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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1911 - 1979,或译毕晓普,毕谢普,碧许)生于麻萨诸塞州的伍斯特,是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她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母亲则进了疯人院,童年时和外祖父母住在加拿大新思科舍省,也曾与其它亲戚住在麻萨诸塞。毕谢普1934年毕业于瓦萨学院。她一生很多时候都在旅行,曾在纽约、巴西、波士顿等地生活;曾任教于哈佛和纽约大学;1979年去世。1949 - 1950年毕谢普成为美国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即后来的桂冠诗人)。她凭《北与南》和《一个寒冷的春天》合编成的《诗集》(1955)获得普利策奖;诗集《旅行的问题》(1965)获国家图书奖;另一部诗集《地理学III》(1976)获国家书评界奖。
1)洗发 The Shampoo (1)
岩石上无声的扩张,
苔藓生长,蔓延
像灰色同源的震波。
它们期待着相会
在围绕月亮的圆环上,
依然留存在我们的记忆里。
既然天堂将会
倾心照料我们,
亲爱的,你何必
讲究实效,忙碌不停;
不妨静观眼前。时光
虚度倘若不被感动。
星光穿过你的黑发
以一支明亮的编队
紧密地聚集在一起,
如此笔直,如此神速
来吧,让我用那只大锡盆为你洗发,
它打碎了,像月光一样闪烁无定。
(蔡天新 译)
注:
1)这是毕晓普为她的巴西情人洛卡所写的情诗,两人在佩德罗波利斯山上的伊甸园里有一个瀑布形成的水池,毕晓普常在池边为洛卡洗头,她们的住宅如今已成为各国游客的观光胜地。
2)奥尔良河畔 Quai d'Orléans (1)
──给玛格丽特•米勒
河上的每艘驳船轻松地掀起
浩大的水波,
像一片巨大灰色的橡树叶
蓦然出现;
它夹带着真实的叶子顺流
漂向大海。
巨叶上水星似的叶脉──
那些涟漪,
冲向河流两岸的堤坝
毁灭自身,
悄然如陨落的星星在天空中
结束了生命。
那些成堆的真实的叶子拖曳着
继续漂流
它们无声地远去,溶化在
大海的厅堂里。
我们纹丝不动站着观察那些
叶子和涟漪
当光芒和水流紧张地进行
正式的会晤。
“如果所见的会轻易忘怀我们,”
我想对你说,
“随它去吧,我们注定摆脱不了
叶子的纠缠。”
(蔡天新 译)
注:
1) 原标题是法语。奥尔良是法国中部卢瓦尔河畔的城市。玛格丽特•米勒是毕晓普的大学女友,她们在法国旅行时遇到了车祸,从而终结了两人的关系。晚年诗人承认,米勒是自己年轻时最爱的人,据说她猝死的前一天晚上,两人通过一次长话。
3)寄往纽约的信 Letter to N. Y.
──给路易丝•克伦(1)
我希望你在下一封信里说说
你想去的地方你要做的事情
那些戏怎么样,散场以后
你还有哪些别的娱乐?
你在午夜时分搭乘出租车
匆忙的像是要拯救自己的灵魂
那里道路不断围绕着公园
计费器瞪着眼睛如垂死的猫头鹰
树木显得异常的古怪和绿
孤单地站在又大又黑的洞穴前
突然,你置身于另外一个地方
那里事件像波浪一样接连发生
大多数玩笑你弄不明白
像石板上擦掉的几句脏话
歌声嘹亮可多少有点朦胧
天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从棕色的石头屋子里出来
你到了灰白洒了水的人行道上
建筑物的一侧太阳会升起
像一片摇摆不停的小麦田
亲爱的,是小麦不是燕麦。我猜
这些小麦的种子不是你撒播的
无论如何我都渴望了解
你想做的事情你要去的地方
(蔡天新 译)
注:
1) 路易丝•克伦是毕晓普的大学女友,巴黎、纽约和基韦斯特时期的情人。她的父亲曾任马萨诸塞州州长,美国参议员,母亲是纽约现代艺术馆的首批董事。这首诗是两个人分手后所作,被作曲家南德•罗莱姆谱成曲子后广为流传。
4)人蛾 The Man-Moth (1)
此地,上方,
建筑物的缝隙充满了碎裂的月光。
人的整个影子只有帽子那样大小,
伏在脚边,犹如玩偶足下的圆圈。
一枚倒立的大头针,针尖被月亮吸引。
他没有看月亮,只是观察她的大片领地,
感受着手上那古怪的亮光,不冷也不热,
那温度没有任何仪表可以测量。
可是,当人蛾
偶尔对地面进行几次难得的寻访,
月亮却显得那样不同寻常。他出现
在一条人行道边的开口处,并开始
紧张地攀援这些建筑物的表面。
他觉得月亮好比苍穹顶端的洞穴,
说明天空的庇护是根本靠不住的
他颤抖,但必须尽可能地向高处探索。
快到屋顶了
他的阴影拖在身后,像摄影师的黑布,
他畏惧地向上爬,设想这一次或许能够
将自己的小脑袋伸进那圆圆整齐的开口
就像裹着黑卷,硬从一支筒管里挤出
进入光芒(人在地面时没有这种幻觉)。
人蛾最怕的事他仍需去做,虽然
他必定失败、受惊、跌落,却没有伤害
尔后他返回
他所谓的家,那苍白的混凝土的地铁。
他轻盈地展翅飞翔,恨不得尽快赶上
那沉默的火车。车门急速地关闭
人蛾自己总是背对着前方坐着
火车立时全速前进,没有换档
或任何渐快的过程,可怕的速度,
他说不准自己后退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每晚他必须
乘车穿过人造的隧道,做着相同的梦。
犹如枕木在冲锋的脑袋和车箱下面
反复出现。他不敢朝车窗外面看,
因为第三条铁轨,那流动的有毒气体
就在边上奔跑。他把这看成一种疾病
自己遗传上了容易感染。他只得
把手放进口袋里,正如别人披着围巾。
若你逮住他
举起手电照他的眼睛。里面全是黑瞳仁,
自成一个夜晚,他瞪着你看,那毛刺的
天边紧缩,而后闭上双目。从他的眼睑里
滴出一颗泪,他仅有的财产,像蜜蜂的刺。
他隐秘地用手掌接住,如果你没有留意
他会吞下它。但如果你发现了,就交给你,
清凉宜人犹如地下的泉水,纯净可饮。
(蔡天新 译)
注:
1) 这首诗经玛丽安娜•莫尔推荐,发表在《今日生活和文学》上,为24岁的毕晓普带来最初的声誉。当年夏天,她在巴黎旅行,因此受邀出席为安德列•纪德举行的一次聚会。洛厄尔后来把《人蛾》与卡夫卡的小说相提并论。
5)访问圣伊丽莎白医院 Visits to St. Elizabeths (1)
这是那座疯人院
这是一个男人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个悲剧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多嘴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位水手
戴着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那位水手
最后的停泊处
他戴着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衰老无畏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那位水手
经历的海上风云
病房的岁月和墙壁
他戴着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古怪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个戴纸帽的犹太人
哭泣着跳舞,从病房
飘向海上咯吱作响的甲板
来到那位水手身边
他正在上发条的那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残忍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个枯燥的书的世界
这是一个戴纸帽的犹太人
哭泣着跳舞,从病房
飘向海上咯吱作响的甲板
那位疯狂的水手
正在上发条的那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忙忙碌碌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个男孩,轻拍着地板
想看看世界是否真实、坦荡
而那个戴纸帽的鳏居的犹太人
哭泣着跳舞,迈着华尔兹的步履
旋转着从病房飘向
那位默然无语的水手
他聆听着滴答走动的手表
纪录了一个乏味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岁月、墙壁和门扉隔离了
这个男孩,他轻拍着地板
想看看世界是否真实、坦荡
而那个戴纸帽的犹太人
快乐地跳舞,从病房飘向
被大海分开的甲板
那位引人瞩目的水手
摇晃着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写诗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个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
岁月、墙壁和门扉隔离了
这个男孩,他轻拍着地板
想看看世界是否是圆形的
而那个戴纸帽的犹太人
小心地跳舞,从病房飘向
棺木一样厚重的甲板
那位狂热的水手
出示了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可怜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蔡天新 译)
注:
1) 毕晓普出任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期间,经常去圣伊丽莎白医院看望埃兹拉•庞德,这首诗共有十二节,行数逐节增加,被南德•罗莱姆谱成歌曲后在西方广为流传,并收入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唱片专辑。
6)睡在天花板上(1) Sleeping on the Ceiling
天花板上多么安逸!
它就像协和广场。
那小巧的枝形吊灯已
熄灭,喷泉回到黑暗中。
公园里没有一个生灵。(2)
下面,墙纸正在剥落,
植物园锁上了大门。
这些照片里的是动物。
繁花绿叶瑟瑟作响;
昆虫正在挖掘着隧道。(3)
我们必须走在墙纸下
去拜会昆虫角斗士,
与一付网和三叉戟搏斗,
离开那喷泉和广场。
但是,我们可以睡在上面……(4)
(蔡天新 译)
注:
1) 这首诗作于巴黎,当时诗人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协和广场和植物园这两个地名用的是法语。
2) 在第一节,诗人作了一个比喻,即把天花板想象成巴黎协和广场,那里坐落着总统府爱丽舍宫。
3) 诗人在第二节又作了一个比喻,即把房间的四周想象成巴黎植物园,于是墙上的照片里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动物。
4) 又回到起句。“我们”,毕晓普每次去欧洲,总有女友做伴。
7)在鱼房 At the Fishhouses
虽然那是一个寒冷的黄昏
在一间鱼房里仍有一个
老人在织网,
他的网是暗紫褐色的,
在薄暮中几乎看不见,
他的梭子磨损得锃亮。
空气有一股浓烈的鳕鱼味
让人淌鼻涕流眼泪。
五间鱼房都有尖尖的屋顶,
狭窄、嵌有防滑板的步桥斜斜
伸向那些三角墙里的仓库
让手推车可以上上下下。
全是一片银白色:海沉重的表面,
缓慢地膨胀,仿佛正在考虑溢出,
是一片模糊,但长凳、龙虾笼
和桅杆的银白色却散开
在嶙岣参差的乱石间,
是一种清晰的半透明
犹如古旧的小楼,近岸的围墙
爬满翠绿色苔藓。
大鱼桶完满地排列着
一层层美丽的鲱鱼鳞片,
手推车也同样厚厚地披裹着
柔滑的彩虹色铠甲,
身上爬满彩虹色苍蝇。
鱼屋背后的小斜坡上
放置在零星稀疏的明亮青草中的
是一个古旧的木制绞盘,
破裂,有两个漂白了的长把手
和一些忧郁的斑点,像干了的血,
绞盘上有铁的部分已经生锈。
老人接受一根“好彩”烟。
他是我祖父的朋友。
我们谈到人口的减少
以及鳕鱼和鲱鱼,
他正在等候一艘鲱鱼船进港。
他的背心和大拇指上都有金属饰品。
他已经用那把旧黑刀削掉了无数的鱼
身上的鳞片,那最重要的美,
刀身几乎已经磨损完了。
在水边,在他们
把船拉上来的地方,在那条
伸入水里的长长坡道上,银色的
细瘦树干横放在
灰色石头上,每隔四五英尺
就下一个坡度。
冷、暗、深和绝对清晰,
对生物、对鱼和海豹都难以
忍受的自然环境……尤其是一只海豹,
我在这里一个又一个黄昏都见到他。
他对我感到好奇。他对音乐感兴趣;
像我这个全身受过浸礼的人,
因此我经常给他唱浸礼歌。
我还唱《强大的堡垒是我们的上帝》。
他伫立在水中镇静地
望着我,摇一摇他的头。
然后他就消失了,然后又突然出现
在几乎同一个地方,耸了耸肩
好像这与他更好的判断不符。
冷、暗、深和绝对清晰,
清晰的灰色冻水……回来,在我们背后,
那些高贵的无花果树开始出现。
淡蓝的,伴着重重叠叠的影子,
一百万棵圣诞树伫立着
等待圣诞节。水似乎悬桂在
那些灰色和蓝灰色的圆石上。
我一次又一次地见到它,一样的海,一样,
轻轻地,淡漠地摇荡在那些石头之上,
冰冷冷自由地在那些石头之上,
在那些石头然后是在世界之上。
如果你把手插进去,
你的手腕立即就会发痛,
你的骨头会开始发痛你的手会灼烧
仿佛水是火的化身,
吃的是石头,燃起暗灰色的火焰。
如果你品尝,它首先会是苦的,
然后是咸的,然后便要烧你的舌了。
它就如我们想象中的知识那样:
暗、咸、清晰、动人、绝对自由,
从世界那又冷又硬的口中
拉出未,永远发端于那些晃荡的
乳房,流动和扭曲,又由于
我们的知识是历史的,于是流动,和涨起。
(黄灿然 译)
8)浪子 The Prodigal
他赖以为生的这些棕色的猪的强烈气味
如此靠近,用它的呼吸和浓密的毛发,
让他去审判。地板腐烂了;猪栏
一半涂上了平滑如玻璃的粪便。
在移动的拱嘴上,闪烁的,伪善的
猪眼跟随他,一种充满快乐的目光──
即便那总是吃她孩子食的母猪──
直到他弯下身去搔她的头时才虚弱下去。
但有时在早晨喝完一顿后
(他藏起了半品脱)
日出把仓前空地的泥浆染红;
燃烧的水潭让人心安。
他就想他几乎可以忍受
另一年的流浪生活或者更长。
傍晚的第一颗星带来预告。
他为之工作的农场主在黑暗中到达
把牛马关进仓里
在干草悬垂的云朵下面,
和草耙,微弱分叉的闪电,反光在一起,
安全友好仿佛在方舟之中。
猪们伸出小脚打鼾。
灯笼──像太阳,离去──
在泥地上投下光环。
沿着泥泞的木板路他拎着一只水桶,
感到蝙蝠在摇摇晃晃地飞,
战栗的顿悟,超出他的控制
触摸到他。但最终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决定回家。
(马永波 译)
9)矶鹞 Sandpiper
对身边的咆哮他习以为常
如此频繁地 世界被注定震撼
它奔跑,跑向南方,在有序的混乱中
如同布莱克的门徒 审慎而苛求
在它左侧海滩脂肪般咝咝作响
一排不安的水浪涌起又退却
为黯淡脆弱的脚爪镀上光芒
它奔跑 一直穿过它,盯着自己的脚趾
盯着脚趾间沙子的空间 在那里
(细节并非渺小)大西洋的细流
飞快地流逝 当他奔跑
它盯着缓缓流动的沙子
世界隐在雾中。因而它
渺小,巨大而清晰。浪涛
高低起伏。它不能预知
嘴喙趋向何方 全神贯注地
它寻找着 寻找着 寻找着
可怜的鸟!满怀困惑
黑色、白色、灰色、成百万的沙子
与石英、紫晶与玫瑰石混和
(姜涛 译)
10)六节诗 Sestina
九月的雨落在房子上。
黯淡的光线中 老祖母
和孩子一同坐在
厨房小巧的火炉边
她们读着历书上的笑话
有说有笑 掩饰泪水
老祖母想着击打屋顶的雨水
和自己昼夜之交时的眼泪
都已被历书预言
但仅为她一人知晓。
火炉上铁壶轻轻歌唱。
她切下一片面包对孩子说,
“该喝茶了”;而孩子
正痴望着茶壶浑浊的眼泪
如屋顶上滂沱的雨水
在乌黑滚烫的火炉上疯狂起舞。
收拾停当 老祖母
把聪明的历书挂于
绳子上。它鸟儿一样
在孩子的头上 在老祖母
的头上 半张着翅膀
而深棕色的泪水溢满了茶杯。
她瑟缩着说屋子有点儿冷
并将更多的木柴投入炉中
火炉说:“是时候了。”
历书说:“我知道我所知道的。”
孩子用碳笔画了一幢歪歪扭扭的房子
和一条凌乱的走廊。然后
又添上一个小人儿 一排纽扣
好似一串眼泪 他骄傲地拿给祖母看。
然而当祖母在火炉边
忙忙碌碌
微小的月亮如同眼泪
从历书敞开的书页间
神秘地落入孩子在屋前
精心布置的花床
“该种植眼泪了”,历书说
祖母对着奇妙的火炉歌唱
而孩子画下了另一幢隐秘的房屋
(姜涛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