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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做一个批评家
徐敬亚
1、我似乎已经没办法写文章。
原因很简单,我越来越不喜欢起承转合,越来越不喜欢八股式的开头与结尾,越来越讨厌没完没了的引文摘句,越来越反感螺丝刀式的、塑料式的西式批评。
除了这些,我还会什么呢?
唐晓渡曾说:重新做一个读者。王小妮曾说:重新做一个诗人。
角色的自我更新,发生在每时每刻。
“重新做”,应该是一个随时迎接的万古不变真理。太阳动,影子变。每一次风,都重新塑造树。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万古不变的诗人、读者与诗评家。
这么多年了,一阵阵大风其实早已吹过,正在吹过。
2、螺丝刀式的西方批评
西方人的理性思维更适合于科学与哲学。诗的肥沃土壤在东方。
五花八门的西方批评方法,只有一个思维核心:结构主义。
在西方庖丁们冷酷的眼里,活灵活现的诗与文学只是一堆堆供他们游走利刃的待解骨肉,是图表,是符号,是模式,是即将代入方程式中的XYZ。他们的每一只手都像5把螺丝刀。在批评的手术台上他们一刀刀地肢解百结愁肠的林黛玉,像拆开一个老式闹表的心情一样平静。
西方批评方法的实质,是一种准哲学流派,是一种科学意义上的思维视角。
缺少最起码的鉴赏愿望和深入的审美能力,使他们的诗歌批评与文学批评无法深入到作品的灵魂。隔靴搔痒的结果,是诗使文学的情感性、多义性内涵遭到极大忽略。
3、西方批评方法在中国的风行
西方批评方法进入中国,几乎使中国的诗人们一夜之间全部成为了小型的哲学追求者。
而像一批突然改了口的庭上律师,中国的批评家们则由热情的别林斯基一下子变成了冷漠的海德格尔。
从九十年代初起,文本……语言……存在……时间……神话……当下……在场……向度……满口西方式的“之乎者也”词语,像贵族们的亲戚一样,鹅毛大雪一样降临。扪虱而谈,成为高深的时尚。无西方之虱者,似乎成为土包子的浅薄。
西方批评方法自身存在的合理性自不必言:第一,西方积蓄深厚的哲学传统映射于文学,使写作者内心潜在一种集体性的结构意识;第二,20世纪中期后社会大面积长时间稳定,使写作的背景整体苍白,西方文学中强悍、粗砺、血性的生命质感下降,文学出现了一种苍白游戏的倾向……
即便如此,我仍然置疑这些刁钻的批评方法。它们反审美、反直觉、反原创,在无序的诗与文学思维中生硬地规定某种“程序”,必然亵渎了诗与文学不羁的灵魂。
在缺少哲学传统的中国,它的合理性就少得可怜。古板笨拙的西方人,是用了多少代人,才推导堆积出自己的哲学殿堂,而诸多中国批评家只是读了几本二手货的译作,甚至连介绍性的前言都尚未消化。
4、拆解与安装的诗歌工厂
病,一种最便利的途径是由医生向患者传播。于是,错误阅读便产生出另一个错误的后果,或者说进一步成为错误批评的又一前提:一些观念的、理性的写作者,在“创作”时便是按照某种理论进行“建构”,然后静待理论者们进行还原式的拆解批评。像一条谜语的正反两面,诗和文学成为一粒由蒙汗药与解酒剂双向配方组成的大丸药。
正是以上两种角色,共同组成了机械加工行业般的同一条诗歌流水线。诗人与诗评家的手里,都拿着同一把西式的螺丝刀与板手,不同的是,一个先安装,一个后拆解,一个向左拧,一个向右旋,从而共同完成着大师般的诗歌生产与消费。
5、我们为什么读诗?为什么评诗?
对批评的置疑,使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诗歌阅读。
我们为什么读诗与评诗?这是一个诗歌批评最大的前提。
可怕的是,拆解式的批评动机只产生于理性,而不产生于“感动”。
不感动,对于读诗,是天大的致命。它等于佛失去慈悲天空失去风雨男人失去荷尔蒙。而建立自己的理论架构与方法模式,才是西方批评家们主要的阅读目的。作品,仅仅是与模式吻合的范例,是符合设计图纸的样板。这种阅读,只能是一种“临床测试”式的实用阅读,一种“拐卖人口”式的转手阅读。阅读结论,甚至在阅读发生之前已经形成。对于写作者来说,这是一种多么恐怖的劫持。
我们读诗,仅仅是因为只有诗中才有功利现实所缺少的“精神意外”,是因为诗中有人类惯常思维中所“没有”和“不确定”的灵动,是因为诗中有一种使用最少的翅膀而进行最优美飞翔的快感……如果阅读的结论早已高高挂起,那么读诗与评诗岂不是成了味同嚼腊的塑料行为。
不管依据哪一种价值评价体系,诗歌阅读的本质都是一种生命状态对另一生命状态的溅起与晕染,从而产生不确定的、好玩儿的意义。诗,如果能够像一支三八步枪那样被拆来拆去,那么血肉文学只能成为成为福尔马林溶液中发灰的标本。
6、读诗的三重审美定义。
读诗,是一种与写诗近似的智慧活动。在本质上,读诗是一种创造。
我认为,读诗应该具备三个美学要素:
第一,直觉要素。在对诗的构成材料“文字”,进行立体扫描的基础上,阅读者与诗歌表面的意象、节奏、语感及建筑等进行理性稀薄的摩擦与直觉对话;
第二,想象要素。对与诗的孕育者,即不在场的诗人的思维进行追踪、捕捉、辩析的同时,阅读者还原并扩展诗中的隐喻、想象。多层岐义的宽度与深度,成为阅读者与诗人之间类似比赛式的智慧对话;
第三,体验要素。阅读,是阅读者对自我生命的一次体验。阅读者通过对另一生命精神留痕的进入,充分感受自身内在直觉的运行速度、体验面积及再生质量,进而激活生命原本的沉寂状态,并在阅读品的智慧空间之外享受自我生命的抚摸与扩展。
评诗,其美学原理是阅读者对以上三种阅读进行加工整理后的外化。评诗必备的审美资格是高质量的诗歌阅读的前提。
7、表皮的、分类的、观念的批评,冰冻三尺
从朦胧诗起,中国诗歌批评中的观念化倾向,几乎一直沿袭了20多年。
1、拆解式诗歌批评:象征。符号。隐喻……
2、年龄式诗歌批评:朦胧诗,第三代,五十年代,七零后八零后……
3、解构式诗歌批评:神话写作,反神话写作。
4、性别式诗歌批评:女性诗歌,女神诗歌,黑色意识……
5、派别式诗歌批评:民间写作。知识分子写作……
五花八门,各有千秋。派不成派,类不成类。
多年来,沿垅拨土者有之;开山炸石者有之;东山淘金西河摸鱼者有之;南门赠答北宅赴邀者有之;自拉自唱自买自卖者有之,西天取经东土布道者有之……
从高质量、长时期的角度武断地说,就是没有俯身细读的挖井者。
就是没有公允的、智慧的、原创的、中国式的诗歌批评。
8、智慧颁奖的缺席与美学审判的流失。
中国八十年代诗歌唯一值得留恋的是:多么巨大面积的、全民性的一次自觉的诗歌阅读啊!
带有少年启蒙色彩的全民诗歌阅读,再也不会在民族历史上出现,除非意外。
八六年后,浮噪渐起。八九年的人文波折,中断了它。
九十年代以后,窘迫生存使民间阅读遭到稀释。而此时,在作为衣食父母一样永远稳健运作的大学课堂,使诗歌恰好得到了一种类似和尚与钟之间的、财主与长工短工关系的阅读。正是从那时起,学术成为最直接的饭碗。每一篇文章成为了“科研成果”。天哪,我写《崛起的诗群》时,哪里能想到那是“科研成果”啊。正是这种挣钱养家糊口的阅读,被称为堂而皇之的学术。然而,即使我再尖酸,也得承认,在某些学堂里,笨拙的尊师与傻乎乎的弟子们也可爱地坚持过,他们也曾在在课堂上一首首地读了很多诗。
批评的失律,使多年来中国优秀诗人们的作品没有获得智慧性的解读。同时,大量的伪诗也没有受到应有的美学审判。
1995年,我在《失语的诗人》一文中曾写过:……现代诗坛上,无法浮现出令人颤抖的圣洁共识。微妙的、遥遥领悟的默契,率领不了全局。中国现代诗的此种失律现象,造成了它内部的投机、虚伪、急功近利的艺术欺骗……越过了边界的小型罪恶,积日累月,历久经年……
9、诗歌的无耻:圈子与帮派。
我最厌恶不真诚。
每一位诗人,每一位批评家,都应该是最忠实于自己内心的人。对自己天才的自信,只能属于一种艺术上的自豪。诗人,怎么可能聚众而党,怎么可能口是而心非。
缺少自律,缺少信仰的中国,历来是一个盛产小帮派之地。利益均沾歃血为盟之后,便可以践踏一切规则。不好也好,好也不好。
这是道德与艺术的双重常识,我已经不必再写。哥们儿大于诗的结果,是在叩拜了情谊的同时,对诗与人,双双进行了侮辱。
圈子意识不除,现代诗坛上怎么可能浮现出“令人颤抖的圣洁共识”和“微妙的遥遥领悟”!
10、细读,在全球最佳的诗歌受虐之地
如果不把诗当成饭碗,如果不把诗当成功利的交往与公关,如果不把学术当成一种手艺。
就把头深深地埋下,仔仔细细地凝视每一首诗吧。
首先放置下那些巨大的结论与粗暴的分类。细读诗歌,对我们已经那么陌生。
1、只有细读,才能把优秀诗人,尤其是无名者,从数量与面积上分离出来;
2、只有细读,才能把最优秀的诗从优秀的诗人那里发现出来;
3、只有细读,才能把诗歌特有的多义性、非理性呈现出来;
4、细读最大的、最成功的副作用,可能是一种无言的杀伤力——那些无论是盛名之下,还是热闹非常的、不优秀的诗,将自动现形。
从最高的意义上说,诗歌批评,或者说读诗,永远是一种“迷失”。而走向“迷失”深处的过程,正是寻找诗歌多义性的唯一境界。
历史从来不公平。最优秀的、默默无名的诗人们总是被淹没着、忽略着。公开的、充满良知与智慧的细读,可能成为挽救这一历史惯性的一种方式。
莫名地,在世纪之初,中国诗歌悄悄回热。不管是由于八十年代强刺激的惯性也好,或者是衣食饱暖后的闲暇余兴的滋生也好,诗的萌动毕竟标示着民族心理曲线颤抖的波澜。
这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年代。每人心中都装着一部陡峭断裂的历史,身边是暴起暴落的人物与家族,而全部的社会关系总和正在一天天由前朝的残皮中蜕变……在朝秦暮楚的角色混乱变更后,中国人仍在学习生存,而到处流浪的诗人们终于学会了上班。
内心的不平,永远是诗的发令枪。
那么,在这个被我称为全球最佳的“诗的受虐之地”的祖国,让我们好好写诗,好好读诗吧。
2004年2月29日 深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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