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探讨】是侵犯还是诠释

以琳

                                                                          ◎成明进　【作品专辑】当代诗人　

是侵犯还是诠释

　　 一个辞海中找不到的名词，它不在辞海生存，辞海是过去的海。正像截取几千年时间不能给诗一个定义一样，意味诗又何曾进入过某一个规范。一切能够写出来的定义都不再是意味诗，如果你遇上了它的定义，一旦写出来又大谬不然了。它也许不能被深入，也许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们所能做的工作，无非是给人一个理性的范畴给人一匹曾经在感性的世界里神奇过的死马。或者，这马只许你描绘外表而不许你懂得呼唤，一呼唤则腾空而去。不管怎样，诗无定义，几千年一直有人在定义在诠释，意味诗无法定格也一直在向别人论述讲解。是侵犯还是诠释，我们说不清楚。综合意味诗论稿（指《意味诗说》18论，由新加坡赤道风出版社出版）及其他资料，以拙作为主做一个浅显而概括的说明，也不至于使失望的人完全空手而归。

　　中国文学的八十年代中期,自由化*涌起,说泛滥也好,说澎湃也好,新诗走到了它的一个端点。三十年代以来的现代主义诗歌又被一群年轻人推涌着，完成中国诗歌极端形式的探索以及对于西方现代主义的深入引进。朦胧诗理性地启开了新时期诗歌的大门，但朦胧诗站住了，由于朦胧诗底气不足，由于时代催促得紧。一代诗人（第三代），从两报大展这个难得的机遇突破出来，占领诗坛翻越诗坛。朦胧诗于是被第三代盖过，朦胧诗被盖过的原因第三代诗人没有说，但我们从他们一味地反传统反文化反理性反逻辑反意象的旗帜上可以觅到他们实际上是对传统理性诗歌全面不满。再回过头去观赏，原来朦胧诗还仅仅是理性诗歌一次浪漫的推涌，与传统新诗的区别仅限于理性行为和理性思想的不同，朦胧诗骨髓里是思想的，朦胧地写思想。第三代的诗人们没有明晰地理清这些思路明晰地提出讨论以扬长避短，他们凭着他们那股热情盲目地点起烽火。于是他们自己又走入沼泽，使诗极端地形式化，成为新的口语和花样，脱离时代脱离读者，丧失了诗的本质诗的魅力。由是观之，第三代的不满和探索是有价值的，但他们调转枪头横扫一切的勇气不是勇气。他们希望一条出路而出路总在大沙漠兜圈子。积极主张中西文化合流的人们，虽然旗鼓相当，但仅仅停留在口号提倡和简单堆垒阶段肯定不着边际。合流还得融汇，融汇而走出融汇；还得具体开辟一些道路让文学本身而不是少数人通过。意味诗作为一条合流的路适时出现在诗的土地上，是诗的幸运。意味诗在肯定传统肯定理性光辉理性深度的基础上提出感性深度的诗观与理性深度的诗观并论，以弥补理论的不足，以解决第三代没有解决也不能解决的问题。它认为具有感性深度的作品和具有理性深度的作品具有同等美学价值，意味是企求感受深度的一种。由于西方诗歌缺少东方人文特质所需的意境美凝炼美，由于古典传统又无法表现现代人那种超时空超思维的现代意识，由于双方的互不相让使诗坛众说纷纭，而意味诗则可以拥双方的矛盾为优势，谐调融汇，理出一种理想的发展方向。它使诗跳出文字本体，升华到思维极限，摆脱功利诗歌进入本质。

　　然而，意味诗在进入本质的时候具体说来又处在一个什么状态，它与其它诸如意义诗、意境诗、风度气质情绪意绪诗，就材质运作就产生过程等方面有什么样的关系和区别。它与它们怎样由诗感过程脱出，在怎样的思维条件下脱出，是中途脱出还是最末脱出？无论哪种脱出，都有各自的理由形成各自的品质。窃有如下图表可以说明诗感过程的全部情形：
　　（图表未能显示——编辑示）
　　这个图表显示，诗按阶层分：意义“诗”、意境诗、意味诗三种，而意义“诗”一词中“诗”字带上一个领号，说明该类诗的资质还不够纯净，指称比较勉强。意义“诗”在这一图表中，分直白与象征两类，为图表方便分开在上下两个位置显示。其间，用“——— ”表示思维运作过程，用“——→”表示归属而非思维运作过程。因为思维运作过程至此已经完成，完成后有部分归属意境诗，有部分归属意味诗，归属意境诗的部分里还有的归向意味诗，最终归为意味诗品。由这个图表可以见出，意味诗经历了诗感的几乎所有灵动变化而没有在变化的中途打住一直坚持到最后成为经历变化全程的诗歌品质。它是诗歌艺术最优秀的也是最高的境界最本质的境界。正因为如此，看待意味诗切不可泛用看待其它流派诗歌那样的方法。将诗歌比如瓜，其它流派诗歌只是瓜的一个直切瓣，许多直切瓣合成诗歌整体。其中每一分瓣与别的分瓣可以窘然有异（事实上不可能绝对有异），而意味诗不同，意味诗是瓜后截也就是诗感后截的一个横断面。虽然它最终与什么诗歌都不同但在材质运用、写法运用方面什么诗歌又都能在其中找到似同，这不是意味诗的过错。很有些人据此否定意味诗，认为它没有特别之处，因而忽视了这正是它特别的地方。意味诗重视每种写作，重视它的升变重视它的形而上，意味诗不在乎浅层材质(如乡土题材)、写法(如口语叙事)，什么材质、写法它都能写好。当然，它也比一切诗歌更追求创意性的时尚。意味诗对材质、写法有自己特殊的处理手段，意味诗的特色不在材质、写法而在处理,在深层次的处理。当你也能抛开材质、写法去看诗歌效果的时候你才能恍然有所悟。意味诗是在运用流派的方式做提高诗歌阶层的工作，排除非诗因素，使诗由意义、意境上升到意味。

　　尽管如此，意味诗还在发展，意味诗的预言家已经开始预言，有人说一百年，有人说两三代。有人说到普遍接受为止，有人说到意味诗派形成于诗坛。无论怎么说，我们只就现状而言。意味诗的真正境界是无，无不是宗教所说的空，无的意义在于：读过某首意味诗，用理性框架用懂与不懂的观念去网套，你得到的会是无，它没有明确可握的理性思想给你把握。意味诗按这个无字按达到这个无字所用的题材分类，便是：有历史意味没有历史，有哲理意味没有哲理，有人生意味没人生，有思想意味没有思想。然而，意味诗境界的这个无不是没有，无是种存在，意味存在。在诗的语言文字之外，似可把握又无可把握——一种失控的存在。意味诗按这种存在（意味）分类便有：理性而非理性，逻辑而非逻辑，意象而非意象，情感而非情感，思维而非思维（其中“非”不能简单理解为“不”理解为似与不似间，非理性、非逻辑、非意象、非情感更指那种带有非色彩的理性、逻辑、意象、情感，是它们的另类）。面对如此众多的类别，我只简单地举历史意味、哲理意味两类做权宜之释引入之释。近年来，朦胧诗人第三代诗人中将历史将神话演义成诗的大有人在，史曾使文学辉煌而如今史又在困惑着文学，史料愈背愈沉重，尤使现代读者望而却步。意味诗则以自己的探索成功地甩下了包袱，留下历史意味把仅在传事的历史故事还给史家。即是记述性意味诗里的史料也只是用以承传意味的深含意味色彩的，不是纯客观的充当运载工具的史料。

海轻轻地摇轻轻地摇/溅到岸石上/好看的激动：白花花/海把
浪推过来推过来/几千年几万年推过来/风已疲倦 / 躲在远远
的季节里 海不能止息/远古时候有谁错说了一句不负责任的
话/这人死了早死了/海把浪推过来推过来……

　　在这《海的纪念》里，远古的那一个“谁”，是谁？孙权、曹操、刘备谁也不是，又都像，待捕捉的空间挺大。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是失言是许诺是签约？更加不得而知。此诗洗除了史，更见出史的意味，其效果是补出史所不能达及的。《阳关沙漠与诗歌》也是同类作品：“幸好，阳光被烤碎西风被烤碎/千年万年，这些由阳光和西风烤碎的沙子/幸好自己存在”。这沙子这沙丘，作者坐在阳关烽火台下，心里的海时刻不停地将其拍打着，且把手伸入沙丘与远古感悟“这时候，只有诗歌在看不见的时候走出沙漠/我不能追赶我自己/我坐在阳关的下面/沙子一粒一粒走过我最优秀的手掌”。这沙子，这被拍打被感悟又走过手掌的沙子岂止是沙子，它难道不是历史不是与历史有关的什么？是什么呢？无可考证也无可猜度，无奈历史只留下意味。至于哲理，诗坛也曾经莫衷一是，有人坚持诗人应同时是伟大的哲学家，而另一些人反驳，“如果那样，还要哲学家干什么”，争论是无休止的。这道难题意味诗又轻而易地做了解答，它送走哲理的那个“理”，把哲学意味领回来——

学会了张开/没有学会收拢//你怕收伞时/收拢了天空

　　此首《蘑菇》无论如何研读，其中没有“理”，没有哲学命题。蘑菇与天空的关联是意味是因关联而在的意味。它是意味的关联不是理和理的关联。它不像《有的人》那首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那首诗有明显的哲理思想：有人人活着灵魂已经死了，有人人死了灵魂活着，前者卑微后者高尚。

又如《题赠》：走过岁月的人/被岁月绊倒/是常有的事//不走过岁月的人/把岁月绊倒/ 也是常有//经过和不经过岁月的路就那么 一条

　　如果只写成哲理，将“走过”和“不走过”的两种人比较即可，比较而告诉你哲理：好人没好结果，鞭挞不公正的人世。可是诗没有就此打住，哲理一出现又将哲理模糊淹没“经过和不经过岁月的路就那么 一条”。一条路走过两种相反的人生，思维里无法关联的关联纠葛在一起，愈嚼愈意味，意味藏得愈深。造成此种意味的方法不再是抹掉哲学的那个“理”，而是掩没那个“理”。

　　意味诗形态种类的识别我们已经说了许多，可是，它并不替代意味深度的区分。意味诗的意味深度有两种，都来源于意味诗的源渠——感悟（诗悟）与感验（诗验）。感即“感觉感受”，悟即觉悟，验即体验。“感觉感受”在感悟类诗里，觉悟的成份多；在感验类诗里，体验的成份多。这决定它的成品也有与之相同的两类。感悟深度的意味诗如：《童年所见的渔夫》《送行》《回家》《这地方影子过河》《我提着鞋与影子》《一棵树在峭壁上跳舞》《补天女娲与五色石子》。从中选看《一棵树在峭壁上跳舞》——
一块布挂着/像悬崖峭壁/是悬崖峭壁//一棵树/在峭壁上怀着激情跳舞/风火在舞中燃烧/精彩绝伦/看客不断增多/树跳着人看着//一棵树追着岁月在跳舞/跳一种记忆/跳只有某个年代懂得的舞//某个年代已经过去/留下一棵树跳舞

　　全诗是一种感觉领悟，以感觉领悟造成意味，形成无释的意味深度。感验深度的意味诗如：《父亲来江边送伞》《老人只是坐一会》《背》《等你在少年》《灯自己是伤痕》。

从中选看《灯自己是伤痕》——这一回轮到黄昏苍老/漫山遍野亮雪/尚未走脱的秋天，竖起衣领/等一个谁//屋子里，这屋子很红色/炭火照上墙壁/默默地守着过冬/ 黄昏深入又深去//在黑夜，灯自己是伤痕

　　诗落到末句“灯自己是伤痕”，是一种很深很深的感受体验，其中意味真的很难说出来，它是另一类无释的意味深度。然而，有时候感悟与感验这两者是很难截然分开的，如《冥冥之中的某种约定》《阳关沙漠与诗歌》《我在这边漂》《人间在寂寞之外深远》《古槐》。即是感悟的又是感验的，两种意味深度绞和，共同达及无释的效果。意味诗很单纯也很深奥，很传统也很现代。是否太说穿了？一切太说穿了的语词都可能是伤害，意味就是那么以心相传的，并不要多说。粗浅的抛砖引玉的举例一旦打住，关乎诗的争执也许就可以开始了。

　　不要误会意味诗，不要轻易地伤害了那个它。意味本是一道伤口，是谁划破人心，无意间意味大流失，如江如河如海，阳光也曾为此伤感地流淌温柔。海是落进意味了，意味又滔滔一片海，以千里万里的海面，荡起天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