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文学的前生今世 侯德云 我的文学启蒙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乡下度过,是辽东半岛东南部一个濒临黄海的小村庄。这个村庄没有出现过让后人自豪的前辈,没有进士,没有举人,也没有秀才,更不要说什么大儒。 我在这样一块文化瘠土上长大成人,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文化生活。还是有一点的。能沾上一点时代气息的,是有线广播。每天的一个固定时段,广播里会发出滴滴嗒嘀嘀嗒的声音,然后是播音员的童声:“小喇叭开始广播了。”我对广播的内容,已经毫无记忆,但我可以确定,我曾经最喜欢这个节目。在这个节目之外,就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之类,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好在我父亲有一样过人的本领,擅长讲“瞎话”。这是当地方言,指的是神话传说或历史故事,也就是口述文学。他不喜欢串门,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给我讲“瞎话”。他可能不会想到,他的口述文学,曾经那么明亮地照耀着我的精神空间。稍稍遗憾的是,父亲的口述文学资源有限,他不得不重复讲述,一直重复到我可以完整复述的程度。 等我年龄稍微大一点,也变成讲“瞎话”的高手,村里的孩子,也包括很多成年人,都愿意“团结”在我的身边。众人的吹捧让我沾沾自喜,同时也深深苦恼。苦恼的是,我的口述文学资源,也很有限。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或者六年级的时候,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在电台播出。我家当时没有收音机,是一个家中有收音机的同学,每天都在课间复述刘兰芳的评书。一下子就把我迷住了,同时也迷住了一大群同学。没多久,村子里出现了抢购收音机的场面,买不起大的,就买小的,都是为了收听《岳飞传》。在这次抢购风里,父亲咬咬牙,也买了一个小型的“半导体”。很多年后,有文章说,由于刘兰芳,那两年全国的发案率都有所下降。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但痴迷刘兰芳的评书,在当时确实是一种普遍现象。 在我看来,评书就是口述文学。而且我还觉得,我们所说的评书,跟宋代的“平话”,应该是一脉相承。 父亲的“瞎话”和刘兰芳的评书,是我后来迷上文学阅读的直接原因。这恐怕也是我后来迷上文学写作的直接原因。 在我的文学肌体里,有口述文学的血液。 口述文学的前生 口述文学的源头,很难考证,但不难设想。想想看,一个原始部落的猎手,每次出行,都能给部落带回大量猎物,众人的仰视自不待言,他本人呢,也难免沾沾自喜,要向别人吹嘘一下。这个猎手对打猎过程的讲述,就是口述文学。 还有智者对种种神秘现象的解释,后世称为神话的东西,无疑也都是口述文学。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源渊。”也就是说,口述文学,是所有文章的源头。 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对古代的文史关系总结了十六字真言:“六经皆史,诸史皆文,文史不分,史以文传。”这里的“文”,自然也包括小说之类的作品。 中国有文字记录的历史,应该从孔子的《春秋》算起,其中关于三皇五帝等等的记载,所据何来?还不是口述文学嘛。 《论语》与《礼记·檀弓》,记载孔子言行,都是由孔子口述,他的弟子或弟子的弟子,记录下来的,是典型的口述文学。孔子“述而不作”,甘当“动口不动手”的君子。 “文章西汉两司马”。司马迁的《史记》,是被公认为上等的文学作品,其“列传”七十篇,后世史家猜测,可能有一半左右是对道听途说加以整理编写而成,其中明显的“小说家言”,也就是生动的小说笔调,达数十处之多。而汉代所有的“今文家”,都是玩口述文学的高手。 班固的《汉书·艺文志》,列有“小说家”条目,虽居“十家”之末,但毕竟也是“诸子”之一。“小说者,街谈巷语之说也”,本质上,就是口述文学。而早期的小说家“稗官”,主要任务是对口述文学加以收集整理,而不是创作。 宋朝的“平话”,元明的“演义”,也都是口述文学。历史小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是先以口述文学的方式流传了数百年,后经文人墨客整理成书。 《七修类稿》中关于朱元璋的记载,也是口述文学。是老朱自己口述,由手下一班臣子记录整理而成。为什么要麻烦老朱这个皇帝动口呢?原因在于,这老朱出身寒微,当过叫花子,也当过和尚,晚年时怕别人讽刺,忌讳太多,看见“光被四表”就大动肝火,要割别人的脑袋。你说,他那些破事,谁敢写啊。所以“愚臣”只能请老朱口述。老朱倒也大方,把陈芝麻烂谷子一股脑倒腾出来了。 再说西方。“荷马史诗”是典型的口述文学。荷马是个瞎子,他的史料,都是听来的,而后再口传出去。另一个典型是《马可·波罗游记》。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十七岁随者他的父亲和叔叔,沿丝绸之路东行,跌跌撞撞到了元大都,就是后来的北京。颇受官方优待,在中国多方游历,十七年后,想家了,又经泉州、新加坡,穿越印度洋,到伊朗,辗转回国。没想到,回国没多久,赶上意大利内乱,城邦之间,打来打去。一场战斗结束,马可·波罗成了敌方的俘虏,给关进了战俘营。无巧不成书,在战俘营里,有个知名作家鲁斯特企罗,两个人一拍即合。一个愿意说,一个愿意写,就在牢房里,完成了这部口述文学的奇书。这个擅长吹嘘的意大利人,也由此名载史册。 总的来说,一部古代文学史,口述文学占有相当高的比例,不可等闲视之。 口述文学的今世 在古代,文史固然不分,历史和小说,有时也纠缠在一起,延伸至当代,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把口述历史和口述文学当成一回事,也就不奇怪了。在《小说和历史》一文中,唐老说:“历史是根据实人实事所写的社会现象,小说则是根据实有的社会现象而创造出的虚人虚事,二者是一个铜元的两面。” 按着我个人的大文学观念,当然赞同唐老的观点。 这样说来,当代华文口述文学的发展,唐老算得上是用力最多成果最大的一个,先后有《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张学良口述历史》等多部专著问世,而且他本人也把自己的长篇小说《战争与爱情》,当作是口述历史(口述文学)。 在中国大陆,按唐老的说法,“最好、最出色的一本口述历史的书,应是末代皇帝溥仪的《我的前半生》。” 应该说,当代的口述文学,主要是以口述历史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如《陈毅口述自传》《季羡林口述人生》《梁漱溟口述实录》等等,有大人物的口述,也有小人物的,后者如《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农民工口述史》等等。此外,还有访谈类的口述文学,如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采访了阿城、北岛、陈丹青、陈平原等文化名人,还有马国川的《我与八十年代》,采访了王元化、李泽厚、刘再复等文化名人。采访底层人物的不多,我印象深刻的,只有老威的一本《中国底层访谈录》,大都是引车卖浆者流,甚至是死刑犯之类,读来颇有触目惊心之感。 就总体而言,我觉得当代口述文学的数量还不够多,影响也不算大。在当当网上,无论是搜索“口述历史”,还是“口述文学”,甚至是“口述”,出现的图书,都不超过二百部,有的图书在同一名目的搜索之下,还会重复出现。这说明,当下的口述文学,很不景气。 伴随口述文学不景气的另一个现象是,文学界对口述文学也很不重视。历届的各种文学奖,从来没有一部口述文学作品获奖。作为一种不言而喻的导向,作家不愿意把精力放在口述文学方面,也就顺理成章。 数量不多,影响不大,被文学界所忽视,并不意味着口述文学没有价值。恰恰相反,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我更喜欢阅读口述文学而不是虚构文学。在这件事情上,我仍然跟唐德刚先生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唐老曾经呼吁更多的人来搞口述历史,它是从历史学者的角度,看到了口述历史的重要性。我却是从文学读者的角度,看到了口述文学的重要性。比较而言,口述文学,比小说,能更深刻地展示历史,展示历史中的人性和情感,也更有助于我们认识历史。而认识历史,也就是认识现实。 当然,也有不少作家的创作,受到了口述文学的影响,只是他们的作品,没有以口述文学的原始面目展示在读者面前,比方说,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就是其中一位。赫拉巴尔被称作是二十世纪捷克文坛的两位文学奇才之一,他的作品大都是描写生活底层的“垃圾堆上的人”。他供认不讳,他经常在小酒吧里偷听人们的谈话,然后把听到的内容写成小说。 优秀作家牟大路 现在我要说说牟大路。这人是一个优秀的口述文学作家,可惜他自己并不知道,而我想告诉他也来不及。我是从那本《中国底层访谈录》里看到他的,看到他语言的生动,细节描述的惟妙惟肖,还有叙述的节奏感,等等。有关文学的种种元素,在他的叙述中应有尽有,而且都是上佳表演。他那么有才华,只是没有来得及使用就命丧九泉,真是可惜。 老威采访牟大路的时候,牟大路二十七岁,是个死刑犯,不久就要执行枪决。 牟大路向老威讲述死刑犯们的“快乐生活”,说到两个犯人比赛吃胡豆,他这样讲:“开头两人的动作差不多,都是一手捏一把胡豆,像公鸡打鸣一样伸脖子,咽下去,再填一把。后来,老蒋的手上明显不如叶鸭儿,再加上嘴小些,速度跟不上。半个钟头后,两个人都嚼了一嘴大血泡,灌了些水,那黑浆浆就顺着嘴角流了两条槽。大冷天,头上还热腾腾地冒汗。我和另一个死犯,一张接一张往他们脑壳顶放草纸,一秒钟就湿一张,揭起来再放,又湿。我们放了七八张草纸,那汗都没吸干,不仅没吸干,还变稠了,纸一下去,就变成纸浆,咋也揭不起来。两个人都填了一包多,脸都紫了。叶鸭儿肚皮占有先天优势,老蒋排骨伸缩性再大也赶不上,眼看不行,老蒋就站起来活动手脚,再坐下来。两个人低头,咔咔喳喳又疯吃了一盘,端起瓷碗喝了水,就把抹嘴的血浆搽在对方脖子上……大家都来搀扶冠军,孙大鸟把红布给他拴在头上。老蒋还在叭叭嗒嗒地咬空气,渐渐,才扶墙站定,推开我们。他埋起脑壳哑了几分钟,突然向前一弹,射向厕所……” 在我的文学阅读中,很少看到如此精彩的描述。然而更精彩的是采访的结束语。老威说:“你还没有谈你自己呢。”牟大路答:“入了班房,就四海之内皆王八,谈他也就是谈我。好了,哥们儿,抽支烟告个别吧。” 这牟大路要是还活着,我得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采访。这家伙一开口就是文学。说什么文学式微,就是因为作家队伍中没有牟大路。 我觉得自己应该为口述文学做点什么。好了,哥们儿,抽支烟,马上开始。 载2012年5月10日《文学报》 |