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肖振中 于 2013-4-24 20:47 编辑
《我:六次非演讲》[美]e.e.卡明斯 著
张定浩 译译林出版社 2013年1月版
定价:22.00元
1981年底,我到了终年阳光的伯克利加州大学,大学里有品斯基等著名的批评家教授,对岸的旧金山劳伦斯·菲林杰迪还在开他的“城市之光”书店,湾区不断有诗人啸聚:先后见到罗伯特·布莱,加里·斯奈德,加尔威·金耐尔,ML 罗森塔尔等等,还有好些已经从我的脑漏勺中消失的名字。我被人介绍为“有意翻译美国诗的中国人”。端着啤酒的话题自然成为“你在翻译谁?”为了避免出现译谁不译谁的难堪,我说“只翻译已经去世的”。那一年,“诗人政客”,参与创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并任第一任主席的阿奇博得·麦克利许(Archibald Macleish)于1982年去世,一个方便的悲剧,让我可以谎称“只翻译十九世纪出生的诗人”。
这一招很灵,没有人再虎视眈眈,争吵马上集中到该译谁不该译谁。我说在翻译庞德,各个都来问我看中《诗章》哪一部分;我说在翻译桑德堡,个个都斜了眼说算了吧;当我说在翻译卡明斯时,个个朝我瞪起了眼睛:卡明斯能翻译吗?到中文里?
我不敢高声,因为我不知道是否能做得成功。我说:试试吧。还可以。或许行。最后我大声说:就是可以!等着下面的挑战:“你翻译这段!”“中文?”“当然是中文。”“这句如何?”他们都能背出这些奇怪的英文,朗朗上口,几乎如儿歌。我也能背得出这些动了不少脑子的“翻译”。
任何人住在美多一个小城
他唱他的不唱他跳他的舞跳
所有加上所有深沉加上深沉
更多加上更多他们梦到睡着
那时美国诗人们没有一个人懂中文,斯奈德五十年代在大学里是读中国文学的,他的中文水平能翻译寒山,却听不懂我的翻译。所以听了我音节奇怪的胡诌,没有人说东道西的,所以都相信中文的确能翻译卡明斯的文字游戏。连我自己也相信了,所以我在《美国现代诗选》中一口气译了13首卡明斯。那本《诗选》选了六十多个诗人,可以说是到当时为止英语之外最厚实的一本美国现代诗选,但篇幅依然有限,选译10首以上的都是“大师”。
但是美国人必不可少的下一个问题是:“中国诗人有这样写诗的吗?”
我只能说“暂时没有,以后会有”。
这让诗人们很高兴,他们拍拍我的肩膀:伙计,好好干。我们等着。
今天我写这几句话,心里却有点伤心:至今还没有中国诗人有胆量写如此“不上规矩”的诗。但是也有不少人问我:如何才能写得伟大,写得深沉,写出生存的无望,写出宇宙的洪荒。我总想让他们看看卡明斯,看看在人人写得规矩时,这位诗人如何在印式,标点,大小写,句法,词法等等,在所有的所谓规矩上耍泼:卡明斯像个顽童一样破坏一切能破坏的形式,其结果是造就了诗的形式。
为什么?因为艺术就是挑战规范,就是在形式中突破形式:如果有人一定要给艺术下个定义,就给了艺术家一个机会:打烂这个定义,这打烂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如果有人一定要给诗歌下几个定义,做一套规范,列一串方法,就给了诗人一个机会:冲破这些定义、规范、方法,你就写出了一批好诗。
因此,做诗人,做艺术家,第一个条件就是胆量,打碎规矩,挑战规范的胆量:没有这样一种破坏程式的冲动,就当不了艺术家,当不了诗人。看一看卡明斯,难道不是如此吗?卡明斯的思想并不深刻,从来没有哲学家沉重的脑袋,也没有知识分子深刻的皱纹,他的是内容上其实相当“浪漫”,老派的,“前现代”的浪漫:他乐此不疲歌咏的题材是爱情,春天,温情,从来没有灰色的晦涩的主题。他的抒情气质,乐观精神,在现代诗人中相当少有。
也许我们的卡明斯更有哲理气质,更有时代的焦虑,人性的苦恼,那就更好:我们会有一个比卡明斯更伟大的诗人。这是个挑战,这也是个机会。但是首先的一个问题:我们的诗人中,谁会有卡明斯的胆量?我们的卡明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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