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典与洋气之勾连
对语言的本体意识让张枣的诗歌写作在承接古典传统的问题上站在了一个关键点:语言。张枣盛赞汉语的诗性魅力:“汉语是世界上最‘甜美’的语言,它不是二元对立。”[⑩]这正是与传统核心思想“天人合一”相吻合的语言,因而是最富诗意的语言,“汉语言柔弱、干净、寂寞、多情。……世界上任何诗篇本来都应该是用汉语言写作的。” 然而,正如荷尔德林意识到的,语言是人类最危险的东西,诗人应该对语言保持高度警觉与病态般的敏感。在高度语法化及逻辑化的西方语言入侵中,现代汉语如何追溯并融汇古代汉语那种“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圆润流转与精神气度,应是汉语诗人的使命或梦想。张枣即“梦想发明一种自己的汉语”,“用另一种语言做梦”(《卡夫卡致菲丽斯》),缔造“一个新的帝国汉语”。而在方法论上,张枣的策略仍然是超越中西二元对立:“古典汉语的诗意在现代汉语中的修复,必须跟外语勾连,必须跟一种所谓洋气勾连在一起。”[11]作为英语专业的研究生,张枣仍不满足,仍然试图冒险,寻找一种陌生的东西,突破现代汉语的界限。为此,在1986年,他自称顶着最大的困难——失去柏桦、钟鸣等一批知音朋友所给予自己创作上的激发这一宝贵财富,怀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志远赴德国,去“完成一个使命,进入一种更加孤独的层次,”熟练习得德语、法语、俄语等,进入西方的文学帝国。事实上,这一诗歌行为的目标在他的早期成名作《镜中》、《何人斯》即已达到。如《镜中》欧化句法的腾挪蹀躞:“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句法的清晰可以有完整的对应翻译:Just remember the regret of life /Plum blossoms then fell out/ Such as watching her to swim to the shore of the river/ Such as boarded a pine ladder诗句在隐匿汉语主语的同时又勾连英语大量借助虚词的连贯句法,既获得辗转缠绵的唏嘘语气,又去除了英语人称归属严格的狭隘(翻译后,主语成了“梅花”,于是一系列的动作在语法上都确定无疑的归属于梅花。而在中文中,隐匿的主语却始终指向某个未出场的人)。又如《何人斯》:“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马匹婉转,长鞭飞扬/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哪儿就被我守望。你若告诉我/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诗意来源于《诗经》“彼何人斯,其心孔艰。胡逝我梁,不入我门”的激荡,揉合着古典的意象与感觉,却以婉转的现代汉语追诉出“感官的热烈”。
虽然拥有语言的天赋,掌握着多种外语,但除了翻译,张枣只用汉语写作,始终做一个严肃的汉语写作者,坚持“立于汉语的处境写作,立于汉语性写作。”[12]因而他在对前述西方现代意义的纯写者姿态在诗学方法论的认同与采纳上,又坚守着汉语诗歌的精神性。我们认为,这在《悠悠》一诗中达到了嵌入性的契合,从而也使这首诗在诗的过程与诗的精神之间构成了张力,这便是以“洋气”的姿态来呈现“古典”的境界。关于《悠悠》的诗学方案意义,欧阳江河在《站在虚构这边》已作出了详尽而精彩的阐释,此处不再赘述,只对《悠悠》内蕴的精神性予以讨论。在我看来,《悠悠》是“一首悠远的诗”,写出了“枯坐的悠远”,在清苦、寂寞的处境里所能怀有的心境之芬芳与精神之美感。开篇的“顶楼”二字表示这一境界远离喧嚷的人世。“秋天哐地一声来临,/清辉给四壁换上宇宙的新玻璃。”这是一个以透明来敞开、却又不受干扰的境界,是清辉般的澄澈之境。 “戴好耳机,表情团结如玉。”表明对这一境界的进入。“团结如玉”在中文里并不是一个现成的词汇,但张枣在诗里用起来却似信手拈来,而我们读到时也有似曾相识之感,仿佛大伙儿在语音室里上听力课时那表情正是团结如玉,非这一短语不能传达当时神情的俨然。这是奇异的汉语,是令人沉迷的诗句!正是在心醉神迷的语言中我们得以抵达悠悠之境。“怀孕的女老师也在听”,在此充满暗示。 “迷离声音的吉光片羽。晚报。晚报。”似幻似真的声音仿佛传自夜幕降临的遥远天际,但又渗入沉溺中的“大伙儿”,由此带来一种节奏的加速。真正的悠悠是在面对消极处境时的超越与赞美,纵然也有血液的贲张、紧张。“不肯逝去,如街景和/喷泉,如几个天外客站定在某边缘,/拨弄着夕照,他们猛地泻下一匹锦绣;/虚空少于一朵花!”物象纠缠,声音激越,仍不过是要把紧张、急促化淡、化融至悠悠的一种过程。悠悠似一种虚空,虚空是一种新格局:“每个人都沉浸在倾听中,/每个人都裸着器官,工作着,//全不察觉。”纵使是“同一个好的故事”,每个人都用一台织布机不厌其烦的讲述它。“喃喃”二字表明这种讲述时如梦幻般的呓语,是沉浸的讲述,也是沉浸的倾听。“裸着器官,全不察觉”表明这一沉浸的巅峰状态。倘若一首诗能把人带入“裸而不觉”的状态,则可称达到了悠悠之境。《悠悠》可说是对“悠悠”之情或境的向往与迷醉。诗人柏桦在回忆张枣一文《张枣》中谈到,1997年张枣在德国图宾根森林边缘写下《悠悠》,“在回忆中写他15岁读大学时的良辰美景:‘书未读完,自己入眠?’”可见,悠悠岁月与悠悠生活的经验均在这一诗中,并上升为对一种境界的颖悟。由此,《悠悠》一诗可看做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境界一词的诗性阐释,是以现代的生活和现代经验来表明境界这一诗性品格。由此,《悠悠》在表达精神性的同时也获得了精神性的表达,可作为诗人众多元诗中的一首,正表明他的旨趣:“写诗是需要高兴的,一种枯坐似的高兴。从枯坐开始,到悠远里结尾。”[13]语音室里的听力课正是从屏声敛气式的枯坐开始,到进入吉光片羽的沉浸之悠远里结束。
在皈依传统精神的同时,张枣也以语言的悦耳音响来追求抽象的现代智识内容,甚至极端的进行一些“空白练习曲”,以纯粹声音之滑美构成形式力量来搏击意义的虚空。在以想象性对话演绎传统知音观的《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8》中,我们再次看到“古典与洋气之勾连”。倘若我们把《对话8》反复吟诵,它颤抖的音调便会超出其理性的内涵。这首诗的语言魔力体现在其诗句的音韵力量上,也体现在一个个看似不相关的词语(如“谈心的橘子”、“肉体的玫瑰”、“植树的众鸟”)脉动上,仿佛只是一束声音的电流在传递、闪光。它的形式是异常严谨的十四行,交替押韵,每行诗遵从五个音组。而在词语的选择上则几乎完全遵从音韵的奇妙搭配,正如马拉美那句名言:“诗人将主动权交付于词语,词语因彼此不一致而互相碰撞,并由此而运动。”对这首诗的循环诵读将获得一种无限的节奏,那些语义上遥不相关而在声音上彼此触发的词语让节奏“产生于手指触碰词语之琴键的探问演奏。”读者为一种立体环绕的音响磁场吸附住,在心灵的共振中几乎可以忘记对其意义的追索,虽然这意义,无论是抽象还是感官就在那声音中“荡漾”:“谈心的橘子荡漾着言说的芬芳,/深处是爱,恬静和肉体的玫瑰。”
对于张枣,正是诺瓦利斯的那句名言能让他颔首:“正是语言沉浸于语言自身的那个特质,才不为人所知。这就是为何语言是一个奇妙而硕果累累的秘密。”这秘密也正是生命的秘密,是诱惑,是挑战,是诗本身不可袪魅的永恒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