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无为 于 2011-11-13 18:05 编辑
令人气闷的“朦胧” 《诗刊》1980年第08期 章明 编者按:最近一个时期,编辑部收到不少来稿、来信,对近一二年来《诗刊》以及其他报刊上发表的某些诗作,作出不同的评价。有的反映这些诗不易读懂,甚至读不懂,认为这是脱离生活、脱离群众的一种不良倾向,应该批评;有的认为这种诗标志着“诗歌现代化”的开始,是促进诗歌发展的创新与探索,应予肯定。我们感到,这个分歧涉及如何看待诗歌的社会功能,也涉及诗歌创作和鉴赏中的其他问题,有必要展开讨论。广大关心诗歌的同志在刊物上就有关问题各抒已见,百家争鸣,取长补短,使认识逐步深入,将有助于繁荣我们的诗歌创作。 本期发表章明、晓呜同志的两篇文章,作为讨论的开始,欢迎大家踊跃参加讨论。
诗,应该含蓄,切忌浅露;应该深刻,切忌浮泛,应该新颖,切忌落套。诗人应当有充分的自由和广阔的天地去驰骋想象,抒发感情,追求独特的构思,运用新奇的表现手法。这些都是众所公认的常识,没有什么争议的。 前些年,由于林彪、“四人帮”败坏了我们的文风和诗风,许多标语口号式的、廉价大话式的“诗”充斥报刊,倒了读者的胃口,影响了新诗的声誉。经过拨乱反正,如今诗风大好,出现了不少感情真挚、思想深刻、形象鲜明、语言警策的好诗,受到了广大读者的赞赏和欢迎。但是,也有少数作者大概是受了“矫枉必须过正”和某些外国诗歌的影响,有意无意地把痔写得十分晦涩、怪僻,叫人读了几遍也得不到一个明确的印象,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百思不得一解。对于这种现象,有的同志认为若是写文章就不应如此,写诗则“倒还罢了”。但我觉得即使是诗,也不能“罢了”,而是可以商榷、应该讨论的。所以我想在这里说一说自己的一孔之见。为了避免“粗暴”的嫌疑,我对上述一类的诗不用别的形容词,只用“朦胧”二字;这种诗体,也就姑且名之为“朦胧体”吧。 比如《诗刊》今年第一期有一首题名为《秋》的短诗,似乎可以归人这一体之内: 连鸽哨也发出成熟的音调, 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 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 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 经历过春天萌芽的破土, 幼叶成长中的扭曲和受伤, 这些枝条在烈日下也狂热过, 差点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 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节呵, 河水也像是来自更深处的源泉。 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 在山谷里酿成透明的好酒; 吹来的是第几阵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花秋叶深深染透。 街树也用红颜色暗示点什么, 自行车的车轮闪射着朝气; 吊车的长臂在高空指向远方, 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 这首诗初看一两遍是很难理解的。我担心问题出在自己的低能,于是向一位经常写诗的同志请教,他读了也摇头说不懂。我们两个经过一个来小时的共同研究,这才仿佛地猜到作者的用意(而且不知猜得对不对)是栌“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动乱比作“阵雨喧闹的夏季”,而现在,一切都像秋天一样的明净爽朗了。如果我们猜得不错,这首诗的立意和构思都是很好的;但是在表现手法上又何必写得这样深奥难懂呢?“连鸽哨也发出成熟的音调”,开头一句就叫人捉摸不透。初打鸣的小公鸡可能发出不成熟的音调,大公鸡的声调就成熟了。可鸽哨是一种发声的器具,它的音调很难有什么成熟与不成熟之分。天空用“平易”来形容,是很希奇的。“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说气流发酵,不知道是不是用以比喻气流膨胀,但膨胀的气流酿出“透明的好酒”又是什么意思呢?“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信息不是一种物质实体,它能被扫描出来呀?再说,既然是用酷暑来比喻十年动乱,那为什么第二节又扯到春天,使读者产生思想紊乱呢?“经历春天萌芽的破土,幼叶成长中的扭曲和受伤”,这样的句子读来也觉得别扭,不像是中国话,仿佛作者是先用外文写出来,然后再把它译成汉语似的。 如果说这首诗还不算十分“朦胧”的话,那么,今年二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副刊上一组题为《海南情思》的短诗就更进一步了,而尤其是当中的第三首,《夜》: 岛在棕榈叶下闭着眼睛, 梦中,不安地抖动肩膀, 于是,一个青椰子掉进海里, 静悄悄地,溅起 一片绿色的月光, 在这样的夜晚, 使所有的心荡漾、荡漾…… 隐隐地,轻雷在天边滚过, 讲述着热带的地方 绿的家乡…… 我不否认,作者是很有想象力的。梦中的岛抖动着肩膀,抖落了青色的椰子,震动了月光下的海水,这很有意境,而且很美。但是,通过这些形象的描绘,作者究竟要表达的是什么感情,什么思想,那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的。一个椰子掉进海里,不管你赋予它什么样的想象的或感情的重量,恐怕也不能“使所有的心荡漾”起来吧?“轻雷”指的是什么?椰子落水的声音能和雷声(哪怕是“轻雷”)相比拟吗?海南岛并非热带,椰子也没有离开故土,它为什么要、又向谁去讲述“绿的家乡”?讲述的目的和意义又何在呢? 我举上述的两首诗为例,并不是说它们是“朦胧体”的代表作,比这更朦胧的还大有诗在,它们简直是梦幻,是永远难以索解的“谜”。 “朦胧”并不是含蓄,而只是含混;费解也不等于深刻,而只能叫人觉得“高深莫测”。我猜想,这些诗之所以写得“朦胧”,其原因可能是作者本来就没有想得清楚。我们再看近几年来出现的以艾青的《在浪尖上》为代表的许多受到群众热烈欢迎的好诗,尽管它们在风格上各有特色,却毫无例外都是不晦涩的、读得懂的。初读一遍,立即在心里引起共鸣,细读几回,越觉得“此中有真意”。请举《小草在歌唱》中的一段为例: 我曾苦恼 我曾惆怅, 专制下,吓破过胆子, 风暴里,迷失过方向! 如丝如缕的小草哟, 你在骄傲地歌唱, 感谢你用鞭子 抽在我的心上, 让我清醒! 让我清醒! 昏睡的生活, 比死更可悲, 愚昧的日子, 比猪更肮脏! 真减深切的感情,明快晓畅的浯言,像清风一样,在读者心中唤起波澜。我决不是主张所有的诗都必须这样写,要求风格的划一,那是再愚蠢不过的。但我们也不能不看到这样的一个事实,请问有哪一首“朦胧体”的诗曾经在广大读者中引起过反响,得到过好评?写诗是为了给人读的,诗人总得有些群众观点吧? 也许有的同志会提出反驳:古人也曾有过“诗无达诂”,“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的说法。诗人的想象、抒发、比喻、寄托等等,往往是奇特的,不可以用常理来衡量的。要是都像你这样“较真”起来,那么诗就没法子写了。我觉得这个反驳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尽然。我完全拥护:诗人可以跨上感情的骏马自由奔驰,可以采用奇特的比喻、高度的夸张、突兀的联想、深沉的寄托……就像李白可以写出“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样绝无此理而又不失为“真”的句子来。但是这一切都必须做到贴切和自然,遣字造句也要照顾到中国话的语法规律,否则就会流于怪诞、玄虚、生涩。连读都读不懂,怎能指望读者产生共鸣、受到感染呢?
也许又有的同志会表示异议:读不懂,不一定就不是好诗。比如李贺的诗被人称为“奇诡”,有一些也是十分难懂的。李商隐的几首《无题》诗,古往今来许多人都解不开,但他们都不失为大名家,他们的诗不也传诵至今吗?对于这种说法我也不能完全同意,这里需要具体分析。李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的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在于他大胆标新立异,追求奇意警句,决不落前人窠臼的精神。而他的缺点却正是过分雕琢,弄得晦涩难解。至于李商隐的《无题》诗大多数并无“朦胧”之处,相反地读来给人以明丽深情的印象。例如:“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五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这里并没有什么读不懂的句子。它们之所以被认为“隐晦”,焦点是有人认为是爱情诗,有人认为是借写爱情而另有政治上的寄托,由于年代久远,难以考实,因此引起争论。这种情况是不能作为给“朦胧体”辩护的理由的。 当然,很可能还有的同志会提出责难:姑且承认近来的诗作里有你所谓的“朦胧”一体吧,但是,我们今天贯彻“双百”方针,大力提倡题材形式风格的多样化,“朦胧体”不也是百花中的一朵花吗,又何劳你喋喋不休地加以反对呢?首先,我必须声明我并没有“扼杀”任何一种风格的意图。谁愿意写“朦胧体”的诗悉听尊便,而且我还相信可能有少数读者会欣赏这种诗体。但我仍然要说:固然,一看就懂的诗不一定就是好诗,但叫人看不懂的诗却决不是好诗,也决受不到广大读者的欢迎。
如果这种诗体占了上风,新诗的声誉也会由此受到影响甚至给败坏掉的。我们需要向世界各国的好诗汲取营养,决不能闭目塞听;但千万不能因此丢掉我们自己的民族风格。再说,在全国人民紧张努力奔四化的今天,大家都很忙。“人间要好诗”,读一首好诗当然不会像吃冰棍那样容易,但我也希望不要像读天书那样难。猜来猜去猜了半天而仍无所获或所获甚微,就像苏轼《读孟郊诗》里说的:“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彭蝤,竟日持空螯”,这实在是一种人力和精神的浪费。 有的诗,读了令人神往;有的诗,读了发人深思;有的诗,读了叫人得到美的享受。而“朦胧体”的诗呢?读了只能使人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气闷。——所以我这篇短文的题目就叫做“令人气闷的‘朦胧’”。 一九八0年二月五日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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