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诗写的“大跃进”和无难度写作的隐患 ——网络诗歌十年刍议 陈仲义
上世纪末,有关“诗歌危机”“诗歌消亡”的断言甚嚣尘上,诗歌在怨声载道中苦苦挣扎,寻求突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随着互联网的兴起及其急剧升温,诗歌一扫多年萎靡,重新唤起了血性、激情和冲动,如雨后春笋般疯长。客观的说,1999年之前,大陆网络诗歌属于小荷才露尖尖角,但是2001年以后,一个网络诗歌场域已初具规模,其标志是,有相对稳定的模式和游戏规则。比起其他文学艺术门类,网络诗歌场域颇似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割据”,又像土地革命的分田到户、各自经营又经常集结的“自由市场”。据长期跟踪统计,全国诗歌站点一般稳定在300个左右。笔者曾经发函调查几个网站,知道每个站点平均每天发表量15首左右(新作),也以此估测,全国年产量已愈百万,远远高于纸介诗歌年产量(6万首)。最近笔者随机做一次抽样:天涯诗会2010年7月4日(星期天)的发帖总数为194个,诗作肯定突破千首。由此可以感受诗歌写作在中国大陆的热度。再看看被称为“大哥大”的《诗生活》网,向来以规模著称。多栏目设置,最早成为后起网站的借鉴,诗通社丰富而及时的资讯消息,有广泛的覆盖面,多达80期质量稳定的月刊,700多位诗人加盟的强大阵容,40多位诗评家专栏,加上每月诗评、翻译频道、视觉仓库、文库观点、诗人博客、新诗论坛、网上书店等,相当程度上反映了大陆的诗歌面目。其他人气特旺的诗歌网站论坛还有《天涯诗会》、《扬子鳄》、《诗江湖》、《北京评论》……不再一一罗列。网络技术的迅速发展,叫强大的空间性,瓦解了时间意义的话语霸权,纸介写作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尤其是传播方式的改变,重新挑起众多爱诗者的写作欲望。而以冲动、血性著称的诗写者们,一旦相识、相聚于网上,就好比泡在千千万万个酒吧、沙龙、咖啡馆,他们的关系就像牌友、票友、球友一样,称兄道弟,没日没夜尽性在写作狂欢里。诗歌在气息奄奄的边缘上,忽然被打上一剂超常效的兴奋剂,起死回生。
诗歌写作的全民大跃进
2003年,在武汉大学全国大学生诗歌评奖座谈会上,笔者斗胆断言:这是一场诗歌写作的“全民大跃进”(当然与亩产万斤、每县出一个李白的1958年性质不同),明显的优势是有目共睹的——其一,由于彻底断开文学固有体制,心灵世界获得最大敞开,每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完成自唱自娱的诗歌卡拉OK,诗歌写作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其最大特征是随意和即兴,它给写作者带来高度亢奋,也带来“自动化”倾向,自动化在放弃深度挖掘时,收获了自动享乐。自由、享乐、快乐成了临屏书写的最大法则。其二,临屏写作可以实行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对话、平等交流。诗歌圆桌全面消解话语霸权、经典和权威。无数BBS、广场、论坛、聊天室,挣脱体制与等级控制,营造了相对主义空间,所有的高低贵贱一律失效。在这种相对主义氛围里,诗歌文本得到最大互动。话语权把握在作者手中,而读者拥有最终的选择权,甚至重新创作权。双方构成直截了当、甚至肆无忌惮的批评与反批评,诗歌的民主精神获得实质性展开。其三,快捷运作、及时“在线”,特别是“写、评、读、编一条龙”,刺激着诗歌生产力。作者、读者、编者、批评者,几乎在第一时间做到彻底响应,有力地促进竞争与原创。同时毫不费力的资源共享,完全可以做到“瞬间全球通”。各种细读、诠释、点评、批注、帖子,在最快时间内涌进千家万户。其四,随之而来,大量口语、网络语进入屏幕。尤其是中文输入法,敲击与修改的便捷,造成各种谐音、错别字,代用语,对应符号,以及各种料想不到的搭配,这就为语词的新变提供巨大空间,而诗歌是最讲究语词的私奔、外遇的。借助技术上的支撑与便利,语词的刷新机率大大提升了。这一切,都为诗歌写作的大跃进提供了推进器。试想从前,一个入门者从阅读、描红到涂鸦几句,诗歌学徒期至少得3年,达到发表水准基本成熟的,也该八年、十年。而现在呢?写作时间可缩短3倍。缩短诗歌学徒期,是网络带给我们的最大优惠。比如和我同在一个城市的女诗人冰儿,2004年上网,就被诗歌的梦魇追赶着,没日没夜地写,坐着写,站着写,到年底7个月间共写出短诗321首,200行以上的长诗、组诗13首,一百行以上的长诗15首,评论文章14篇。即便像有20年诗龄的刘歌同志(汉上刘歌),触网刚2年也“返老还童”:700多天写成400首诗,平均2天一首,诗评数十篇,3天完成长诗《天地自容》,这是几年前不敢想象的。网络的评论、跟帖、学习、互动所形成的巨大动力不可小视,它再次见证了诗歌“讲习所”对新生力量的“拔苗助长”与推波助澜。
“网络体”诗的征候
当然,诗写“大跃进”与速成势必带来一系列弊端。在种种快捷与快感的“狂欢”中,诗歌遭到了质疑——由快带来心态浮躁膨胀,不管是即刻捧场或瞬时封杀,临屏的全方位刺激,使作者身心一直处于持续亢奋状态,长期反复于临界冲动,性情中人的脆弱,一旦动摇于伦理底线,缺乏冷静反省,极易造成心理失衡,所以网上的非诗性冲突此起彼伏。网络书写提供大量技术支撑,比如下载链接、复制粘贴、排列填充,怂恿了大量灌水操作和后现代拼贴。诗,涌向了非诗边沿,表面技术的熟练程度提高了,自然走向类型化,而心灵的写作难度却大大下降了。置身于口语为主干的超速流水线,语言受到简化、压缩、粗陋的损害,有时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不加节制的信“手”雌黄、生造、硬造、随心所欲,把汉语弄得面目可疑。超频出生的种种新“代码”,过度滋长,势必让汉语纯洁性遭到玷污,也使真正的诗性语言蒙冤。由于网络元素对诗歌写作的大量介入与渗透,网络诗写出现了与传统书写不太一样的样态。笔者2007年在江汉大学学报曾发表一篇论文,指出网络体诗的几种“征候”:——游戏性为主要价值的文本观;——临屏“一条龙”(写、发、评、编)的写作方式;——“无厘头”为表征的美学风格;——“脱口秀”兼杂“口水化”的言说语系;——“灌水”作为常用的技术手段。而最为流行和时尚的做法是把网络诗写变成“说话的分行和分行的说话”。我再三批评这种风气,它具体体为现:1.类型化(即落入固有的模式套子)例如拽住“下去”,便一口气写出“就这样反抗下去/就这样活下去/就这样喝下去/就这样干下去/就这样玩下去/就这样减下去/就这样少下去/就这样不下去/就这样下不去……”2.脱口秀(即比拼耍嘴皮子,比拼各种油滑的、打科插诨的展现)其实单单巧舌如簧是不够的——“能说”“会说”“巧说”是不够的,关键是要智慧的说、艺术的说,有深度的说,即诗意的说。决不能满足于分行水平上——的口舌运动,乃至于口腔分泌物的即兴排遣。
无难度写作的隐患
但不管怎样,网络诗歌在高速发展变化中,的确带来不少新鲜气象,给予新诗整体生态以全所未有的空间;同时它携带的那些弊端,又时时侵蚀诗歌纯正肌体。虽然多数网络诗还保持传统思维习性和手法,但在先锋心态驱使下,一部分已走得很彻底。那些带有网络特点的后现代景象,正在成为某种时尚:包括原声带式的录音、流水账的堆积、清单式罗列、杂货般语汇、聊天式对话;纵情尽兴的假面舞会、简约简化的符码、粗鄙的风格,都一起退回到庸常的散文化语境。生活中大量的原生态、表象、潮水般覆盖着分行文字,“四不像”文本,纷纷出笼,长时间占据着原本高雅的领地,又瞬时性地变换着脸面。假以网络特有的拼贴、复制、粘连等技术的轻而易举,一场诗歌本体性的颠覆真正是“在劫难逃”了。像目前这样网络场域,无难度写作风气愈演愈烈,实在有损于诗歌的声誉与健康成长。“无难度”写作是当下最大的诱惑。它引诱你一次次做投机取巧的“飞蛾扑火”,引诱你沉浸于超速、加速的高产丰产中,满足于某些油滑的杂耍不能自拔。从而造成“非诗”、“伪诗”满天飞,“丑诗”、“劣诗”遍地是。打几个喷嚏,涂抹一下,便成“组诗”,拣一些语象,信手排列,就造出纸上建筑。放弃难度写作,给人最鲜明的感觉是:跟风仿效,陈旧重复,拖沓随意。他们太不把难度当回事了,却把粗陋的文本当成正宗。正是由于浮躁,放逐了必要的积淀、沉淀,复杂的精神流通变得简化、粗疏。浮躁也同时怂恿了大量灌水操作和后现代拼贴,必然使心灵的写作标杆大打折扣。诗歌的接受尺度与标准正在不断下滑,甚至走向无序与混乱。再也不能等闲视之了,在下一个十年周期的开始,人们最好先清理一下自身的行囊,然后才上路。
【信息来源: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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