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传统诗歌美学的几个特点
——兼答北岛先生什么是“汉味”
作者:张黎
(一)
在北岛先生主持的今天论坛上,有一个2007年就提出的问题:如何把诗歌写得有“汉味”?这个帖子由北岛先生发出,历时两年,翻阅一千五百多次,回帖五六十条。但是,所有的回答,基本上都没有价值,而且,也根本没有超出北岛先生对这个问题的理解。
北岛先生曾在给况也的回帖(第10 个帖子)中说,“并非用汉语写作的诗就一定带有汉味”,“特别是关于‘神’的提法,那是隐藏在汉语中的哲学,与西方哲学不同”。是的,中国诗歌之所以和西方诗歌不同,在于东西方人们对自然对生命的认知方式的不同。
众所周知,面对一件艺术作品时,每个民族的人们都有自己特有的审美定势。美学,是建立在特定哲学理念基础之上的心理体验;诗学,是审美地表达人们对生命对自然感悟的文字形式。所以,诗歌不仅仅是或叙事或抒情的一段段分行文字,更深层次上,它体现的是一个民族的美学审视。也就是说,诗学是一个民族在特有的宇宙观哲学观观照下的一种审美形式!
中西方由于最初的思维方式不同,因而就产生了不同取向的文化现象。这也就是台湾著名比较文学学者叶维廉在《中国诗学》一书中所阐述的“文化模子”的不同。西方文化中天与人是对立的,而人与自然的关系就是从中探索知识,并由此来征服自然;中国文化中天与人的关系是和谐的,人和万物一起构成了变化而富有生机的一个宇宙生命整体,天人合一,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主张。
面对同一件艺术作品时,中西两方人们审美定势的不同,主要就是由这两种根本不同的思维方式衍化而产生的。诗学自然也不例外。
(二)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庄哲学是中国美学的一个滥觞。老庄哲学认为,人只是广袤宇宙的一个极小的组成部分,宇宙的空间是无限的,宇宙的时间也是无限的,宇宙的发展生成神秘而又伟大,相对宇宙的博大精深,人作为一个偶然出现的生命体,他(她)的存在是非常渺小而又短暂的。所以,在中国文学里,以表现自然的永恒、感悟生命的虚无为主题的诗,一直都是诗人们创作的一项重要内容。早在汉朝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里,就有这样的诗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曹操的《短歌行》和陶潜的《杂诗》也有这样的感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至于唐宋,由于佛教对中国文化的覆盖,这种内容就更多了,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等诗句大家几乎可以随手拈来。北岛先生如果想问这类诗歌体现的是哪种“汉味”,那么我回答,这是“高远”之汉味。也就是古典文论中的“格高韵远”、“高致”等审美意趣。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教认为,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变化的,在这种不断的变化和流转之中,事物本身不具有固定不变的能够把握的本质。事物之所以能够暂时呈现,只是由于自然界各种因缘的偶然和合,它们将瞬间存在,飘忽而逝。流转变化之苦是一切存在的万物的真实本性,所以,人们只有以“寂灭为乐”,让身心完全摆脱外在事物的束缚牵引,思想和心灵完全达到自由,才能够获得真正的愉悦。这样,表达向往自然,渴望宁静,抒发自己心灵纯净、自由的诗歌,就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又一项重要内容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李白的“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王维的“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刘长卿的“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船子和尚的“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贾岛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等诗句,在古典书籍里比比皆是。北岛先生若问这体现的又是哪种“汉味”,那么我回答,这是“空灵”之汉味。古典文论中的“自然”“超逸”“冲淡”,“清远”等即是来概括这种美学意趣的。
“运水搬柴,无非道妙”,“道本无事人,佛是平常心”, “觉通如来,尽佛境界”。禅者认为,至深至善的真理,不仅仅在高山和寺院,也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中,在大千世界的每一棵花草里。所以,我们只要以本来无染的清净之心,以没有分辨的直觉意识,来感觉体悟一切身边的存在,就可以得到宇宙法界的真相,生命的原态和共相。以这类思想为源点衍生的诗句,在古典文学中随处可见。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王维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杜甫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岑参的“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纳兰的“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等等,举不胜举。这些诗句又能体现何种“汉味”?答北岛先生,此乃“真切”之汉味。即梅尧臣所说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王国维所说的“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能写真境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等语句的意思。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佛教认为,伟大深奥的佛法不是抽象和无形的,它是通过天地万物来显示的,自然界一切的存在莫不是真理的具体体现。一朵小花,一片草叶,一滴晨露,无不包含着精深的佛法,无不蕴藏着玄妙的禅机。所以,通过一个小小的事件,一个小小的场面,或者一个小小的景物,来抒发自己对生命对自然深厚感悟的诗篇,也是中国诗歌的典型内容。如王维的“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白居易的“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依楼”;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纳兰的“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等等。这类的诗歌又能体现古典文学的哪种“汉味”?答北岛先生,这是“简约”之汉味。即古典文论中的“含蓄蕴藉”,“词尽而意存”,“语浅而情深”等语句概括的审美意趣。
“与物合一”,“与道合一”,“天人合一”,“万物一体”。在老庄哲学的最初理论中,中国人就认为宇宙的深处是无形无色的虚空,而这虚空却是万物的源泉,是万法的根本,是人生命的本真实相。所以,体验生命和宇宙的一体,用心灵来映射宇宙的诗意,是古典诗歌的最终旨意和最高境界。李白的“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常建的“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晏殊的“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等等,即是表现这个主题的诗歌。如果要问这些诗歌体现的又是哪种“汉味”?答北岛先生,这是“妙悟”之汉味。也就是,几千年来,从庄子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开始,到司空图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到严沧浪的“以禅论诗”;到王士祯的“神韵”说,到王国维的“境界”说,对中国诗歌形成覆盖之势的意境论的审美旨趣。
(三)
诗,是审美地表达生命感悟的文字形式。审美,是以哲学为基础的对自然的心理体验。所以,每个民族面对一首诗歌作品时固有的那种心理定势,其实质是以哲学和美学为基础的。中国的老庄以及佛禅哲学,影响的不仅仅是诗歌,中国的绘画、音乐、茶道,服饰等等各种艺术门类都是以它为根基的。尤其是绘画,在古典艺术里,绘画与诗歌的审美意趣最为相通。美学家宗白华说“画家所写的自然生命,集中在一片无边的虚白上。空中荡漾着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道,老子名之为夷、希、微。在这一片虚白上幻现的一花一鸟、一树一石、一山一水,都负荷着无限的深意、无边的深情。”中国画特有的留空白方式和中国诗特有的不表达方式,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
中国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把宇宙看作是一个流动变化的大生命体,自己和万物都是平等地生活在这个大生命体中的小生命体,这就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西方哲学是一种知识哲学。把人和自然完全分离,然后以人为主体发现自然界的规律,并利用规律来征服和改造自然,这就是西方人的思维方式。虽然,由于对自然对生命基本的思维方式不同,产生了不同的文化取向,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模子”,但是,从根本上来说,这两种“文化模子”却没有孰优孰劣之分。中国古老的“天人合一”思维方式,不重视知识,不重视对自然的改造和利用,最终让人们的感情流于玄远;西方近代的“主客二分”思维方式,过分强调人对自然的支配和奴役,是产生诸如生态危机、环境污染之类弊病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近代,由于西方经济力量的绝对强势,所以,也就构成了西方文化对中国古典文化的绝对强势,从上世纪五四运动以来,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各种艺术无不打上了明显的西方文化的烙印,尤其是诗歌,几乎把几千年来的传统完全抛弃,全盘西化。这种做法,显然是非常无知和错误的。
(四)
令人欣喜的是,步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人们已经慢慢意识到这个问题。在文化界,被弃置很久的国学在渐渐复苏,在诗歌界,人们也开始向唐诗宋词学习,中国诗歌网每天的“风雅诗词”帖子都很多,北岛先生的今天论坛,也在近期开设了“文言旧邦”栏目,而且,北岛先生还非常诚恳地一再和诗人们探讨“什么是汉味”,力图让一度只关注外国诗歌的朦胧派诗人重新学习和认识传统诗歌。
但是,关于什么是“汉味”这个问题,当我仔细地阅读了今天论坛的所有回帖后,还是感到非常失望。因为,在如何把诗歌写得有汉味这个问题上,人们都只是谈到了语言,他们认为“汉味”是由于汉语言的特点才形成的。《楞严经》有语云:“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惟亡失月轮。亦亡其指”。唉,朦胧诗派的诗人如果仅仅只关注语言的表现特点,而不从哲学和审美的根本上来认识“汉味”的形成,那么,正如佛陀所讲的这个故事,到最终,也只能“非得法性”。
关于什么是“汉味”,怎么才能把诗写得有“汉味”等问题,朦胧派的诗人,只有静下心来,好好研读传统诗歌,比较中外诗歌深层次哲学和审美的不同,才能真正得出一些自己的结论。如果还是一味抛弃传统,模仿西方,以西方人的思维方式来审视中国文化,那么,就会永远不明白什么是“汉味”。正如孟子在《孟子•梁惠王上》中所说:“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2009年6月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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