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枷在正午闪烁】
——在幽暗的杂物间我看见了连枷
●作者:高月明
农耕的创意总离不开艰深岁月的孕育。黄檀、青竹和杉木的柄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工匠的手把一些简单而省力的原理诠释得明晰易懂。一种简易的农具在岁月的深处忽隐忽现。连枷:我要说的不仅是它翩翩起落的印象——一种朴拙而轻逸的风度;我最想告诉你的就是一粒麦子的重量。在五月,麦子在归仓之前,它的一段奇异旅程可能会被很多人忽略(这并不影响它作为粮食的口感)。但是,我却执拗地要留取一些生活的碎片:我要把低处的过程刨出来,让那些艰辛和诗意的场景同时呈现在你的面前。
我一贯坚持我的民间立场,我从打量边缘的事物入手,深入那些更具民间性的场景。我要把一个略带忧郁气质的少年拽回五月并推到你面前,让他丢掉草帽,让他在阳光下奔跑,变黑,影子变短;让他遇见手持连枷的长者而羞怯。“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伏垄黄。”白居易作为一个悯农的官员,他在唐朝写诗。把一些句子传到今天;但我不喜欢他白胖的肖像(我猜测:他在五月的正午更多的是在饮茶或睡眠)。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一个地道的农人,也许他形象粗朴,识见浅陋,但他极熟稔地、反复抡起连枷又迫下的姿势让我着迷:麦穗按照民间的秩序平展地铺在麦场上,连枷悠扬地起落,连枷落下的一瞬,麦粒飞溅——那一刻,让我顿悟:我看见乡村千百年的欲望混合着汗水和麦芒在低飞,它还原了苍生俯首向善的本性和大地无语的真相。那些麦粒相互碰撞又落下,它们有着原生的被民间珍视的意味(这多么像我的兄弟姐妹:在连枷的激发和催促下走向成熟,走向命定的终点)。
我把目光放得更低!我看见第一轮拍打后的麦穗再次被翻开并整齐地排好,正午的太阳以它热忱的温度炙烤大地:麦秸发出类似金属的亮光,并伴有嗤然的脆响。这是打麦场上的短暂间隙,农人珍视正午阳光的烈度,他会在饮下一杯白水的功夫领略身心的畅快。他会在汗水变成盐粒的过程中把一丝掠过山际的凉风纳入胸怀。然后再次走向麦场。一个妇人的加入让打麦场有了更淳厚的生活的气息。两柄连枷上下翻飞,起落有致,刚柔并济,抒发了幽寂而高古的农耕情怀。
少年时代,作为一个田园观赏家,我走过许多麦子倔强生长的丘岗和大地。那些类似小国寡民的村落布局和自给自足的生活场景,深深地吸引并接纳了我。使我读懂了清芬苦涩而又悠然自得的农耕美学并受其熏陶已久。我曾试图用诗歌诠释那些渺小而卑下的自然之子和他们执着而隐忍经营生活的场景,但终归力不从心。那些阳光、白水、阡陌、山果、裸石、流云、炊烟等组成的田园册页,可以让飞鸟变慢,时光逆转;可以让一粒种子避开农人的手掌落地生根;也可以让一个跋涉的浪子产生归隐林泉的想法。
在匆遽而短促的人世,一个人的行脚会因大地的坚韧辽阔而变得迟缓。相比之下,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回首看山的疏朗高致足以拉近僧俗的距离,使尘劳变得轻逸如风。连枷闪烁的正午映照过我的童年,在我的内心深处,曾无数次地将艰辛和轻盈作过对比,使我对尘劳产生一贯的痛惜和排拒。我知道:我的父辈,我的兄弟姐妹都是怀着坚韧打理生活的好手,他们能将艰难的生活一页页轻盈翻过,他们深情的双眸曾流露过对幸福的渴盼,在生生不息的大地上,他们健朗的身躯逐渐佝偻,最后扑倒在大地的怀抱,有多少高远的心事最后只能化为飘渺的烟云。
大地在收割,一茬茬的人间兴替掩埋了多少风流韵事。在我栖居的乡村,飞扬跋扈的收割机取代了连枷艰难而诗意地转动。这不是时代的过错,我们也没有理由沉溺于过份慢的事物。我想说感谢连枷的慢拍动作,让我们看清了岁月深处细致幽微的景观,还有手持连枷的艰辛磨砺了我们面对艰难的信心。使我们的心灵变得柔韧,使我们懂得怜惜生活。而今,那些使用过连枷的人正在逝去,而被生存磨亮的连枷的轴,拂去岁月的尘埃却依然光洁。就像大地幽深的眼,深情地注视着那些艰辛的农耕的往事。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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