大的筛子
振动。筛掉了谷嘴,糠。也有
晶莹的米粒。

来,起来,走一会儿。把你的手
给我。许多事物不会出现了,就像
当初我在这湖畔,投掷的那一块瓦片——
我再不可能打出那么漂亮的水漂:啪啪啪,朵朵水花
几乎同时绽开。一如那年午后,
一只陌生的手伸向村口池塘
从水面漂浮的衣服捞出一个少女。
我们在醋栗树下让她枕着铁锅。
而它消失了。它的姿态,再没有出现——
没有一件白衬衫像那样,搭在肩上,那样飘逸
消失在大路上。


3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张牙舞爪,因为爱
渐渐收敛:当你把乳头送进孩子的小嘴,他咕咕地
安静了。低垂的目光,让我在世间真正
领到一个词:圣洁。
因为爱,双手的柳枝,像钟摆
合着心跳的节奏。
有多少美的事物经过了它的检阅:
蒲公英的轻盈,野蔷薇花丛蜻蜓翅膀的透明,
甲虫张开的虹彩,小鸟的温热、颤栗,你最初
让我捧着的那张脸。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们一起
越过这小沟。当然,我不会再期望你像少女。
理想主义有限度。一间房子
住过了人,不管如何打扫,翻新,总会
留下那么一点痕迹:比如一块肥皂上的一根
发丝,或墙角的一个钉孔。
但是某一天,它们开启那些模糊的名字
显露亲切的裸体,油画或衬衣
闪现在一个静静的角落。


4

塔顶上那颗星
现在移动了位置。你看。宇宙
永恒地转动。但是如果没有手的存在,世界
或许不会转动:笔,不会自动书写。按钮
不会自己启动。油画和雕刻
不会问世。因为手,世界
充满了活力,也伴生着欲望、仇恨
和纷争。为一丘田的水份
父亲和隔壁院子那个人扭打
在一个田坝口——那滑溜溜的肌肉
鼓胀的血管:它也挨了我
几一小拳头。
另一些手,悄悄往秤砣下放吸铁,
或在灌木丛埋地雷。甚至无形
而又无处不在:衣领突然被抓住,当你回头
一个人站在后面,笑吟吟,并没有
伸手。夜晚,办公桌上文件纷纷出手
像池塘密布着饥饿的鱼嘴。
灯光一亮,纸页哗然,只见一扇窗开着,
风挟带雨,隐隐有雷电。

昨天在街边,我看见一个女人抓住一顶大盖帽
不放手。她的扣子脱落
晃荡无助的乳房滚出犹如
打翻的果篮里的苹果。
当她的双手被挣脱,她哭了,像一个婴孩,
然而她是一个母亲。


5

月光中,那塔,像一根孤立的手指。
这些年来,很少有人接近它。
它的孤寂里有深深的青苔。
桨叶一再捣碎它。
一片瓦砾,沉在湖底。

更高的塔,在山顶,尖锐的天线
刺破了蓝天。
它的影子覆盖着生活每一个角落。
哦,你说的对,它的重要性,远非影子
可以形容。无形的海浪,广大的空气:
主持人吹热气球,吹着,吹着,
让无数的手吊上去,飞起来。
拜拜,晚安。天一早
大型喷绘上,女主持人两只乳房高耸
挟着楼宇,汽车——巴洛克风格或江南民居情调,
最新的7系宝马或奥迪Q5——
又朝着你的挡风玻璃迎面扑来。
一道犁沟闪烁,春水荡漾。里面
埋伏着千万只手。


6

蟋蟀在草丛弹奏。
我们再坐一会儿,来,把你的手给我。
它们没有手,没有欲望,不停地在大地上
弹奏。从《诗经》到《聊斋》,
从乡下父母的梦境,到这寂静的湖畔,
从来没有停止。直到前年秋天
我才听懂它的含义:“你们看不见的牢狱就在那里。”
咔嚓一声,锁链锁了我双手。
我失去了双手,但我看见更多的人
失去了手:不光罪犯,还有那绿衣袖筒。
几天前它还和我把酒言欢
一转眼变成枪托一部分。我在一片浑水里捞
捞不到那个古老的词:正义。
我也差点把它混同于美:
对岗楼上那个三次叫我重喊“报告”的人
充满了怒火。像他的漠视
我漠视他:反复
失去手:扣动一次扳机失去一次。多次的失去。
他的最后时刻
有多少暴血的头颅向他滚去。
而他在下沉中,徒然期待
谁的援手?

在塔和岗楼之间
我在画布上留下了断裂和空白。
明天我要纠正:以新的画笔和油彩在之间添加
远天和白云,或许还有一些绿树。它们
从来不是孤立的存在。


7

湖水波澜不惊,一如我们。
是啊,那走钢丝绳的杂技演员,
也不过如此——我们走过了一段多么危险的钢丝。
他的手握着铁棒,而我们
唯有意志,爱的砥砺。
群山起伏,河流蜿蜒。秀美山河
不忍看,哦不。不敢看,得死盯着
脚下的钢丝:颤巍巍。

木偶戏?无处不在。你看那聚会
满桌耳朵,唯一个声音
响亮。它永远正确,一贯风趣,
每一个间歇自动涌出掌声。你看
巨大的圆桌开始倾斜,下沉,
是不是像泰坦尼克号?
而甲板上一切纹丝不动。
没有惊慌和呼救,那一个声音
滔滔不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只手,你看,一只虚无的手,在摆弄
虚无的拉线:一出多么精妙的木偶戏。

别笑我。我也是众多木偶之一。
但世间可怕的是另一种手:看不见,却依然
活在一个人的身体上。
它不制造木偶——而是死亡。
它自古以来就存在,却难发现。
韩非子至死不知
有一只谗言的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商鞅,一手推行新法。根基奠定,草木葱荣。
六王毕,四海一。遭车裂,终不知
那只谋害他的手。
韩信不懂兔死狗烹之理,焉能不说
“吾悔不用蒯通之计”。
雪山巍巍。喜马拉雅山背面,恒河
夕光粼粼。甘地说,历史上的事情,从来如此。
广场上一片欢呼的手,突然冒出一只
扣动了扳机。
“God,my God!”。
江永山青,白水河长流。那么多手
拿过鸟铳,王百明何从辨认?
深冬了,河北平原草木凋零。
聂树斌的老母,至今在寒风呼啸的路上寻找
那只看不见的手……


8

把你的手给我。你看,它多么具体,在月光下。
又多么抽象:似乎隐藏着
天定的命运。正是从它开始
我建立了关于你的全部触觉,一点一点进入
你的世界。可握手,每一次让我和世界
亲近一点,就远离一点。
一倍的亲近,双倍的远离。一起举杯的手
一起去勘探陌生的乳房,轻轻一勾
弄碎了一个词的蕊:再不能感觉清风拂过花丛
羽翅的颤栗。在泳池游泳。蓝色的水底。
露点春光。没有谁想那双手的运动:
划开,合拢,像祈祷。
夜晚,我手里攥满鸽子。
它们咕咕地叫着。
“晚上好,老板!”
“你好,小妹!”
骰子旋转。四只眼睛猜度着胜负。等待着火花。
较量着手腕及其渊源。
相互给予,加倍失去:搂住细腰,
失去节奏;获得部分香味却丧失
全部的触觉。

你别生气。应该鼓励坦白。
还记得《向情人坦白》?
泥鳅抓紧了,反而钻出来。那手指松松
无形的拘禁,隐约的恐怖,
仿佛一只鸟被关进一间玻璃房子,天空于它
明晃晃存在又是虚幻。
每一次碰壁,虚幻一点。
仓惶,迷茫,一点一点在疼痛中觉醒:
世界如此虚幻。


9

当初我们来到这湖边,湖水难道是
另一番光景?那时候只懂湖水的闪光
不懂湖山的沉重,柳枝的迷幻,
不知道它的底部有那么多瓦砾
和呼喊。但是你摸一摸,柳条
如此柔韧,湿润。佛塔,几百年以来保持着
一个姿态,像一根手指指向
两个维度:天堂和地狱。鱼儿穿过
不懂它的严厉,它的慈悲。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们去看看
湖水的秘密。微澜里,城市,摇曳起来:
坚硬的高楼,有了杨柳的身段。
月光的纤指掩嘴:轻轻一声嘘,
一切都安静了。此刻,蟋蟀,它没有手指的手
在没有琴键的琴键上弹奏。
它的舞台辽阔无边,
月亮,伟大的灯光师,布设了最壮观的舞美。
唧唧,唧唧。它淹过我。我们。


10

年过四十,的确,我对手的热爱日趋冷谈,
不像你,用用洗手液,涂涂润肤霜。
更无缘细读少女手指的磷光,也疏于
给予你的双手以赞美。我不停地
攀着梯子。手心盗汗。喘息。
一档一档,进入生活的另一层:屋檐和树木
矮下去,河流远远起雾,暗夜的火车
像一串明晃晃的果实
割开夜色:又合拢。

这手,有预示命运的螺纹:一螺穷,二螺富,
三螺四螺无烦忧。我烦忧什么?
该感谢上帝赋予我那么多。
也有深深的悖论——
我的盗汗、喘息。医生查不出原因。
唯苦难讲述透彻。是啊,一双杀人的手
曾经抱过婴儿。
一只深入妓女阴道的手,也执幡,作揖
捧着庄严的遗容。
补鞋的老头,他的双手上有忍冬的光芒
和贫穷的老茧。
开发商伸手,长长如能抽丝——
是钓索也是把柄。
警察蹲守,一再抓住又丧失。
法官拿起锤子,久了,手
不再颤抖,其果决是正义或者相反?
——令罗丹如此着迷的人体局部,
是啊,它有丰富的语言。
是黑洞也是救赎——在公共浴室,它的抚慰
曾经降服了我胯下的猛兽。
是胜利也是失败——那胜利崩溃于
对手忽然放手那一刻。
是爱和欲望的延伸,给予和索取
并行不悖。
它是占有,也是失去。
它是放下,也是拿起。
它是施与,也是获得。
是恶,也是善。


11

把你的手给我。两只手相连,摆动。
轻轻,像柳丝摇曳,像波光荡漾。
轻轻,甩掉轮子的轰鸣,歌的间歇里
涌出的嘶叫。
甩开那些光环,利润,
贿赂和贪婪,
一切多余之物——啊,如同有一张嘴
轻轻吹,吹去所有的泡沫:杯子
空明,无物,又充满了万物。

轻轻摇摆,如客厅的挂钟,在爱的世界
适时发出一声响亮的,砰——
如窗外的秋千,来回荡着
人生的岁月。一切,轻盈起来。竹枝
不再咂咂作响,像一个嫌疑人绷着。它
弹回去,风中摇曳,融入了竹林
满山的簌簌。船儿飘摇开来。锚链
像一个睡着了的船夫。玻璃门
复归原位,映出城市的春天。是啊,他肯松手,
后来的悲剧就不会上演。撤诉,
谁也不用再反复翻寻抽屉,
或在小径上来回暴走、挥舞拳头。
孩子开始弹奏莫扎特。屋顶
鸽群噗噗飞起。天更蓝,爱更紧密。国境线
舒展开来:那里走兽和行人
从容经过。


12

把你的手给我。我要向它致敬:它的勤劳,贤能,
爱和美;演奏快乐的大师手法——
它的真和幻。
不是拳头,是虚拳:指尖轻抵犹如
随风变幻的兰花。
不是捂住,是敞开——像轻轻托起
随时可能落下的一切,
又像向一个孩子伸出、摊开。
不是相扣,是合十——通过寂静的耳塞倾听
肃穆的语调,老版的方言。
虚空画弧,划出缠丝之美,十指游弋
犹如鱼翅微微摆动。

把你的手给我。湖面。
鱼儿在腾跃。一柱白银正从湖底升起。
哦,如果有一把尺子丈量
湖水的厚度,定有更多事物跃出水面。
不信我们试一试。
多少时光的涟漪啊,那只陌生的手
白衬衣,出现在一个刻度上。还有,你看——
瓦片:依然瓷亮。我烂掉的梯子。
我一再盗汗的手。那些看不见
依然长在某一个身体上的手:掌纹清晰,独一无二。
塔的碎片:一片一片拼接,开阖。
剩下竹杆的幡子。
分路碑。我表哥——啊,那样年轻,只是
依然颓丧。还有,还有——噢,回去,好吧。我们回去。
起风了。走,走吧。再不走,那湖水
要将我们也裹挟而去。走吧。走吧。
把你的手给我。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三》
            ——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孙文波
    1
穿越,时髦流行词。我决定用它一次。
到达混乱:下沉的深坑,堆放零乱的骨骸,
甲骨,礼器。让我低头徘徊,阴风吹衣衫,
我的眼睛突然潮湿,胸口如被重槌一击。
狼奔豕突。大脑闪现的言辞,四面是危机。
影像转动起来,祭祀游戏使弱者断头,
骏马倒地,王者把自己置于铜鼎之内。
我的注意力被彻底牵制;在问鼎的意义上。
复杂性,让我小心谨慎地看,原始的符号
说明什么?对将要发生的事,预见的愿望
就是把自己交给别人,扭曲的灵魂等待破解。
是山川吗,是日月吗?对应之物,已是玄机。
很残酷。带来无尽幻象:指示天地,
统驭鸟兽虫鱼。不解神秘终究无解。
我惊异工匠们技艺的奇妙由时间放大到壮丽。
越是想还原真相它越是隐匿。这是字的围城。
    2
……也是浮云。我猜不透为什么一个朝代
会被另一个朝代掩埋几米,是大地臌胀,
还是……?我走在草地上,已经是
走在无数鬼魂的头顶。无数宝藏在我脚底。
玉璋、玉壁、玉珪,铜觚、銅鼎、铜斛。
仪式只是想象。我看见其中的不可知论。
包括对死亡的敬畏。应该敬畏。天子之礼,
庶民之礼。面对自然无中生有。左右摇晃。
聚神聆听,我的耳中传来金弋铁马之声。
生命的血腥一下子涌入胸中,堆垒成压迫。
演绎出鹰隼、野狗叼食尸体,苍蝇乱飞,
腐臭的味道弥漫百里的画面,证明着反人性。
让我看阶级、封建集中的智慧,从征服中来。
磬竹难书其中的破碎。暴露的残缺
已经成为夸耀之源。民族的图谱上,
语言的图腾渲染如血腥。我应该为他们骄傲?
   3
但骄傲,是另一个层面的事。犹如面对
黄河,我恰好目睹到了落日呈现不变的一面,
水反射动荡的光芒,看得人眼花瞭乱。
接近它时,我心中的河水加快了流动的速度。
使我面对现实的生活,烩面或牛肝带来的
心满意足,让位霸道与王道。让位于
朝代改变带来的美学改变。消化它们,
关系到认识世界;在这里,我注重细节与动机。
我看到,没法选择永恒。寻找信仰的过程
只能给世俗的欢乐让位。这就是拯救?现实的
请求,总是暗藏秘密的动机。问题是没有精神,
谁能够到达彼岸?我只能把崇拜看作自我丧失。
这是普遍发生的事。正是这样,入目所见,
无论是琼楼玉宇、卧虎坐狮、舞妓乐工,
还是黄金面具、玛瑙凤冠、经文碑刻,都是
权力的隐喻。我不得不想到,权力代替着美。
    4
我不能沉迷其中……。汽车改变空间。
距离收缩,成为聚众喝酒的理由。我在
朋友身上领教习俗的言外意;与杜康讲义气。
自我在脸红筋胀中出走,身体,空成容器。
杯觥交错,满而溢、溢至损。同样道理,
在某一个先贤的生涯中亦能看到,爱酒无量,
在文字中自我赞美。好像活命的奥义。
实际是没有掩饰,几乎成为了文字的牺牲品。
我不敢那样。我只对他的失败感兴趣。
一生不断被贬;向南、再向南,直到蛮荒地。
他的经历和诗锥心泣血、摇曳多姿,
成为后来者酒桌上嚼舌头、反复谈论的传奇。
没有传奇,他的一生可能不会是伟大的
一生。但我仍同情他。我欣赏他的墓地向故乡
倾斜的柏树带来的神秘;游走的迷魂。
我的到来是无用的拜谒。相聚,颇像喜剧。
    5
问题是,我与古人进入的并非相同风景。
地理名称的存在;让我看到要拜望的人,
得到一个女人,失去官运。厄舛不断。一步错,
步步错。铸文字的迷宫,成为别人考据的原型。
但秘密很可能已经随他消失。我了解到的
仅仅是假象。要说悲凉?他的墓地
的确透出悲凉之气。我只能认为,幸亏他
被绚斓的词汇簇拥,最终安葬在了人们的心里。
我的心里……。只是,我能够说出什么?
细看他的一生,不过是搅在混沌官场的泥沼中,
左右不是人,治国经纬难编织。
让人看到的是与屈原、谢朓、杜子美同样的结局。
叹息、同情、怜悯、深思,一波三折。
我不得不干脆把目光投向山水,向北,
山脉横空耸立。进入,攀登壁立万仞的山崖。
极目远眺中,满目迷濛,耳边只有空的风声。
    6
下一步到哪里;玫瑰山岭,还是狂士聚会
的竹林?放荡的生涯已影响无数后人。
但我不喜欢嗑药嗜酒之徒。选择放弃。
甚至怀疑,历史以讹传讹,美化,多于实际。
到是反佛之人让我兴趣盎然。爬坡过坎,
隔墙睹他的坟冢。虽然并不喜欢他说话晦涩的
方式。他从旧文字找到新见识的作法,
却不能不算革命,说明道理:旧,亦能翻新。
拨云见日,心念才是原则,没有认识的
信仰不过是歪曲信仰。从他的经历中我看到
今日我们还走在循环论中。有痛产生。
我因此说:我把他看作教育家,主旨是反对。
是站在经验一边。站在语言的秘密一边。
不是站在,譬如说,一条巨大的野生鲤鱼一边。
尽管晚餐时,它赢得了我们的赞美;
活成了妖怪,活成了精灵。一切,都已过去。
    7
不过遗憾仍然产生。我还是错过了一座城市。
路线不对,南辕北辙。我相信那里有人
在等待我,上千年了,他等待我
告诉他,读他是大事,关系着理解自我的道德。
这不是谬托知音。是对他混乱的生涯
感兴趣;国祸兵燹,寄人篱下,卑微的生活,
没有伤及他的骄傲。现在他应该更骄傲。
仅仅是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不少人活命的产业。
真是讽刺。生前没有立锥之地的人,
身后到处是他的名字命名的园林。以至我设想:
要是他能还魂看到会如何感慨?我的
感慨是:一切与他无关。死者变成活人的财神。
很可怕吗?白云苍狗。变形的镜像。
理解不过是寻找与自己有关的定义。
我其实喜欢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自己。
所有谈论都是借题;犹如借花献佛,借山谈水。
    8
我因此选择疏离,转而看牡丹最后的凋零,
看悬崖上失去头颅的石像和倒悬的石莲。
我看到,被赋与意义的石头已不是石头,
是时间的解释;辉煌与衰败,此一时、彼一时。
而过去的信仰变身经济。满城的建筑
反对历史。有人向我讲述昔日帝王的花边新闻;
调一变,不是帝王、嫔妃们花团锦簇,
是他们在宗教前的祈祷,颇有白马非马的意味。
似乎说明曾经的地气已被用尽。今日山水
再也不会滋养出造神之文。不管是东山
还是西山,我看见的来者表面敬慕古人,
不过是把古人当作风景。长眠地下者,并不安眠。
那么这是不是风水轮流转?权贵之戏永恒……
此地不演另有演出地;阴谋、阳谋,公平、不平,
都在夺路,搅成混沌,有人看得血脉膹张,
有人看得糊涂。而我,则把自己定位成旁观者。
    9
但我知道,还有更多惊讶等待着我。譬如
一个遭遇门第衰败变得贫穷的人;关键是他
谱新曲的秘密,不是切切私语,是声音
的数学,他发现了其中变化万千的班斓世界。
我们坐享其成……,感觉被拨响了
内心隐藏的乐器;有时候是琵琶、古筝,
有时候是钢琴、提琴。不管是否悠扬,
反正是丰富。犹如一觉醒来,枯树挂满果实。
带来内心的摇晃。令我怀疑关于劣根性的
言论;一切变化,是时间带来的结局。
今日留驻之人,多是寒门后裔,所谓
文化门第,早已让位于只会舞枪弄棒的蛮夷。
我当然知道士族们早已丧失门庭。留下
的传说充满奢糜的情节。唯一让我惊心动魄的
只有崖山蹈海之事。我为此搞懂了
今日的衰败,杂乱之景象,为什么比比皆是。
    10
我就此不得不用语言的辩证法把思想模糊化;
我不说今非昔比,不说进化论拓宽了路。
没有谁能够挽留什么。应该消失的
都要消失;无法预料之事,不接受也得接受。
抒另外的情。或者仅仅是哪里说,哪里丢。
转身即遗忘。我其实不想让出游变成戏剧,
让各种角色在我内心混乱的说唱。也不想
用它们搭建布景,成为反复回忆的理由。
系心与此,我等于加入了穿凿附会的游戏。
我宁愿面对一条峡谷,几座山峰,把注意力
放在白皮松,岩石缝滴淌出来的水上。尽管我
知道就是深入研究它们,也找不出因果关系。
我不会像有人那样说“现在,就是过去”。
也不谈论前世今生,风云起浮的话。我
宁愿说,人生玄妙。甚至太玄妙,玄妙的不是
不断出走,是我来了,我看见,我没有留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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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3-1-22 13:2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杨立 于 2013-2-7 20:38 编辑

已收到反馈信息并表示愿意参加推选的刊物有
《诗歌月刊》(安徽)已推选
————————————————————————————————————————————
《滇池》(昆明)(已推选)         
————————————————————————————————————————————   
《天津诗人》 (已推选)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
《作品》(广东)已推选
————————————————————————————————————————————
《草原》(内蒙古)已推选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陆续添加中,期待国内各大刊物的积极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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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1-20 01:4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杨立 于 2013-1-24 09:10 编辑

《诗歌月刊》2012年10首好诗

《汉,在土耳其无眠无休》

柏桦


心再灵敏,吾生亦有涯
当我醒来,我就往北走。

感到了吗?嗯,一丝风
来自我10岁的小光景:

嘉陵江畔,寂静盯着鱼
冲刺的黑影,抱石者已

下沉,你活在死人之地。
江上空万事空,人人空。

肉体精液里,绝无盐么?
请吃合川桃片,北大的。

谁须惊?不是希腊,是
汉,在土耳其无眠无休。


《养鹤问题》

陈先发


在山中,我见过柱状的鹤。
液态的、或气体的鹤。
在肃穆的杜鹃花根部蜷成一团春泥的鹤。
都缓缓地敛起翅膀。
我见过这唯一为虚构而生的飞禽
因她的白色饱含了拒绝,而在
这末世,长出了更合理的形体

养鹤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戏。
同为少数人的宗教,写诗
却是另一码事:
这结句里的“鹤”完全可以被代替。
永不要问,代它到这世上一哭的是些什么事物。
当它哭着东,也哭着西。
哭着密室政治,也哭着街头政治。
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风机的轰鸣里
我久久地坐着
仿佛永不会离开这里一步。
我是个不曾养鹤也不曾杀鹤的俗人。
我知道时代赋予我的痛苦已结束了。
我披着纯白的浴衣,
从一个批判者正大踏步地赶至旁观者的位置上。


《激流》

车前子


激流有一个游戏。

金。木。水。火。土。
激流变质的水。
五行有一个游戏。
男孩子玩女孩子的游戏。
额头,
顶着两头羊。

白羊:黑羊的镜子。

绵羊:山羊的外套。

膝盖与膝盖的游戏:斗鸡。

腮,你母亲是一条鲢鱼。

拄着胡须鲶鱼祖父——鳃:
“我有一个游戏。”

大陆沉入大海的游戏。

我有一个游戏。

沉入的片刻,额头——
生长一亩:景德镇
浓烟中的青花菜地。


《这口井,那口井》

安徽阿尔


从这口井跳下去
从那口井升起来
两口井隔着一道矮矮的墙头
从这口井跳下去之前
那么多人阻拦你
你犹豫了一阵
但还是跳了下去
当你从那一口井升起来
那么人都对着你
跪了下去

我到来时
这口井在荒草丛中
已经被盖上一块青石板
我翻过矮矮的墙头
趴在那口井的井沿上——
下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冲着下面喊了几嗓子
声音没有撞到井壁上,直接就
落了下去
听不到一点回声


《怎么说呢》

余怒


女人们在铁轨上练习滑行,打着趔趄。
老头在报刊亭后面
躲着、笑着啃甘蔗。
摇摇晃晃的鸭子,被玻璃划伤了。
在智力测试中我总是败给那些美丽糊涂的姑娘。
我写过很多诗,维护我自己。现在我要睡了。
因为接下来的日子太多,不如现在倒头就睡。
在海边,我竟想不出一个影射这个国家的句子。
我不能自己淹死。
比基尼很好看。
好看,乌拉,波浪。
收起你的表演欲,神经内科是干嘛的?地球对于
人类的意义。这一切并不是荷尔蒙引起的。
我想告诉她的是,
在这个臀部主宰一切的国家里千万不要忙着
训练男女警察干那事,而且
你有佯装快乐的本能,对不起我也有。嘘嘘。


《当你说我是天使》

黄芳


当你说我是天使,是
风中飞翔的天使
我茫然又惊惶——
30年来
我在尘世被各种风吹着
或轻或重地吹着
我认得它潮湿而厌倦的春天脸庞
夏天它疯狂而炽烈的脾气
我记得秋天里
它高而薄地行走,走到
冬天门前,它的嗓门又大又冷
30年来
我在尘世中奔走
或轻或重的风,吹过
绿的山峦黄的木叶
——吹过我
而我不曾生出翅膀


《同学之死》

伊甸


我们的泪水流不出来
我们的泪水像石块一样又硬又重
沉没在血液深处
我们的血液流不出来
我们的皮肤像被擦亮的铁皮
没有一个小小的伤口
我们鞠躬,身体微微倾斜
我们怕腰弯得太低会失去平衡
我们瞻仰遗容,不敢相信这枯干的躯体内
曾经有雷鸣电闪,风狂雨骤
我们感到自己体内的汁液也在被一点点抽干
我们呐呐地说出“保重”这个词
如释重负,我们的灵魂轻得就像一缕
吹不动挽联的风


《这个夜晚》

沈天鸿


这个夜晚即将过去
没有什么在黑暗触摸我
我仍然坐着
比夜色更黑,而不能隐藏

星星痛苦后已不再痛苦
它的光到达我
在这残酷的夏夜
也依然冰凉,没有
生与死中的弱点

千里之外,万里之外
其他人睡着或醒着
但不让我看见他们的面庞
——这个夜晚即将过去
黑暗是黎明前的再次打击

在意外和变幻的无常中
逻辑在哪里?
一个事实:每个人反复要做的
是把抵住自己的刀
慢慢移开


《月光下的故乡》

谷  禾


月光如水,几千年流淌
不息,我的故乡
却换了头脸,在水中,巍然不动
一茬茬的人,如草芥,在月光下出生,死亡
池塘里的水干了
河流干了,只余下这月光了
田埂穿过旷野
跑进春天,蒿草澎湃,埋骨的祖先
模仿失明的鱼,在水中叹息
而我就是侧耳聆听的人,一生只摸着
回来一次,离村口多么远
就已泪光婆娑。月光下的故乡
那些麦子,棉花,泡桐,刺槐,四起的麻雀
多么美
而我更爱暮霭中的拾柴少女
天黑以后,她将是月光下的新娘
我不要白昼的光
不要秋后算账,独留下雪的荒凉
月光下的故乡
我要你麦子的饱满,棉的温暖,泡桐和刺槐的
花香缠绕
我要你麻雀的黑眼睛
当我们相逢在心尖上,相互打量着,却认不出了对方:
你把所有的路人看成了游子
我把所有的异乡,当了故乡


《怀念》

朵渔



突然想起那些早逝的诗人
他们的诗集就放在手边
他们的音容还留在记忆里
他们的邮件还躺在信箱里
他们喝过的酒、唱过的歌、骂过的人
还一样清白、愤怒、无耻地活在世上
而他们
也真的跟活着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安静了许多
只是不再讲话
而我们这个世界
又多么需要安静一小会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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