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是天籁下凡尘
——静读《吉狄马加的诗》
◆冷 梅
一本《吉狄马加的诗》在我的书架放了几年,我一直认为吉狄马加的诗集是拿来收藏的,待慢慢品读才好。近日不知怎的,心里甚烦闷,便把他的这本诗集抽出来翻阅翻阅,这一不经意的翻阅,就把自己送进了一种妙不可言的意境中。阅读吉狄马加的诗,简直就是在聆听天籁,仿佛在熙熙攘攘的尘世中,受到神的指引,悠悠然飘游到天堂,当然,那是一种纤尘不染的精神家园。
在《吉狄马加的诗》中,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在推拥着我,土地、爱情、和平的意念闪着灵光,互相辉映,和谐共生,让人不得不相信吉狄马加是一座永恒的大山,他的每首诗都是源于大山潺潺而下的河流,大山草木苍翠,河水清澈可人。走出彝山的吉狄马加,永远眷恋着那片土地和人民,不管足履远涉何方,他的情永远在彝山流淌回荡。作为一名少数民族诗人,深知土地的可贵多情,他对土地的讴歌无疑是精神的原始皈依,是对生命的真诚承诺和感恩。且听他心灵的呼唤《自画像》:“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我痛苦的名字/我美丽的名字/我希望的名字/那是千百年来孕育着的/一首属于男人的诗……//这一切虽然都包含了我/其实我是千百年来/正义和邪恶的斗争/其实我是千百年来/爱情和梦幻的儿孙/其实我是一千百年来/一次没有完的婚礼/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切背叛/一切忠诚/一切生/一切死/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吉狄马加对故土的理解不同凡响,孕育着千百年来彝人对生命生生不息的追求,对命运不屈不挠的抗争,在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中,在忠诚与背叛的较量中,不懈诠释着爱情的力量和梦幻的圣洁,一次又一次抵达人生婚礼的高潮,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思想历程,是一种无悔无怨的灵魂抉择。人与死,爱与恨是生命中灵与肉的相互融合或相互对峙,于彝人而言,不是“男人左睡”或“女人右睡”那么简单,那是一个民族得以繁衍生息薪火相传的精神脐带,吉狄马加对此的理解相当深刻,让人感动。他以诗歌的名义告诉世人:什么是民族的?要怎样传承和发扬民族的文明和文化?只有深刻理解本民族的精神,才能在本民族的苦难与幸福中获取前进的力量,才能将自己的荣辱兴衰与民族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吉狄马加的诗是纯粹的,语言纯粹得有些透明,营造的意境纯粹得触手可及,这不是说他的诗歌是浅陋的,而是指他作为纯粹的民族诗人,只是想把诗的核质以原初的美呈现出来,以博大的爱揭示生命的真谛。初读他的诗时,令人觉得有些原生态的滋味,其实都饱含着诗人的激情和真诚。彝语叫古洪木底的那片神奇土地,孕育了许多与世不同的民俗和文化传统,在吉狄马加的心中,那就是世外桃源。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堆篝火,一记口弦,一首民歌,一头斗牛,一方头巾等等,时时牵动着诗人的情愫,让诗人历经风雨之后不得不频频回首,因为那里留下了诗人的生命印记。既有对亲情的眷恋,又有对爱情的渴求;既有对苦难的感恩,又有对幸福的感念;既有对大山之巍峨的敬仰,又有对河流之渊博的崇拜;可以说,民族的图腾已深钳进诗人的灵魂,诗人的灵魂正悄悄抹亮民族的图腾。正如彝人母亲们的手,慈祥而伟大,在缔造生命抚育生命的同时,创造了让后人永远铭记世代受益的精神财富;又如彝族的斗牛,即使斗死也不言败,也不退却,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正是彝人的精神。这两种意象在吉狄马加的诗中交替出现,分别代表顽强和慈爱的形象,任何民族只要具备了这两种性格,就有可能永远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吉狄马加是幸运的,他诞生于一个充满诗歌的民族。他说彝人的诗比比皆是,伸手可得:“叙述古代传说的有英雄史诗,结婚嫁女的有哭嫁诗,男女幽会的有爱情诗,超度忘灵的有送魂诗。”他不得不承认:“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彝民族的歌谣和口头文学的摇篮度过的。”当然,他所说的是事实,其实坦露的是对本民族的认同和皈依。难以想象,一位说着彝语的人,要写出感动世人的汉语诗,其间要付出多少艰辛?经历多少磨砺?吉狄马加在诗中多次写到礁石(或石头),有其深刻的含意。我们司空见惯的礁石在他的诗中被赋予了一定的象征意义。一般而言,礁石是敢于抗击风浪并于风浪中巍然屹立的英雄形象,吉狄马加就是抓住礁石的这一品格,在诗中完成了一些叙述和歌颂。他形容老去的斗牛:“它的整个身躯/像被海浪咬过的/礁石”;他写《母亲们的手》时,将死去的母亲比喻为岸上一条美人鱼,在悄悄地睡去,“当液态的土地沉下去/身后立起一块沉默的礁石”。在这里,美人鱼变为礁石,无疑是对伟大的母亲们的真诚赞颂,历尽磨难的母亲们至死还在为后人的幸福而祈祷,怎不教人感动?在《做口弦的老人》中也有一节令人感动,且看:“他的手里正游过一条自由的鱼/它两翼是古铜色的波浪/他举起高而又高的礁石/在和金色的鱼鳞碰撞/于是从他的童话世界中/将飞出好多好多迷人的蜻蜓”,此诗中的礁石与做口弦的老人融为一体,成为老人灵魂的一部分,以充满魅力的音符征服世俗的心灵。而最让人感动的是他献给艾青的诗《最后的礁石》,艾青的离去就象一块礁石的沉没,在吉狄马加的心中,礁石不仅是彝人的英雄形象,而且是支撑心灵天空的四维,谓其是最后的礁石,于某种意义而言,说明艾青是比礁石还沉重的精神柱石,足见其在吉狄马加心中的位置。其对礁石的反复比喻和吟唱,说明吉狄马加已从“小我”走向“大我”,已从彝人思想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已把个人的理想同民族和祖国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倘若如此来看待或理解吉狄马加的诗,尚觉得肤浅,还必须再深入探讨,以便较准确把握他的创作脉搏,较完整地追寻他的心路历程,亦即要深入他的思想,还需慢慢梳理其已经呈现的一些文字。
吉狄马加是一位民族诗人,但他的思想已不囿于本民族的文化习俗,已不完全沉溺于对本民族的歌吟。他深爱着生他养他的古老土地,同样关注着世界同样古老的土地。他在《古老的土地》中深情描述了一些古老土地上原著居民的生活生存状况,对他们的苦难予以深切同情,对他们不屈不挠的精神予以真诚赞许,对他们创造美好的生活和未来寄予诚挚的祝愿。这样的诗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吉狄马加不是神的布道者,他的出现不愧是中国诗坛的幸事,其诗歌所传递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情绪和对艺术的守望,而是一名诗人的良心、道德和正义,更应是博爱思想的展露。他说:“古老的土地/比历史更悠久的土地/世上不知有多少这样古老的土地/在活着的时候,或是死了/我的头颅,那彝人的头颅/将刻上人类友爱的诗句”(《古老的土地》)。他总能从本民族出发,把握中华民族的脉搏,进而感知世界的冷暖情仇,把一名诗人的祝福化作文字,举在灵魂的高空,诅咒战争与贫穷,颂扬正义与和平。《鹿回头》是一首经典短诗,它完全摆脱了一般写法的俗套,御去了爱情故事传说的外衣,把正义与和平的精神演绎得淋漓尽致,引导人们以一种新的视角去领悟生命与爱情的崇高。不妨抄录此诗与诸位共赏吧:
这是一个启示
对于世界,对于所有的种族
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非洲,发生在波黑,发生在车臣
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以色列,发生在巴基斯坦,发生在
任何一个有着阴谋和屠杀的地方
但愿人类不要在最绝望的时候
才出现生命和爱情的奇迹
众所周知,鹿回头是海南省三亚市一处著名的旅游景点,到海南的游客必游天涯海角及鹿回头等处,否则,便是一种遗憾。“传说一只鹿子被猎人追杀,无路无逃站在悬崖上,正当猎人要射杀时,鹿子猛然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最终猎人和姑娘结成了夫妻。”美丽的传说寄寓着人们美好的愿望,在爱情与征战之间,最终爱情力量完全占据上风。而现实中,战争的恶魔依然游荡,血腥气息经常弥漫我们的视听,吸引新闻媒体敏感的触角。某些所谓人权卫道士总是一边品着红酒一边漠视生命的消失和爱情的破碎。还有那些违反人道的活动总是令人心寒,如恐怖活动、政变、暗杀、邪教等等,都是对人性的亵渎,对生命的践踏,对爱情的污辱。人类是最蠢的动物群体,一方面在创造文明,一方面在破坏摧毁文明;一方面强调生命的珍贵,一方面视生命如草芥;一方面在歌颂爱情,一方面当爱情如垃圾。倘若人类是进化的结果,则人类兼具了人性和兽性这两重性,可惜进化了几百万年的人类,其思想中的兽性尚没有完全退化,在某些自私和贪婪意念的支配下,表现出极其丑恶的一面。针对这种状况,作为艺术家一员的诗人,其惯有的做法是揭示、披露、批判和同情。诗人的声音在枪炮声的掩盖下,显得相当微弱,故有些诗人干脆放弃道德良心,把诗歌当作娼妓任意玩弄,当作展示胸口和下半身的工具,当作渲泄个人情绪的春药,当作占山为王随意封侯的请柬,甚至当作捞名谋利的标签。诗坛中这些乱糟糟的声音,再怎么热闹非凡,再怎么牛气冲天,都是噪音,必受历史风云的覆盖。吉狄马加的诗不同凡响,那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是其思想的真诚呈现。其诗思敏锐,诗语纯朴,诗意崇高,在给人以美的享受的同时,更给人以沉思反省的机会。我们不难看出,吉狄马加憎恨战争与屠杀,厌恶贫穷与丑恶,可以说,他是美的传播者,是和平使者,虽居庙堂之高,却时时关注底层和世界的受难者。他曾说:“一个有良知的诗人应该关注人类的命运,只要我们有爱、怜悯、同情之心,那么,我们的作品就会被世上热爱生命和热爱土地的人们所理解与接受。”他的话应是对其本人的注解,他的诗作深刻诠释了本人的生命历程和人生追求。他的怜悯胸怀确实感人,他对和平的追求真挚而强烈。为此,诗人在二十世纪的一个夜晚写下了感人至深的《安魂与祈祷》,以诗歌的名义为圣雄甘地、马丁·路德·金、拉宾和戴安娜的灵魂祈祷,饱含激情的吟唱:“上帝,请允许我/为这四个人的灵魂而祈祷/因为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和梦想/献给了人类的和平、自由与公正”。诗集中体现诗人对正义与和平追求的诗作,还有《这个世界的欢迎词》、《献给土著民族的颂歌》、《欧姬芙的家园》、《回望二十世纪——献给纳尔逊·曼德拉》等等,就不详谈了。
阅读吉狄马加的诗,仿佛来到一片宽广而圣洁的草原,既可吸纳清鲜的空气,又可极目蓝天白云;既可领略骏马的雄健,又可品味绵羊的温柔;既可展开美的联想,又可感受爱的流淌。在即将结束行文之时,《吉狄马加的诗》已完全喷出两股暖流直奔冷梅的胸膛,一股是:土地,爱情,和平;另一股是:民族,祖国,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