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者的塔罗牌
——读梧桐雨梦的诗集《唯心》
宫白云
塔罗牌，被称为“大自然的奥秘库”。它是西方古老的占卜工具，中世纪起流行于欧洲，地位相当于中国的《易经》，其起源一直是个谜，许多研究神秘学的人都试着从中找出自己感兴趣的线索。近读梧桐雨梦的诗集《唯心》，忽然就想起了这个塔罗牌，感觉她的一首首诗就像那一张张神秘莫测的大小阿卡那牌，诗人赋予了这些牌神秘的符号体系供阅读者解谜。我尝试着进入她的塔罗牌中，在那奇异的空间寻一二线索，以满足一个“窥探者”或“解谜者”的嗜好。
雨梦这本诗集精选了她2010年以来230多首诗歌，230多首诗就是230多张塔罗牌。诗人以其敏感的笔触和变幻的构思精心地勾勒着它们，而这些勾勒又大都与心灵的发生息息相关——即“唯心”，所谓“唯心”即心为万有的本体，为唯一的真实。诗人取“唯心”为诗集之名，足见其心境的明朗。忠于自己的内心，以真实的心灵为本才是诗人真正的诗歌诉求，一切由心而造的人生图景最终都归属为心，由此而进入的诗歌必然充满强烈的心象与鲜明的心灵图景，几乎每一首诗都足以验证。诗人的诗歌不受传统美学的束缚，有另一种自我独特的表达，隐含内敛的情感和生命尊严以及精神苦修，张扬自然的人性，又杂糅爱恨挣扎。其“阴柔”的创作方式囊括了心灵无所不在的空间。全书无序无跋无评，诗人意愿她的诗集简洁，干净，纯粹，以最本真自然的面目呈现。全书共分四辑，分别为《越狱的想法》《两张不同的皮》《中国式德性论》《正反记》，都取自她的诗歌题目。从这些诗题来看，诗人似乎在努力塑造一些不同的形象；而这些形象的获得显然是与个我的心象分不开的，但它的背景与延伸又是广阔、深远的，体现着诗人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审视方式，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异质性姿态呈现在我们面前。
一 越狱的想法
首先第一辑《越狱的想法》就不同凡响，显然此“狱”非真正的牢狱，而是指现实生活或情感生活的一种禁锢，它们在诗人的世界仿佛是一座牢狱，而诗人自由的心却在那高墙外热烈，现实与渴望的冲突在诗人心灵中反复纠葛，留下投影：“她就想遇见他 随便什么地方/实际上 无论在哪里/她都不需要留门给他 不需要/为他生育或者写诗//实际上 每次听到叫声/她就发烧 就会想起一面腐化的高墙/脚下没有路 没有蝴蝶在女人发间/上下飞舞//只有一段幽深的小巷 在远处/清晰又婉转”（《越狱的想法》）；我们看到在诗人塔罗牌似的巧妙组合中，“越狱的想法”出现了激荡式的逆转，当我们的心灵反复出现这句“每次听到叫声/她就发烧 就会想起一面腐化的高墙”时，我们的心仿佛也会和诗人一起回到灰烬的感觉。恨不得自己也一古脑推掉那面“腐化的高墙”，在“随便什么地方”，“遇见他”。这就是诗人暗喻、暗示式表现手法的魅力。这样的手法在雨梦的诗中随手皆是，她的许多诗虽然内涵深邃，但只要深入进去，却也极易被理解和接受。如“他们说我是你的软肋/可我没有剥开你的内核细看 也没有亲手打开/那扇没有上锁的房门 我不介意你是否/在梦中远行 我相信/远方会使光芒长出好看的花边 而我要的 /是你的孤独 残缺 和冰冷疼痛的部分（《我没想要你的全部》）；“现代学最难解释的 是/她爱上你 并为你生出光鲜和/一个时代的贞节”（《贞节赋》）；“有时女人倦了就想/把自己放在对方的手心上 没有光/也没有黑暗 其实她就想这样/慢悠悠地躺着 做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白日梦（《一个中年女人的白日梦》）；诗中说不尽的沉郁之情与爱的铭心刻骨，透出多少生命过程的辛酸味，诗人在展示这些心灵与情感的深邃与深沉时，由于表达的新奇，从而使读者的感受也更加的惊奇。我们再来看：“多么荒谬 她亲手递给你/另外女人的手 先是欢乐颂 然后是悲鸣/然后是盲区 打不开的 /一模一样的休止符 和所谓的现实主义//无非是聚散离合/或雪上加霜 如果再怀旧一点/无非是不同铁蹄践踏在同一山河之上/像一只水牛在雪花来临之前/寻觅新鲜的情妇”（《熄灯之后》）；“有什么比爱上/身边之物更为重要？ 是你的眼睛暴露了/生命的火光 内心的灯盏/在房间里来来回回 是你的呼叫/暴露了她一生的险情 她的爱/一直与铁有关 被煅烧 浇筑/被你酸性身体 一次又一次氧化还原 /她不叫板 也不喊停 春天一天天临近/像你在她身体里 种下的月光”（《总有暗香浮动》），在如此的笔下，爱既是省不了的恨又是挥不去的痛，更是身体里的铁，诗人以智慧的巧思，精当的语言与意象，延伸了诗歌内部的张力。情感与意绪交错，在一种决绝的境界中，体现出一种苍茫的色调，使独特的美感力无处不在。就“像一场没有纠纷的战争 没有谁/是绝对胜利者 只有记忆/和比记忆还新鲜的血液”（《哪个女人不想被大雪覆盖一回？》）。这是人生的真相在写者与读者之间相互转换，越是深入，就越是疼痛。但可贵的是，雨梦并不是让她的诗歌一味地在痛感中沉迷不起，她善感而不多愁，淋漓而不颓废，激烈而不沉入，分寸感拿捏的十分到位。从中可以看出诗人是一位内心高贵而拥有干净心灵的诗人，尽管悲伤，却依然热烈地爱着。正如她在《我喜欢》中说的那样：我喜欢 你一叫我/我就绿的发烫 但永远/不妖也不冶”。
二 两张不同的皮
在第二辑《两张不同的皮》中，诗人更以生命为参悟，让这一辑的诗更具有了超越的冲击力，我们读着读着就会在她诗歌呈现的某种意绪或内部的悲凉中呆愣半天，那种彻入骨髓的感觉久久也拔不出来。可以说这样的诗就是她的心灵，并可以对相同灵魂的人产生相同程度的共鸣。“没人知道/我是拥有暗灰和浅绿两种颜色的女人/我的表皮孤独暗淡 而真皮长在血肉之间 /像你期望的那样 鲜活柔韧”；诗人对生活本相的挖掘，靠的就是这样心力的推进。真性、真情，敏锐与犀利是雨梦诗歌基本的特征。她总是以心灵的感觉或现实的触发为线头，然后穿针引线，在破碎之处缝合与修复，不经意间忽然刺破血肉，让自己痛的直哆嗦，也让读的人也一激灵——“她必须安静 可她的血液分明在燃烧 /火势很猛 她想着分裂和尸体/她需要活人的安慰 就像/一朵花 终身寻找爱过它的人/和那些美好的时辰”（《此去经年》）；这些粘着诗人血与痛的诗句折射出一个真实的、矛盾的、不屈的灵魂，她热烈地爱着那些“命悬一线的美”，“就像那条貌不惊人的/人工河道 每次经由我/而流向你”（《命悬一线的美》）；然而“不是所有付出 都能得到/合理的疼惜和安放 当我再一次回头/一些花开得浓烈 我决定/放过一切腐朽的事物 也不再和自己/没完没了的较劲”（《不再和自己较劲》）；这是诗人对自己灵魂的努力，而在这个努力的过程中，一个“唯心论者”又将她的努力解构掉了，“我爱绘画的工匠 民工沾满灰土的铁铲/我爱你给我的地狱 小鸟们的高贵/你 零零散散的蜜语”。诗人就这样在舍与得的两张皮中滑进来又滑出去，灵魂与肉体都无法安顿。许多时候，我们自己也何尝不是如此，既不甘向命运屈服又冲破不了命运的魔网，于是，所谓灵魂的挣扎其实也是对迫不得已的生活的解构，在挣扎与解构中，生命滚滚向前……
三 中国式德性论
在第三辑《中国式德性论》中，更集中了诗人对社会与现实的视角与视野，诗人以塔罗牌游戏的方式来暗示人与现实的命运以及人类的普遍性的欲望，用自己质地硬朗的语言一针见血地揭示出爱情与道德的虚幻与虚伪及各种存在现象的光怪陆离。在“坚持左倾”、“坚持冷遇”的同时“坚持生长 在细微的善意中/获取生存的原力 爱情/是一种多么不稳固的事物 当它空洞/如山谷 你不必拿什么去填充它//你也不必 刻意促使一种灭亡的来临/实际上 灭亡也是一种境界 /如果 生活要求你必须来到这里 /并从你身边 拿走一切可以拿走的”（《中国式德性论》）；诗人正是通过自己的“坚持”，强力拆卸了对已经“灭亡”了的东西包括爱情的期盼。其中“灭亡也是一种境界”既显示了诗人的顿悟与从容，也使读者感受到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博大。而“绿可以产下绿 而哲学不能/最好是一本德文版的 黑格尔原著/让绿 变成绝对唯心主义/而你的肉身 不会离经叛道 /我也不会”（《常常想起黑格尔》）；又使灵魂与肉体交错，哲味浓郁，激起人们强烈的探究之心。如果说《常常想起黑格尔》给人一种崇高的灵魂感，那么，她的《病毒记》“我爱没有被人类驯养过的/小鸟和五谷杂粮 我爱/没有变异过的病毒 让人还有/酸痛的感觉（《病毒记》），则是一种辛酸的嘲讽，从而使她的诗歌进入到审丑的美学范畴。此外还有《中年赋》“多么庆幸啊 没有人抱着我痛哭/或撒野一样的奔跑 这让我的陈疾和殉情一样/失去意义 只有海浪/一遍又一遍地 漫过我荒芜的中年（《中年赋》；写出了人到中年再也不必为情所困的海一样的宽容与豁达。《写给儿子》“世事炎凉 我还没教会你/成为男子汉之前 就开始反思 /你已拥有 太多的爱和理想 /可我还是没有教会你 万事/都要从低处开始”（《写给儿子》）把母亲殷殷的期望与满满的爱写得不能再深切与动人了。与一些凌空高蹈似的诗作不同，诗人特别善于从心灵的真实着眼，从而展现出饱满的有血有肉的诗性品质。显示了诗人组织诗材和巧妙构思的功力。
四 正反记
雨梦丰富性的诗质与深厚的底蕴使她的诗歌品相总是那么出色。这在第四辑《正反记》中更有精彩的体现。而且进入诗歌的方式也很奇特，往往从大家都不很在意的一个由头开始，慢慢让着力点凸出，然后或予以揭示或予以纠正，让诗歌发散出现实或思想的深味。如这一辑中的一首《仿佛是可耻的》：“午夜长出迷人的胡须 不是返老还童 /也不是阳刚之气太重 是雄性激素遇到铁/铁遇到列强 远处是一道门/近处是浮光掠影 在激情泛滥的年代/仿佛 不生出点男女是非来 /一切都是可耻的”；通篇短促醒目，贯穿着嘲讽、辛辣的语调。还是她一贯的风格，不设标点符号，以空格断行，以增强语感与节奏感。开篇借“午夜”这个黑暗的时间段建立起一个锐利通道，在“午夜”和“胡须”间抛出一种悖谬的对应关系，让它们相互纠葛，相互入侵，然后用“返老还童”、“阳刚之气”、“雄性激素”这样特定的词语来否定一种荒谬，它描述的虽是人体的景象，但映射的则是对这一景象的置疑。采用的是一种否定修辞的手法，肯定假象的同时，以“铁”、“列强”表明一种拒绝的强烈。在悖谬的罅隙“一道门”中呼唤着人间正道。以“浮光掠影”、“激情泛滥”、“男女是非”这样的俗语迸发内心的蔑视。最后以“可耻”本身的词性强化对其行为的“不耻”的态度，并借此走向人性深处。整首诗隐藏的猛烈抨击与愤怒的脉息埋伏着很深的痛，在反讽的同时向我们裸裎诗人内心对幽暗人性的不耻。
不断地发散一些奇异的思维，铺张一些关于现实与灵魂层面的悖理，畸形，不谐等，正是雨梦惯用的塔罗牌曲径通幽的“伎俩”，最典型的莫过于她的《正反记》：“一个人可以快乐 可以隐忍/可以用手指测量诗歌的温度 一个人斗酒/作揖 策划革命性的逃亡//一个人在阴影里走动 身前是清澈的流水/身后是纸牌 庭院 拜金主义/和摇钱树//一个人抹掉臀部的胎记 清透/光滑 一个人在大风雪里狂奔 野/然后粉饰 留小心眼//一个人做自己的反派 不为远山/也不为凸凹不平的命运 一个人身怀感恩之心/却和自己刀光剑影//一个人抱紧一夜的温情 如果天空很高 很远 /就会有无数星星不请自来 他们鲜活 灵动 /都是爱情产下的孩子”；对于这首诗而言，最诱人的莫过于对“一个人”的“正反”两方面的呈现，这个人在“正反”两面的立体镜象下，生命中诸多的悖反在对立中达到和解。特别诗中把“无数星星”比为“爱情产下的孩子”，更是脱俗的奇想。从整首诗引伸来看，所谓的“正反”其实都是对自由人性的束缚进行的一种挣脱，诗人非常自然地把光明与阴暗放在同一层面，在肯定与否定中，最后出色地注入一种温暖的内心体验，给貌似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生撒下希望的种子，到任何时候“孩子”都永远是人生的希望。读这样的诗，我总会为诗人总能找到抵达事物或事情本相的最佳途径所攫住。仿佛她就是那一张张神奇的塔罗牌的制造者。如此的神奇在我读她的另一首诗《我很小 我背不动它们》也有同感：“我迷恋雪花来临的日子 是因为/大雪可以为一切肮脏事物送葬 而这时/如果有月光照过来 会衬托/更多纯白和美 可你不必急于赶来/每个人的翅膀都飞不过雪 你也不必逆水行舟/有时 冬天也会苍老/一大片一大片衰败的叶子 让你/想起拯救和美德 路面上/有深浅不一的脚印 是两个人并肩走/而不是一个人 是火焰之后理性的灰烬/让一部分地面成为斜坡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 /不可以冰雪一样慢慢消融？/你就这样抱着我取暖 我还是觉得越来越凉/亲爱的 不是我对冬天怀有偏见 /冬天的黑夜太长了 而我很小 /我背不动它们”；雨梦的这首诗极具感情心理的深度，有一种隐秘的光亮和幽微，吸引着你，静静的表象之下涌动着生命的潜流，调子是低回的诉说。镜头缓慢且隐含着人生的彻悟和生命的达观于其中。优雅的外表下有情感的深度隐忍，理智一直主导，由此反而豁达。语气与心境，都绝对的从容，语言方式，就像一种独白，没有处心积虑的词句，却反而更加耀眼。这些因子聚在一起的效果就是让这首诗发散出迷人的况味并向我们裸裎出生命的本相。
卡尔维诺说：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要留意远处微弱的光线。它启发我去发现雨梦诗歌的意识光亮，从而找出她生命与心灵深处的体验与经验，与自我进行观照。一向不喜欢一览无余的诗歌，这样的诗歌让读者的感知力完全丧失，而雨梦的诗歌恰恰符合了我的审美情趣，又特别具有塔罗牌开放性特质，吸引我一头钻入其中。所谓的共鸣只能是发生在同一层面，当我一边在诗人的诗歌意识中徜佯，一边开放我的大脑皮层，此时的阅读便进入了一种掺合了形而上的暧昧或温融、广阔的图景。如此的阅读时光也是人生的一种不可多得。
2015-4-6日于辽宁丹东 |
发表于 2015-4-7 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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