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1
在乡下
每一块门板上都守着一个门神
每一个门面上
都描上了大红大绿的关云长、张飞、秦琼、尉迟恭……
我乡下的老屋已经二十年没住过人了
只是过年的时候
母亲仍会请邻居帮忙贴上一副春联
让人知道它的主人还没有抛弃它
它的主人还在远方熬着
2
我有二十年没有回去了
那些新生的孩子肯定不认识我
他们只知道
这村里有一栋空房子
3
那些灰燕也知道
这村里有一栋空房子
它们年年、岁岁
都会来到这个院子里
在晾衣绳上等它的旧主人
只是，这几年
那根绳子开始腐朽
已渐渐不能承受一只鸟的，重量
4
房子空了下来
村庄因此有了留白的部分
孩子们有了可以攀爬的地方
他们会站在墙头上
望着大路说：
这家人啊
终于走了出去
5
在远方，空房子
也许是一段黑暗的历史
6
离开了母亲的子宫
你可曾
发现更安全的地方
离开了“空房子”
你可曾
找到新的家
7
每个村里都会有一栋空房子
每个村里都会有一个院子因久无人居
而长满了衰草
我相信，你的村子里也有
只有坟墓里才永远住着人
也只有坟墓里的人，才能在过年的时候
把大家召回去
8
北国风光，
千里返乡。
每逢春节，迁徙的队伍里
可否有你的亲人？
我的大伯这样迁徙了三十年，
今年，他终于决定留下来。
他想代替爷爷
守着这份孤独
并向我们发出一年一度的召唤。
阶级兄弟
谈着谈着就吵了起来
所谓的世界格局、治国大计
都好像唾沫可以磨快的刀子
只有回到小民
回到一日三餐、柴米油盐
我们的语速才会慢下来
不得不低头面对生活的困窘
成为可以握手言和的兄弟
我养过一只叫大黄的狗
给它铲屎
为它洗澡
连续七天
带它去宠物医院
打针吃药
每天抽出一段时间
陪它遛弯
允许它像情人一样黏人
喜欢的时候给它恩宠
厌烦的时候将它抛弃
生活多美好
每年春天，成群结队的燕鸥
在海滩边的崖壁上
高歌、求爱，筑下巢穴
场景如此繁盛
连以它们为食的北极狐也昂首期待
它们的爱情与繁殖
它们产卵孵育的时候
北极狐也诞下自己的宝宝
等小燕鸥长大
北极狐宝宝也跟着长大了
断桥
洪水过去之后
桥只剩了一半
村庄因此有了尽头
再无法递出它的脏鞋子
曾经，我们以为一条道路断了
生活便陷入绝境，进入死地
那年，无法忍住土地的贫瘠
在我和母亲的目光下
父亲背起行李
沿着断桥下的谷地
一步步踏上了天涯
雨中漫步
在雨中漫步的结果
是对眼泪产生了怀疑
情感的碱性堆积物
我的身体也一度成为其源头
只是电闪、雷鸣，落下来的
上帝的情绪里
并没有盐
教育，来自另一视角
需要改变的是，写作者的固执
和他对世界的再认识
如果眼泪不仅仅表达悲伤
谎言当然也可以记录真相
如果没有灵感突发
昨晚吃了碗白米饭
今日则以蛋炒饭代替
每天沿着既定的路线散步
最远不超过两公里
偶尔也会抬头——
太阳从西方落山又从东方升起
黎明时见到的仍是同一个太阳
庸常的生活一日接着一日
唯有写诗让它发生奇迹
一个人走着走着就找到了神
堂屋里的香桌上
摆放着
南海观世音菩萨的雕像。
我们在屋内打闹，
常无视她的存在。
那一年，我们含着眼泪
在观世音旁加上了祖母的照片。
以后每年过节，
我们都会跪下
祈求她们的保佑。
我们开始相信菩萨，
在婆婆接近神灵的日子里。
燕巢已空
老家的院子里
长满了构树
母亲说她砍了三天
还剩下几棵大的
要靠我的力气才行
除了这不断新生的灌木
时光陈旧了童年的庭院
母亲还说
没有人住的屋檐
燕子是不会筑巢的
当年廊下育雏的燕泥
再没有新燕飞回
就要脱落了
观水
渭水深情
泾水奔放
让两条出身不同的河流统一思想
多么困难
我们谈到2020，一场世纪大疫
将人们划分成不同的阵营
是泾水压倒了渭水
还是渭水冲走了泾水
历史是到哪里才发生转折的
在遥远的渤海入海口
已没有人关心它们是如何手挽着手
走入了黄河
在水东
时光记下了它的慢，明清五百年
仿佛只等于墙缝里的一簇青苔
夕阳勾住古老的屋檐，
亦好像在说：我想静止。
一个用青春磨蹭城市棱角的游客
放慢脚步，停留在他人的照片里
这里是十八踏之上的人间
祖先们结束了漂泊、动荡
这里有几易其姓的旧居、古宅
时光在缓慢的流逝中传达着不确定性
哦，每一个在崇祯之后到达此处的人
都在痛悼江山的易失
每一个无所事事的游客
在闲散的下午
都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族群的命运
*水东，镇名，传说明崇祯帝入京时曾居留于此。
岳飞庙前
一切都是宋时的布局
鹭鸟咴咴叫着，依稀是
临安的声音。斗拱飞檐
苔痕迈入青灰色的砖瓦里
一个满头白发的乞丐，用残缺的双手
在门口的路面上写下：精忠报国
也有不懂人世的孩子
向他的母亲抛出亘古长存的疑问：
那个跪着的人，是否也是我们的祖先
有人着长衫，双手合十
像在祈祷，也像在忏悔
只是，当你准备折身返回的时候
旁边的中年男子
突然拧开了手中的矿泉水瓶盖
发出来自现代的声音：
如果生前享荣华富贵
何惧死后遭万人唾骂
伟人雕像
好像一尊神，
好像被施了魔法，
好像把全身涂满闪闪发光的黄金
与明晃晃的白银，
便能同时拥有夜与昼。
好像这还不够，
好像那些膜拜的人是他
永恒的财富。
不可瓜分。
必须用大脚板踩死，
必须让他们跪下去。
这让我刚踏进景区就感到了
草木的战栗。
我的血肉之躯啊，
比草木还更容易腐朽，
比草木还更容易弯曲。
卖一块石头可保几日的生活无虞
桌上摆着几块石头
我指指这一块
明天的生活
又指指另一块
后天的生活
我接着指
下月的生活
下季度的生活
……
我的手停住了
那个给我更久远生活的石头
还不在桌子上
我们都在寻找这样的石头
准备
上世纪
在广州昏暗潮湿的木器加工厂里
我曾被逼迫、监视着工作
被欠薪、殴打
头颅被人按住脖颈压在污水里
长时间为了一口吃食苦苦挣扎
深重的灾难之后人会失语
关于这段血泪的经历
直到十年之后
我才写出了第一首诗
这中间的十年
我一直在进行艰难的自我修复
我在为一首诗的诞生做着准备
博鳌记
海浪，不断地涌过来
对海岸，它提出了怎样的要求
深夜，我听到潮汐的声音
像父亲，那些年对我的呵斥
退潮的时候，我还看到
大海一点点地弯下腰
陆地露出了一个少年光洁的额头
疫后记
我已从恐慌惊惧的情绪中翻身
每天在市场出入
和口罩下的面孔讨价还价
活着，要习惯斤斤计较
今天，我又卖了一块石头
可保这几日的衣食无虞
当灾难过后
灵魂的救赎抵不过
生活的紧迫
像晚年的艾青
我已不再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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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8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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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11 20:01
发表于 2020-9-11 17: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